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刀光燦起落下,一隻熊掌俐落地和熊身份離,正在烤魚的承祀,在瞄到大熊腕部噴出的猩紅血液時,臉色騫然發白。
“你不覺得這麼做太殘忍了嗎?”他忍不住嚷道。
“殘忍?”着獵裝的少年杏眼一瞪,從鼻孔哼出他的不以為然,如冰玉撞擊般的清脆嗓音朝他數落着,“剛才它想將你生吞入腹時就不殘忍嗎?你將魚開膛剖肚來烤,怎麼又不覺得殘忍了?我不過是在它歸天之後,把它這雙沾滿血腥的手掌烤來吃,又算是什麼殘忍了?”
承祀語塞。
自幼養尊處優,別說從來沒被人用這麼不敬的語氣頂撞過,連客氣一點的諫言都沒人敢在他面前說,如今卻被一個乳臭未乾、領下無須、俊秀精靈的少年——偏偏又是他的救命恩人——用這種口氣教訓,他只能在一旁氣得乾瞪眼。
“喂,別這麼不服氣。”少年睨他一眼,口氣仍是大剌剌的。“瞧,為了咱倆的一頓午膳,你一共抓了十條魚,全把它們上架烤了,而我不過是宰了只熊。熊有熊命,魚沒有魚命嗎?大家都是一條命。要論殘忍,今天你了殺了十條命,我不過是要了熊一條命,所以你比我更殘忍。”
少年就着湖水洗凈熊掌,趁着承祀發獃思考他的話時,將熊掌上了烤架,不慌不忙地從腰上系的一隻皮囊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罐子。
承祀不得不承認少年的話有理。熊有熊命,魚自然有魚命,若比殘忍,他的確比少年殘忍。況且死了的熊,是計較不了人對它的殘忍的,以前他又不是沒吃過熊掌,剛才那樣說真是假道學。
“我追大白有八天了。那傢伙冬眠一醒來,就四處找東西吃,數名獵人因它受傷,一名老樵夫被它吃了去,附近村落的居民被它騷擾得日夜不安。我是看不慣它耀武揚威,才出來找它,沒想到這畜生狡猾得緊,懂得跟我捉迷藏,不過還是終於在這裏逮到它了。”少年注視着烤架上滋滋作響的熊掌,對於掌上肥嫩的油脂流口水。他拔開先前拿出的罐子瓶蓋,將罐內呈金黃色澤的液體倒在熊掌上。
“那是什麼?”一陣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承祀頓覺口水直流。
“野蜂蜜。”少年衝著他一笑,唇紅齒白的笑容竟讓他有些失魂。“是熊最愛吃的一種食物,也是搭配熊掌最適合的佐料。我是看咱們有緣,才分你嘗嘗,可別再跟我說什麼殘不殘忍了。這世界是弱肉強食,不是被吃,就是吃掉對方,你當大白是吃素的嗎?”
承祀同意少年的話,可是……“照你這麼說,那些柔弱無依的人,不是註定受欺凌?”從洞庭一路到達四川西北,他見過不少孤弱的百姓遭到欺凌的凄苦,也曾忍不住出手管了一兩樁閑事,因而有所感慨。
“所以才需要我這種大俠啊!”少年伸手取了一尾烤好的魚來啃,邊含糊地道。美麗的容顏因為自信,煥發出陽光般耀眼的光彩,刺痛了承祀的眼。
“鋤奸扶弱乃我俠義中人當為的事。像剛才,我就救了你一命,一箭射中大白。”
“這……”承祀俊臉一紅,想到自己不但比少年年長許多,身材又比他高大健壯,居然為他所救,不禁汗顏起來。
看向少年秀氣的手掌,實在無法把他和挽弓射熊的勇士想在一塊。
“雖說是弱肉強食,但天地有正氣啊。違背天理的事,自然有人出面糾正。就像你抓魚來吃,你只抓夠你吃的魚,並沒有濫殺魚命,這就是一種遵行天理、不傷天和的方式。再說大白好了,若不是它性情殘暴,造成村民傷亡,我也不會想對付它。”
“你是說只要有違天理,不管對象是人是熊,你都會出面?”承祀疑惑地問道。
“嗯。”少年點了下頭,黑白分明的精靈眸光閃着一抹淘氣。“不過當然是以人為主。畢竟我是人嘛,總不能連一隻小鳥多啄了一條蟲這種閑事也管吧?”
承祀被他逗笑,覺得他說得有趣。
“小兄弟,沒想到岷山上會有你這樣傑出的人物。我在這待了半年,怎沒遇上你?”
“這麼說,你的確是外地人嘍?”少年靈黠的眼眸閃過一抹深思。他將熊掌分成兩半,一半給了承祀。“嘗嘗看,保證你口頰留香,意猶未盡。”
“謝謝。”
“其實就像這些熊掌,有四隻,我只烤一隻來吃,因為一隻就夠我們吃了,剩下的三隻我還可以拿回去孝敬爹娘,分其他人吃呢。這樣就適可而止,不暴殄天物了。山上資源豐富,夠每個住在山裏的居民利用,大家都是抱着惜物的虔誠心態來對待,否則一陣濫殺,再多的獵物也會被滅盡,到時候岷山上除了樹木外,不是什麼都沒了嗎?”
“小兄弟,你說得沒錯,在下受教了。當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承祀爽朗地大笑,心情因為和少年的這番對談而開朗許多,心裏對少年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過獎了。”少年有模有樣地抱起拳,歪了歪頸子,斜睞向他。“尊駕看起來不像山野中人,不知仙鄉何處?”
跟少年直來直往半天,乍聽到他文謅謅的問話,承祀顯得有些不習慣。他微扯嘴角。
“在下君承祀,小兄弟……”
“哎,別再喊我小兄弟了,我叫作……”少年圓潤的紅唇張了張,沒往下道。
“你叫作?”承祀學他先前那樣歪了歪頸子,濃黑的卧蠶眉微微挑高,漂亮的大眼淘氣地連眨了好幾下,那副風流倜儻的模樣,教少年屏住呼吸。
少年先前沒注意到承祀原來是個那麼好看的男人。
少年懊惱地承認,對承祀剛才被白熊攻擊得無力招架的狼狽樣,以及後來那副溫吞吞的窮酸樣,着實有些瞧不起。儘管隱約知道他是個不難看的人,卻始終沒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他略顯倨傲的漂亮眉眼間,有種安然自若的氣質,顯示出他是個習慣應付各種難題的人。而從那對不容人拒絕的堅毅眸光里,不難看出他同時也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所以當四眼交會之際,少年知道除非承祀願意放過他,否則甭想自行轉移視線了。
看來,只里乖地接受他的要求。
“我叫趙珊。”少年呼吸不穩地回答,粉頰泛起一抹動人的紅暈。
“山林的山?”承祀瞅着他問。
“對。”少年鬆了口氣,就將錯就錯吧。他將滾燙的熱臉埋在半隻熊掌間,畢竟男人叫“珊”是有點奇怪。
“嗯,的確好吃。滑膩順口。”承祀咬嚼着熊掌贊道。
“你喜歡?”少年抬起頭,給了他一個孩子氣的可愛笑容。
“這樣的美味,誰不喜歡呢?”承祀悠哉地欣賞趙“山”像花朵般盛放的美麗笑容。若不是親眼見到他挽弓射熊的本領,及砍斷熊掌的冷靜,他有可能會把他當成少女。
趙“山”巴掌般大的杏臉上,有兩彎修長漆黑的柳眉,其下深嵌着一對黑白分明、晶亮動人的秀眸。儘管他眉目之間英氣颯爽,卻掩不住整張臉給人秀麗精緻的感覺。
受過陽光洗禮的褐色嫩頰,染上了兩團酡紅色澤,像天空中兩朵粉嫩的紅霞般瑰麗。
小巧可愛的瑤鼻下,一張圓潤、惹人憐愛的丹唇,瞧得承祀有些心猿意馬。較費人猜疑的是,他光潔的下頷細嫩得看不到毛孔,更別提一根胡碴了。
不過憑這些不能斷定他不是男人。像如意啦,不就一副男生女相?所以,趙“山”有可能也是如此。
而他這年齡——外表上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年,最恨人家說他沒男子氣概,承祀深知這點,當然不可能拿這種事取笑他。
“你……幹嘛一直看着我啊?”趙“山”結結巴巴地問。
承祀這才恍然大悟,他竟然直瞅着他不放。
“我……”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覺得趙兄弟長得俊,忍不住多看幾眼罷了。”說完后朝趙“山”曖昧地擠眉弄眼。“想必有不少姑娘愛慕趙兄弟吧?”
趙“山”從來沒有被任何姑娘愛慕過的經驗,倒是孿生弟弟趙珞有不少經驗。每次他一露面,村中少女就像蝴蝶見到花似的圍過去,而趙珞那傢伙,也樂得埋進紅粉堆里享受着倚紅偎翠。
想到這個弟弟,趙“山”心裏是又妒又愛。他好過分,居然拋下她一個人逍遙去,都不會在爹娘面前幫他說好話,還嫌他跟着是累贅。
趙珞,我恨你!
為什麼我們小時候那麼好,你現在卻不理我了?
“趙兄弟,趙兄弟……”承祀見他一臉鬱卒,黑白分明的眼瞳泛了一層幽怨的迷霧,不知正在埋怨誰呢。他猜測必是想起知心的姑娘吧,心裏竟然對他產生一種難言自喻的憐惜情緒,直想要安慰他。
“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他情不自禁地放柔聲音輕問道。
“傷心事?”趙“山”眨着綿密的睫羽,一兩顆晶瑩淚珠沾在睫毛上。這般迷惑和凄怨的楚楚動人模樣,令承祀屏住呼吸,衝動地想湊過去吻掉他的淚。
腦中貿然竄出的邪惡思緒,令承祀慌亂地移開眼,不敢看向趙“山”。
“我看你好像很哀怨的樣子。”他拿起一隻烤魚來啃,嘴上仍留有方才的熊掌的芳美味道。比較起來,這隻被他烤焦的魚,顯得沒那麼好吃了。
“我?”趙“山”心裏懊惱,君承祀居然看出了他的壞情緒。都怪趙珞啦,每次想到他,他就氣得牙痒痒的。
“沒什麼,你別管了。”趙“山”搖着頭,將最後一口熊掌啃完,意猶未盡地舔着手中沾上的蜂蜜。
那嫣紅的舌尖滑過修長纖細的手掌的畫面,令承祀心跳失速起來。他突然覺得趙“山”的手似乎比熊掌還要好吃,好想好想啃上一口。
他急忙搖頭揮開這個想法,該不會是對熊掌上癮了,居然連趙“山”的手都想吃?
承祀的心事,趙“山”當然不明了。他又拿了一隻烤魚放到嘴邊。
“對了,等一下你要不要幫我把大白扛到村裏的獵戶那裏?阿揚的剝皮技術很棒喔。白熊皮向來罕見,可以賣到好價錢呢!”
“你還要剝它的皮?”承祀覺得不忍心。
“喂!”他這種說法令趙“山”覺得自己像個殘忍的屠夫,心裏不高興起來。“我剝它的皮又怎樣?敢情你足下的那雙鹿皮靴是你剝自己的皮做的?”
承祀弓起俊眉,眼睛一瞪,趙“山”也不甘示弱地和他對視。承祀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了起來。
“怪不得你姓君,原來是君子遠庖廚。”趙“山”嘲弄道。“以為不用自己動手,沒看到便叫不殘忍嗎?你平常吃的肉、用的動物毛皮雖然不是你親力親為,可你畢竟吃得很暢快,用得很習慣吧?若不是有我們這些殘忍的人服務,你可以這樣問心無愧地說別人殘忍嗎?”
“我……”
“我看你根本就是被寵壞了!就算是吃素的人,你以為那些蔬菜、水果是沒生命嗎?它們也有生命,就跟被你吃下肚的動物一樣有生命,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要生存下去就一定有殺戮,問題在於這種殺戮是不是為了自衛,或是維持生存的基本需要。我並沒有濫殺無辜,你憑什麼把我當成是個好殺、殘忍的人?”
趙“山”慷慨激昂的一番陳述,從里形諸於外的凜然氣勢,震得承祀自慚形穢。
他說得沒錯,他的確是被寵壞了。自幼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直到離家來到四川。但沿途上,依然吃好穿好,處處有奔雷代為打點。來到岷山,開始學會獵食山禽、野兔,捕魚維生,從來沒覺得手軟、不忍心過,怎麼對象換成這隻想要取他性命的大白熊,他就變得這麼假仁假義起來?
“對不起……”他羞愧地道着歉。
“誰要你道歉了!”趙“山”吸了吸鼻子,心裏仍覺得委屈,一時間淚光瀲灧了起來。
“你……”他眸中的濕潤,令承祀不知所措。
“我只是要你知道,不可以隨便侮辱人!”
“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不習慣……”他蹙了蹙眉。“好嘛,我承認我是小題大作,畢竟那隻熊看起來很大,我是拿它來跟魚和野兔比,可能感覺起來比較接近人吧,才會有那樣的想法。”
趙“山”眼睛一瞪,教承祀臉紅起來。
“我知道我的想法不對,你就原諒我初來乍到,還不習慣山野生活吧。”
承祀打恭作揖的賠不是,終於讓趙“山”轉怒為喜,噗哧笑出聲來。他的笑臉就像陽光破雲而出的剎那般耀眼,看得承祀目瞪口呆,只能跟着他傻笑。
趙“山”被他灼熱生輝的眼光看得不好意思,忙起身走到湖畔清洗雙手。
凝視趙“山”纖瘦頎長的背影,承祀顯得若有所思。
“趙兄弟,我以為你應該很有力氣,沒想到還需要我幫忙扛那隻熊。”
趙“山”轉過身,手叉在腰上,清亮的眸子狐疑地瞅住他。
“為什麼這樣問?”
承祀聳聳肩,眼光落在趙“山”的虎皮帽兜上。沐浴在陽光下的他,依然如最初的那一眼般俊秀可愛,只是頎長的身軀不及他想像般高大健壯。
剛才他丈量過了。
趙“山”比他矮大半個頭,肩寬約只有他的四分之三寬,裹在衣袖下的手臂纖細,看不出來有長肌肉,他實在很納悶趙“山”一箭射穿熊腦的膂力到底藏在哪裏。
“你剛才百步穿熊的本領,仍令我印象深刻,我以為你該當有些力氣,要不然如何能張弓將箭穿透皮粗肉硬的熊腦?”
“這個啊……”趙“山”偷偷鬆了口氣,露齒一笑,越發顯得他唇紅齒白,嬌美動人。“一言難盡。”他狡黠地說著,存心吊承祀胃口。
“在下願意洗耳恭聽。”承祀配合他作戲。
趙“山”走回放置弓箭的地方,拾起弓遞到承祀面前。
“有許多事光靠力氣是不行的,得動一下腦筋。不是有句話叫作‘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嗎?”他意味深長地凝視他。“我的力氣是不如那些壯漢,只能以巧補拙。我想如果能有個巧妙的設計,幫助我拉開弓上的弦,這樣我就可以輕易把箭射出去了。於是家父幫助我製作了弓上的機關。”
承祀依照趙“山”的指引,找到弓上一個巧妙的裝置。
“只要把箭搭在這裏……”趙“山”邊說邊示範,“這裏有個機簧可以幫忙我把箭推出去。”
“嗯。”隱隱從趙“山”身上散發出的一縷暗香,令承祀心跳再度紊亂。趙“山”不可能抹花粉之類的,他水嫩肌膚上泛出的透明光澤即可證實。那縷香味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承祀被他拂亂心思了。
“箭簇也是很特別的。”趙“山”仍興緻勃勃的解說,沒麥現承祀的異樣。“瞧出來了沒?可不是尋常的凡鐵鑄造的,是家父的一位好友贈送的烏金打造的,比鐵更硬更銳利。”
烏金是打造上好刀劍的材料,趙“山”拿來用在箭簇上,怪不得這枝箭的穿透力會這麼強,難怪大熊倒后,趙“山”最先做的一件事是將箭簇小心取下,收進袋囊里。
“現在你都明白了吧?”他歪了歪修長柔美的頸項,靈氣逼人的眸光瞧得承祀簡直快意亂情迷起來了。
“嗯。”他忙別開眼光,怕自己只要再看趙“山”一眼,便會做出驚世駭俗的不禮貌舉止。他居然對這個少年產生了某種怪異的興趣!他蹙攏起眉,眼裏浮現一絲困惑。
“當然,除此之外,得算上我的一身功力;雖然不及父親高強,卻小有成就。加上箭無虛發,只需一、兩箭便可以解決獵物,要是教我射個十幾箭,我手不酸死才怪。”趙“山”自嘲道。
“趙兄弟原來是家學淵源。”承祀將弓和箭遞還給趙“山”,有意無意地拉開兩人的距離。他對趙“山”的感覺實在太奇怪了,怪到連他自己都理不清楚。
“我爹可有名氣了。”提起父親,趙“山”臉上散發著驕傲,杏眸光燦明亮地眨着。“不提這些了,你到底要不要幫我忙?”
“趙兄弟既然開了口,愚兄哪有不幫的道理。”
“那……太好了!”趙“山”說不出來他到底高興什麼。是開心有人可幫他扛大白熊回村,還是雀躍能跟君承祀多相處一會兒?
淡褐色的粉臉染上暈紅,他甩開這些令他心慌意亂的思緒,幫忙承祀滅掉火種,掘了個小坑將他們製造出來的髒亂埋進去,還山林一個清凈的空間。
兩人費了一番手腳將大白熊扛到村裡。那隻大白熊不是普通的重,絕對是比兩個人加起來都要重上許多,累得兩人氣喘吁吁,全身乏力。
他們所在的村落是一座約有二十幾戶人家的藏族村落,承祀知道這樣的村落在岷山上有好幾個,有的甚至只有五、六戶,還不及眼前的村落熱鬧。
他不曾跟這些村民來往,日常生活所需向來都是由況家人打點,所以對他或是村民而言,彼此都很陌生,不少孩童好奇地打量他。
查魯揚——被趙“山”喚為阿揚的年輕人,年的二十三、四歲,他那副看趙“山”的眼光,令承祀不舒服起來。
“阿揚,你的剝皮技術最好了,要麻煩你了。”趙“山”笑吟吟的表情,流露出少女才會有的媚態,令承祀不自覺地蹙起眉。
“嗯。”阿揚溫柔地朝他一笑,敵意的眼光卻看向承祀。
承祀心裏莫名其妙,他做了什麼事讓阿揚用這種眼光看他?儘管心裏對這名高大魁梧的獵人也不怎麼有好感,可他還來不及表現出來啊。
“除了熊皮和熊掌外,其他任憑你處理。”
“沒問題。”
“那就麻煩你了。”趙“山”朝阿揚綻出一個倩笑,轉向承祀。“你要不要帶一隻熊掌回去?”
再度為他的笑容失神的承祀,心裏既酸又澀,搖頭道:“不用了。”
“那……阿揚,你就留一隻自己吃吧。”
什麼?把原來要給他的熊掌給阿揚?承祀生起悶氣來。早知道他就答應下來了。
“我要回去了。”他賭氣道。“我住的地方離村子不遠。”
“在哪裏?”趙“山”說不出心裏那股着急究竟因何而起。他只曉得自己還不想和承祀分開,想要他多陪他一會兒。
“從那條山路進去,密林處有座莊院就是了。”
“啊,那座很漂亮的四合院就是你住的地方?”
“沒錯。”
“哇,我才在想什麼時候可以進去看一看呢。”趙“山”眨巴着眼睛望着他,表情無邪地道:“山裡沒見過那種房子。”
“呃?”承祀心裏猶疑。“你要不要到我那裏坐一下。”
“可以嗎?”他的眼光亮了起來,像個孩子要到糖吃的模樣。
“當然可以。”承祀莞爾。
“好耶!”他開心地道,轉向神情不悅的阿揚交代。“你弄好幫我送回家吧。跟我娘說一聲,我到君大哥家,一會兒就回去。”說完便催促承祀上路,阿揚儘管有再多的不高興,仍然沒吭一聲。
一路上,承祀都在想查魯揚對待趙“山”的態度,不像是對待尋常的朋友,彷彿多了點包容或是……寵愛?
這個字眼令承祀的心結打得更緊。不曾有過任何密友的他,無法肯定查魯揚對趙“山”的態度算不算正常。自己不也是和趙“山”一見如故嗎?趙“山”那種陽剛中帶着柔媚的中性氣質十分討喜,如果說查魯揚的心態可議,那自己對趙“山”產生的感覺不也同樣奇怪?
清涼的山風徐徐吹來,晨間的積雲在午後全都消散,留給人間一方清澈蔚藍的天空。金陽斜斜照進樹林裏,從濃密的綠葉間篩下,灑落得趙“山”一頭一臉。
他的心口火熱急促着,臉頰紅通通。
沿路上承祀都不說話,安靜的他有種沉穩的氣質,吸引住趙“山”的眼光。
以眼角餘光偷窺他魁梧結實的體魄,俊逸不羈的容顏,越發覺得他的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
趙“山”玩味着這個詞。比起他的幾名姊夫,承祀並不算出類拔萃,頂多是跟他們一樣迷人而已。可是心裏卻覺得承祀比任何人更吸引他,畢竟他從不曾為了貪看行雲姊夫和玉笙姊夫而失神發獃,就像現在這樣……
眼光不期然地對上承祀,趙“山”臉頰更熱,慌得轉移視線。
一陣頑皮的風吹來,吹得他的帽兜險些脫離,他連忙壓住帽子,卻平息不了被風拂得漣漪四起的心湖,思緒更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般,無限飛張。
“那……那裏一棵華山松……”為了避開承祀異樣火熱的眼光,和自己被引起的混亂情愫,趙“山”隨手亂指,想要轉移承祀的注意力。“下面長的山梅花開了。”
一口氣說完,懸在喉頭的一顆心緩緩往下歸於原處。
“是開花了。”
“那棵是楊樹,往上走可以看到一大片紅杉林,在那裏可以採到鐵線蓮,還有大片箭竹里。循着這條山溝走去,槭樹林後有一座小湖,是我常去的地方,下次我帶你去。”
“嗯。”看他說得正高興,一張紅潤的小嘴嘰嘰喳喳忙碌着,承祀居然沒有一絲煩躁、不悅。若是換成麗兒在他耳邊喳呼個沒完,他早就拔腿跑掉了。為什麼趙“山”給他的感覺這麼不同?
“還有那裏……一隻蝴蝶呢!”
承祀跟着趙“山”的眼光看過去,色彩斑斕的蝴蝶停歇在一株不知名的山花上,他跟着眼睛一亮。
在他眼裏不曾有過特別之處的林間小路,在趙“山”的處處驚艷下變得新奇起來。一直到巍峨的朱漆大門近到眼前,承祀仍覺得意猶未盡。
輕敲銅環,門裏一陣腳步聲響起,況熙憨厚的臉出現在門后。
“少爺,你回來了。”
“嗯。”承祀領着趙“山”往裏走。
跨過前庭、大廳,直接帶他到所住的跨院,安排他坐在面向花園的小客廳。況熙一路跟着他們。
覺得肚子有點餓,承祀遂向況熙吩咐:“有沒有什麼點心?”
“有。爺爺估料到少爺回來時定然想吃點東西,早預備好了。我去廚房準備。”
況熙一走,趙“山”孩子氣地笑道:“你一說我才覺得餓。中午吃的那頓,大概都在扛大白熊時耗掉了。”
“原來你也餓了。”承祀勾唇笑了笑,星眸盈滿溫暖。“你在這裏坐一下,我回房裏換件衣服。”
中午被湖水浸濕的衣褲,這時候皺成一團,穿在身上十分不舒服。他朝趙“山”輕點了個頭,穿過博古架中間的珠串掛帘,進入房間。
找出乾淨衣物換上,承祀心裏仍想着趙“山”。他之前雖然說對他住的這座莊院十分好奇,但進門后卻未發現他東張西望,眼光只是隨意瀏覽,好像平日便習慣了類似的華麗擺設,看不出一絲驚艷或虛榮。
看來他的出身並不簡單。
承祀陷入深思中,若是他知道趙“山”連皇宮大院都去過,想必會更加驚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