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安國公府的茶宴選的恰是時候,此時正是冬寒已退,春暖花開。午後的陽光溫和,照得人十分舒服。
藍家女眷的轎子到達時,近金川河的魏峨府邸門前已經停了好幾輛大車,數十頂轎子了。在府內的僕役指揮下,轎子進了大門,在供停轎、備茶的茶廳落轎。玉徽和織雲跟着家人被引導進府,觸目所及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寶氣的貴婦名媛,看得兩人一陣眼花撩亂。
其中除了自家人外,有幾位織雲認識,她還沒決定要不要過去打招呼,便被母親拉着上前見禮。原來是晏南的母親和妹妹們。雙方見面免不了寒暄一番,她的伯母、嬸嬸們也全湊上來,織雲趕緊找機會退開,回到玉徽身邊。
茶宴設在茗琴堂,面闊五開間,是一座位於園林中心點的四面廳。這是一種四面敞開的建築形式,端坐廳中,可以觀察到四周園林的景緻。堂前設寬敞平台,過草坪、水池,與假山相望。池中有錦鯉優遊,假山上頭植以翠竹、蒼松,牡丹、山茶等各種花卉,配以步道、峭壁、瀑布、溪流,山頂上還點綴著六角小亭。堂北臨荷花池,隔水有一樓閣,且可遙望石頭山。東與曲廊相通聯繫入口、亭榭及大廳,西面亦有小徑通往其他院落、建築。
茗琴堂建築既高且深,加上四面門戶大開,雖然聚集了不少人,但因堂內空氣流通,不至於窒悶。
玉徽匆匆打量了堂內的佈置,只覺得富貴而不庸俗,每樣擺設都是恰如其分。她隨著藍家人在僕役引導下落坐在分立於兩側長條桌的右側座位。陶家的女眷就坐在她們附近,這顯然是主人的殷勤安排,不想讓第一次造訪的客人覺得孤立。
的確。玉徽看得出來受邀的賓客個個來頭不小,雖不至於顯得傲慢,但總給人紓尊降貴的感覺。只朝藍家人冷淡而客氣的微微領首,便自成一團體或掩嘴輕笑、或交頭低語,一邊還以眼尾掃視藍家女眷,顯見其輕視之意。
“這些人好沒禮貌。”織雲頭一個忍不住氣,在表姊耳邊嘀咕。
“不理會就是了。”玉徽淡淡一笑,這些貴婦多半出自官宦人家,當然會瞧不起出自商人世家的藍家人。
其實人無分貴賤,自古以來分士農工商,但被列為杜會階層最頂端的士人,卻多是不事生產、坐享其成之輩,比起辛苦的農人,技藝卓著的工匠,或是奔波兩地買賣的商人還不及呢。
此時安國公府里的丫鬟已在桌上擺滿了各種甜點、蜜餞和瓜果,還為眾人送來以青瓷蓋碗盛裝的茶水。織雲先喝了一口茉莉香片,注意力隨即被各式茶點吸引,見大家全瞪着桌上的食品也不取用,不禁覺得奇怪。
“那些蜜梅子、蜜橄欖、蜜櫻桃……只是擺著好看的嗎?”
玉徽對錶妹天真的言語揚起淺笑,低聲道:“你別急,等一下就會有德高望重的貴婦招呼我們吃喝。”
織雲恍然大悟的一聲“噢”還沒完,陶夫人便笑着招呼眾人了。她眼明手快的挑了一顆蜜櫻桃,只覺得甜郁入心,味道美妙不可言。
玉徽也揀了塊梅花糕吃,眼光投向堂中央的主位。
觀看安國公府里的僕人對待客人不因身分高低而有所不同,便知道他們的主人涵養不同於在場的尋常貴婦名媛,令她不禁對安國公大人心生仰慕。她邀請藍家人來此,果真是因姨母的猜測嗎?
陷入沉思之際,耳邊忽聞絲竹之聲,原來是一角的樂伎演奏了起來。場內的談話聲逐漸降低、變小,玉徽知道主人不久就會到來。
果然,樂伎才奏完一曲,安國公府的總管便向客人宣佈安國公大人的到場。
眾人連忙起身相迎,首先見到成兩排前導的四名麗人,按著一位衣着華麗,氣質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她頭戴鳳冠,眉目生得極美,身穿一品禮服,臉上雖帶著笑容,仍給人一種不怒而威的貴族氣派。
在她身後有一名男子,玉徽在認出那張俊朗英武的臉孔時,芳心猛地一跳,竟無法轉開眼光。
原來這人是曾在如來禪寺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青年。他今日的打扮,比起那日要貴氣。頭上戴着金冠,穿着麒麟紋飾的大紅袍子,襯得他更加俊美威武。他目光如電的掃向引頸翹盼着他青睞的名媛,在看向藍家女眷所在的座位時,目光明顯的柔和許多。
他的目光鎖定住五徽這個方位。但她心裏清楚他並不是在看她,而是她身邊的織雲。
一股夾雜嫉妒的痛楚深入她骨髓,她強忍悲痛,告訴自己完全沒必要。她有什麼資格妒恨?兩人不過萍水相逢,在他眼中始終只有織雲,根本沒有她存在的空間。
她忍淚含悲的凝視他高貴的神態,發現他的眉目與安國公夫人有六分相似,下人對他的態度又極為恭謹,不禁暗自猜疑起這人的身分。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禮,當自家坐。”安國公夫人欠身坐下后,以溫和親切的語氣招呼客人。
她身邊的年輕公子,和她一起坐在五屏式黃花梨木床上,英俊的臉容綻開一抹微笑。
“匆促下帖,沒給大家添麻煩吧?”
“不會,不會。”堂下的貴婦名媛沒人敢答會的,全都為能受到邀請而深感榮幸。
尤其是見到安國公世子也出席,無數芳心差點跳出喉腔,眾人都在猜測今次的茶宴不會是變相的為世子相親吧。
“琴姊姊,你覺不覺得那人挺面熟的?”織雲對於亨泰老往她臉上瞄的灼熱目光感到困擾,貼着她表姊的耳朵嘀咕。
玉徽只覺得萬般滋味齊上心頭,對錶妹渾然不將她心裏系掛的人放在心上感到一陣強烈的諷刺。她抿了據唇,在安國公夫人與一干貴婦說著應酬話時,低聲回應表妹。
“他是陶公子的朋友,在如來禪寺里見過面。”
“噢,我想起來了。”織雲總算想起,如花的嬌顏揚起一抹燦笑。怪不得她會覺得他眼熟,原來兩人見過面。咦,他在這裏做什麼?陶晏南怎麼沒來?
她的疑惑很快就得到部分答案。
“本來今日是自家女眷聚會,可是天氣太好了,亨泰忍不住想加入今日的茶宴,請各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勿要介意。”
“不會,不會。”只見數十顆簪滿金飾的頭顱搖得像博浪鼓似的,織雲覺得有趣,忍俊不住的噗哧一笑。那燦若百花的笑容,可讓亨泰看得無法移開眼睛。
安國公夫人也注意到,她鳳眼一掃,自有不怒而成的氣勢,織雲趕緊低下頭。
其實亨泰的母親並沒有生氣,只是藉機打量織雲。當兒子要她發帖子邀請藍家女眷到家裏作客時,她已從外甥晏南那裏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藍織雲外貌姣好,神情天真爛漫,怪不得會讓晏南和亨泰着迷。可是她怎麼看,藍織雲都不像是兒子口中形容的能彈出清高絕俗音韻的女子呀。這不禁令閱人無數的安國公大人大感納悶。
她也不急着弄清楚,只微微一笑,對著藍家女眷道:“兩家做親戚這麼久了,我居然直到最近才知曉這門親戚關係,實在失禮。”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怎麼藍家與安國公府竟有親戚關係,唯有藍家的長房夫人齊氏想到其中的因果,大方的回道:“安國公府事務繁忙,親戚不知有多少,夫人哪有可能每一門都清楚。”
“那是親家不計較。”她淺笑吟吟的說,毫不擺架子。見在座的大多數人有聽沒有懂,隨即解釋了起來。“大家都曉得去年犬子代他表哥定遠公爵迎娶蘇州玉劍山莊莊主的掌珠的事吧。那玉劍山莊的少莊主夫人,就是蒙太后收為義女的紅蓮公主。這位紅蓮公主出自揚州綠柳山莊,藍家的老夫人正是她的姑婆,所以藍府跟安國公府自然是一家親。”
眾人聽到有這番因緣,都對藍家女眷刮目相看起來,頓覺後悔起之前的失禮舉止了。
沒想到藍家不只是應天府十大富豪之一,照安國公夫人這麼講,他們還是皇親國威了。
這怎麼得了,不曉得剛才有沒有得罪她們?
織雲的母親趙氏聽了這番話后,暗自感到不好意思。原以為受到邀請是因為與陶家即將結為兒女親家,沒想到事情竟是這樣。幸好那些話只說給自家人聽,不管是女兒、外甥女,還是媳婦都不是嘴碎的人,要不然就貽笑大方了。
可是,為什麼安國公夫人和世子的關愛眼神全投在女兒織雲身上?這讓趙氏頓感不解。
安國公夫人接着要待命的丫鬟在現場烹茶。
在正門入口附近的大桌上,準備了數套烹茶用具,全是擷取自陸羽《茶經》紀錄的器皿。麒麟造形的香爐里燃著龍涎香,竹茶爐上燒著盛滿清泉的茶壺。丫鬟將茶葉適量的放進壺中,以煮滾的水沖泡,適時倒進青瓷茶杯里,以茶盤端迭給主人及所有賓客。
大家得依足禮儀,聞香、品茗。
玉徽一聞茶香便知是武夷天心岩的大紅袍,眼角餘光掃到有人在飲后忍不住苦着張臉,連忙在表妹魯莽牛飲之前低聲提醒。
“這茶要徐徐咀嚼、體會。先嗅其香,再試其味,否則你只會覺得濃苦得像喝葯似的,而喝不出真正的味道。”
“什麼?苦得像葯,那我可不可以不喝呀?”織雲嬌聲咕噥。
“這茶可是天下有名的,好妹妹,你好歹也小口喝一下。”
“可是……”
“藍家的兩位小姐,你們在說什麼有趣的事,可不可以說出來給大家聽一聽?”
悅耳的男嗓突如其來的回蕩室內,令兩姊妹嚇一跳。她們抬起頭,發現亨泰含笑睇視的眼光,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亨泰,你嚇壞人家了。”安國公夫人輕聲斥責兒子,和氣的轉向兩人。“你們別害怕,亨泰只是跟你們開玩笑的。”
“娘,我是真的很想知道兩位小姐在說什麼有趣的事。”他抱怨著說,若不是為了織雲,他根本不耐煩參加這種三姑六婆的品茗大會。有夠無聊的,還是晏南聰明,寧願陪他父親下棋,也不想如入他。
從一進茗琴堂,他的兩隻眼睛就沒有離開過織雲,注意她的一舉一動。見她和身邊的少女說話,突然好想知道她們談話的內容,這才出言相詢。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織雲,你就說來聽聽吧。”安國公夫人笑吟吟的說。
眾人又是一陣意外,怎麼安國公夫人可以隨口說出藍織雲的名字?
倒是織雲本身沒受那麼大的驚嚇,向來單純無心機的她,很快將玉徽的話重敘了一遍。
“琴姊姊告訴我,這茶要徐徐咀嚼、體會。先嗅其香,再試其味,不然我會覺得濃苦得像喝葯似的,而喝不出真正的味道。我一聽濃苦得像喝葯似的,便不想喝,因為我最怕吃苦了。可是琴姊姊卻勸我至少喝一小口。就這樣啦。”
亨泰聽后暗暗驚訝,武夷的岩茶雖然名聞天下,但向來不對女性的口味,多供文人雅士品茗,沒想到織雲身邊的少女居然一聞即知。他不由得將目光投向她。
在美艷的織雲身邊,她清秀的容顏不起眼得像玫瑰旁的雛菊,然而她充滿智慧和靈氣的眼神,卻無言的訴說著一種內斂的溫柔,像一溪幽柔的綠水拂去他心中的塵埃,使他不由自主的被那張溫婉淡雅的姿容所吸引。
亨泰突然心生奇想,覺得她就像天心岩的大紅袍,門外漢或者會嫌她濃苦如飲葯,但對行家來說,她卻是清芬撲鼻,飲后甘甜且餘味無窮,比起賣相十足的龍井、碧螺春更有韻味。
問題是,他是門外漢,還是行家?
這些思緒只在他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同時間他母親的視線也投向織雲身邊的少女,和悅的問:“織雲喊你琴姊姊,你是藍家哪一房的閨女?”
玉徽不敢怠慢,回覆道:“我叫孟玉徽,是織雲的表姊,瑤琴是我的字。”
“回稟夫人,琴兒是我故世的妹妹的女兒,自她父親去世,便在我藍家長大。”趙氏解釋道。“她和織雲就像親姊妹般,希望夫人不介意我帶她來赴約。”
“我歡迎都來不及了,怎會見怪?”安國公夫人親切的說。“我就跟你姨母一樣喊你小名好了。琴兒,你識得這味茶?”
“是。去年表嫂娘家曾送來一斤天心岩的大紅袍,玉徽因此才識得。”
“不簡單。”她環顧了一下室內,看得出在場的眾女眷沒幾個知道這茶名的。“你覺得這茶如何?”
“活甘清香。”
“這四字怎麼用?”
“茶湯色澤如春水充滿新鮮活力。茶香聞之令人心脾舒爽。人喉徐飲,口頰留香。
而且據表嫂說,這茶還有消食下氣,醒脾解渴的功效。”
“沒想到這茶有這麼多好處呢。”安國公夫人富含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將目光轉向兒子,優雅的揚起嘴角似在嘲弄。
原來大紅袍並不在茶宴預備烹飲的茗茶之列,是亨泰有意為難在座的貴婦名媛,想讓她們吃點苦頭,才故意命人烹煮。只是沒料到竟然遇到行家。
“織雲,你要是不想喝,就別喝。”安國公夫人看見織雲苦着一張臉對著茶杯,體貼的建議,立刻贏得她眉開眼笑的感激。
真是個天真沒有心機的女孩呀,從她臉上的表情便可以看出她所有的情緒。這令安國公夫人深思起來。
丫鬟重新換茶葉,泡第二壺茶。
接下來的龍井、梅片和毛尖都是常喝的茶種,亨泰聽女眷們陳年老辭的贊語大感不耐,以眼色向母親示意。
安國公夫人知道自己的兒子耐性有多少,再次轉向藍家的座位。
“我聽說織雲的刺繡十分了得,有應天府第一的稱譽。”
“夫人過譽了。這是大家不嫌棄。”趙氏心裏既驚又喜。喜的當然是女兒的才能連安國公夫人都知道,驚的則是何以安國公夫人一再針對織雲垂詢。任是她想破頭也不明白。
“我看是藍二夫人太客氣了。陶夫人是我表姊,她曾將織雲的綉品拿給我看過,端的是綉工精緻,色彩鮮艷,不論是花鳥、人物、山水,都栩栩如生。最吸引我的是佈局新奇,還在綉好的市面修飾顏色,使得綉件更添才氣,超脫了綉匠的境界,且逼成名的畫師。”
被這麼一贊,藍家人都與有榮焉,織雲自己也覺得飄飄然。可是,這不全是她的功勞呀,琴姊姊應該也有一份。
於是她與高采烈的說:“夫人這麼誇獎,織雲真是不敢當。其實若沒有琴姊姊先為我畫好底稿,又幫我潤色,我的綉件也沒辦法像夫人說的這麼好。所以,該被誇讚的還包括琴姊姊呀。”
安國公夫人聽了一怔,心裏百感交集,她這生還沒遇過個性如此耿直的人。把別人的稱讚毫不吝惜的分享給姊妹,即使她說的話是千真萬確,但一般人遇到這種事,總忍不住心生貪婪,將所有的讚譽往自己身上攬,哪像她這樣往外推的?她對織雲如稚子一般的純真感到不可思議。她微笑的模樣宛如不知人間險惡的單純孩子,好像事情本來就該這樣。這孩子,真教人打心眼裏的喜歡。
另一方面,她對玉徽的好感與時俱增。
她本身也是多才多藝,所以當年才能脫穎而出,被喜好文藝的夫婿一眼相中,選為終身伴侶。夫妻兩人由於性情相投,婚姻生活恩愛無比,唯一的遺憾是夫婿生來體弱,兩人膝下只有一子,偏這兒子眼高於頂,要他娶房媳婦,他開出的條件比皇帝選秀還要挑剔百倍。既要人美,又要有才藝,還要言語有味,與他夫唱婦隨。幾年挑下來,應天府里的世家名媛竟沒一個能入他的眼。
對這一點,她心裏雖有埋怨,對兒子並沒有太大的責難。只因為兒子像足了夫婿,愛好文藝的他是寧缺勿濫,她這個做母親的,又何忍委屈他?
好不容易他動了心,因為一曲琴音而相中織雲。可她怎麼看,織雲的美貌雖是及得上兒子的標準,本性更是善良純美,但論其才藝,只怕正如晏南所說,限於女紅及操持家務而已。
反觀她的表姊玉徽,從她淡雅得宛如畫家筆下仕女圖般柔和的臉顏散發出的貞靜婉約氣質,及能一語道出大紅袍這味茶的特點,再印證織雲的話,足以證實玉徽是位深具才華的女子。
雖然她並沒有絕色的容顏,可是那份超脫出美貌的才藝使她像上等的美玉值得識貨的行家珍藏呀。
她看向兒子,發現他眼露困惑之色的注視玉徽,知道聰明的他,也像她一樣察覺到玉徽皮相之內的美麗。只是這番覺悟,還不足以促使他做出抉擇。
她暗暗嘆息。
“織雲,你真是個好孩子,不過也別太謙虛。對了,亨泰曾在如來禪寺聽過你彈琴,據他說琴聲有如天籟一般動聽,不知道今日可否為我們大家彈奏一曲?”
黑白分明的眼眸條然瞪大,織雲一時之間目瞪口呆,像是不明白安國公夫人在說什麼。安國公世子聽過她彈琴?還說她琴聲像天籟?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小姐不記得那日在如來禪寺的事了嗎?”亨泰看出她眼中的茫然,着急的提醒她。
“那時與我同行的還有我表兄陶晏南,你身邊則有位小丫鬟。你本來要應我表兄之請撫琴,可是後來你表姊……”
說到這裏,亨泰猛然發現玉徽好像就是他當日見到的織雲的表姊,他怔怔的看向她,與她幽怨的眸光對個正著,陷在五里霧中的思緒像被突然從裂開的雲縫透出來的陽光照到,只是玉徽的目光躲得太快,使得陽光在他還來不及看清真相便又縮回雲里。
織雲此刻什麼都明白了。怪不得那日陶晏南警告她實話實說,原來安國公世子竟然將琴音誤認為是她彈的。她想要解釋,但面對四面八方投向她的或詫異或嫉妒或好奇的眼光,又不曉得該如何開口。
“織雲,願意為我們彈奏一曲嗎?”安國公夫人再次出言催促。
她困窘的漲紅臉,覺得這輩子沒這麼糗過。她要是真的答應,一下子就露出馬腳。
天呀,地呀,快裂出個洞把我埋了吧!她在心裏哀叫,低頭瞪視從袖間露出的手指,對著指頭上被仔細包紮的白色布條發獃。
“啟稟大人,織雲的手受傷了,不方便答應夫人的要求。”
溫婉的聲音不慌不亂的自她身邊傳出,織雲立刻認出那是表姊在說話,緊壓在心頭的緊張情緒頓時舒解。
“對,我受傷了!”她幾乎是歡天喜地的宣佈。原本她的傷並沒有那麼嚴重,是她沉不住氣,一心挂念著今日赴宴時會見到陶晏南,怕被他取笑,忍不住避著眾人發憤練琴,沒想到反而將傷口割得更深。呵,不過這倒好,讓她誤打誤撞的逃過一劫。
“你受傷了?是怎麼傷的?”亨泰看到她指上的包紮,不禁心疼的追問。
“我……”要說練琴受傷的嗎?
“織雲是練琴受傷的。”玉徽鎮靜的回答。“她求好心切,反將手指割傷。”
“唉,這麼不巧,那她就沒辦法……”
看到楊家母子一臉的失望,織雲感到不忍心,脫口道:“叫琴姊姊彈給你們聽也一樣呀!”本來嘛,那個被認為是天籟之音的琴聲就是她彈的。“我的琴藝是琴姊姊教的,她的琴彈得比我好。”這麼說也不算是謊言,她得意的揚起迷人至極的淺笑。
玉徽微惱的瞪她一眼,氣她又把事情兜到她身上。
“琴兒,既然織雲的琴藝是你教授的,那你的琴技一定不同凡響。來,為我們彈奏一曲。”
安國公夫人溫柔親切的話夾帶著一股不容人拒絕的威嚴向她襲來,玉征困窘的粉頰微暈。
“啟稟夫人,我並沒有帶琴赴宴。”
“府里有預備琴。而且還是亨泰最為珍惜喜歡的琴呢。”她話才說完,即刻有人搬來琴幾和綉墩,一名童子謹慎的捧琴進來。玉徽見無法推辭,只得起身走到琴幾就坐。
她是行家,從琴身上的斷紋便知眼前的琴至少有百年的歷史,以上好的梧桐製成,無論是造形還是材質俱是一時之選,令她生出一種迫不及待親身試音的急切。但她仍禮貌的詢問:“不知夫人和世子想聽什麼?”
“隨你彈。”安國公夫人隨和的說。
玉徽思索了一下,決定彈一出符合今日宴會的曲子。
“玉徽就彈一曲‘游春’。”她定神絕慮,情意專註弦上,琅琅然若佩玉撞擊的聲音從指尖傾泄而出。
亨泰合眼聆聽,在分毫無差的琴聲中,心神彷彿來到江水綠如藍的春岸。岸邊野花香氣襲人,一行白鷺上青天,百葉桃花相映紅,蝴蝶對舞春風中,詩情畫意桿讓他沉醉東風,不忍醒來。
然而,曲有盡,情無限,當琴聲歇息,母親的鼓掌聲響起,將他被迫從一場花紅柳綠的春夢中悵然覺醒。他張開眼,相光不由自主的投向玉徽,她透明光滑的芙頰泛著玉般的光澤,深幽的美眸定定的注視向他,頓時他像被什麼觸動了,心弦激蕩不已。
“好一曲游春,真是彈得太好了。”安國公夫人讚歎道。“我好久沒聽過如此高明的演奏了。亨泰,你以為如何?”
“娘說的極是。孟小姐的琴聲有如天籟,讓孩兒如倘徉在春光里優遊,可惜琴曲太短,令孩兒意猶未盡。”
“你這麼說,是希望琴兒再彈一出啰?”安國公夫人打趣的道,見兒子俊臉微紅,轉向玉徽。“我的好琴兒,你也聽見亨泰的話了,再為我們演奏一曲吧。”
玉徽遵從囑咐再奏“明月光”,接下來的“黃鶯山谷”以琮琤的琴音模擬黃鶯振翅、鳴叫,奏出春天的早晨鶯兒滿天飛舞的景象。優美的琴音聽得楊家母子如痴如醉,更令人驚異的是,竟有無數只馬兒停在茗琴堂四周,跟着琴音啼嗚。
亨泰難得遇到如此高明的演奏者,抑不住滿腔的熱血奔騰,急命侍從取來竹蕭,請求與玉徽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兩人琴蕭合鳴,配合得天衣無縫,,優美的旋律營造出旖旎情思,可惜的是知音有限。
安國公夫人見在場的貴婦名媛聽得昏昏欲睡,還拚命忍着呵欠的可憐模樣,也感好笑。便在兩人琴蕭暫歇時,宣佈眾人到園中賞花,把茗琴堂留給兩人論樂品茗。
有幾位名媛捨不得放棄與安國公世子親近的機會,打起精神聚在兩人周圍聆聽。藍織雲卻是屬於急着往外跑的人。她伸著快生麻的腿,一手遮在肚子上。
要命,剛才聽她琴姊姊撫琴,不自覺的多吃了一些甜點、蜜餞,然後就口渴的多喝了好幾杯茶,然後肚子就脹得快受不了了。她不好意思開口說要如廁,好在安國公夫人宣佈大夥到花園,要不然她還找不到機會方便呢。
可是偌大的安國公府,她又不知道該上哪做“那件事”呀。見母親正和人應酬,兩個堂妹一眨眼也不知上哪了,她只好單獨行動。
她悄悄走近一位看起來頂和氣的丫鬟身邊,“這位姊姊,我可不可以請你幫忙一件事?”
那名丫鬟認出她是受夫人和世子看重的藍家小姐,連忙應道:“藍小姐有什麼事要吩咐奴婢的?”
“是這樣的……”她未話臉先紅,踮起腳尖湊到那名丫鬟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丫鬟會意的含笑點頭。
“藍小姐請跟我來。”她引領她穿過迴廊,走到隔鄰的一座院落。
織雲無暇打量景緻,急急的跟着她進屋。丫鬟將她帶進屋內最里角,掀開珠簾綉幕,那裏有尿壺。
“外頭有盆水可凈手,小姐好了后叫一聲即可,奴婢在外頭等候。”說完,她便先行離去。
織雲呼出一口氣,趕緊蹲在尿壺上解放,只覺得全身舒爽,暢快無比。
她以後絕不喝那麼多水了。自顧自的嘟嚷起身,她走出簾外洗手,這才有空注意到所處的小室。裏頭佈置簡單,在窗檯處設有一竹榻,以一山水屏風與外室相隔。她繞過屏風走出去,還沒看清楚外面的景緻,便和一雙充滿玩味且犀利的目光對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