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紗麗的需求數量有那麼多?”
“這還用說!大哥,你一手指導的錦繡庄織坊所出產的紗麗,如今可是聞名天下了!”這真是與有榮焉啊!有兄如此,弟復何求呢?錦繡庄歷代怕是沒這麼揚眉吐氣過,為張家大大爭光!
“哦。”這位爭光人物只是漫不經心的虛應一聲,決定回頭繼續欣賞小粉蝶的舞姿,倒是口中已經回復商人的犀利,“那麼,布匹的數量足不足夠?種類都齊全嗎?”
“綾羅及絲綢數量是不成問題的。”張仲亞頷首,“至於紗麗,恐怕無法趕在同一時間送入皇宮了,紗麗太搶手,前五百匹剛被人訂走,倉庫中仍有一千兩百多匹,剩下的就要教織坊日夜輪班趕工了,不過應該是趕得上期限的。”
“多派些人手到織坊幫忙。”冷淡不經心的,張伯冠道:“別讓織坊里的女紅姑娘累病了。同時,全體就從下個月起加一半的薪俸。”
“是。”張仲亞的口吻意外且訝然,引來張伯冠質詢的眼光,這才笑着解釋道:“我只是在想,這些年來,大哥雖然……嗯,比較安靜了,但仍然是脾氣溫和,善良關懷人的。原來大哥並沒有改變啊……真好。”
“……你錯了。”張伯冠沉默許久,才淡淡丟出這句話回應。
其實他的人生已經經歷了兩次重大的改變——一次是蜜絲死在他的懷裏時,一次卻是讓異兒輕而易舉地入侵自己的生活。這兩次的重大改變,全是老天爺安排的,緣滅緣起,指的便是這種失了又復得吧!
這般複雜的心境,只容自己獨嘗,無法分享。
“呃……這樣喔。”張仲亞摸摸鼻子,決定將話題再轉個方向。
“這次的御衣坊年供,長安幾個比較大的織坊競爭激烈,讓我有點擔心。好比說絲莊周家、衣冠庄徐家等……都不服氣我們錦繡庄能獨拔頭籌,已經放了風聲要我們好看。所以我打算在織坊及倉庫附近,加重看守的護衛,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嗯。”口中應着,凝視異兒舞動身姿的雙眼開始微微眯緊。
她的舞姿……似乎有點踉蹌?會是他眼花了嗎?或是她的赤足真的輕輕一絆?
“我啊,比較不擔心衣冠庄徐家,徐世伯雖然為人度量小了點,但是處事還滿光明正大的。可是絲庄的周家,他們新任的當家怕會是個麻煩人物呢!聽說這個周大通是天生輸不起的公子哥兒!尤其是在這回御衣坊徵選時,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在‘打點’哩!”可是再怎麼暗地裏“打點”,還不是讓錦繡庄光明正大的贏了這一場?張仲亞得意地抬頭挺胸,不可一世呢。
“哦。”可惜唯一的觀眾不專心。張伯冠全副心神都擺到異兒身上了,愈看愈察覺到她的疲態,正要開口叫她休息,卻見她身形一傾,萎倒在地——
“異兒!”
【第八章】
“她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同一個老大夫,這回卻做出不一樣的診斷,好似一字一閃電,劈得聽者整個人都傻到動彈不得。
“不會吧……”張仲亞還在一臉青天霹靂時,張伯冠倒是已經恢復常色,示意守在門外的家僕領着老大夫離去。
“唔……”咕嚕咕嚕的,異兒發出只有自己才聽得懂的夢囈,臉頰在枕面上翻左又翻右,睡得並不安穩。
張伯冠施施然走到床邊,俯身一手放在枕面上,等着她螓首轉到這裏。
“嘻。”她的臉頰柔軟地貼上他的掌心,似是戀上了那份粗糙,微微揉蹭兩下,小嘴呵欠,再度入睡,這次睡得更為深濃安詳。
一股甜甜淡淡的滋味滑潤心頭,柔了他七年來硬冷的眉眼。
那一瞬間,他彷彿又是那個笑得溫文忠厚的異鄉人了……
驀地,他神情又一整,細細思索一會兒后,取下腰際上的那隻玉塊,帶着一種物歸原主的使命感,為她系佩上去。
這只是個小小的舉動,輕輕的,卻帶着他多少溫存及情意呀……
張仲亞為這一幕微微哽咽着,不敢出聲,悄悄退出房外。或許,他不必再為兄長的終身大事操心了,現在就已經有了瓜熟蒂落的“結果”了不是嗎?
從異兒一張開眼清醒過來后,天下就變了個樣。
“大夫人,請用這碗參湯。”白瓷湯碗裏,珍貴的補湯陣陣飄香。
“啊?”她獃獃的。
“大夫人,我給您捏腿,還是您要捶捶肩膀?”一雙雙手兒爭先恐後,往她身上招呼着。
“咦?”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夫人,這房裏還有沒有短缺什麼?奴婢馬上給您張羅過來。”
“唔……”那不是上回就搶着幫她洗衣服的春桃姊姊嗎?現在可諂笑得令她起雞皮疙瘩哩!
“大夫人,您的新衣是想用綾羅、絲綢,還是錦緞?”
“欸……”她看着展示在眼前一匹匹的精緻布料,遲鈍的腦袋這才慢慢想通一件事。
“各位大娘、姑姑、阿姨、姊姊們……”異兒好不納悶,欲舉手發問。
“大夫人請說!”每一張嘴都異口同聲,每一雙耳朵都洗耳恭聽。
“呃……你們剛剛都是在叫我嗎?”異兒用手指比着自己。怎麼了?大家怎麼都把眼睛睜那麼大的瞪着她啊?“我是異兒,不是大夫人啊!”
“砰!”房裏響起一片東倒西歪的摔地聲——昏倒!
“這個……異兒。”玉兒揉揉額頭,開口便訓誡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呀?”
“啊?”她胡言亂語什麼?獃獃的。
“是啊,大夫人,日後奴婢們得多承您照顧啦!”春桃為首的一票諂媚人馬,笑得更燦爛了。
“咦?”她還是只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夫人,老身從今日起將教導你一些該知道的規矩。這可得從幾句最基本的閨訓開始說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唔……”什麼父夫子、夫子父,子父夫的?救人喔!
“大夫人,您以後不許穿這種一塊布的東西,那是蠻邦胡人才在穿的。來來,奴婢幫您換下來。”
“欸……”她眼睜睜看着那些紗麗全都要被搬走,忽地——
“不要不要哇!”她放聲尖叫,一掃呆愣之氣,用力掙脫眾女對她的手來腳去,以奮不顧身之姿撲向準備搬走紗麗的婢女。“我的,不許拿走,這些都是我的!”
“哇,大夫人發神經啦!”眾女看見異兒披頭散髮、拚命三郎的模樣,馬上有人奪門而出,跑去找其他人救命。
“快來人快來人快——”春桃跑到走廊拐角處就撞到了人。“喂,你走路不長眼——大當家!”一口謾罵卡在喉嚨里,恨不得暈死了事。
在錦繡莊裏,個個奴僕對二當家說有多親近就有多親近,可是對大當家則是說有多“恭敬”便有多“恭敬”。春桃一想到自己居然當著大當家面前罵人……
“請大當家饒命,饒命啊!”
“怎麼回事?”張伯冠一看這丫頭是從冠居屋裏跑出來的,心下一緊,口吻一冽,教春桃哆嗦得更加厲害。
不會是——“是異兒嗎?是裏頭出了什麼事?”張伯冠表情一綳,連帶左半臉的燒傷都在扭曲,嚇得春桃都快翻白眼了。
“啐!”甩開這丫頭,張伯冠安步當車的速度一下子飛快了起來。“異兒!”
人影才閃到門口,一隻小香爐便當面扔了過來,張伯冠眼明手快的躲開,這才看清楚屋裏的滿地狼藉。
只見屋裏不論是桌上、椅上、牆面上、地板上,能拿來砸、拋、丟、甩的東西,全都無一倖免,所有的僕婦鬟婢無不驚險地閃躲着這場無妄之災,雖然很想逃走,偏偏她們又全是派來服侍異兒的,還是不得不乖乖留下來當炮灰,狼狽至極!
“大夫人,您別——啊,大當家!”一名僕婦眼尖地率先看見張伯冠,簡直像是看到了煞星——不不,是救星!“救人啊,大當家。大夫人她——”瘋了!僕婦硬生生咽下底下的話。
大當家?異兒也聽見僕婦的尖叫聲了。
“異鄉人!哇~~你是跑到哪裏去了?”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睜着一雙汪汪淚眼,朝他跑了過來,撲進他懷裏。
“仲亞方才來找我去商量幾件事……乖,我這不就是回來陪你了嗎?”張仲亞那小子一大清早就興匆匆拿了各種蟒袍與嫁衣圖樣,來給他挑挑選選,一直弄了個把時辰,現在才結束。
“嗚……我睡一覺起來就看不到你,好吵好吵,好多人跑進來說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要叫我做一大堆我不會做的事……她們欺負我啊!”小臉在他衣襟上用力蹭着、用力揉着,像非要把淚水鼻涕全擦上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