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位於射日皇朝南方白州的銜月城,車行馬駛,街衢市招,處處繁榮似錦。

儘管時令入冬,卻依舊能見日光從厚重雲層中灑落溫暖光束,這短暫溫煦,讓自各方湧入這座商城的人潮更加絡繹不絕。

然而,就在熱鬧叫賣聲中,突地有抹陰影從遠處而來,仿似鋪天蓋地而下。

這樣的異景,讓商販和人潮不約而同地抬眼望去,只見天空竟出現了一對展翼疾飛的巨大火紅飛鳥,尾翼在空中悠揚擺盪着。

霎時之間,眾人莫不瞠目結舌,好半響說不出話,喧鬧的大街頓時靜寂無聲,眾人的目光全追逐着飛鳥,獃獃地看着它們由西往東遠去。

而同一時刻,正陪同父親在城中馬市買賣交易的李彧炎,卻面露興味地低喊,“爹,給我一匹馬。”

李旭淵從這奇異景象回過神,看向唯一的兒子。“彧炎,你要做什麼?”

“我要追鳳凰群聊!”他說著,挑了匹半大不小的馬,利落地躍上,喊了聲駕,隨即朝城東的方向而去。

“彧炎!”李旭淵見狀,顧不得生意,匆匆交代馬市的掌柜幾聲,隨即也騎了匹馬追去。

傳說鳳凰乃是祥獸,卻帶着兇狠野性,他擔憂兒子這樣急促跟隨,要是惹得祥獸發怒,自己就要失去唯一的兒子了。

然而,李彧炎又怎麼知道父親擔憂着什麼?

他一心只有古書上頭描述的鳳凰,想着要是能夠豢養在他的圈子裏,那該有多稀奇!又或是他日可以做為展示,抑或轉手賣出,那利潤回事多麼可觀。

許是跟隨父親行商多年,才會讓十歲大的李彧炎早已自成一套商經,在腦袋裏打轉着。

他策馬直追,遠遠便見到鳳凰似乎已經落地,位置好像還在他家附近,他依循着剛才所見的方向前去,在寧靜巷弄之間穿梭,可最後竟回到自己家門口,正想着鳳凰也許是落在他家時,變聽見隔壁傳來激動的道謝聲——

“真是多虧了祝嬤嬤,總算讓屏兒順利生產。”

“明大人,這是夫人的福分,老身接生這麼多娃兒,還是頭一次瞧見鳳凰降臨,這女娃將來必定是大富大貴的後宮之主。”祝嬤嬤說的可不是什麼獻媚逢迎的馬屁話,而是古有根據。

鳳凰是高傲的祥獸,想來只願棲息在權貴府中,如今女娃出世便剛巧遇到千百年難得一見的鳳凰入府棲息,其中之意已經不用多說。

明世遠聞言,臉色微變,略微壓低聲響,“這件事還請祝嬤嬤別對外張揚。”

他說著,從寬袖裏取出一錠黃金交到他手上。“本官不過是白州的小小舞官,府中豈會出現鳳凰?方才不過是一對尋常的鳥兒造訪罷了。”

明家世世代代皆是白州舞官,管的事州郡的教坊舞伶,沒有大富大貴的前景,也少了積分朝政間的風險,他相當安於這樣的平靜生活,如今鳳凰無故出現,很可能替明家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祝嬤嬤接過一錠黃金,雖明白他心中的顧忌,仍道:“明大人,老身明白,但是鳳凰降世非比尋常,這娃兒未來要不是富貴加身,也必定是吉祥如意。”

“我倒寧可這孩子一生吉祥如意。”只要孩子平平安安長大,他就滿足。

祝嬤嬤勾笑道謝,收了銀子,坐上明世遠差人準備的馬車離去時,適巧李旭淵已經策馬轉過巷彎,瞥見兒子就在門前,立即大喊。

“彧炎!”

明世遠聽見門口的聲響,不解的探出頭,見是好友,忙問:“旭淵,發生什麼事了?”

“大人。”李旭淵看見他,隨即下馬,朝他行了個禮。

“你這是在做什麼?”明世遠沒好氣的輕斥,“咱們兄弟倆,還需要這些繁文縟節?”

舞官雖是有個官字,但也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而李氏一族可是鎮守白州的世襲州尹,子孫要不是在朝為官,便是地方首長,自然銜月城的城主都是李氏一族,雖然李旭淵身無官職,是李家的異類,但他憑藉著自家兩位兄長在朝中的實力拓展陸線馬隊還有海運船隊,成為李氏一族中唯一從商的奇人,更是白州首富的身份也早就高出他許多了。

“總得做個樣子給孩子瞧,要不往後他心高氣傲,連官都沒放在眼裏可就糟了。”李旭淵長相粗狂有型,作風也是一派瀟洒,如今只怕妻子死後,一直將兒子帶在身邊的後果,就是讓兒子染上商場的壞習性,往後只會替自己招來麻煩。

“發生什麼事了?瞧你急的。”明世遠長的溫潤如玉,許是常年習舞的關係,他說話的語調和眉眼氣息都顯得爾雅有禮。

“還不是那小子!”李旭淵看向還杵在自家門口的兒子,將剛才發生的事說過一遍。“不過,現在沒瞧見鳳凰,八成是朝東方而去了。”

“才不是,我剛才聽老嬤嬤說,有鳳凰落在明叔叔家中。”李彧炎策馬接近,坐在半大不小的馬匹上,正好和他們平視。

“咦?”他疑惑看去,對上明世遠苦澀的笑臉。

“鳳凰來儀,對明家不見得是好事,還請旭淵別說出去。”

“我明白。”李旭淵點點頭。他雖未在官場,但他的伯侄兄長全都在朝為官,他自然懂得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不過,這也是我頭一回瞧見鳳凰,方才在市集,所有人都看傻了。”

“對啊,要是能夠將鳳凰抓起來,翻手賣出,不知道能賺上多少……唉!”李彧炎嘆氣。

“你在胡說什麼?那可是祥獸,敢抓它,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李旭淵這才搞清楚,原來兒子追鳳凰,是想要抓鳳凰。“更何況,你也不想想你今年才多大歲數,也想抓鳳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彧炎抿了抿唇。“好吧,抓不到鳳凰,看看因鳳凰降臨而生的娃兒也好。”

他倒要瞧瞧那娃兒到底有多特別,竟能在出世之時,讓鳳凰為伊而來。

說不準守着那女娃,改天還能再見到鳳凰呢!

“哪來的娃兒?”

明世遠不由得低笑。“是內人生了。”

“啊,原來如此。”李旭淵聞言,趕緊從腰帶上剝下一個價值不菲的珍珠。

“臨時沒能準備什麼,就拿這珍珠當見面禮,叫下人磨成粉,熬碗珍珠粥給夫人養身吧,你可別嫌我寒傖。”

明世遠不禁失笑,看着他手上那顆拇指大的珍珠。質地細滑、色澤粉潤,他在不識貨也看得出,這顆珍珠許是他一年的薪俸也買不下來。

這裏太厚重,他不該收,但是比鄰而居多年,兩人兄弟般的情誼還是讓他手下,順便領着兩人入內。

初生的娃兒本不該這麼早見客,但李家父子是第一個得知孩子出世的友人,所以他破例帶他們看看自己剛出生的女兒。

只是李旭淵將娃兒抱在手中時,神色微變,“世遠,她……”

明世遠勾着笑,沒說什麼,反倒是在旁的李彧炎迫不及待地想看娃娃,可是父親人高馬大,將娃兒抱得那麼高,他只能看見她被細軟緞布給包裹住。

“爹,我也要瞧——”

李旭淵想了下,在好友耳邊說了些話,隨即將孩子遞還給他。

“彧炎,該走了,爹還要再挑幾匹馬,你替爹挑幾匹,讓爹瞧瞧你的眼力好不好。”

“啊,爹,你真要讓我挑?”一聽見父親願意讓他做主挑馬,李彧炎一陣心喜,立刻壓過了想看娃兒的興緻。

反正娃兒就在隔壁,想瞧,還怕沒機會嗎?

一個月後,明府大開筵席,替娃兒做滿月酒。

賓客全都是銜月城的官員和舞伶,入夜之後,酒香絲樂滿室,好不熱鬧,然而席上的李彧炎卻始終擰着濃眉。

十歲大的他面白如玉,濃眉大眼,鼻俊唇美,幾分渾然天成的傲氣凝出一股威懾霸氣,可以想見再過個十年,將會成長得多俊魅迷人。

“小主子,你不吃點東西?”身為李彧炎的隨身貼侍,褚善長得眉清目秀,比他虛長個幾歲,但身形卻比他單薄瘦小許多。

“有什麼好吃的?”他哼了聲。

從小跟着爹東南西北地跑,什麼稀奇古怪的食材沒吃過?可他不是嫌棄明府的菜色入不了他的嘴,而是他今天硬跟着爹前來,只是想看明家的小娃兒,但都過了半個時辰,卻依舊沒見到,等得他心情惡劣,不悅就擺在臉上,毫不掩飾。

“瞧,這可是醬鹵蹄髈,還有燒烤珍珠丸、翠玉湯、醉蝦……”褚善介紹着,口水流得好快,教他說起話來很艱難。

李彧炎橫他一眼,快手夾了一碗菜肴,往他手上一塞。

“小主子?”褚善驚慌地捧住碗。

“吃!敢把口水滴在我身上,瞧我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可、可是、小的是不能在這筵席上用膳的……”他雖名為貼身侍從,但說穿了就是陪主子一起習武念書的小小書童,終究是個下人,豈有跟主子同席用膳的道理?

“你的主子是誰?”黑白分明的大眼橫瞪。

“當然是你。”

“主子的命令,你敢不聽?”

褚善聞言,感動得要命。雖說小主子的個性不太好,有點高傲、有點脾氣,偶爾喜歡整他,成天還得跟着他東奔西跑,着實累人,但是小主子對待下人也好得沒話說,他能夠在千百人之中被主子挑選成小主子的貼身侍從,是他三生修來的福氣。

邊感動地想着,他邊蹲下身子,偷偷地吃。想吃東西也不能太明目張胆,讓人以為李家奴僕是沒有分寸的。這點道理他還懂。

畢竟筵席設在明府前的石板廣場上,所有人都坐在鋪上錦衾的地面,三兩列都是用膳的人,他蹲在其中,比較不明顯。

突地,李彧炎驚喜低呼,“來了!”

褚善扒着飯菜,撥空看了一眼,原來是明世遠帶着妻子、抱着女兒出場了,然而所有人的目光依舊定在舞伶柔軟的身段上,對那娃兒沒太大興趣。

但是李彧炎真正想瞧的就是那娃兒,於是他迅速起身,大步走向主位,要褚善繼續吃,不用跟上。

“明叔叔。”他喊,口氣不怎麼熱絡。

在他眼裏,明世遠是個好人,就是太過軟弱,更糟的是,常常瞧見他在跳舞。

他總覺得男人跳舞跟娘兒們一樣,是男人,就要像他爹,雄壯威武才是。

“彧炎,你來啦。”明世遠柔聲招呼。

“小女娃兒呢?”他走到眾人面前,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明夫人手中的嬰孩上。

“李家的孩子啊怎麼一點禮教都不懂?”明夫人眉高眼高,瞧不起商人出身的李旭淵,自然也一併瞧不起他的兒子。

畢竟眼前的時代,士農工商,商人為末席,賺得再多,有的只是銅臭和私立,自然比不上為民喉舌的官。

李彧炎濃眉微揚。“明府的夫人,你可知道你身上穿的織錦綾,頭上差的螺鈿金釵,頸上掛的明珠鏈,都是我爹的馬隊和船隊從各國帶回的?要不是有我李家商隊,你這官夫人的行頭能這麼富貴逼人?”

明夫人聞言,臉色愀變,橫眉豎目,卻有說不出半句話,只能悻悻然地瞪着他。

李彧炎不以為意地哼了聲。他本就是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發現有人瞧不起他爹,他這張嘴更饒不了人。

“夫人,別說了,讓彧炎瞧瞧小滿。”明世遠趕忙打圓場。

明夫人惱火地把嬰孩丟給他,扭頭就走。

“小滿?”李彧炎探頭瞧着他手中的女娃兒,驚見她的額面竟有鳳凰圖騰,在仔細一看,那鮮艷的紅,不像是打娘胎出來的胎記,反倒是像極了——“這該不會是刺青吧?”

他和他爹去過許多地方,見過很多特別的風俗民情,自然也看過有些西域部落喜歡在額面彧身上刺青,以代表身份。然而,射日皇朝並不時興刺青,更何況刺青的還是個這麼小的女娃兒。

“彧炎懂得真多。”明世遠讚許地看着他。

“明叔叔,小滿才滿月,這刺青要是處理不當,可是會染病的。”

他小大人的口吻,讓明世遠會心一笑。“放心,明叔叔會注意的。”

李彧炎沒多說什麼,只是直盯着那鮮艷的圖騰,那是鳳凰頭尾團起的圖案,是常見的吉祥圖騰,特別的是,在鳥喙底下似乎有個月環印,顏色是紅的,卻不怎麼鮮艷。

“明叔叔不是說過鳳凰來儀的事,不該讓大家知道?為什麼還要讓小滿刺上鳳凰?”有時他真覺得大人之間很麻煩,很多事明白講開,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卻老是愛瞞愛騙,搞得大夥愛算愛計量,真麻煩。

“那是希望鳳凰可以保佑她。”

突來一抹陰影擋去光線,伴隨着低沉的嗓音,讓李彧炎抬眼看去。

來人他認得,是明叔叔的妹婿,而他牽在手裏的小男童則是他的兒子。這些年他不常在銜月城,但因為爹和明叔叔交好,每回他們會銜月城時總會到明府串門子,他曾遇過這個男人帶着明叔叔的妹妹回府省親。

如果他沒記錯,他應該姓上官。“上官叔叔。”他禮貌性地喚了聲。

“你這孩子記性真好。”上官遼勾笑,過分俊美的五官讓人瞬間失神。

李彧炎微揚眉,低問:“鳳凰來儀,不都說了可以保她未來大富大貴,再不然也是吉祥如意,又何必把鳳凰刺在額上?”他聽爹說了,鳳凰降臨哪戶人家,必定會收到神獸眷寵,但這話要是傳出去,只會讓想要平穩度日的明叔叔受盡別人的算計,甚至最終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他半信半疑,只覺得太荒唐,但是爹說得很認真,姑且不論真假,不管怎樣,他都不希望明叔叔家破人亡,所以這件事他會保密不說。

但如今的刺青,又讓他覺得相當矛盾。

“不,這孩子的命是乘鳳凰而來,乘鳳凰而歸,把鳳凰刺在她額面,就當是鳳凰就在她身邊,日後鳳凰再臨,就不會帶她走。”

“上官叔叔,鳳凰可不是日日年年都能見到的尋常家禽。”

“可不是?但總得要信其有,是不?”

“那倒是,把鳳凰刺在她額上,也許鳳凰真能保護她一輩子。”李彧炎終於接受了這番說法,抬手輕觸女娃的頰,那出關吹彈可破,柔嫩得比剛蒸出爐的包子還要細軟,教他玩上癮了,忍不住按了按又掐了掐。

他仔細地看了會娃兒的臉,她的眉形不明顯,雙眼因為入睡而變成一直線,鼻子不怎麼挺,小嘴倒是紅燦燦的,臉頰也圓鼓鼓,讓人忍不住想要多掐兩把。

“小滿?小滿兒?這名字取得真好,你這小肉包子,就像天上的月亮圓圓的,真想咬上一口。”說著,他還真忍不住低下頭,作勢要咬,可就在那瞬間,明小滿張開了圓圓的大眼。

兩人對視着,誰也沒有動作,直到明小滿哇的一聲,嚎啕大哭,李彧炎才嚇得趕緊站直身子,下一刻,就見上官遼牽着的小男童沖向前,從明世遠手中接過明小滿,有模有樣的哄搖着。

說也奇怪,才三兩下,她就不哭了,還咧嘴笑開。

這下子可讓李彧炎感到不快了。

“讓我抱抱。”他伸出手。

“不成。”六歲大的男童,眸色清雋清雅,和他父親像是同一模子印出的,額上鑲了快黑色寶石,特別的是,他的長發沒東成髺,而是束起垂放在肩下。

“為何不成?”

“因為小滿是我的妹妹。”男童回答。“你要妹妹,叫你娘生。”

“我娘早就死了!”李彧炎沒好氣地低罵,“小滿是你的表妹,也不是你的親妹妹,要妹妹,找你娘生去!”

“……我娘也死了。”

“嗄?”什麼時候的事?怎麼都沒聽爹提起?他想了想,閉了閉眼。“好吧,她就當我們共同的妹妹,總可以了吧?”

“不成。”

李彧炎頓時一把火燒上來,壓根不管身邊幾個大人掩嘴低笑,朝那男童一指。

“報上名來!”他要記住他的名字。

“上官凌。”男童細軟的嗓音回答道。

從此之後,上官凌三個字便如芒刺般扎在李彧炎的心上。

因為每回他離開銜月城,過了一年半載再回來,興匆匆地跑到明府看娃兒時,上官凌總是霸着明小滿,令他非常不滿,卻又不能如何。

但他還是能逮到機會,對明小滿又掐又咬一番,那軟綿的滋味實在叫他上了癮,而當她開口學會叫哥哥,第一個喊得便是他時,更讓他非常得意。

只是隔了一年再見到她時,李彧炎卻突然發現,她的臉頰似乎不再像以往那般柔嫩了。

這個疑問直到明夫人又生了個女兒,預備舉辦滿月酒的前夕,才讓他找到了原因——

李彧炎一如往常,如入無人之境般地踏進明府。

府邸異常安靜,今兒個沒有舞伶前來排舞,亦沒瞧見明世遠,也沒遇見上官凌,但他也跟不以為杵,直往後院走。

“小滿兒?”他踏過假山小橋,圓圓便瞧見一個女娃趴在地上,手裏像是拿着什麼在啃食。

微眯起眼,他加快步伐來到她身邊,才發現她竟在啃土塊,他趕忙搶過,並用手挖出她嘴裏的土,一把將她抱起時,驚覺她渾身冰冷,身上只穿着涼薄的中衣。

“嗚嗚……”明小滿一瞧見他,話還來不及說,眼淚就先噴出來了。

“小滿兒。”他拉開身上的披風,顧不得她渾身臟,還有多日未清洗的臭味,將她塞入懷裏最暖的角落。“不哭,跟哥哥說,發生什麼事了?”

該死的,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何都入冬了,還讓她只穿着中衣在外頭走動,身邊居然連個丫鬟都沒瞧見!

“哥哥……餓餓……冷冷……”明小滿哭得抽抽噎噎,知擠得出簡單的字句。

“爹爹呢?”

“不知道。”

“凌呢?”

“不知道!餓餓……冷冷……”她冷得難受,不斷打顫,又餓得難受,渾身無勁,連抓着他的力氣都沒有。

李彧炎怒抿着領教分明的唇,緊摟着她,直往明府的偏廳走去。

還未走近,便聽見偏廳里有着熱鬧的嬉笑聲,走近一瞧,便見一屋子的奴僕都圍在明夫人身邊,逗弄着那個初生的娃兒。

“明夫人。”他走入偏廳,正在蛻變中的聲音低啞偏輕。

“喲,李家公子回銜月城了?”明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懷裏低泣的明小滿身上。

“這是怎麼著,都入冬了,還讓小滿兒穿着中衣?還有,你到底給她用膳了沒?為何我瞧見她在啃土塊?”李彧炎身形已抽長許多,儼然是個俊朗的少年郎,但此時神色冷冽寒鵞,那股與生具有的威嚴和指紋的口吻,讓明夫人也怔了下。

然而,所有奴僕都看着她這主子,她又怎能在下人面前失了威風?

於是她輕咳一聲,“李公子未免管得太寬了,這是明府的家務事,合適輪得到李家公子置喙?”

微眯起眼,李彧炎隨即撇唇冷笑。“是嗎?既然李家管不了明府的家務事,那麼李家恐怕也管不了明府的家務事,那麼李家恐怕也不會再借任何銀兩給明府,免得明府老是借款不還,有朝一日,終會壞了彼此交情!”她奢侈成性,處處講究排場和品位,明叔叔的月俸根本供不起她這樣的花度,這兩三年來,已經跟他們家借度了數次,既然她都不知道要羞愧,他也沒什麼好顧忌的。

“你!”她惱得滿臉通紅。

“小滿兒在這裏不受疼,本公子就帶回家中好好疼惜。”話落,他轉身便走。

一進府,李彧炎立刻要下人備上熱水暖茶,還有幾盤她最愛吃的糕點。

接着,顧不得她喊餓喊冷,先是一把將她丟進浴桶例,將她洗得乾乾淨淨,再找出幾件他幼時的衣裳,暫且替她換上,喂她熱茶,再喂她糕餅,瞧她吃得狼吞虎咽,他一時竟眼熱鼻酸得難受。

一個嬌俏的小娃兒,竟被冷落到這種地步,相較於剛出生的女娃,小滿兒儼然比家奴還不如,也莫怪他老覺得她日漸消瘦,壓根沒有這年歲的女娃該有的圓潤。

“哥哥,抱抱!”吃飽的明小滿朝他揚開笑面,唇下兩枚梨渦隱隱浮現,煞是可愛。

李彧炎垂眼揪着她,不舍地將她擁入懷裏。“還冷嗎?”都三歲了,怎麼說起話來,總覺得她不像一般同齡的孩子?

他攢着眉,細究緣故。

“暖。”頭顱不住在他懷裏磨蹭,舒服地窩着。

李彧炎由着她在懷裏取暖,長指輕滑過她的頰,觸感依舊柔嫩細軟,可就少了那麼點豐潤,教他捨不得掐。

這念頭一浮上心頭,他猶如自深海中付出水面,更確定自己想做的到底是什麼了。

“小主子,爺回來了。”門外,褚善小聲稟告。

他心細如髮,在門外沒聽見小主子和隔壁明小姐的嬉鬧聲,便推斷明小姐八成是睡著了,於是可以放鬆了音量。

李彧炎直瞅着懷中人,看她卷密的濃睫輕眨,小手緊抓着他的衣袖不放,想了下,便說:“褚善,請我爹過來一趟。”他不想再此刻起身,擾醒了她。

“小的明白了。”依舊是很輕的氣音,就連遠去的腳步聲半點都沒讓人聽見。

沒一會,李旭淵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門,踏進屋內。

“小滿睡著了?”望着已經入睡的明小滿,他微勾笑意。

“褚善說的?”

“可不是?但他說的可不止這些。”李旭淵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怎麼著?怎麼把小滿給帶過來了?”

提起這事,李彧炎怒氣立即進現,將事情經過仔細地說了一遍,“也不知道凌在做什麼?向來總是和我搶小滿兒,今兒個卻沒見着他。”

“凌的父親去世了,所以你明叔叔到城裏去處理他的後事。”倒了杯茶,他輕啜一口。“我回來得晚,便是到城南那頭去瞧瞧是否需要幫忙。”

李彧炎聞言,抿了抿唇,年少的臉龐微露複雜。“這可怎麼辦?凌這下子不是成了孤兒?本以為小滿兒的處境已經是差透了,沒想到凌的命運更是乖舛。”本來還打算在他隨爹離開銜月城后,要凌多去明府走動,保護小滿的,可如今他卻成了孤兒,都自顧不暇了,哪還有心思照顧小滿?

“小滿倒是不成問題,畢竟明夫人已經產下女兒,自然得要將小滿還給小妾教養。”瞧兒子聽得一愣一愣,李旭淵解釋,“小滿是小妾生的。”

“……難怪!”他輕嘖了聲,神色更惱。

“正室未出,小妾先有,引起正室不滿,所以便將小滿過給正室,如今正室有了子嗣,自然更不會善待小滿。”瞧兒子聽到最末,雙手緊握成拳的憤恨模樣,李旭淵想了下,試探地問:“彧炎,你可認為咱們從商很丟人?”

“怎會?這天下終得要有人行商,才能讓皇朝真正的富庶,比起只會在朝堂上光憑一張嘴的官,咱們實質上所做的可多了。”

“說的好!”李旭淵讚許道,過大的音量卻讓兒子懷裏的明小滿嚇得瞪大眼。

李彧炎見狀,忙哄着她,又拍又搖的,才讓她傻乎乎地又睡了下去。

“爹,小聲點。”

李旭淵看他寶貝得要命的表情,不禁微笑。這些年他很怕將兒子教養得傲慢,如今總算是放心了。“那麼,接下來,你想怎麼做?”

“爹?”李彧炎不解地看着他。

“彧炎,你可知道凌的父親是玄人?”

“……我知道。”當他瞧見上官凌額上的玄石時,並沒多想什麼,直到後來離開銜月城才想起,他和爹在外行走曾遇過玄人,而玄人最大的特徵,便是在孩子尚幼時,在額間鑲入玄石,故稱玄人。

他們是一種古怪的民族,只知道從西方而來,沒有國家,沒有部落,幾百年來皆在中域、北域及西域一帶流浪,而所到之地,總會引起瘟疫或戰事,所以被各國視為不祥,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歡迎玄人。

不過,能夠落腳在銜月城,是玄人的福氣,只因銜月城是座商城,南來北往的幾乎是商賈居多,對玄人倒是見怪不怪。

“你明叔叔是個眼界和心胸都開闊的男人,所以容得下這個玄人妹婿。”

“我知道。”也正因為如此,他看待明叔叔的眼光不同了。

“聽你明叔叔說,他要把凌帶回家中撫養。”

李彧炎猛地抬眼。“可明夫人哪可容得下凌?她連小滿兒都容不下!就算真將小滿兒交給親娘,誰能保證她們母女在明府里就不會受明夫人欺凌?在這種情況底下,凌又怎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所以,你想怎麼做?”

他這才明白,原來爹早已看穿他的擔憂。

垂眼瞅着睡得香甜,口水都淌濕他袖角的女娃,他不以為意地再拉過另一手的袖角替她拭去口水,接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額上的鳳凰刺青。

“當年接生的祝嬤嬤說,小滿兒一生必定吉祥如意,上官叔叔說,這圖騰可以保佑小滿兒,可是我覺得這些都是假的,鳳凰根本就不是什麼祥獸,遠比不了在她身旁的我。”

揚起濃眉,李旭淵極富興味地注視着他。

“爹,假如鳳凰不會保護她,那麼就讓我來當她的鳳凰,讓我保護她。”李彧炎抬眼,年少的臉龐有着不可動搖的堅定。“爹,我要暫時留在銜月城。”

李旭淵狂喜地拍了一腿。“這就對了!商人言利,但也重德重義重仁!”看來真是他想多了,總以為他這個兒子霸氣太厲,說不準會孤傲過頭,往後落得剛愎自用的下場。

可如今看來,他這兒子重友憐妹,對下人賞罰分明,明是非識黑白,未來必定是宅心仁厚的商場霸主。

“爹,你小聲點。”李彧炎低聲輕斥,只因懷裏的明小滿被父親的大嗓門嚇得不安微顫。

“好好好。”李旭淵努力壓下狂喜,壓低嗓音說:“你決定怎麼做就怎麼做,這府里如何開支花度,全由你自行做主,馬市和商行你也得要多去走動,夫子交代的功課同樣要做足。”

李家做的是通域買賣,拿銜月城最豐美的各式穀物賣到西域各國,再買回珍貴的首飾、香料、織品和馬匹,在銜月城裏有座屬於李家的馬市,更有數家南北貨商行,皆是每年皇室欽點的朝貢御品。

“我知道,謝謝爹。”

“只是,想要介入人家的家務事,也不是件簡單的事。”

“我知道。”

“要記住,想要牽掣對方,就必須有壓倒性的籌碼,讓對方不得不臣服在你之下。”李旭淵慈愛地看着他。“好比皇帝是應天而生的天子,他開的口,百官不能抗拒,誰都不敢造反,而你要做到的是,善用你所擁有的一切,軟硬兼施,讓所有人臣服於你,如此一來,才能保護你最珍惜的人事物。”

李彧炎揚開濃眉,緩緩勾笑。“爹,我明白了。”

看着懷中的明小滿,想起往後可以守在她身邊,他的心總算是安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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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皇后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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