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亨泰從梅樹後轉出,眼睛一亮。

他平生見過的美女不少,眼前的少女雖不及名滿天下的郁家姊妹一般艷光四射,卻自有迷人韻味。濃密有致的烏黑柳眉下,嵌著一雙似嗔非嗔含情目,端的是靈動有神,在像兩排小梳子似的髦曲長睫眨動間,彷彿會說話般的朝他照過來,含情怯怯的讓人心神俱醉。

而那輕輕聳動的挺秀瑤鼻,增添美顏的一抹俏皮可愛,加上圓潤的櫻唇,嫩如豆腐般的玉頰上的紅潤,將她襯得像個玉人兒般晶瑩玉秀,令他神魂顛倒。

這是他在被晏南帶進禪寺里時,預料不到的畫面。當琴聲停歇時,他感到悵然若失。晏南對他說,他認識寺里的和尚,但從來不曉得竟然有人會彈琴,且待他查清楚,再請那人彈奏一曲。

“晏南,這根本不可能是和尚彈的!我的耳朵不會騙我,琴聲中的婉轉凄迷,如泉之清澈,蘭之芬芳,哪是和尚彈得出來,分明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所彈奏。”他仍記得自己當時的心醉神迷,以及斬釘截鐵的語氣。

誰知晏南聽后,很不給他面子的哈哈大笑。

他壞壞的勾起嘴角,戲謔道:“亨泰,我看你是想美女想瘋了,拿寺院當起秦樓楚館來!這裏有的只是和尚,怎麼可能有你說的那種美女呢?”

“說不定是香客呀!”他突發異想的說。

“既是香客就該到大殿進香,怎麼可能跑去後院彈琴?再說,又有哪家的女眷彈琴彈到廟裏來了?亨泰,不是我要潑你冷水,如來禪寺的後院除了藍家的女眷偶爾會來此小憩外,是不招待其他人家的女眷。而據我所知,藍家女眷沒聽說有人擅長琴藝。”

“咦,你怎麼對人家的女眷這麼熟悉?”他狐疑了起來。

晏南避開他探詢的眼光,不自在的回答道:“陶藍兩家是世交,我熟悉藍家的事沒什麼好奇怪。”

“哼,我的耳朵不會騙我。晏南,要是你不肯相信的話,我們就來打賭。”

“你要怎麼打賭?”

“如果彈琴的人是名女子,你就輸我。如果不是女子,就算我輸。”

“好啊。”晏南笑咪咪的說。“誰要是輸了,就幫對方做一件事。”

“一言為定。”他胸有成竹的道。

事實證明他的猜測千真萬確,眼前的玉人不但是名女子,還是位容光明媚的美少女。

“晏南,你輸了。”在說這話的同時,他隱含笑意的俊目盯在少女嬌美無瑕的玉容上,引起她身旁俏麗的丫鬟不悅的嬌嗔。

“哪來的登徒子,竟敢盯着我家小姐亂看!”

喝,好凶的丫頭喔!

亨泰好玩的揚了揚俊眉,突覺得背後像有芒刺在釘,他側轉過身去看,發現他的表兄晏南正皺眉怒視他,看得他既驚愕又狐疑。

“怎麼了,輸不起呀?”

“誰輸不起呀!”晏南沒好氣的回道,越過亨泰擋在他與少女所在的涼亭之間。

“咦,這不是陶少爺嗎?”綠兒彎身附在她家小姐耳畔低嚷,反贏得小姐白眼伺候。

織雲認出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之一,竟然是三天兩頭便被她在心裏罵著玩的死對頭陶晏南,也是暗暗吃驚。

兩人大概有半年沒碰面了,這傢伙非但沒有斷了鼻子、眼歪嘴斜,還越發的神氣俊朗了起來。尤其是耶雙炯然有神的眼睛,比上回碰面時更加銳利,深黝的黑瞳像有兩團火炬在燒,照得她全身發熱。

怪哉,為什麼每次見到他,她就身體發燙,從頭到腳都不對勁了起來?

“剛才的琴音是你弄出來的?”

什麼口氣嘛!

他擺明不相信的聲調和眼光,還有輕視的態度,讓織雲氣得頭昏腦脹。

她早就知道他瞧她不起,才會用這種語氣和眼神看她。

這傢伙太過分了,就算認為她不可能彈出像表姊那樣優美曼妙的琴音,也不該當著外人的面給她難看呀!

什麼“弄”?天呀,好個沒知識又沒文化的莽漢!

她瞪大眼眸,正待發火時,卻聽見晏南身後的年輕男子,以柔和悅耳又動聽的聲音道:“晏南,這裏就咱們四個人,你我自然不可能是彈琴人。而那位小姑娘是站着的,倒是她家小姐就坐在古琴之後,那雙白嫩得像新剝好的春筍般的纖纖十指擱在琴弦上。

如果說她不是彈琴人,我可找不出另一個彈琴人了。”

好個真知灼見呀,織雲正在心裏讚歎時,晏南條地旋身對住那名男子,聲調如凝結的冰塊般冒着寒氣說:“你的眼睛可真厲害!我們離她還有段距離,你竟然看得出來她擱在琴弦上的纖纖十指白嫩得像新剝好的春筍?!”

“這有何難的!這般如花似月的美人兒,自然是手如柔夷嘛。”

亨泰聽出他聲音里的不悅,有些訝異的挑起眉。他故意不理會晏南兇惡得像要噬人的眼光,繞過他走向涼亭。

一身出自織雲坊師傅的上好袍衣展現在織雲眼前,她這才看清楚人家溫文俊雅的容貌。只見他唇紅齒白,丰神如玉,全身散發著養尊處優的尊貴氣質,心中不由得對這位既有禮貌又有眼光的公子生出一股好感。

“打擾小姐了,容在下賠禮。”亨泰對她露齒一笑,爽朗的笑容就像旭日一般光芒萬丈,看得織雲心如小鹿亂撞,霞生雙頰,羞赦的低下頭。

“小姐琴音動聽,不知在下可否唐突的請小姐再奏一曲?”

當然好,織雲在心裏愉快的想。但就在她喜孜孜的開口表示意見時,身邊的綠兒機警的搶白道:“既知唐突,何以提出這麼沒道理的要求?你當我家小姐這麼隨便,你說彈就彈嗎?陶少爺,你倒是說句話,小姐可是金枝玉棄之身,你就縱容你朋友這樣調戲呀?”

“姑娘,在下沒有調戲你家小姐呀!”受到冤枉的亨泰趕緊辯白。

“亨!”

“亨泰,你不要自討沒趣了。”晏南幸災樂禍的拉住表弟。“再說綠兒也沒說錯。

你都自知唐突了,人家當然覺得你冒犯。好了,我們也該回去。”

“我們循着琴音而來,就這麼回去?”亨泰膛目瞪視他。“你剛才不是說要請彈琴人再奏一曲給我聽嗎?晏南,我看你好像跟這位小姐很熟,不如你就好心點求她再奏一曲吧。”

“問題是,她不見得會呀!”

織雲聽得雙眉高高揚起,擱在琴弦上的小手氣得發抖,恨不能用力彈奏琴弦,奏一曲“霹靂引”發泄滿腹的憤懣和酸楚,以霍霍電光打向他,轟轟雷鳴震得他耳朵發墳。

再下傾盆大兩把他澆得全身濕透,最好害他傷風感冒,燒個兩天兩夜!

可是問題是——她根本不會!

“霹靂引”到底怎麼彈呀?只聽琴姊姊提過曲名,還提過一個叫沈佺期的詩人做了首詩來描述,內容她全記不得了,只曉得很厲害就是了。

然而再厲害,她不會也枉然。害她只能瞪着圓圓的眼珠子,以如炬的憤怒燒向那張笑容可惡的俊臉。呸,俊個頭啦!比起他身邊那位溫柔又有禮貌的公子,他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織雲妹妹,你的眼睛怎麼了?不會是抽筋了吧?”晏南似笑非笑的揪視她,聲音里的關愛溫郁得就像蜂蜜般,只有織雲才聽得出來其中如匕首般銳利的嘲諷。

“討——厭——男!”珠玉交擊的嬌嫩嗓音自她暗咬的銀牙間迸裂而出。

晏南從她眼中冒出的凶光判斷出她絕對又在偷罵他了,一字眉不禁為之聳起。

織雲像是生來跟他作對似的,從兩人第一回見面就不給他好臉色看。記得幼年時第一次抱仍在襁褓中的織雲,她居然一見他就大哭,還在他懷裏尿濕,真是太過分了!這使得向來人緣極佳的他,極為不服氣,然而他越是親近她,這妮子就越不給面子的拒他於千里之外,甚至還給他取了個渾號“討厭男”,讓他欲哭無淚,只能暗恨於心。

“織雲妹妹,你這樣連名帶姓的喊我不太好吧。為兄可不認為有哪裏得罪你呀。”

他不怒反笑,只是笑意沒到達眼底,瞪視她的銳利眸光無言的傳遞他的警告。

“我說討厭男,你最好別攀親帶故。你姓陶,我姓藍,我怎會是你妹妹!”織雲板起臉,以嚴正的語氣撇清兩人的關係。

看來她是跟他杠上了!

晏南眉一揚,眼中精光閃爍,微笑的弧度加大,讓一旁的亨泰看了暗暗為織雲捏起冷汗來。他對晏南太了解了,他向來冷靜過人,但一旦被惹火,卻不是那麼容易被擺平的。他笑容越燦爛,就表示心頭的火燒得越旺。

“說的極是,是在下失言。”晏南笑吟吟的回應,還拱手為禮,一副深受教誨的樣子。“我說織雲小姐,在下只知道小姐的刺繡堪稱應天府第一,卻不曾聽聞小姐會彈琴,剛才的琴聲真是小姐彈的嗎?還請小姐具實以告,切勿自誤誤人!”

喝,說到底他就是不信她會彈琴!這讓織雲更加惱怒。她倨傲的揚起可愛的下巴,斜眼睨視他,嘴上卻道:“綠兒,告訴討厭男,你的小姐我學了多久的琴。”

“是。”小丫鬟唯唯諾諾,黑白分明的眼眸戰戰兢兢的迎向晏南深沉威稜的眼眸,心頭小鹿亂撞。

要命,小姐盡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給她,陶少爺可不是省油的燈呀,唬弄得了一時,可瞞不了一世,這小姐實在是……唉,只能怪小姐氣傲,害得她倒霉。

她硬著頭皮對晏南說:“我家小姐跟着表小姐學琴三年了。”

“我怎麼不知道?”

“你是我什麼人,我要每件事都跟你報告嗎?”織雲笑容甜蜜的說,目光卻倨傲的轉開,改而投向旁觀的亨泰,對他輕眨睫羽。

晏南看得心頭火起,她竟敢當著他的面跟別人眉目傳情!

他鷹眼一眯,幾個跨步走到古琴前,在織雲嚇得一顆心險些跳出喉腔時,彎身向她,誠懇溫柔道:“原來織雲小姐天縱奇才,學了三年就有如此琴藝。我這位朋友是音律愛好者,對小姐的琴聲讚歎得五體投地。難得遇上知音,織雲小姐何不為我這位朋友演奏一曲呢?”

“這……”織雲可不是傻瓜,她這一彈下去,不是自己找難看嗎?人家欣賞的是她琴姊姊的琴聲,可不是自己生澀的琴技。然而,面對晏南眼裏明白表示的“就知道你不會彈”的挑釁,她硬是吞不下這口氣。

“織雲。”

溫煦的呼喚猶如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降下的甘霖及時救了她。織雲鬆了口氣,感激的看向說話的人,發現表姊帶著貼身丫鬟小倩站在廊下觀望。

“琴姊姊!”她興奮的喊了聲,靈動的眼眸得意的瞪向晏南,壓低聲音對他道:“會彈也不彈給你聽!”說完便起身轉向她表姊。

晏南和亨泰不約而同的跟着她看過去,只覺得眼前的麗人裝束得極為素雅,清淡得像一縷煙、一瓢水。

論美貌,玉徽自然不及織雲顯眼。她是屬於耐看型的,清秀的容顏自有一股恬淡韻味。然而在兩名男子心有所系的情況下,他們當然無心思花時間投注在她身上,在瞥了她一眼后,又將注意力重新投注在嬌艷如花的織雲身上。

“我們該回去了。”她對錶妹說。

“好,我們馬上走。”織雲再沒有比此刻更渴望回家了,她真是恨不得立刻逃離陶晏南那雙彷彿能看透她的犀利眸光。雖然這麼想好像顯得她怕他,可是怕他就怕他吧!

反正陶晏南也不曉得。

她旋身想拿起桌上的琴,玉徽趕緊道:“織雲,琴重你別拿,我讓小倩過去。”

“噢。”她有些沮喪的應了聲。

小倩快速走來,嫻熟的捧琴架式加深了晏南的懷疑。他不由得看向織雲的表姊,她垂低目光避開他的注視,優美的測驗像畫家筆下的白描,淡雅柔和。她膚色潔凈如玉,五官秀若出水之花,身材高窕纖瘦,舉止嫻雅溫柔,渾身散發出貞靜婉約的氣質。如果說,一定要從在場中人找出吸引住亨泰全副心神的琴聲演奏者,那這人無疑就是眼前氣質高雅,如空谷幽蘭的少女了。

至於織雲,這個他從小看長大的少女則是個道道地地的音痴,她有多少本事他會不清楚嗎?

“小姐,我們何時可以再見面?”眼看織雲就要離開,亨泰急了起來。顧不得男女之防,大膽的詢問。

織雲顯然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不知所措的呆立當場。

玉徽和晏南同時皺了雙眉,前者以略帶譴責的眼光看向亨泰,聲音沉穩的對錶妹道:“織雲,你過來。”

“好。”織雲聽話的走過去,亨泰還想說什麼,卻被晏南阻止。

就這樣。兩人以目光送走從廊道轉向廂房的四名麗人。晏南見亨泰的目光始終盯在織雲婀娜多姿的背影,心裏有氣,卻發作不得。

他早就打聽到織雲今日會隨她母親到如來禪寺上香,才會在邀亨泰出遊散心時,順道來這裏。萬萬料不到一曲琴音竟然讓亨泰對織雲一見鍾情,人都走不見了,他還獃獃的凝望前方。

“走了!”他重重的拍了他肩膀一記,不悅的掉頭往外走。

亨泰不知他在鬧什麼弩扭,只得跟在他身後,依依不捨的離開牽繫他魂魄的寺院。

位於秦淮河畔的陸羽茶樓是應天府相當有名的茶館。樓高三層,建築格局堂皇高雅,二、三樓設有雅座,以書畫佈置,所用器皿、傢具全是精品。服務的對象多為中上層社會具有高消費能力的文人雅士及名門富豪。

茶樓里各地名茶都有,加上點心種類繁多,道道精緻,也吸引不少饕客光臨。

晏南帶著表弟和從人來到茶樓時,已是下午時分。由於茶樓可看到秦淮河的美景,從早到晚,座客常滿。一樓的座位這時候是客滿的,有不少客人或憑欄而觀水,或促膝以品茗。他看了一眼,心裏不禁嘆道藍老二的茶樓生意越做越旺了,看這情況便知日進斗金,一點也不遜色於藍家其他兄弟經營的買賣。

茶樓里的執事在他一進門便迎了土來,殷勤接待,親自引導貴客登上三樓的雅座。

主隨客便,亨泰點了龍井茶,晏南也點了數道搭配的茶食,慎重的向一旁伺候的茶博士交代道:“我們要龍泓出產的龍井茶,還要用虎跑泉泡,你可不要給我胡弄,砸了陸羽茶樓的招牌。”

“陶少爺放心。您是行家,我們不敢胡弄您的。”說完便拱手為禮,下去準備了。

龍井為泉名,古稱龍湖。佔地不過十數畝,因為太有名了,所以附近生產的茶也叫龍井,但還是以龍湖出的龍井最為上品。而杭州虎跑泉被稱為與龍井茶搭配的最佳泉水,是以晏南才會如此指定。

亨泰等茶博士為他們砌好茶,打開青瓷茶碗,只見翠芽碧水,相映成輝,帶著奶香的蒸氣瀰漫鼻端,聞之清心舒神。他顧不得燙,飲了一小口,只覺得入口甘甜,香郁如蘭,一點都不苦澀,不禁讚歎道:“好茶!”

“龍井加虎跑泉,還會不好喝嗎?”晏南也啜了一口,淡淡的道。

亨泰看了一眼表哥意興闌珊的表情,不解道:“晏南,打我們在如來禪寺和藍家小姐見過面后,你就怪怪的。”

“我怪?”晏南沒好氣的睨他一眼。如果他像他一樣,被喜歡的女人甩都不甩,還當著他的面跟另一名男子調情,他八成也會像他一樣怪。

“是呀,我看你跟藍小姐好像有仇似的。”亨泰探詢道。

***

“仇?”是呀,八成上輩子是怨偶,所以這輩子才會一見面就吵。

“晏南,再怎麼說你都是個男人。堂堂的男子漢跟名小女子鬥氣,總是器量狹小。”

“我器量狹小?”他眯起眼,難得的顯露出脾氣來。

“我不是這意思。”亨泰半嘲弄的輕扯嘴角,彷彿覺得表哥的怒氣很有意思。“我是說你沒必要跟藍小姐生氣,她年紀比我們小,又是名女子,我們讓讓她也是應該。”

“你這麼說是因為太不了解她了。”晏南哼了一聲,夾了塊餚肉進嘴裏,咬碎了才接着道:“你也看到她對我的態度了。我越是哄她,她越是自以為是。”

“我看她對我就不會。”

提到這個,晏南心裏就有氣。索性埋頭大嚼,一副不想繼續這話題的倔樣。

亨泰當然不許他如此,他以眼光示意身後的隨從到外頭去,清了清喉嚨道:“晏南,你還記得我們在如來禪寺打的賭嗎?”

晏南注視他一會兒,發現表弟眼裏的認真,只好認命的放下筷子。

“你說吧。”

亨泰滿意的咧開嘴,笑道:“你之前已經告訴我,那位藍小姐是藍氏家族二老爺的掌上明珠,跟她父親經營的織雲坊同名。”

晏南不悅的板起臉來,對這點他一直覺得有氣。真不曉得藍二伯父在想什麼,拿店名給女兒取名字,現在全應天府的人,大概沒人不曉得織雲的閨名了,這成什麼話呢?

“藍織雲的名字我也聽過,據說她的綉工堪稱應天府第一,從她十二歲起,上門提親的媒婆都快把藍家的大門踩壞了。”

“你從哪聽來的?”晏南雙手抱胸,面無表情的問。堂堂的安國公世子,怎麼會知道這種小道消息?

“我的小廝吉祥告訴我的。”

“噢。”他不感興趣的應了聲。

“晏南,你不覺得奇怪嗎?藍織雲這麼有名,為何我母親從未向我提過她?我是說,打從我十八歲起,她就搜羅了應天府附近名門千金的庚帖,要我從中擇選一名,可是那些庚帖中,並沒有藍織雲。”

這有什麼奇怪的?他瞪了表弟一眼。只因為表姨母早從他母親那裏知曉他有意娶織云為妻,當然不會搶他所愛。

“藍家雖是富豪之家,但畢竟不是官宦世家,這大概是表姨母沒有考慮織雲的原因吧。”他避重就輕的道。

“不會吧。娘還曾拿過薏明表妹的庚帖跟我合八字,若不是跟我實在是大不合,她八成早就逼着我和薏明成親了。”

薏明是陶晏南的大妹,三年前就嫁為人婦了。晏南並不知道有這段。

“那不一樣。”他含糊的道。“表姨母向來疼愛薏明,而且我們兩家是親戚,藍家跟我們沒辦法相提並論。”

“不不不,我記得最近媒婆送來的庚帖,也有並非出自官宦人家的。”

晏南沒想到表姨母竟然“飢不擇食”到這地步,越來越不挑了。還記得初初為亨泰挑選對象時,非名門不選,現在倒變成只要是個女人,而且能讓她的寶貝兒子點頭,她就什麼都不計較。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呀!不過,這樣下去,可危害到他的權益了。

晏南不是瞎子,早在如來禪寺時便看出亨泰對織雲頗為鍾情,而織雲那丫頭顯然也看他順眼,只要想到這點,胸臆間就忍不住一陣酸楚難耐,氣得他頭暈目眩。

織云為何從不肯用那種眼光看他?

“或許是表姨母認為織雲並不合你的品味。”他陰沉的回答。

“怎麼會呢?娘知道我希望將來的妻子是位才貌雙全、性情溫柔懂得體恤人的女子,藍家的織雲小姐正是我理想中的賢妻人選。”

表弟作夢似的語氣,讓晏南險些將嘴裏的食物吐出。他瞪視他無辜的表情,從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他看出亨泰真的是那樣想。

老天爺!

“亨泰,不是我要澆你冷水,”他忍不住以嘲諷的語音尖銳的道:“在我認識織雲的這十六年來,除了她那張臉可以迷惑得了好色之徒,她那雙巧手符合婦工外,你所謂的性情溫柔懂得體恤人,還有什麼才的,她全都沒有。”

對於表兄暗諷他是好色之徒,又刻意貶低織雲的說法,亨泰既迷惑又不滿,忍不住質問:“晏南,你到底跟織雲小姐有什麼仇,為什麼要這樣編派她?”

晏南一口氣差點梗住,氣悶的低吼:“我是實話實說!”

“好,她性情溫不溫柔,懂不懂得體恤人這點,我無從判斷,可是她彈奏的琴音你也聽見了……”

“我們聽到的,未必是她彈奏的琴音呀!”他暗示的說。

“什麼意思?”亨泰不解道。

“亨泰,”晏南輕嘆口氣,他知道要將表弟腦中的先人為主觀念矯正並不容易,況且他對織雲已生出好感,這時候哪肯相信他的判斷。“沒錯,我們是看到織雲的手放在琴弦上,但我們有看到她撫琴嗎?”

“如果不是她……”

“我知道你對織雲的印象很好,可是……”他眼神堅定的看進他眼裏,“以找對織雲的了解,如果她真會撫琴,不可能拒絕我們的請求,絕對會為我們演奏一曲。”

“那是因為織雲小姐的表姊突然出現……”

“你還記得織雲的表姊,那太好了。”晏南微微一笑。“亨泰,你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世家公子,你應該可以從織雲那雙靈動的眼眸看出來,她是個活潑外向的女孩。而以我從小看她長大的經驗,實在想像不出織雲乖乖坐在琴前學琴……”

“你也說她的綉工被譽為應天府第一,我不明白她可以安靜的坐在綉架前刺繡,為什麼沒法子學琴呢?”

晏南被表弟的話堵住,困擾的蹙起眉來。

“好,我承認你說的話有理。織雲是可能學琴,可是你也聽見她的丫鬟綠兒說的話了,織雲跟着她表姊學琴三年。以你的經驗,學三年琴有可能到我們所聽的琴音水準嗎?”

這話倒讓亨泰思量起來。

“我們再從她表姊要自己的丫鬟小倩去取琴,而不讓織雲拿這點看來……”

“那位小姐不是說怕琴太重,要織雲別拿嗎?”

“如果是因為這點,大可以讓綠兒拿呀。兩個丫鬟的體型差不多,不可能小倩拿得動,綠兒拿不動吧?如果琴是織雲的,照理說綠兒應該拿習慣了,沒有體力負荷不了的問題。從這點可看出,習慣取琴的人應該是小倩,而琴的主人則是那位表姊,而不是織雲。”

“我承認那位表姊的確像個會撫琴的人,但不表示織雲小姐就不會。就算琴是表姊的,織雲小姐還是可能是彈琴人……”

晏南氣憤的瞪視表弟,對他的冥頑不靈頭疼不已。顯然的,他對織雲的好感比他預料的要深刻,所以現在不管他說什麼,他都不會聽。

“我只想問你一句,萬一織雲不諳琴藝……”

“不可能的!”

“我是說萬一!”晏南陰沉的眯眼瞪視他,眼神里的凝重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彷彿要亨泰認清這點比什麼都重要。“如果織雲不是彈琴人,甚至不會音律,你對她的感覺還是一樣嗎?”

這個對亨泰而言純屬假設性的問題,令他不禁。攢起眉頭深思了起來。

如果藍織雲根本不會音律,對他而言,她就跟尋常女子沒什麼兩樣,他還會為她心動嗎?他必須誠實的對自己承認,真正打動他心的是琴聲,藍織雲的美麗只是加深他動心的程度。如果彈琴的人不是她,他不曉得自己對她的好感是否還是一樣;同樣的,如果彈琴的人不是藍織雲,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生出同等的愛慕情緒。

“晏南,我現在沒辦法回答這問題,除非讓我再見到她,確定出這點來。”

晏南沉重的喟嘆出聲,壓抑在心頭的躁動情緒強烈衝擊向他。

身為亨泰的表哥,他有義務幫他忙;可是愛慕織雲的心,又讓他不情願。一顆心於是在理智與情感之間擺盪,心肝扯痛。

“你要我履行的賭約,不會跟織雲有關吧?”他苦笑着問道。

“是的。我希望你能安排我和她再見一面。”

幸好不是要他代為求親,要不然……唉,他索性從這裏跳下秦淮河算了!晏南邊在心裏慶幸,邊望着窗外的景緻,只見河上船行如陸地上的車馬,好個繁榮景象。

“晏南……”

耳邊傳來的催促就像嗡嗡作響的蚊蠅聲一般討厭,只是他卻無法像打蚊子一般趕跑這聲音。他勉為其難的將視線轉回表弟臉上。

“這件事很容易啊。”他從乾澀的喉嚨擠出話來。“只要請表姨母以安國公夫人的名義辦個茶會,邀請應天府著名的世家夫人帶家中的未婚女眷前來,到時候織雲一定會跟她母親一塊到。你也可以乘機請她撫琴,就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以琴聲將你迷得神魂顛倒的彈琴人了。”

撇除表兄嘲諷的語氣,亨泰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主意。一張唇形優美的嘴向兩邊彎起,俊朗的眉眼神采飛揚,下定了主意。

對,就請母親大人出面。到時候他可以請藍織雲撫琴,如來禪寺里的琴音是不是她彈奏出來的謎就可以解出了。而他牽繫於她的情絲,也可以得到確定。如果她就是……亨泰的笑容更加燦爛,眼中多了抹纏綿的情意,那藍織雲將是他所冀求渴望的理想妻子。

忽然間,他對成婚之事一點都不排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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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挑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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