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一聲凄愴的哀嚎自病房中傳出;“不,媽,你騙我!我的孩子沒有死,他沒有死——他還好好地在我肚子裏,你騙我的是不是?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你是騙我的——”
女孩躺在病床上,雙手按着肚子,彷彿想確定她珍惜的骨肉仍安全地在她體內,那年輕而稚氣的小臉上滿是彷徨。即使額頭、四肢都包紮着繃帶,但此時的她早已顧不了自己,一心只想聽到母親的保證,滾燙的熱淚像流不盡似的,原就纖瘦的身軀經過這番車禍的折騰,更是瘦得不成人形。
圍在她床邊的一對中年男女,也因女兒的遭遇而痛心,但女兒需要他們,身為父母,在這時候要更加堅強,才能支持她活下去。
婦人流着淚壓住女兒欲起的身子,哽咽道:“阿嫻,你不要亂動,醫生說你的腳骨折了,頭也有輕微腦震蕩,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作為一位母親,要她如何開口告訴女兒這殘酷的事實?但是又不能不說;女兒未婚懷孕已經讓她傷透了心,雖然現在孩子沒有了,她既感到慶幸.又為自己的無情而汗顏,同樣身為女人,失去孩子的心情她能夠體會,卻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
“我不是要聽這個,媽,爸,快告訴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真的沒有了嗎?求求你們老實告訴我。”她泣不成聲地哭喊,按着孩子棲息的位置,她已經感覺到孩子不存在了,卻仍然不肯死心,也許——也許他還在,才兩個月的生命,不會說走就走的。
中年男人哀傷地瞅着她,握住她的手:“聽爸爸說,孩子真的沒有了,你們出了車禍以後,孩子當場就——流掉了,醫生根本就來不及救他,這都是命,你要看開點,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她劇烈地搖着頭,淚花飛舞,哭得肝腸寸斷。病房內的護士悄悄退下,不忍聽聞。
“不——不——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為什麼要搶走他?他是我的寶貝,是我和阿徹的寶貝——阿徹?’’她倏地止住哭聲,抓住母親的手,“阿徹呢?我要見阿徹,媽,你快帶他來見我,我要阿徹,我要阿徹——一我們的孩子死了,我要阿徹。”
婦人和中年男人交換一個眼神,瞬間沉默不語。
她瞠大眸子,臉色陡然刷白,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好半天才吐出話:“阿徹呢?他沒事對不對?他一定沒事的——爸、媽,你們為什麼不說話?阿徹沒事的對不對?他不能拋下我不管,媽——”那尖銳的叫聲飽含着驚恐和無助,像一根繃緊的琴弦,稍再用力些,那琴弦便會斷掉。
“阿嫻,你不要激動,爸爸跟媽媽會在這裏陪着你——”婦人慾言又止,不知從何說起,尤其是女兒現在的情形,教她如何接受這噩耗呢?
“媽,我要阿徹,你去叫他來好不好?我沒有保護好孩子,我要請他原諒我,你去叫他來。”她哀求地緊抓住母親的手臂,迫切地道。
婦人吞吞吐吐地說:“他——也受傷了,所以暫時不能來看你,等他好了,媽媽一定叫他來;你要安心養病,你剛流產,身子很虛,醫生說要好好調養才行。”
“阿徹受傷了?他在哪一間病房?我要去看他——讓我起來,媽,我要去看他。”她用力撐起手肘想坐起身來,但頭暈使她又躺回原位。
“你要做什麼?!快點躺下來,不要隨便亂動——”婦人慌張地將她重新壓下,“等你好一點再去看他也不遲,聽媽媽的話。”
她必須親眼確定阿徹沒事才能放心地養病,失去懷胎兩個月的孩子已夠痛苦了,她不能再失去所愛的人。
“我要先見到他,爸,抱我到輪椅上好不好?我求求你,爸爸。”她轉向父親求救,那一聲聲的“爸爸”,叫得中年男子一陣鼻酸。向來疼愛的女兒如今變成這副模樣,他這做父親的簡直想殺人。
他靠近女兒身邊,用一貫溫柔的口吻說:“聽你媽的話,過幾天再去看他,好不好?”
“爸,阿徹真的沒事嗎?如果他沒事早就來看我了,是不是他媽媽不讓他來?是不是?他媽媽不贊成我們在一起,就連我受傷,孩子沒了,也不讓阿徹來這裏,為什麼?我很討人厭嗎?”她迷惘地自言自語,“我們真的很相愛,為什麼不讓我們在一起?媽媽,為什麼?”
婦人聞言只是哭道:“媽媽對不起你——是媽媽不好一—”
“不要說了,這跟你無關。”中年男人拍拍妻子的肩,道,“都別再提了,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她看着在短短几天內像老了好幾歲的父母,愧疚地說:“爸,媽,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不過,你們如果見到阿徹的話,一定也會喜歡他,他將來要當個建築師,要親手蓋一棟房子給我和寶寶住,可是——可是孩子沒有了,不過沒關係,以後我們還是會有其他的孩子的,對不對?”
那滿懷希望的問話,讓夫妻倆不知所措。謊言又能隱瞞多久,早晚女兒還是會知道的,到時又該怎麼“當——當然還會有。”婦人垂下頭低低飲泣。
“媽,你哭了?是不是你瞞了我什麼事?”她頓時感到不安。
“沒——沒有,媽沒有瞞你事情。”
她不信,又朝中年男人問道:“爸爸,你從來不會對我說謊,對不對?你告訴我,阿徹真的沒事嗎?爸——”
中年男人為難地望向妻子。他身為老師,向來以身作則,不贊成學生撒謊,自小對女兒的教育也一樣,可是這次的情況特殊,要他怎麼說呢?該繼續說謊下去,還是老實地道出真相,然後把精神用在安撫女兒身上?
他左右為難,始終開不了口。
婦人接腔道:“當然沒事子,阿嫻,你不要胡思亂想,看你這麼累,睡一覺養養精神比較好。”
她的視線一直定在父親身上,他的表情像已說明一切。
“他死了是不是?爸,阿徹也死了,不然不會狠心不來看我,對不對?’’她覺得剎那間天地都變了色,世界也崩塌了,“對不對?他死了!他死了!告訴我——不要再騙我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那止不住的淚滴在雪白的枕上,很快地暈開成一大片。
婦人對着丈夫叫道:“你快跟阿嫻說他還活着,快說呀!阿嫻,媽媽在這裏,媽媽會一直在你身邊——”
她抱住女兒又哭又叫,女兒所承受的痛,就像在她身上發生—樣。
“爸——”
中年男人紅着眼坐下,拂開女兒濕粘在臉上的髮絲,緩緩地道:“爸爸知道你會非常難過,但是你還年輕,一定可以撐下去的,他——”他吞咽下口水,“你們坐的機車撞上一輛卡車后,被救護車送到醫院,阿徹他——他昏迷了三天——醫生盡了全力,可是他都沒有醒過來,不久就斷氣了。”
她茫然地聽完父親的話,沒有大哭,也沒有歇斯底里地叫喊,只是睜着一雙無神的眸子盯着前方。
好久、好久以後,她幽幽地開口:“爸,我可以去看看他嗎?我有好多話要對他說,讓我去看他。”
婦人道:“他已經不在醫院了,他才剛過世,他的父母就把他領走了。”
“他走了?!不,我還沒見到他最後一面,他不能走啊!阿徹——阿徹——”她瘋狂地掙扎要下床,連她父母想壓住她,都一再地被她甩開,那發狂的力氣沒有人擋得了,“我要見阿徹——阿徹,等我——等我——”
“阿嫻,你冷靜一點——”婦人摟緊女兒的身體,拚命安撫她。
中年男人抓住女兒的腳,不讓她移動:“亞雯,這裏讓我來,你快去叫醫生。”
“放開我——阿徹——”她大叫一聲,兩眼一翻,頹然地往後一倒。
“阿嫻!醫生——醫生——”婦人奔出病房大叫着,長廊那頭,一名醫生和護土奔了過來。
夫妻倆只能互擁着,站在病房一角流淚,看着醫生為女兒急救。
那年,她十八歲。
“冠興”算是間中型公司,位於某辦公大樓五樓,有三十多名的員工,主要是接外銷電腦零件的訂單,在經濟不景氣時,卻依然還能保持一定的水準,主要是看準電腦業的潛力無窮。
快接近十一點牛,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
“喂!我是方雅嫻——喔,是你呀!若葳。”是業務部門的同事打來的,“好,中午一起吃飯,嗯,我在樓下門口等你,好,待會兒見。”
掛上電話,她習慣性地將長發撥到耳後,以免干擾到她做事,然後繼續剛才未算完的賬。這個月又快結束了,會計要忙的事很多,她又負責發餉,事情更繁雜。
飛快地按着電算機的數目,那姣美無瑕的側面,常會使人看了失神。附近的一些男同事不時投來愛慕的眼光,但她卻毫無所覺,依然專註在工作上。
小心地核算每一筆數字,直到確定無誤,才將資料報給總會計審查,正想收拾一下手邊的賬本,內線電話又響了。
“我是方雅嫻——襄理?”是採購部門的襄理陸堯光,他是公司里的黃金單身漢,聽到他的聲音,方雅嫻心一沉,已知道他打這通電話的用意。
那一端的陸堯光殷切的語調有些興奮:“方小姐,中午能一起吃飯嗎?最近附近新開一家餐館,料理煮得不錯,方便的話,一起去吃好嗎?”
方雅嫻婉轉地回絕:“對不起,襄理,我已經先答應若葳了,中午恐怕不能和你去吃,真的很抱歉。”
“那可以找她一起去,沒有關係。”陸堯光急忙說道。只要能和她共進午餐,他不在意多個電燈泡。
這樣的對話不知有過幾次了,方雅嫻並不是故意拿喬,只是對於男人的追求,她向來興趣索然。既然無心,何必去招惹人家?因此對於追求最熱衷的陸堯光,自然是百般推託,不想讓他會錯意。
“襄理,我和若葳有些事要談,好像不太方便,對不起。”方雅嫻細聲地道歉,希望他能知難而退。
可惜他似乎忘了那四個字怎麼寫,只聽到陸堯光更進一步地問道:“那我晚上請你看電影,這兩天上演的一部文藝片據其他同事說蠻好看的,下班的時候我先去買票,再去你家接你,好不好?”
方雅嫻蹙着秀眉,望一眼周圍遞過來的目光,公司中人人都知陸堯光想追她,只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男的大多抱着看好戲的心態,女的則不乏心生嫉妒者,有時說話帶着酸味,這着實讓她有些困擾。
“襄理,上了一天班,我真的很累,很想回家休息,你可以找其他同事去看,抱歉,我還有事要忙,再見。”不給對方開口的機會,方雅嫻利落地掛斷電話。
看一下時間,差十五分就十二點,她快速地將桌面整理乾淨,起身準備到化妝室洗把臉,但還不到化妝室門口,便聽到裏面有人提到她的名字,不禁停下腳步。
“哼,方雅嫻還真以為她長得很美呢!襄理的眼光有問題,居然會喜歡她那種‘病美人’,自以為是《紅樓夢》裏的林黛玉,我見猶憐,笑死人了。”說話尖酸刻薄的正是採購部的女職員,想必也是陸堯光的崇拜者之一。
接下來另一位站在鏡前化妝的女人也加入:“沒辦法,誰教男人大多都是大男人主義,一見像方雅嫻那種外表柔弱的女人,就忍不住要去保護她;有本事你也裝裝看,包準很多男人為你瘋狂,不用再做老處女了。”
方雅嫻站在門邊苦笑。那女人也是會計部門的女職員,上班時和她有說有笑的,沒想到私底下卻在背後道人長短,想來真是人心隔肚皮,難測啊!
先前的女人口氣可酸了:“哎呀!要裝得像早就裝了,可是就沒她厲害,裝得天衣無縫,我都佩服死了。”她塗上大紅的口紅,強調出豐滿的嘴唇。
“那你就別埋怨了,還是多在你們襄理身上下功夫,像馳那麼好的男人,現在可不好找,錯過了搞不好得再等個十年。”
“去你的,咒我嫁不出去啊!算她識相,沒有答應和襄理約會,否則我可不會讓她太好過——”
方雅嫻沒再繼續聽下去,轉身回到位子上,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在公司兩年了,惟一深交的朋友只有徐若葳。由於自己不善於交際,也不愛配合別人加入三姑六婆的行列,所以始終被排拒在外邊,但她一直是本分地做自己的工作,只想平淡地過日子。
正午十二點,方雅嫻步出辦公室大樓,迎面而來的炙人熱風使她屏住氣,蹙緊眉尖。縱然出生在南方,對於酷熱已十分習慣,但今年夏天反常的炎熱竟讓她覺得整個人像要被火焰吞沒似的。
“雅嫻,等等我!”身後高頻率的叫聲喚住她,隨着高跟鞋的“叩叩”聲響,一位摩登女郎踩着三寸細跟涼鞋追上來,方雅嫻着實替她捏了把冷汗。
“若葳,我真佩服你,穿這麼高的鞋子還能跑這麼快,連顛一下都沒有,我都比你還緊張,換作是我,只怕早已出盡洋相了。”她昨舌道。
徐若葳,一位注重打扮的新潮女郎,擁有突出的五官、艷如玫瑰的外貌、噴火的身材,性格開朗、豪爽,做事又很阿莎力,比她早一年進公司,卻跟她特別合得來。許多人都詫異,完全不同性子的兩人,居然會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也由於兩人出色的容貌,大家私底下都稱呼她們為“冠興雙姝”。
徐若葳不以為然:“這哪有多高,下次我芽一雙更高的來給你看。女人就是喜歡自虐,為了愛美,就算是累一點也沒關係。如果要我穿平底鞋,我反倒不會走路,而且走不出那種婀娜的味道,如此豈不破壞全身的裝扮?所以只有委屈自己辛苦些了。”雖是夾帶了些抱怨,但她還是樂此不疲,“天呀!怎麼這麼熱?我的妝都要化掉了,要死了,吃完飯回來還得重新補妝。雅嫻,我好羨慕你,皮膚這麼好,大熱天居然沒流什麼汗,南方的水質不是很糟嗎?怎麼會生出像你這樣水做的玉人兒?”
方雅嫻“噗哧”一笑:“你什麼時候說話這麼有文學氣質了?水做的玉人兒?嗯,蠻有學問的。”她抿着紅唇一哂道,那流轉的眼波帶着幾許調侃意味。
“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你這文學才女在一起久了,沒有吸收點墨水豈不浪費?說真格的,公司里的女職員都嫉妒死你了,看你沒化什麼妝,也沒啥保養,皮膚就能保持這麼好,嘖!嘖!難怪公司里幾隻蒼蠅都圍着你轉!就像蜜蜂見着蜜,揮也揮不走。”她的口氣直率,卻沒半點惡意。
連自認自己是個美女的徐若葳,也無法自方雅嫻臉上移開目光。那黛眉微顰的模樣,可以觸動男人最底層的那根心弦,只想呵護她到永久;總是穿着淡粉色系的衣裳,婷婷裊裊如白荷初綻。若葳第一次覺得自己身上也有文學細胞,競能想出那麼多形容詞來。
方雅嫻斂眉苦笑:“若葳,你別取笑我了,我何嘗希望如此呢?但是我也拒絕過了,他們不肯死心,我又能怎麼樣呢?只有讓時間來證明我對談戀愛真的沒有興趣。”
“連再試一次都不可能嗎?陸堯光在公司里可是最被看好的單身漢,有能力,人又長得不錯,老闆很器重他——”她盡挑對方的好話來說,看能否引她凡心大動,不要從此看破紅塵。
“若葳,我們別談這些好嗎?我的感情已經死了,再也無法復活,何必耽誤人家寶貴的時間?他若真的夠好,更該配比我好的女孩子才是,我——是沒有資格了。”她的心已沉寂了七年,她不認為還有被喚醒的可能,除非——別再想了,往事已不堪回首,再去撕開它,只是徒增傷悲。她在心中提醒自己,“找地方吃飯吧!休息時間才一小時而已。”
“紅茶亭”內坐滿穿着正式的上班族群,方雅嫻和徐若葳好不容易找到兩個位置,各點了份簡餐。
“太可惡了,那些女人整天沒事做,就愛道人是非,真丟盡咱們女人的臉了,要是下次讓我撞見,非教訓,她們不可,我可不像你這麼好欺負。還有你呀!不要老是忍氣吞聲,對付那些欺善怕惡的人就是要先來個下馬威,免得她們愈來愈過分。”徐若葳打抱不平地捶桌子,還沒吃飯就先一肚子氣了。
方雅嫻淺笑:“嘴巴長在她們身上,隨她們說去吧!我已經不在乎了;若葳,謝謝你,幸好我還有你這朋友。”
徐若葳得意地大笑:“沒辦法,誰教我這人天生就愛保護弱小動物,碰上你是沒轍了,只是,你不過才二十五歲,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的,多跟我學一學,凡事要看開些,有不滿的事就用力發泄出來,過了就沒事了,像你老堆積在心裏,久了也會生病的。”她那張嬌艷的臉孔在談笑間熠熠發亮,加上生動不忸怩的表情,的確相當吸引人。
“是,我盡量就是了。”方雅嫻不禁笑出聲。和徐若葳相處久了,倒覺得身邊多了一個媽似的,衣食住行都要管,但她卻甘之如飴,因為她的父母都住在南部,而她兩個月才回家一趟,能有個人在耳邊嘮叨,感覺很親切。
徐若崴看着方雅嫻那富古典氣質的五官,不禁看得痴了:“唉,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一定會把你追到手!我很同情陸堯光,碰那麼多次釘子還不肯死心,他真是為你瘋狂了。”
方雅嫻瞠她一眼:“你又來了,想害我吃不下飯嗎?”
小妹送上兩人的食物和附送的飲料,徐若葳先吃了幾口才口齒不清地說:“好,好,我不說就是了,快吃吧!你已經夠瘦了,多吃一點,要不然伯父、伯母會怪我沒好好照顧你。”
“是,老媽。”她打趣地喚道。
“去你的,要是我嫁不出去你就完了,到時你得負責幫我找個老公。”
“那還不簡單?我大哥怎麼樣?”他人雖然太過死板又老實,可是我看你們相處得也不錯,不如湊合湊合如何?”方雅嫻也很煩惱大哥明耀。他二十八歲了,至今還沒個女朋友,這也難怪,以他保守的個性,要他主動追女孩子,打死他也不敢。他完全承襲父親的個性,溫柔有餘,迫力不足,爸媽想抱孫子只怕還有得等了。
徐若葳臉頰倏地燒紅,送她一個白眼:“除非他鼓起勇氣來追我,不然我是不會拋下女性自尊去倒追的。”
“意思是你對我大哥真的有意?”方雅嫻試探地問道。
她臉上的紅暈延伸到頸子下了,彆扭地嚷:“拜託,我們可不可以跳過去不要談了?吃飯,吃飯,我都快餓死了。”
方雅嫻,心裏已經存數。若葳的外表雖然大方、開放,內心卻相反。別人以為她必定有豐富的戀愛經驗,可是據自己的觀察,她雖有許多男的朋友,卻沒有所謂的男朋友,生活十分正常檢點,是大家誤會她了。
方雅嫻專心地吃着盤內的意大利麵,一個約三四歲的小女孩跑到桌旁忽然跌了一跤,皺着鼻子、蓄集眼淚正要哭起來。
“來,阿姨抱抱,不要哭喔!乖,阿姨疼喔!”方雅嫻抱起那小女孩,疼惜地哄道,細心地為她擦掉膝蓋上的灰塵,才要小女孩別哭。自己的聲音反倒先哽在喉間出不來。
“阿姨,我不疼了。”小女孩馬上衝著她笑。
那小小的身軀,身上發出的奶香味再次惹得她淚眼婆娑、鼻端酸熱,連心臟也整個揪緊了;她那可憐的孩子,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走了,讓她連去回憶抱着的滋味都沒有。
“阿姨羞羞臉,大人還會哭。”小女孩天真地刮著臉頰笑道。
一名少婦走上前,連聲道歉:“對不起,小孩子就是貪玩。阿妹,來,媽媽抱你去睡午覺,對不起,小姐。”她正是店裏的老闆娘,可能剛才在廚房忙,才無暇照顧小孩。
“沒關係,不關她的事。”方雅嫻強抑住傷感力地吐出字句。
徐若葳遞了張面紙過來:“以後我們不要再到這家來吃了,每來一次,你就哭一次,還真像那個林黛玉,你真打算用盡一生的眼淚來哀悼嗎?不為自己想,也該為伯父伯母想一想,他們很擔心你的事。”
“你放心,我不會再做傻事了,我已經夠不孝了,不能再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這點理智我還有,未來的事我會好好安排的。”
“這才對。快吃吧!時間差不多了。”兩人草草地吃完飯便去結賬。
來到公司大樓門口,一位衣裝筆挺的男人正等在外頭,一見是她們回來,滿臉笑意地瞅着心中愛慕的對象。
“哦喔!看來陸堯光是專程在等你了,你自己看着辦,我可幫不了你了。”徐若葳無奈地挑着修剪整齊的柳眉,“襄理,你在這裏等人嗎?”她有點明知故問的。
陸堯光先對徐若葳一笑,然後才轉向方雅嫻:“我有事想跟你談一下,可以嗎?只要五分鐘就好,不會耽誤太多時間。”他已經先將會被她拒絕的理由說出來,讓方雅嫻找不到借口推辭。
“雅嫻,那我先回辦公室了,襄理,我先走了。”徐若葳擺擺手先溜之大吉。
方雅嫻怨懟地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看來今天是逃不掉了。唉I她該怎麼告訴他,好讓他對自己徹底死心呢?
“襄理找我有事?”她客氣疏遠地問。
陸堯光領她到一樓大廳的角落,雙眼專註地凝視她,使她無法視而不見:“方小姐——不,我希望你能給我叫你名字的機會,這些日子你雖然一直在拒絕我的邀請,但是我不會放棄你的!雅嫻,從你第一天到公司來,我對你就動了心,希望你能給我機會,試着跟我交往,好嗎?”
方雅嫻沒想到他會單刀直人、直接表白,害得她怔在原地,一時語塞。
他又接下去把心裏話全都吐露出來:“我對你是真心的,雅嫻,我不否認認識不少女人,也交過女朋友,但獨獨對你有種想要擁有一生一世的感覺,那感覺好強烈,所以請別急着拒絕,多認識真正的我,而不是在公司里當襄理的我,好嗎?雅嫻,你願意嗎?”
陸堯光的話的確使她感動了。她不否認他的表白使她動容,但那卻只是純粹的感動,而不是動心。在她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后,她再也沒有力氣去接受另一段感情了。
方雅嫻揚起柔美的唇角,美眸閃爍着瑩光,不疾不徐地說:“襄理,我很願意除了做同事以外,跟你做朋友,但是請原諒我沒辦法接受你的感情。”
“為什麼?”他直覺地脫口而出,“為什麼?你有男朋友了?不可能,我從沒看過有男人來找你,你不能用這理由騙我。”
他那專斷的話語讓她有絲不悅,方雅嫻揮掉那不舒服的感受,說:“很抱歉,襄理,我真的有喜歡的人了,他——現在正在遙遠的地方,所以不能見面,但是我很愛他,因此我不想欺騙你的感情,請你諒解。”她並非想死守着那份記憶不放,只是到目前為止,她真的不想再掉進感情的漩渦,而且她對陸堯光並沒有產生男女之間會有的情愫。
陸堯光按捺住急躁,果決地揚言:“我能夠諒解,但是只要你未婚,任何人都有機會,我不會輕易放棄的,我會等到你接受我的那天。”他和雅嫻兩人同公司,多的是機會相處,一定有辦法轉敗為勝。
“襄理,你何必這樣子?比我好的女孩子很多,為什麼偏要選上我?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沒有用的。”方雅嫻一臉凄楚,卻又無法道出事實,“抱歉,我先回辦公室了。”
她那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的模樣,任哪個男人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為她魂牽夢繫。陸堯光瞧得痴獃在當場,直到佳人離開了,才恍恍惚惚地走進電梯,一路上都忘不掉那抹倩影。
“鈴——”
方雅嫻還沒進家門就聽見電話鈴響,匆忙地開了鎖,抓起話筒,說:“喂——媽,是你——嗯,我剛到家。”母親三天兩頭就會打電話來,其實是不放心女兒一個人待在這裏,怕她又想不開,真是天下父母心。
電話那端的姚亞雯關心地問:“阿嫻,這個月什麼時候回家一趟,媽好給你補補身體。”流產以後,女兒的身體就不是很好,加上沒有刻意去調養,她總擔心女兒以後要是嫁了人、懷了孕,對母體和胎兒都不好,但這些話她可不會在女兒面前說,免得又惹她難過。
“媽,決月底了,事情忙了點,下個月初我會回家好好休息,你跟爸不要替我操心,我已經長大了,懂得替自曰打算。”
“媽知道,那下個月決定好日子后要打電話回來。”
“好,我會的。”
“等等,你爸要跟你說話。”話筒轉給在一旁的方正寬,“阿嫻,身上的錢夠不夠用?不夠的話要說,爸爸給你寄上去。”
方雅嫻掩住唇,吸吸鼻子,啞聲回答:“爸,我每個月賺的錢夠用了,倒是要問你和媽,家裏的電視壞了,該再買一台新的,你不是每天都要看新聞嗎?我匯錢過去給你們,不要省着不買。”
方正寬沉聲說:“不用了,你大哥早就買好了嫻,三餐可別省着,能吃就多吃一點,身子要緊!”
“我知道,我會做個乖小孩的。”她撒嬌地說。
‘‘呵——好,這樣我就放心了——嗯,什麼?喔,等—等,你大哥剛回來,也要跟你說幾句話.等等——”
話筒再次轉手,是個粗粗的男聲:“喂,阿嫻,我是大哥。”
方雅嫻一笑:“大哥,書教得怎麼樣?”她大哥已經成為小學的級任老師,責任更加重大。
方明耀慎重地說:“有爸爸在旁邊幫我,我會很容易進入狀況的,只是現在的小學生個個人小鬼大,社會上犯罪的年齡一直在下降,老師也要負大部分責任,教育也就更形重要。”
“大哥,你還是沒變,做起事來正經八百的爸真像。”她揶揄地笑說。
“這也沒什麼不好,當老師可不比其他行業,隨隨便便混得過去就行了。好了,不說這些,你還好嗎?工作怎麼樣?”他換回大哥的口吻。
方雅嫻淡淡地說:“日子一樣在過,只是現在比較懂得去安排生活,偶爾的寂寞是一定有的,但已經不再像前幾年那樣了。”
“時間終究會沖淡一切的,大哥不要求你忘記,只要你將它收起來,重新去面對你的未來就好了。”
“我明白,大哥,長途電話費太貴了,我要掛斷了,再見!’’
她呆坐在地板上良久,才起身開亮客廳的燈。在這約叫—五坪的套房內,裝潢以米色與淡藍色為主,給人清雅乾爽的感覺,一廳兩房一廚一衛,十足是個單身女郎的小窩。
走進房間,順手開燈,習慣性地望向掛在床邊牆上的畫。那幅畫的畫框用的是最普通的木框,畫並不大,雖是簡單的鉛筆素描,卻是她最珍視的寶貝。
畫上的女孩是她,穿着一件白色洋裝,齊耳的短髮迎風飄揚,赤着小腳站在海邊,正對着某人放聲大笑。方雅嫻還記得,那天太陽好耀眼,她和阿徹在海邊玩得全身都濕了,沒想到阿徹會把她的模樣記在腦海里,回家畫了下來,畫雖不夠細緻,但已把意境表達出來。
“阿徹——阿徹——”方雅嫻低低呼喚着,不知何時淚珠已盈眶。
畫的右上角那流暢、飛揚的字體,彷彿就要從紙上跳躍起來,那是抄自於《詩經·蒹葭》的句子。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左下角題了幾個字:給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孩
“阿徹——我好想你,我也好——想寶寶,么——要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受苦?你知道—一想去找你們,可是一”她哽咽地喊道:“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再傷爸——媽的心了,你好狠心,為什麼不管我?”
方雅嫻顫抖着手撫摸那一筆一劃,好像這樣就能感應到阿徹的存在;淚滴在畫框上,蒙上一層輕霧。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難道這句詩就註定要他們相隔遙遠,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面了?
“阿徹——”千呼萬喚也喚不回愛人的生命,捧着他送的畫,想起過去的種種,刺得她四肢百骸隱隱作痛,“阿徹,你在哪裏?我連——連你的墳都不知道在哪裏,想去跟你說話都不能!阿徹,你在哪裏?”
她最感痛心的是阿徹的父母竟在她昏迷的半個月中,全家移民到國外,任她如何打聽都沒有人願意告訴她。為什麼他們那麼討厭她?她只想去阿徹的墳旁陪陪他,為什麼連他死了都不讓他們見面?
“阿徹,如果你在天有靈,就到我夢中來跟我見面吧!七年了,你一個人很寂寞吧!總有一天我會去找你,我們一家又可以相聚了。”
方雅嫻擦乾淚痕,小心地把畫掛回牆上。這個樣子要是讓若葳見到,又要挨罵了,若再腫着雙眼去上班,明天鐵定不得安寧。
重整紛亂的情緒,她平撫心神,想着日子還是得繼續過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