第四章

第四章

弄弄不好過,她在失戀中痛苦着,閱閱卻開始覺得戀愛是一件好事情,尤其當對象是岳仲崗的時候。

岳仲崗比她所想像的更溫柔,除了工作之外,他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陪她,陪她到市場賣東西,陪她打掃家裏,陪她整理庭院,連汪老師要討論弄弄的問題,他都願意陪她去。

她不只一次問他會不會覺得很無聊,他總是笑着反問她,“我有表現出很無聊的樣子嗎?”

是沒有,他總是興緻勃勃,好像做那些事情比他的工作更有趣。

說實話,她不太清楚他的工作內容是什麼,倒是常看他對着電腦敲敲打打或說話,真是了不起的科技年代,一部電腦就把辦公室消滅掉。

閱閱開始收拾攤位,把沒賣完的芒果青和蓮花放進保麗龍盒裏,她一面收一面盤算着,池塘里剩下的蓮花不賣了,要把它們留下來結蓮子,休息個兩天,帶弄弄去找問問,把五百萬的事情問清楚。

岳仲崗看看腕錶,才十點鐘。“為什麼那麼早就收攤?”他動手幫忙收拾。

“今天是初一。”

“你要去拜拜?初一、十五吃素?”不會吧,她和耶穌不是八拜之交?

“對,我要去拜阿公阿嬤,你幫我把東西抱到車子上,我去買幾樣水果和紙錢。”

“我以為你是孤兒?”

“不是我的阿公阿嬤啦,哎呀,這個說不清楚,你先過去。”她揮揮手,要他去車邊等。

他聳聳肩,沒多問,直到美麗卻多病,需要大量精神鼓勵的小卡把他們送到墓地時,岳仲崗心一緊。

她竟然是要祭拜他的爺爺奶奶!走到墓邊,看着乾乾淨淨的墓地,感動油然而生,她不只把房子照顧得很好,邊爺爺奶奶也照顧得很棒。

閱閱熟門熟路地把水果擺上,點上一柱清香,閉上眼睛,誠心默禱。

岳仲崗嘆氣,燃起香燭,也在她身旁跪下。

“你跟爺爺奶奶說什麼?”把香插上后,他問。

她沒閑着,去弄了桶水,把墓碑擦得雪亮,然後忙着拔草。

“我告訴爺爺奶奶,要保佑嶽嶽,他的個性很沖,到國外念書不要和黑人打架,黑人都有槍。”

他笑了,她擺明種族歧視。

“美國是個槍械自由買賣的國家,不只黑人,只要你想,也可以買得到槍。”

至於個性衝動……那是很多年前的事,那個時候,他為父母親的離異憤慨不平,就如閱閱說的,青春期的少年,荷爾蒙分泌都有問題。

“黑人看起來就是比較凶啊?你看美國片里,壞人都是黑人。”

“你很想那個嶽嶽嗎?”

如果她很想嶽嶽的話,他不介意把自己介紹出去,只不過,一開始存了好玩的心情,他沒招認身份,反而以房客的角色留下,現在把話捅破的話,他必須要顧慮她的自尊心。

別看她老是笑眯眯,她可是驕傲得很,是個很會記仇的小東西。

想嶽嶽啊……閱閱笑歪了頭,想啊……很想很想的……

想他衝動的脾氣,想他明明是弱雞還敢跟霸王挑釁,想她花一個長長的暑假,把他從弱雞訓練成勇猛男性,想他黑黑的臉上白白的牙齒,全身上下充滿太陽的印記,想她從鞦韆上摔下來,他振臂,將她接個緊緊……

好想,她那麼想他,他卻忘記他們的暑假約定。

突然,她回過神,欲蓋彌彰地揮舞雙手,笑容可掬說:“你不要誤會哦,我現在是你的女朋友,怎麼會去亂想別的男人,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很忠心耿耿的啦。”

忠心耿耿?她真當他是岳飛?

“我不是誤會,純粹好奇。”

岳仲崗蹲到她身旁,學着她拔草,他發覺,和她一起做事都會很有趣,但重點不是“做什麼事”,而是“和她一起做”。

“好奇?對嶽嶽?”

“想談嗎?”

“我寧願跟你談別的。”她搖頭。

對她而言,嶽嶽不是用來談的,是用來想念的,想着遙遠的那個暑假,想着唇齒間化不掉的雞蛋冰,想着他,她便能說服自己,即使是孤兒,也有美麗的童年光陰。

“別的?”他眯了眼。

“一些……比較實際有用的東西。”

“什麼叫做實際有用的東西?”

“比如……弄弄。”

她一個頭兩個大,汪老師說弄弄很聰明、模仿力強,很容易被環境牽着鼻子走,而最近的那所國中以出產流氓出名,多數關心孩子的家長都不會讓孩子留在鄉下念國中。

汪老師知道閱閱的經濟問題,送弄弄到外地去念書又會增加一筆開銷,但她真的很擔心,弄弄到那所國中會跑去當大姐頭。

“就照汪老師的意見,把她送到都市去。”

“問題是她肯不肯啊,弄弄固執得不得了,意見多又難說服。”

“沒談過,你怎麼知道她不肯。”

“我摳,她比我更摳。要是她知道我要花錢讓她出去外面念書,說不定脾氣一拗,連國中都不去念了。何況我也很擔心,沒人在身邊照顧,她會不會變壞。”

“沒有別人可以照顧弄弄?”

“別人?你說問問啊。講到她,我更頭痛了,前陣子寄一張五百萬的支票回來,我還以為她和予屏一樣,嫁到有錢的好男人了,結果對方竟然是個同性戀。”

“最近又突發奇想,說要生個小孩,說如果順利生下小孩,她可以拿到一千萬……我嚇都嚇死了,我再愛錢,也不能為了育幼院把問問賣了啊,萬一她得了愛滋病怎麼辦?不行,我得找時間上台北,當面找好她問清楚。”

“除了問問,沒有別人可以照顧弄弄?”

“閃閃?”她搖頭。“閃閃最近工作不順利,被上司性騷擾,一狀告到大老闆那裏,沒想到上司是大老闆的弟弟,鬧到最後,性騷擾的人沒事,受騷擾的竟然要被迫辭職,她之前賺的錢幾乎都匯回來了,我擔心她沒錢用,打電話又找不到她。”

他聽着閱閱的憂心仲仲,理解對她而言,育幼院裏一起長大的同伴是姐妹、是親人,誰發生問題,都要彼此照應。

他很羨慕她們之間的感情。

“別煩,我陪你上台北,但……前提是要開我的車。”

他受不了閱閱對小卡的阿諛諂媚,他想,口蜜腹劍,指的就是閱閱。

突然,他握住她的手,審視着上面的累累傷痕。原來她也會受傷,她對於“快速削皮法”並不如他想像中熟練,只是……她很習慣痛覺,很習慣將傷口視而不見。輕輕撫上她的手指頭,悄悄地,不舍心疼。

她怔怔看着他,有兩分模糊、三分說不出口的滋味在胸中翻湧,當他深邃的眼神落在她指間的傷口,當他珍貴地觸碰她的指頭……

這就是交男朋友的好處?他會關心你、疼惜你,把你擔心的事情挑到自己肩上去?

“仲崗……你好像很認真?”她抽回自己的手,心底忐忑。“什麼事情很認真?”沒頭沒尾的一句,要教他怎麼接。

“對於交男女朋友這件事。”

“我是很認真啊。”

雖然一開始,戀愛並不在他的計劃里,他只是憑直覺行事。

直覺告訴他,他對一成不變的忙碌生活感到厭倦,想要逃離舊有的生活圈。

直覺告訴他,那個看到支票雙眼就閃爍光芒的閱閱,會像小時候一樣帶給他幸福快樂。

直覺告訴他,隱瞞戲弄她,等他要離開當天,把她當小偷的事情當面戳破,她精彩的表情一定會讓他開懷上大半年……

一堆沒經過計劃的直覺,在那句沒經過大腦便脫口而出的“想不想談一段戀愛”之後,變得鮮明。

原來對她的記憶,像被壓縮成一小方海綿,鬆開壓制后一下子膨脹成一大片,於是他記得事事件件記得許多小細節。原來,他那麼喜歡她,比自己以為的更多。

原來他在乎她的感受,不舍她的奮鬥,他越來越想要參與她的生活。

看着她認真勤奮地過着每一分鐘,他羨慕;看着她再煩再累,也不讓笑容離開臉龐,他欽佩;看着一個在社會陰暗角落成長的她,隨時隨地把陽光背在身上,他讚歎。

他不懂,為什麼她永遠都這麼開心,明明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不順利的比順利的多。他不懂她的快樂,卻懂得,只要在她身邊,他就會跟着快樂。

他不想放棄這份快樂,所以,他要和她當男女朋友這件事,從直覺納入計劃中。

“不懂。”她說,沒有人會對一個月的愛情認真。

他揉揉她的頭髮,笑道:“不懂沒關係,以後就懂了。走吧!我們一起去接弄弄。”

今天弄弄畢業考,只上半天課。

“喔,幫我燒燒紙錢吧。”她遞一疊紙錢給他。

他接過手,在盆子裏面燃起火焰。

她一面燒、一面笑着說:“阿公、阿嬤,你們要把錢收好,不要看別的鬼很可憐,就自己省吃儉用,通通捐給別人哦……”

“你又知道爺爺奶奶會把錢捐給別人?”

“當然知道,阿公、阿嬤是大好人,自己吃地瓜稀飯豆腐乳,卻把錢拿去國中國小,幫貧窮的學生繳學費。”

“真的嗎?”自己爺爺奶奶的事,居然要閱閱來告訴他。

“真的,爺爺奶奶的臉上有很深很好看的笑紋,我問他們,要怎麼樣才可以長出那樣的紋路。爺爺說:每天笑嘻嘻,自然而然就會長出來啦。我問:要怎樣才會每天都很快樂?嬤嬤就告訴我,要快樂很簡單,不斷付出,就會得到快樂。”

“不斷付出就會得到快樂?”他咀嚼着這句話。

“很難懂,對不?以前我也不懂,我把錢給別人,自己就沒錢啦,窮困怎會讓人快樂,根本說不通嘛。可是我越大越懂得,你對人家好,光是從對方身上得到的感激,就會讓你開心一整天。”

“是嗎?”

他看一眼爺爺奶奶的照片,他們想透過閱閱,讓他知道,賺錢的快樂不如付出。

“當然是,百分之百是。”閱閱把火弄熄,收拾好東西,再對墓碑膜拜后,牽起岳仲崗的手離開。掌心相連,她手心的溫度傳到他手上,溫溫的,軟軟的,像剛蒸好的發糕。

“可是我從來沒看到。”

他給再好的紅利,員工也不會真心對他微笑,他帶領大家創造業績,沒有人對他心存感激,他努力再努力,甚至得不到母親一句讚許,他的付出從未替自己得到開心。

她偏偏頭,對他說:“把眼睛閉上。”

他照做。

她從籃子裏摘一顆葡萄。“嘴巴打開。”

他很配合,她把葡萄丟進去,他嚼了幾下。

她問:“是什麼東西?”

“葡萄。”

“很好,那這個呢?”她拿出蘋果,在他鼻子前面晃。

聞到淡淡的香氣,他很熟悉。,“蘋果。”

“答對,這個呢?”她用手指壓壓他的臉,他伸手將她握住,睜開眼睛說:“閱閱的手。”

“是嘍,很多事情,不能只靠眼見為憑,還要靠你的嗅覺、聽覺、觸覺……和你的心去認真體會。”

他點點頭,沉默。

她把頭靠在他肩上,輕聲問:“仲崗,你體會到了嗎?”

“體會到什麼?”

“體會到我越來越喜歡你,我覺得你是一個大好人,我想,有這樣的男朋友是一種奢侈行為。”

他笑開懷。

是的,他體會了,並且因為這個“深刻體會”而快樂。

他扶正她的雙肩,讓她面對自己,鄭重且珍惜地在她眉間落下一吻。

他也希望她能體會,他和她一樣,越來越喜歡她,一樣覺得她是個大好人,而且一樣的感覺,有這樣的女朋友是種奢侈行為,即使,她是個小小偷……

他陪閱閱回國小找汪老師。

上次汪老師曖昧問她,岳仲崗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害她很尷尬。

說不是嘛,他明明就是,當眾否認,很傷人心;說是嘛,這個愛情期限又只有短短的一個月,她可受不了在往後的兩三年被汪老師逼問:“你那個男朋友怎麼不見了?”

因此這次她自己進去找汪老師,把岳仲崗留在學校圍牆外面。

他沒有太無聊。

應該說,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講電話,吩咐溫秘書這個那個,要求下屬達成這個那個,要父親阿姨放心這個那個,報告母親,他完成了這個那個。

認真說來,都不是頂要緊的事,可他每天都為著這些不頂要緊的事,讓自己忙得團團轉。

岳仲崗想過,如果他在這個位置上失蹤,公司會怎樣?

會怎麼嗎?也許不會,頂多群龍無首、某些職位空個幾天,但適應新上司后,自然就一帆風順了。

他在不在,並沒有太大的影響,他之所以必須存在,原因只有一個——他是江慧君的兒子,公司未來的接班人。

他喜歡這個工作嗎?不確定?他討厭嗎?不至於。

從小到大,母親為他安排一切,總說這是為他好、最適合他,他乖乖順順的照着母親的意願做了,卻沒想到,父母親離異,在他平順的世界裏投下第一顆震撼彈。

如果母親的決定總是對的,她怎麼選擇父親又放棄父親?

那個暑假,是他人生中短暫的叛逆。

他在這裏學會打架、罵髒話,學會對爺爺、奶奶說的每句話都回答NO!並且覺得這種全然的解放讓人很興奮。

他為所欲為,放縱的享受跳出框框限制的人生,而爺爺奶奶給了他無盡的包容。

然後他又回到原來的生活、遵守着同樣的秩序,在強勢的母親手底下長大,他的抗壓性比一般人高。

他不反抗,一方面是同情母親,一方面……他猜,自己的血液也流着和母親相同的強人的基因,或者就如母親所言,這真是最適合他的人生。

於是,他走在“最適合”自己的道路上,戰戰兢兢,不快樂,卻充滿成就。

他從未自己要求過假期,這回是第一次,也許是“第一”吧,母親居然沒有反對,只淡淡地丟下一句——該做的工作不要延遲,然後就不現和他討論這個話題。

賣雞蛋冰的小販來了,他要了一枝,本來想買兩枝的,想想,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出來,閱閱很能聊的,陌生人打錯電話,她都可以和對方聊上老半天,最後留下資料,對方變成她的客戶名單。

所以雞蛋冰……他獨享。

她和他不一樣,她永遠在工作,樂在生活。

她說:錢是人生最美麗的收穫,她想當有錢人,想要再也不必擔心存款簿裏面的數字,能不能維持到她死掉那一天。她信誓旦旦說,她這輩子只會生一種病,那種病叫做金錢缺乏症。

為了不讓這個病反覆發作,她必須很拚命、卯足勁,嫌錢嫌錢再嫌錢……

他說,他沒那麼答案乎金錢,她直覺回應,那是因為,你存款簿裏面的數字多到就算它不斷下降,也不會讓你死於心臟病發作。

閱閱對錢很貪婪,並且貪婪得理直氣壯。

雞蛋冰答案嘴裏融化,甜甜香香,那是記憶難忘的味道。

“嗬,小氣,你只買自己的,不買我的。”

閱閱出校門,看見岳仲崗正答案舔雞蛋冰,馬上跳過來要搶他手上的冰。

但他手長腳長,就算是弱雞,她一樣搶不到。

“你會鼻子過敏,少吃冰。”

“你胃癌都可以吃冰了,我為什麼不能吃?”哼,真是有嘴巴說別人,沒嘴巴說自己。

“我是為你好。”

她跳起來,他把手舉高,這是高個兒欺負矮個兒的世界。

“謝啦,你對自己好就好,不必為我好。”

她像無尾熊攀上他的背,他不理會身後掛上一個,直接把冰棒啃掉大半根。

“喂,小氣、小氣鬼,不過是一根冰棒。”她尖叫。

“對啊,不過是一根冰棒,計較那麼多幹什麼?”他滿嘴冰,話說得含含糊糊。

很幼稚也很無聊,可他竟愛上和她搶食的快感。

閱閱跳下他的背,衝到他面前,在他把最後一口雞蛋冰吃進嘴裏之前,湊上去……

說時遲,那時快,冰在零點一秒時進入他的嘴巴,而她趕路不及的嘴巴貼到他的唇上。

就這樣,在成為男女朋友的第二個星期四,他們接吻了。

她嘗了一下下,和記憶里的味道一模一樣,甜甜的、冰冰的、香香的,捨不得鬆開他,她又嘗一下,小小的吸吮,觸發他的悸動。

他回吻她,軟軟的唇瓣、軟軟的溫暖,他們認識在六月份的南台灣,那個地點、那個溫暖,融化他心底的漠然。

等閱閱意識到他們正在接吻時,她的味道已經烙入他胸口。

“我、我們……”她推開他,一向伶牙俐齒的她指着岳仲崗,半天說不出話。

“很正常啊,我們是男女朋友。”

他急着合理化所有行為,刻意說得理所當然,沒想到他的理所當然,竟惹紅了她的眼。

“哪有正常,我們才認識兩個禮拜不到,坐穿梭機都沒這麼快好不好。”她拚命用手背抹去他的味道,她只是想吃冰、吃冰啦!

他揚了眉毛看她,她一定沒聽過一夜情,兩個禮拜、一個吻,在這個時代半點都不誇張。

可是……他想起她的第三任男友,他們不知道交往過多久,連結婚都談到了,竟然還沒接吻,所以她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里?很好,他喜歡保守的女孩,比起開放的女性,他更喜歡她。

“——是你自己撲上來的。”他開始逗她。

“我是吃冰,又不是要吃你。”吃他?他喜歡這個吃法。“為了吃冰,什麼都不顧?”他挑眉問。

“對,為了雞蛋冰,什麼都可以不顧。”

“那個冰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吃。”它不過和記憶重疊,不過是……香料加色素。

“誰說,雞蛋冰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魚翅鮑魚都比不過它的甜蜜。”

“好……吧……既然那麼好吃的話,它不貴,你為什麼不去買個十枝二十枝,把自己吃到想吐。”

“你笨啊,我又不能買。”她氣到跺腳中,跟外星人溝通就是這點困難。

“為什麼不能買?”

“我答應嶽嶽了,不能自己買雞蛋冰吃。”她癟了嘴,低眉。

不能自己買雞蛋冰……好半晌,他終於想起來了。

那天,他的母親來接他,母親在屋裏和爺爺奶奶談話,他在院子裏面和鬧彆扭的閱閱話別。

“你真的要到美國去?”

她白白的布鞋早就變成灰色,和他光亮的皮鞋擺在一起很不搭,但沒人說布鞋和皮鞋不能當朋友,所以閱閱和嶽嶽也可以變成好朋友,而且啊,他們這個好朋友是要當一輩子的。

“我媽媽是這樣安排的。”

他把口袋裏面的巧克力掏出來,放進她的口袋。

“不去可以嗎?”

她的手指頭在口袋裏勾畫著巧克力的形狀,捨不得他離開。

“應該是不行。”

“你還會回來嗎?”

“會,放暑假就回來。”

“那我等你回來請我吃雞蛋冰。”

“好,我們約定好了,除了嶽嶽買,閱閱不可以自己買雞蛋冰吃,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打勾勾。”她在笑,但眼角有濕濕的液體往下飄,她舉起拇指和小指,用力和他蓋印章,一個承諾、一個誓言,就此成立。

會約定,是因為他想到,她每次吃完冰都會揉鼻子,她的過敏發作起來,會讓她眼淚鼻涕齊飛。

他不在,誰給她遞手帕?

約定,源自於不舍,而非為了制約。

可是她竟然那麼遵守約定,而他卻徹底忘記約定。

飛到美國,他適應新環境、新學校,他忙着追上母親的期待,沒了父親,母親的希冀全落在他身上,他無法有片刻的放鬆。

一年一年過去,在他幾乎遺忘的這個小地方,這個過敏起來會眼淚鼻涕齊飛的女孩子,她依然牢牢守住約定。

心抽了、痛了,疼惜與不舍湧上心頭。

“走。”他拉起她的手往前走。

“要去哪裏?”悶悶的,她還以為自己的初吻不甘願。

“去追賣雞蛋冰的伯伯。”

他要給她買很多枝,牛奶、檸檬、雞蛋、梅子……各種品味都買,如果她真那麼愛的話,他願意把整個攤子都給她買下來,至於她的過敏體質,沒關係,他帶她去看中醫,聽說中醫治過敏很有效。

不自覺地,小小的笑容在她嘴邊擴大。這是寵溺嗎?被人寵着、哄着的經驗,已經離她很遙遠。

他開車,從國小追到國中,追啊追,追到菜市場邊,他們終於看見賣雞蛋冰的老阿伯。

他們尖叫、大笑,他們衝下車,一口氣買下各種品味的冰球,一人抓五、六枝,坐在菜市場外面的台階上。

閱閱舔舔梅子再舔舔檸檬,“好好吃。”她深吸氣。

“真的嗎?”

他舔着她舔過的地方,好吃,但更好吃的是她嘴邊那個,他快速靠近、快速瞅一下,在她臉色爆紅的時候,回味着唇舌間的滋味。

“你做什麼?”她擰了眉頭,斜眼瞄人。

“學你。”

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好像偷香不是偷,而是一種快活行動。

“學我什麼?”

“學你從別人的嘴裏搶冰吃。”

“岳仲崗!”她大吼一聲。

“怎樣?”他挑釁地擠擠眉,伸手,彈了她額頭一個爆栗。

不痛,有的只是熟悉,一個熟悉到讓她想掉淚的動作。她咬唇,討厭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將岳仲崗和嶽嶽重疊。

笨蛋,他們分明是不一樣的兩個人,仲崗溫柔、嶽嶽衝動,仲崗是弱雞、嶽嶽是猛男,除了他們常常跟在她身邊,除了他們一樣愛吃雞蛋冰,除了他們都愛彈她的額頭,他們有什麼地方相似?

她忙着說服自己兩人是不同人,反而忽略了這些“除了”。

“不怎樣。”她低頭。

“不高興了?”他蹲到她面前,勾起她的下巴。

“沒有。”她架起笑靨。

“聯想到什麼嗎?”

她猛然抬頭。他是掃瞄機?怎麼可以把她的心思猜透透。

“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說吧,我洗耳恭聽。”

她想了想,用力點頭。“記不記得我的第一任男朋友?”

“做飯店業那個。”

她知道,嶽嶽不是用來談的,是用來想念的,但是面對岳仲崗,她覺得……談談也好。

“嗯,他叫嶽嶽,我叫閱閱,嶽嶽、閱閱,天上一雙、地上一對,我覺得我們一定要變成一對的,我當他的妻子,給他洗衣服燒飯、摺被子,他當我的丈夫,給我捶背揉腿、提包包,我們要一起去上班、一起賺大錢,給我們家的小王子、小公主嫌學費。”

那個時候她才幾歲,就想得很遠,難怪都說女孩子早熟。不過,他喜歡她的計劃,也許可以試着盜竊。

“很好啊,這些話,你對他說過沒?”他不會又忘記了吧,他開始懷疑自己有年老痴呆症。

“沒有,但是我有告訴他,我很喜歡他。”

岳仲崗鬆口氣,幸好,他的腦袋不必去照電腦斷層。但她說過喜歡他……他在腦海裏面盡情搜尋,然後一個、一個小小畫面跳出來。

他買冰請她時,她一面舔着冰棒一面說:“嶽嶽,我好喜歡你。”

他推她盪鞦韆,推到高處時,她尖叫着說:“嶽嶽,我好喜歡你。”

他像猴子爬到樹上,替她摘下一顆又一顆的芒果時,她笑着跳腳說:“嶽嶽,我好喜歡你。”

通常,不會有人把這樣的“我喜歡你”當真,就像你在路上撞到人,脫口而出的“對不起”一樣,通常是自然反應,而不是真心反省自己的粗心大意。

“可是他沒有聽時去。”她嘟嘴。

“你怎麼知道他沒聽進去?”

“如果他聽進去,就不會把我忘得徹徹底底。”她的語氣哀怨又感傷,突然發現……“原來,我心底還是埋怨他的。”

他抬高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本想替她把略微散亂的頭髮塞回耳後,可是……頓了頓,他勾起她的臉,認真說:“幸好他把你忘得徹底。”

“為什麼?”

“不然,我就沒機會乘虛而入了。”岳仲崗的手落下,繼續他的動作。

“說得也對,你真聰明。”閱閱揚起嘴,又是讓人心喜的笑臉,對嘛,這才是宋予閱。

他們把冰吃光,開車回家,十指相捆走回屋裏,撞上神色不悅的弄弄。

她冷望向他們交握的雙手,冷笑道:“你們知道忘掉舊情人需要多久的時間嗎?”

閱閱和岳仲崗互視,不曉得弄弄又是哪根神經不對。

“答案是,需要你們交往過程的一半時間,恭喜恭喜,將來你們要忘掉彼此的時間,只需要半個月。”

說完,她扭頭走出屋外。

“她怎麼了?”岳仲崗問。

“不知道,大概又是荷爾蒙問題。”青少年難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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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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