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桐奕鈞與蔣麗涵緩了幾天才來到醫院,當他們在走廊上遇到迎面而來的方正寬和姚亞雯時,不禁錯愕不已。
“你們——怎麼?”蔣麗涵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他們,心頭一凜。難道是阿徹和他們相認了?
姚亞雯沒有芥蒂地上前招呼:“你們來了,阿徹的傷已經不要緊了,我們也正好來探望他,我帶你們去他的病房。”
“阿徹他——什麼都想起來了嗎?”她驚疑不定地問。她最害怕的事發生了,兒子將會離她而去。
“恐怕是的,他被車子撞傷,頭部受了傷,可能因此讓他恢復了記憶,現在正和我女兒在一起。”
“完了,完了,阿徹會恨死我這個媽了,他又會跟以前一樣要離開我,我就要失去我惟一的兒子了。”她六神無主地喊,“換你得意了是不是?我就要得到報應了,你高興了對不對?”
桐奕鈞叱喝一聲:“夠了,在家裏的時候你是怎麼答應我的?為什麼又故態復萌?你就不能理智一點嗎?每次自己做錯事,就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這樣就能挽回兒子的心嗎?”
被丈夫一吼,蔣麗涵委屈地嚷:“兒子都不要我了,你還要在外人面前教訓我,我又做錯了什麼?”
“你是扛山易改,本性難移,沒有人非得要受你的氣,要怨就怨你自:己,自己造的孽,自己收拾,怪別人也沒用,口口聲聲說要改,事到如今,你改了嗎?你老是認為自己沒有錯。兒子大了,有他的想法,不可能一輩子當你孝順的兒子,總有一天要離開你的,你再執迷不悟,就連想挽救的機會都沒有了。”桐奕鈞語重心長地說。如今事情已演變至此,對於兒子會不會原諒他們,他也沒有半點自信。
蔣麗湯掩面而泣。三十年來努力想抓住丈夫、兒子的心,卻將要一個個失去,她做妻子、母親真的有那麼糟糕嗎?
姚亞雯握住她的手,讓她吃了一驚,不解地望向她。
“桐太太,我們年紀大了,活在世上的日子也不多,我真的不希望再為了從前的事而造成兒女一生的痛苦。請你相信我,我愛我的先生、我的孩子,以前的事早已成過眼雲煙,幾乎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真的希望你也能把它忘了,好好地過你們的日子,好嗎?”
蔣麗涵聽了她的一席話,覺得慚愧至極。原來從頭到尾只有她念念不忘,是她緊抓着過去,以為每個人都對不起她,想對每個人報復,好平衡內心的怒氣,卻傷害了自己的寶貝兒子。她到底做了什麼?弄得現在眾叛親離,難道她受的教訓還不夠嗎?
“我——錯了,我大錯特錯了,我終於知道我是個多麼自私的女人,只會要求別人,卻沒看見自己的醜陋,對不起,原諒我以前那樣對你,我是被嫉妒蒙蔽了心,對不起——”她放下了心中所有的嗔怨,讓它們化成淚水傾瀉下來,心情竟也為之豁然開朗。
姚亞雯拿了面紙給她,雙眼濡濕地說:“我從來沒怨過你,只是,當初若早點把心意告訴你,也不會造成你的誤會。就讓我們從現在開始,放下多年的心結,畢竟我們就要成為親家了,總不能都不往來吧!”
“可是,阿徹他——不會原諒我的。”想到兒子對她的恨,她就鼓不起勇氣去面對,“他會恨死我這個媽的。”
“他是你生的,你養大的,母子之間縱使有再大的仇恨,也會完全化解的,他會原諒你的。”她也為人母親,當然能夠理解。
桐奕鈞對妻子的改邪歸正並不能說不欣慰,經過這麼多年,能喚起她做母親的責任,而不是一味地要兒子順從她的意思,那已實屬難得了。
“我們該去病房看阿徹了,至於他原不原諒我們,只有儘力而為了,方先生、方太太,我們走吧!”他那一聲“方太太”也是在向自己說,一切都結束了。
孟璐受不了地從病房跑出來。Andy居然在她面前對另一個女人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等桐伯父和桐伯母來,她非在他們面前告他一狀不可。
當她見到想見的人從電梯出來,孟璐蹬着高跟鞋,嘟着紅唇,親熱地摟住蔣麗涵,迭聲抱怨:“桐媽媽,你來了,你看Andy啦!他居然對別的女人那麼好,把我這未婚妻趕出來,你要去罵一罵他。”
蔣麗涵一時語塞,接觸到丈夫不以為然和不想插手的表情,她只有硬着頭皮說:“Lulu,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們阿徹已經有要好的女朋友了,還一直要撮合你們,是桐媽媽錯了,你不要生他的氣。”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Andy娶那個女人?你是他媽媽,你可以勸他,是你說的不是嗎?現在他有女朋友了,你就打算把我甩到一邊,原來你們全是在戲弄我。”她總算明白自己來這裏是在自取其辱,根本沒人希望她來。
“lulu,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明白了,沒關係,不用擔心我會死纏着他不放,不過,我會把這些事情告訴我爹地,他會替我討回公道的,哼!”她依舊趾高氣揚地昂起下巴,就算被人打敗了也不能讓別人看出來。
眾人目送她離去,桐奕鈞朝妻子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阿徹娶她了,因為她跟你年輕的時候實在是太相似了。”
“我真有那麼糟嗎?”蔣麗涵不可思議地問。在孟璐身上;她的確看見自己的影子,也發覺自己並不喜歡有這樣的媳婦。
丈夫說得對,幸好她沒讓這樣的媳婦進家門,不然不止兒子受苦,就連她也會氣瘋掉。好險!
“叩!叩!”
“爸、媽,你們來了。”方雅嫻正在切水果,見兩人進來便自然地迎上去。
姚亞雯指着後面:“你看看後面還有誰來了。”
她朝他們身後看,見到桐奕鈞和蔣麗涵時,神色尷尬地叫:“桐伯父、桐伯母,兩位請進。”經過七年再見到蔣麗涵,內心深處還是有點畏懼。
蔣麗涵也不自然地向她點下頭:“雅嫻,好久不見,謝謝你照顧阿徹,阿徹在嗎?”她想親眼瞧瞧兒子。
“他在裏面。”方雅嫻轉過身,說,“阿徹,你爸媽來看你了。”
“阿徹。”蔣麗涵想走到床邊探視他。
桐俊徹冷峻着臉,面無表情:“你來做什麼?”
“阿徹,不要這樣對媽。”蔣麗涵哀求道。
“不要這樣對你?比起你來,我這樣子算客氣的了。告訴你,我不再是七年前的無知男孩,不會再上你的當了,你休想再來拆散我們。”
“阿徹,你不要對媽說這種話,媽後悔了,真的後悔了,阿徹,相信媽的話,媽不是在騙你,你爸爸可以作證。”看著兒子無情的態度,她又懊悔又心酸。到底該怎麼做兒子才會再相信她呢?
桐奕鈞來到妻子身邊,說:“是真的!阿徹,你媽真的後悔了,就再給她一次機會,讓她彌補她犯的過錯吧!”
桐俊徹輪流看着兩人,冷笑說:“你們兩人搭配得真好,簡直是天衣無縫。爸,你還要忍耐多久?為了成功,擁有財富地位,你可以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由得自尊被她踐踏,忍氣吞聲三十年了還不夠嗎?現在她又給了你什麼好處?不會是要讓你當上總裁吧!所以你才這麼幫她說情。”
桐奕鈞面白如紙,乾澀地笑:“不錯,你罵得對,我這父親做得太沒用了,連自己的兒子都看不起,我無話可說。但這一次請你相信你媽,聽到你出車禍的消息,她心臟病發作昏倒,才一醒來就急着趕來看你,這些都不夠表示她對你的愛嗎?阿徹,我和你媽都不是聖人,就算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也請你念在我們是你的父母的分上,不要太苛求我們。”
心臟病?!桐俊徹掃了母親一眼。他從沒聽說她有心臟病,會是另一個詭計嗎?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關心,此刻在母親臉上已看不到往日的咄咄逼人,她就像一般的母親,臉露憂愁,關切著兒子的傷勢。
他該原諒她嗎?在她做了那麼多傷害他和雅嫻的事之後,還能再信任她嗎?他不知道。
桐俊徹吸吸氣:“爸,你說得容易,當媽想殺死我的孩子時,為什麼就不替我想一想?我是孩子的爸爸,她居然要逼雅嫻到醫院拿掉孩子,我沒有這麼殘忍的母親!雅嫻,來我這裏。”他伸手將方雅嫻拉到床邊,“過一陣子我們會先到法院公證結婚,我並不期望你們會來參加,至於媽安排要我娶的媳婦,恐怕我是無福消受了,請代我轉達孟家一聲。”
蔣麗涵撲到兒子身上,哭叫:“阿徹,求你原諒媽,媽知道錯了,你要原諒媽媽,媽是愛你的呀,雖然用的方式有錯,但都是因為太愛你,才一錯再錯,阿徹——不要恨媽媽。”
桐俊徹別開頭,堅持不願心軟。
方雅嫻卻已經原諒她了。母親愛孩子有許多的方式,蔣麗涵只是用了最糟的一種,她能夠體會她的心情。
“阿徹,她終究還是你媽,你又能恨她多久?原諒她吧!”
“雅嫻,你——唉,她曾經那樣對待你,你都不恨她嗎?”他為她感到不平。“誰教她是你媽,我未來的婆婆。”她俏皮地回答。
蔣麗涵更加無地自容。這麼好的媳婦自己不懂得珍惜,她真是全天下最愚蠢的女人:“雅嫻,你肯原諒我這做婆婆的了是不是?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錯,往後我會補償你的。”
“桐伯母,謝謝你願意接納我。”她真心地說。
“雅嫻,聽你這樣說,我更不好意思,那——我們可以參加你們的婚禮了嗎?”蔣麗涵怯怯地偷看兒子一眼。
方雅嫻明白桐俊徹一時拉不下臉,也就代他回答:“當然可以,你們兩位是婚禮上的主婚人,怎麼能缺席?”
“謝謝你,雅嫻,謝謝。”有她這句話就夠了,至於兒子,她會用行動來表現給他看,“奕鈞,你聽到了沒有?我們可以參加兒子的婚禮了。”
“我聽見了。雅嫻,我也要向你道謝。”桐奕鈞感激地說。有她在中間斡旋,一定能慢慢消除兒子對他們的不滿。
對妻子今天的表現,他也十分感動,或許也該給彼此一個機會從頭開始,畢竟相處了三十年,如今年紀大了,也是需要個老伴,不是嗎?
方正寬夫妻倆始終站在一邊旁觀,當女兒以成熟的態度解決問題時,夫妻倆與有榮焉地相視一笑。他們真的可以放心了。
四年後某日
今天是“西子湖畔”落成的周年紀念日,也是桐俊徹和方雅嫻這對夫妻遷進新居一年及兩人的心肝寶貝——雅雅滿三歲的大日子。
從參與設計到決定買下一戶定居,其中發生的種種事情,桐俊徹如今回想起來也不禁笑中帶淚。
這座“西子湖畔”當初推出時,整個完整的企劃案便引起很大的反響,不少政商名流、知名的學者教授,紛紛打聽企劃案的內容,推出還不到三個月便早銷售了七成,在海島這彈丸之地,能建一處猶如世外桃源、富有中國味的社區,不僅讓人期待,也值得其他業界效法。
桐家的大廳,以白色的基調、淺色木質地板,搭配樸素的沙發座椅;強調出主人對“家”的需求——單純、舒適。牆壁的展示櫃中擺設着古董飾物,為空間注入些許的古雅。
而在中間的空格內,突兀地放着兩幅畫,那是方雅嫻的最愛,也是丈夫對她愛的表現。
女主人在廚房裏忙進忙出,端出一盤盤的家常菜,怕待會兒客人來了會來不及。方雅嫻又懷了第二胎,醫生檢查過後說這一胎是男的,讓她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大概是男生,在肚子裏格外活潑,所以她也特別小心照顧。
頰邊被印了個吻,她偏過頭一哂:“你到外頭去陪雅雅,不要進來搗亂。”
桐俊徹圈着她的粗腰:“別再忙了,外面那些菜夠他們吃了,把你累壞了我會心疼的。”
方雅嫻好笑地睨他一眼:“你又不是不曉得那幾個人多會吃,再加上小孩寧,那幾盤怎麼夠?他們難得來家裏一次,我累一點有什麼關係?”
“那下次我們到餐館吃好了,省時又省力,我是怕你太累了,這孩子把你折騰得也夠辛苦了,不用理那些人。”他貪婪地埋在她頸間,嗅着她身上的香氣。結婚四年了,桐俊徹對她的愛有增無減,彷彿時間都不夠用來表達他對她的感激和愛意。
“爸爸——”客廳里傳來女兒的叫喚聲。
“女兒在叫你了,快去吧!我再煮一盤就好了。”她將丈夫推出廚房。
“雅雅,什麼事?爸爸來了。”他抱起在桌邊學畫畫的女兒。她眉眼間的神情與妻子相似,長大后準是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雅雅舉起自己的畫作,愛現地說:“爸爸,你看——漂不漂亮?”
“嗯,漂亮,雅雅畫的當然漂亮了。”他也看不懂女兒在畫什麼,但可看出她遺傳了他的美術天分,只要抓到筆,就東塗西抹,說不定以後還是“畢卡索第二”,“來,雅雅再畫——張,待會兒給外公、外婆、舅舅、舅媽,還有夏叔叔、夏嬸嬸看。”
“好。”她點着小腦袋說。
半小時后,當所有人都到齊后,桐家寬敞的大廳反倒顯得有些狹窄。
“爸、媽,請進,雅雅,快來看,外公、外婆來了。”桐俊徹叫着女兒。雅雅跳進兩老懷中,逗得他們好開心,“老婆,爸、媽來了。”
方雅嫻從廚房出來:“爸、媽,我還以為你們會晚點到!雅雅,快下來,外婆手會酸。”
雅雅乖巧地說:“那我給外公抱好了,外公是男生。”
方正寬慈愛地笑,將雅雅接過去:“來,外公抱抱雅雅,看有沒有變重。”
“有,雅雅又長了一歲,當然有變重了。”她伸出一根胖胖的手指說。
“呵——”大家被她天真的話語逗笑了。
姚亞雯輕聲問着女兒:“肚子裏的孩子正常吧!要常常去做產前檢查,不要因為生過孩子了就不在意。”
“我知道,媽,阿徹比你還緊張,都是他逼我去醫院,想不去都不行。”她輕聲抱怨,卻是滿臉幸福的光輝。
“那就好,你公婆呢?他們要不要回來?”
“他們兩人現在忙着環遊世界,要到下個月才會來看我們。”
姚亞雯聽到他們夫妻能夠和好,比什麼都開心。
而在客廳的桐俊徹則忙着招呼其他兩對。夏端平今天專程帶着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兒子出來,讓大家分享他的喜悅。另一對則是方明耀和徐若葳。兩人是在三年前結婚的,當時徐若蕆還和丈夫訂下協議,要繼續上班,不想當黃臉婆,不料天不從人願,婚後不到兩個月,竟然發現自己懷孕了,而且經醫院斷定還是雙胞胎,為了孩子着想,她只好辭職,乖乖待在家裏等着當媽媽,如今一對雙胞胎兒子搞得她就算想回去上班也不放心。他們簡直是活潑得過了頭,讓她不時要跟在後頭收拾殘局,大嘆媽媽難為。
“爸爸,媽媽說開飯了。”雅雅臨時充當傳聲筒。
“雅雅,有沒有叫人?”
她露出甜甜的笑:“舅舅、舅媽,夏叔叔、夏嬸嬸好,還有兩位表弟好,啊!不對,應該說是三位才對,還有一個在睡覺。”她指着襁褓中的嬰兒。
徐若葳累得滿頭大汗,就是抓不到兒子,還是丈夫威嚴地一聲令下,兩個頑皮的孩子才靜下來。還是當老師的有辦法。
“還是生女兒比較好,生兒子好像在虐待自己。”徐若葳有感而發。
夏端平笑說:“那就再生個女兒好了,反正明耀想要有個女兒想得快瘋了,對不對?嫂子就成全他的心愿吧!”
方明耀但笑不語。妻子不會答應的,她已經被兩個兒子搞得頭大,哪肯再生?
“我才不要再生,你沒聽過兩個孩子恰恰好嗎?饒了我吧!”她誇張地嘆氣。
“哈——”眾人笑翻了。
女主人見一伙人還在客廳聊天,只好親自出來催了:“開飯了,要聊吃完再聊吧!爸媽在等了。”
桐俊徹以主人身份說:“大家還是先吃飯,要聊有的是時間,雅雅,你負責照顧兩個表弟喔!”
“我知道了。”她有板有眼地牽着雙胞胎的手,宛如大姐般,而雙胞胎竟出奇的聽話,讓大人們吃驚不已。
徐若葳張着嘴有點動心了。或許生個女兒,會讓兩個兒子有點責任感也不—定,可以試試看。
餐桌上笑語不斷,女人大談媽媽經,男人則談着生意經。自從“西子湖畔”成功后,許多業者也想跟進,桐俊徹和夏端平的生意愈做愈大,也已步入軌道,準備擴大經營。
男主人為所有人斟上一杯葡萄酒,起立舉杯。
“乾杯!”
“乾杯總要有乾杯的理由吧!”說話的人當然是夏端平。
桐俊徹想了一下,高高地舉杯:“當然有很好的理由,這理由就是——愛,為了我們深深地體會過愛的滋味乾杯!”
“乾杯!”
“鏘!”玻璃杯碰撞的聲音清脆而響亮。
愛,是個看似深奧卻平凡的字眼,只要你懂得把握,愛,就在你唾手可得的地方。
因為當你愛過——
始知相憶深。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