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陽光頑皮地在她臉上、發端散步,是那股暖暖的,麻麻刺刺的感覺喚醒了她。
「呵……啊嗯……」香好懶洋洋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小手揉着眼睛醒過來。「好舒服哦,好涼爽……好像睡在冷氣房裏一樣……咦?」
她眨了眨眼,小腳亂勾住被子的動作一頓,疑惑地轉動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左看右、看上看下--
米白色的天花板,一盞小巧的鬱金香形水晶燈還開着,她的房間幾時有這麼漂亮的東西?她記得天花板掛着是蚊帳,牆壁上貼了一張安潔莉娜裘莉波浪長發的海報--她的髮型設計師已經變成了香好最新的偶像。
香好坐了起來,傻傻地抓了抓頭,看着這簡直可以在裏頭騎腳踏車的寬闊舒爽房間,這才想起她現在是在陌生的好心人的家裏。
天亮了。
惡夢般的昨夜終於過去,幸虧她沒有流落街頭去睡公園。
「幸好有齊先生幫忙我,否則昨天晚上我一定被壞人捉走賣去華西街,要不就是露宿街頭,身上只蓋一張報紙還被警察伯伯趕……」電視上看過的遊民生涯閃進她腦海,香好不禁打了個寒顫,深深慶幸自己的幸運。
這也讓她更加對齊翼感激萬分--一定要好好報答他!
「不知道他起床了沒有?起床了肚子一定會餓,可憐的齊先生,看他昨天對一盤簡單的炒飯就感動得不得了,平常一定都沒好好的吃東西。」她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使出渾身解數,煮一桌好菜給他吃不可。
她下床,眼角餘光瞥見整整齊齊放在藤編矢車菊沙發上的一套白色運動眼和毛巾、牙刷,她走了過去,輕輕地抱起衣物和盥洗用具,心裏陣陣激動。
「他真是個大好人。」
香好原本想要為他煮飯打掃刷馬桶的報答指數,立刻直線升高到不惜為他做牛做馬的程度。
恩公,我來了!
齊翼赤着大腳走出房門,摩挲着下巴初生鬍髭的動作驀然一頓。
他吃驚地瞪着一團白色的被單在地板上動來動去,第一個閃進腦子裏的念頭是--他見鬼了。
這個念頭立刻被鋼鐵般的理智摧毀殆盡,他甩了甩頭,好吧!那麼是他眼花了。
「齊先生早。」那小團被單發出聲音,甜嫩而朝氣蓬勃。
他吃了一驚,總算看清楚。「妳?妳在做什麼?」
「擦地板啊!」香好用過大的袖子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水,笑嘻嘻地道:「早餐已經做好了,在餐桌上。」
看來過大的不止是她的袖子,他的白色運動服穿在她身上簡直變成了床單,鬆鬆垮垮地套在她嬌小的身子上,儘管她已經卷高了袖子和褲管,可是仍舊誇張突兀得可愛又好笑。
他笑了起來,黑眸明亮熠熠。「看來我們今天得去幫妳買幾件合身的衣服,妳這樣看起來……」
「對不起,它實在太大了。」她羞赧地低下頭,努力把袖子往上卷,可是再卷都快卷到肩膀縫線處了。
「妳看起來很可愛,只是我不能讓妳穿着這樣活動,太辛苦了。」齊翼突然意會到她正在擦他家的地板,還有客廳也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妳為什麼要幫我打掃家裏?」
「我要謝謝你收留我呀。」她天真地抬頭,蘋果般小臉笑意甜甜。
「我說過了,妳是客人,而且昨天晚上的事根本不算什麼,妳不需要用勞力來向我道謝。」他緩緩走過去,搶過她手上的抹布,溫和堅定地道:「妳吃過了嗎?」
「我的抹布……」她踮高腳尖想拿回來。
他故意將抹布拿得高高的,不讓她有機會搶回去。「妳吃過了嗎?」
「呃,還沒有。我的抹布可不可以還給我……」
「不行。」他二話不說隨手將抹布擱在高高的松木書柜上,命令道:「走,我們一起吃飯。」
「可是我還沒擦完地……我的抹布……」她無助地望着被擺得高高的抹布,就算她搬張椅子來也拿不到呀。
「走了啦。」齊翼握住她的小手就往餐桌方向拖去。
香好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抹布興嘆,被他堅定有力的大掌扶壓坐入餐桌椅內。
「稀飯和小菜?我的冰箱裏有這些東西嗎?」當他看見桌上擺着的清粥小菜時,不禁眼睛亮了起來。
「齊先生,你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廚房裏有什麼東西呢?」她被他驚喜又讚歎的表情逗笑了,突然覺得好有成就感。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手藝有這麼好,可是看他的表情,像是她煮了什麼五星級料理給他吃一樣。
這種對她能力的證賞與信賴是香好這二十年來從未感受過的,這滋味之美妙強烈得令她為之暈眩,胸口鼓漲着暖暖的、熱熱的奇異感覺,她忽然有點想哭。
「我不常在家裏吃飯,冰箱裏若有食物都是鐘點女傭打點的。」他忙不迭地替她添了碗稀飯,然後是自己,在喝了一大口黏稠香滑的稀飯時,不禁嘆了一口氣。「太好吃了。」
「齊先生,你平常都吃得很差嗎?」她同情地望着他。
可是看他的住家,他的衣着打扮,甚至是他的氣質,都不像是那種吃不起好東西的人呀。
「不要叫我齊先生,叫齊翼吧。」
「那怎麼行?」她恭恭敬敬地道:「不可以直接稱呼恩公的名字,我阿爸會罵我的。」
「恩……公?」他一口稀飯差點自鼻子噴出來。
「是呀,如果不是你昨天晚上收留我……」她又重複了一次感謝詞。
「我說過這沒什麼,更稱不上什麼恩公不恩公的。」他眨掉了眼角笑出來的淚花,愉快地瞅着她。「妳說妳家住南部哪裏?」
「台南縣小志鄉烏龍鎮田僑里三十五號。」她老老實實地背了出來。
什麼?
「烏龍鎮田僑里……」齊翼強忍住狂笑的衝動,台灣有烏龍鎮這個鎮嗎?他只聽過烏龍院。「田僑里?」
「是啊,翻成台語就是『田僑仔』的意思,我們里只有不到六十戶,代代都是務農為生,套句阿春姨的話就是窮種田的,一輩子翻不了身,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個這麼期待變成暴發戶的里名。」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位阿春姨又是何方人物?」他微蹙眉,昨晚也曾聽她提起過,而且記得這位阿春姨似乎是出口沒什麼好話的。
「她是我的老闆,田僑里唯一一家美髮院的老闆娘。」
「妳就是跟這個阿春姨學手藝?她還說妳笨手笨腳……聽起來她不是個很和善好相處的人。」
「你還記得我昨天說過的話?」她一臉訝然。
他夾了一筷子的玉米蛋放入口中,邊咀嚼邊挑眉,「就是同一個人吧?」
「是阿春姨沒錯,只是她……刀子嘴,豆腐心,其實本性是很好的,也許是因為我真的特別笨,還有……我是我阿爸的女兒,所以她才會反應比較激烈一點吧。」
「嗯?」他聽出了一絲意味。
香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跟他越說越多,才不過相識了一個晚上,居然連家事都坦承相告。
「就是……有一點男女感情的事情。」她吐了吐小舌,「其實內情我也不太清楚,總而言之,是我自己笨,手藝學得慢。不過我以後會很努力的,尤其這次來台北看世貿發藝大展后……啊!」
她慘叫一聲,齊翼迅速望向她,心猛地一跳。「怎麼了?」
「世貿!我是來台北看世貿發藝大展的,我居然忘得一乾二凈!」她站了起來,急得團團轉。「哎呀,還有我朋友……她一定也急着找我。」
「男朋友?」不知怎地,齊翼的心往下一沉,口氣有些干硬嫉妒。
「不是啦,是我同學,也是好朋友。」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怎麼好像在生氣?」
「我沒有生氣。」他語氣還是有點怪怪的,「妳同學男的女的?」
「當然是女的。」她駭然地望着他,「我阿爸怎麼可能會放心我跟男同學到台北來?」
聞言,齊翼堵在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酸意和煩悶感瞬間消散一空,英俊臉龐霎時笑開來了。
「妳要不要先打個電話通知她妳平安無事?」他笑吟吟地提醒她。
「可是她沒有手機,我只能打回她家……或我家,她一定會打電話回去的,這樣他們就知道我人很好,沒發生什麼事了。」香好鬆了口氣,歉疚地道:「不好意思,要借用你的電話。」
「我說過,不需要這麼客套拘謹。」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眼神專註溫柔得令她心裏小鹿亂撞起來。「打完電話就回來好好吃飯,吃完后我帶妳到世貿去看發藝大展。」
「真的嗎?」她瞪大眼睛愣在原處,作夢都不敢想像竟然會有這麼好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香好幾乎激動到顫抖起來,「真的嗎?你願意帶我去?真的可以嗎?」
「我看看現在幾點……」他屋裏不放時鐘,只有腕際的瑞士表提醒他時間,當他低頭一看,不禁怔住了,疑心自己是否眼花。「嗯。」
「嗯什麼?」
「我們要明天才能去看世貿展了。」他有點同情地看着她。
「你今天沒有空嗎?」她小臉掩不住失望。
「現在是下午四點了,沒想到我們倆都睡得那麼晚。」他微笑道。
假日總是令人變得鬆弛和格外慵懶。
「你騙人!現在不可能下午四點了!」她傻眼了,訥訥地道:「我記得我剛剛才煮早餐……」
呃……話說回來,她並沒有看到時鐘,手上也沒有表,所以她並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是幾點起床的。
四點了,她居然睡到四點,這就是她覺得今天醒來精神特別飽足的原因嗎?
「吃完了『早餐』我先陪妳到附近走走吧。」齊翼有點開心,又偷到一天跟她相處了。
原來他真的比自己知道的更容易寂寞,渴望有人的陪伴,尤其是她的陪伴。
「噢。」她嘆了一口氣,不過睡過頭並不是任何人的錯,所以她又振作起精神,對着他笑笑,「那我待會可以先借個電話嗎?」
「沒問題。」
「謝謝你,你真好!」她又感動得亂七八糟了。「什麼都答應我,從來不會拒絕我。」
「妳真的很容易滿足。」他衝動地又想要捏捏她嫩嫩的臉頰,總算及時壓抑下這莫名又奇怪,想要去寵愛、揉捏她的感覺。
「你真是個大好人……」她有點想哭,鼻頭紅紅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
當然除了阿爸和好友寶貝、含笑以外,可是他在她心裏的分量卻迅速增加,快得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卻又這麼自然得像稻子就是會結穗,花就是會開放,以及她天生就愛學美髮一樣。
他……奇異地在她生命中駐留,悄悄烙印下一個最特別的位置。
「這樣就是大好人?」他胸口竄流過一陣熱浪,當他凝視着她的瞬間,彷佛有種異樣的感覺悄悄地萌生髮芽了。
「是呀。」她開心地點頭。
「傻瓜。」他溫柔地低笑了起來,不能自己地深深望着她,視線怎麼也無法移轉開來。
就衝著讓他撿到她的份上,星期一上班時,他決定不訓那堆迷糊蟲了。
「喂?阿爸--」香好才小小喚了一聲,就聽到老爸在電話那頭哭哭啼啼的聲音,她連忙安慰道:「不不不,我沒有失蹤啦!只是迷路了……對啊,我現在很好……在哪裏?呃,在一個……朋友家……哪個朋友?嗯……就是一個很好的朋友……有多好?呃……」
齊翼打開筆記型電腦,正輸入一連串指令,趁空看了一篇美國科學鑒識雜誌最新的報告,耳朵不由自主接收到她講電話的內容,不禁莞爾一笑。
「就是……很好。」她小小聲道:「爸,你不用擔心,真的……哦?她打給你了嗎?我一直聯絡不到她,那你幫我跟她說,我現在很好,今天會在朋友家再過一夜……對啊!還有,如果寶貝今晚有再打給你,你幫我跟她說,我明天下午五點跟她在……嗯,台北火車站前面的新光大樓門口碰面好了。」
齊翼心念驀地一動,沒來由一陣強烈的失落。
她……明天就要走了嗎?
昨晚到今天,有小巧可愛的她在這兒,這屋裏突然不再那麼大到空虛、清寂無趣。
他的情緒陷入一股莫名的沉鬱里。
要命,他真的獨自一個人太久了,一點點小小的溫暖就讓他莫名其妙感傷起來。
直到香好掛上電話,興奮地一回頭,看到的就是他憂鬱落寞的神情。
她的笑容瞬間消失了,胸口忽然變得好緊好緊,且糾結着絲絲心疼與不舍……他怎麼了?
「齊大哥。」她走到他身邊,蹲在他身前,低柔地喚道:「你還好嗎?」
「我……」他用了甩頭,勉強一笑。「妳明天就要走了?」
「是,本來不應該再打擾你一晚的,但是我還聯絡不到我朋友,可是有我爸轉告,明天我跟她應該能碰頭的。」她被他深邃若有所思的眼神盯得心頭亂糟糟起來,低下頭道:「謝謝你願意再讓我住一晚,也謝謝你明天肯帶我去世貿。」
「我今天和明天都會陪妳。」他振作一下精神,英挺的眉宇微微紆解開來。「妳需要一個導遊,我非常樂意擔任這個工作。」
「謝謝你。」她感動地望着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
「先從告訴我妳的名字開始,如何?」他微笑提議。
她一怔,眨了眨眼。「哎呀,原來我都沒說呀?」
「我連妳姓什麼都不知道,如果妳走失了,離開了我的身邊,我都不知道該從何找起。」
他……他是認真的嗎?
不不,林香好,像他這麼出色挺拔的男人絕對不會對她有什麼認真、特別的心意呀!
他就是一個天生善良充滿正義感的男人,是她的英雄,她的恩公,拯救她於茫然無肋之中--
她怎麼可以因為他的好,就硬生生誤會他對自己有意思呢?
「妳在發獃。」齊翼被她傻眼的模樣逗笑了,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替她撥開額前的劉海。
「我……我叫林香好,香氣撲鼻的香,好不好的好。」她一個緊張過度,紅着臉結結巴巴道。
「香好。」他聲音低沉地念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忍不住微笑了起來。「香好,好香……果然很特別。」
「但是一點都不詩情畫意。」她偏着頭,語帶感觸道:「像我最好的朋友,一個叫張寶貝,一個叫陸含笑,我們三個小時候還很想聯合去改名字,但是沒辦法,戶政事務所的所長是含笑的表叔,根本就不准我們改名。」
「妳們那麼小,沒有父母或監護人的同意,是沒有辦法自己改名字的。」他滿臉興味地瞅着她,「那麼妳們原先想改成什麼名呢?」
「呃……」她突然尷尬心虛了起來,聲若細蚊,「能不能不要說?」
「不行。」他故作嚴肅,只有眼底閃爍着藏不住的笑意。
香好不愧是老實頭,乖乖地據實以告。
「寶貝想叫張紫薇,含笑想叫陸依依,我……」她不好意思得面紅耳赤。「想叫林含煙。」
齊翼一怔,隨即沒命地狂笑起來。
香好被笑得手足無措,一時間不知道該鑽地洞好,還是直接揪住他的頭髮猛晃幾記,讓他恢復正常好。
好吧,她們是瓊瑤阿姨的小說看多了,太崇拜裏頭有氣質有才華又清麗出塵的女主角。
再說……
「這幾個名字其實也不錯啊。」她低聲咕噥。
「是不錯,哈哈哈。」他笑到肚子痛,邊揉着發疼的小腹邊喘氣。「我沒說不好哇。」
「那你幹嘛笑成這樣?」她困惑地問。
「我……開心哪。」他黑眸炯炯晶亮,笑意濃厚。
「噢。」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哪裏不對,最後還是老實好脾氣地點頭。
他笑望着她,眼底滿滿都是憐惜和納悶。
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究竟是如何在現實社會裏存活?她天真得有如……笨拙可愛的小熊貓,難道田僑里專門養這些稀有動物的?
老天,他真想拐一隻回家養,而且那一隻就是她。
這個奇特的衝動念頭甚至未能驚嚇得他眉毛略抬一下,可見得事情有多麼嚴重了。
才短短認識不到一天、二十四小時,他竟生起了豢養她的渴望。
「齊大哥,你在發獃。」換香好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了。
「我們出門吧,妳需要買幾件衣服。」他回過神來,咧嘴一笑。
他從來沒有陪女孩子逛過街,也沒耐性做這麼無聊又浪費生命的事,寧可把精神時間全數放在研究人體奧秘上。
他念哥倫比亞大學時的同學總是戲謔他,寧可關在冰冷的解剖室里三天三夜,也不願對着一個仰慕他的女同學三分鐘。
這話說得有些誇張,但是他一向對約會遊戲沒什麼興趣就是了。
「我們不是只到附近逛逛嗎?不用買什麼衣服了,如果你不介意我繼續穿你這套休閑服的話……」她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
「可是……」他皺眉。
「這附近有公園嗎?我們可以去公園走走嗎?這樣就不用花錢了。」她充滿希冀地看着他。
齊翼被她這樣純真盼望的眼神打敗了。
好吧。
「只要妳開心。」他忍不住輕點了她的鼻頭。「但是我們明天一定要去買衣服,妳要逛妳最愛的世貿,總不能穿得太過隨便呀。」
「明天再說。」她還想使拖延戰術。
白吃白喝白賴在他家就已經很不應該了,她不能再花他的錢,造成他的負擔。
「不行,明天早上就去買。」
「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