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傍晚時分下了一陣小雨。
景玥坐在妝枱前,雙手托腮,看着窗外的天光一分一分地暗下去。
自從那次傳膳之後,皇上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來看她。掙扎了許久,她明白她終究還是躲不了,這就是她的宿命,如同變成了她血液組成的一部分,她必須習慣每天面對這個男人,她必須習慣,包括習慣他平穩均勻的呼吸,淡薄的語氣,微涼的手指,以及擁抱。
今天也不例外。
用過了晚膳,她就這樣坐在這裏,一言不,漸入深秋,白晝變得越來越短,月亮已經矮矮的爬上來,停留在樹梢,而樹葉也隨着這場秋雨,落得差不多了。
落葉歸根,化作春泥更護花。大自然就是這樣完成了一個循環,景玥閑閑地想,如果有一天,她自己也如同這葉子一般飄然隕落,那麼,她來年要守護的,又是什麼呢?
……不會是自己的孩子吧。她想起那天坐在皇上身邊的永樂公主,唇紅齒白,活潑伶俐,有着一雙肉團團的小手,任誰見了都會心生歡喜。她一直極喜歡女孩,曾經也想過,將來若是自己嫁了人,也要生一個如此漂亮伶俐的女兒,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唇角上揚,低聲地笑了起來。
“什麼事這麼高興,說出來也讓朕高興高興。”皇上走路向來就輕,平日裏又不喜歡叫人傳報,總是不知不覺就走到她的身邊。
景玥忙斂起笑容,低低喚了一聲:“皇上。”
皇上數日來訪,倒是頭一次見着她笑,見慣了她總是一副波瀾不興的表情,再見她的笑,才覺得那笑猶如冰破花開,有種說不出的暖意融融。
“今天興緻不錯,有什麼好事?”他自椅子上坐下,端起小柔奉上的茶喝了一口,頓時覺得茶香縈繞,滿口生津,不由得誇道:“好茶。”
小柔適時說:“這茶是容姑娘親手烹的。”
皇上聽罷一笑,走過來攬住她的腰:“還說自己是俗人,不懂得品茶之道。”
景玥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之上:“不過是初識皮毛而已,在皇上的諸位妃子面前,景玥不敢賣弄。”
皇上的語氣之中充滿寵溺:“倒是真的謙虛。”
站了一會兒,覺得周身涼颼颼,這才覺幾扇窗戶和大門皆敞開着,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開這麼多窗作甚?傍晚寒氣重,小心再染上風寒。”
她偎在他的懷裏沒有做聲,只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皇上的手指微涼,骨節突兀明顯,輕柔地拂過她的臉頰,最終停留在她的腰際。景玥素來不喜愛繁瑣的飾,只是在鬢角處簪了一枝怒放的芍藥。花瓣重疊在堆烏砌雲般的秀之中,隨着她每一個微笑的動作微微顫動,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泠動人。
她繼而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之上,帶着些許的遲疑——是的,她只能極力忍耐着內心一層層如浪頭般的的厭惡。他的懷抱無疑是寬廣而踏實的,但是,每一次看到他,嘴裏都彷彿能嘗出鮮血的甜腥氣味,她沒有辦法,只能用盡一切力量去壓抑,直至雙肩微微抖。
而皇上去彷彿無知無覺一般,緩緩將臉扭向窗外,外面的雨又淅瀝着下起來,天色也在不知不覺之間黯淡下來,已經蒙蒙黑。他抱着她,眼中只有那窗外連一片的風雨,覺得整個人如墜夢境,恍惚間說了一聲:“夏天居然就這麼過去了。”
景玥心緒微微一動,輕輕“嗯”了一聲。偌大的屋子寂然無聲,兩個人緊緊相擁,似夢似醒之間,只聽得雨滴打在窗欞上出的細小聲響……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推開她,淡淡一笑:“不早了,朕明日再來看你。”
在外面侯着的李敬年撐了油紙大傘迎上來,景玥送他到門口,他回頭對她一笑:“外面寒氣重,你回去吧。”
景玥嘴唇微微一動,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將身子福了一福,算是行過了禮,目送着那一抹明黃色的身影漸行漸遠,這才折回屋裏,輕輕關上房門。
雨勢漸漸大了起來,儘管有李敬年撐着傘,皇上的右肩還是濕了一片,這雨下又急又凶,不免讓人心中漸生惆悵,李敬年見皇上一路上揪着眉頭不言不語,以為又是景玥給皇上鬧了彆扭,便討好似的說道:“入了秋,眼瞧着這天氣是愈地冷了,趕明兒奴才去吩咐了御衣房給皇上準備出幾件禦寒的羽緞來。”
皇上沒搭理,只是從鼻子裏輕輕“嗯”了一聲,李敬年討了個沒趣兒,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畢恭畢敬地舉着傘跟在皇上身後慢騰騰地走,誰料到走到凈月宮的時候,皇上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低低說了一聲:“又到這時候了。”
李敬年手微微一抖,油紙大傘滑落出成片的水珠,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透明的軌跡,繼而跌碎在冰冷的石灰地面上——皇上指的是皇后容氏,兩年前的初秋,容皇后難產歸天,從此之後,這中宮皇后的位置也就一直懸空着。
皇上定定地看着那宮門的匾額,凈月宮三個金字皆是他一筆一筆親提,容皇後生得小巧柔美,膚色白皙明亮,而雙目之中如含寶玉,瀲灧有光華流轉其中。他曾誇她膚色似雪般透白,卻又比雪更加清澈透亮,正如同寶藍色天空下初生的一泓明月,柔白無暇,清凈如初,他一時興起,便吩咐人拿了紙筆,寫下凈月宮三字,賜容皇后常居於此。
而如今……他停下步子,只是滿目悵然地看着不遠處的那三個字,一切皆如往昔,一草一木都未曾有過分毫改變,唯一變了的只有她,只是她不在了,宮門上落了沉重的銅鎖,銅鎖之上已經生滿了綠色的銅銹,容皇后疫后,凈月宮便在無人居住,他亦是下令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只有平日負責掃灑的宮人們來往於此,就連他平日裏也有意無意地避開這裏,而今天,宮牆之下,疏桐月影,金色的飛檐勾出秋月那一點點彎彎的鉤,他竟然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這裏來。
他忍不住,腳下在一點點地靠近垂花門,想起以往,每次想起以往……伴隨而來的都是錐心刺骨般的疼痛,但是他沒有辦法不去想,與她的初次相遇,是在春天,他正和幾個王公大臣在後院裏比試射圃,她穿着一襲春衫,由幾個丫鬟簇擁着,由不遠處的半拱橋上緩緩走過。那一襲溫暖的嫩黃綠色,嬌嫩如新生的柳芽,教人只看一眼,便覺得春意盎然,融融暖意。走得近了,方才微微一屈身子對他行禮:“落晴見過王爺。”繼而又朝身邊的容暮雲點一點頭:“三哥。”
容暮雲問道:“你怎麼也進宮來了?”她便回答道:“母親進宮來探望瑜妃娘娘,帶了些上好的布匹和簪花,便叫着我一起來了。”
容暮雲點點頭:“瑜妃娘娘的身子好些沒有?”她一笑:“娘娘今天的氣色格外不錯,還叫惜玉扶着下床走了一小圈呢。”
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那時候她的烏濃密如雲,在陽光照射之下彷彿是上好的錦緞,出柔和的光輝來,其上並沒有繁瑣的飾,只是斜斜地簪了一朵鵝黃的芍藥,她整個人素雅至極,臉上未施脂粉,反倒顯襯得一雙美目靈動剔透,眼波微微一轉,便好似春風一過百花齊齊盛放,說不出的柔和嬌媚。
當時他彷彿被下了葯,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只記得她每一個微笑的笑綻放在眉梢眼角,長長的眼睫彷彿兩把濃密的小扇,抬頭低頭之間,柔和的弧度,無限的溫柔美好。
而如今,只有他一個人立於這蕭瑟的秋雨之中,但見月華滿天如水,落在地上便像是結了一層銀白色的霜雪,他的影子孤單單地在地上,無限的凄清孤獨。
終於,他聽到自己微弱的聲音,呼出來的一團白氣一下子便散在空氣之中:“取鑰匙來。”
李敬年驚得抬起頭來,忍不住叫一聲:“皇上。”
“沒聽到嗎?朕叫你取鑰匙來。”他的聲音冷冷的,在這樣的氛圍里更顯冰冷,叫李敬年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但頓了頓,他又忍不住勸道:“皇上……時日不早了,凈月宮幽閉已久,還是待明日叫宮人掃灑整齊,皇上再移駕前來。”
皇上不語,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仰着頭環顧四周,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他的臉色蒼白非常,李敬年跪下來磕了一個頭:“萬歲爺,夜深露重,還求您萬萬要仔細龍體啊。”
他揪着眉頭,似乎是猶豫着,過了一會兒,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繃緊的身體才得一點放鬆,輕輕吐出兩字:“回去。”
李敬年如蒙大赦,趕忙又撐起傘,扶着皇上慢慢轉身,皇上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過頭來望一望,那一重一重連綿的宮牆如同一隻熟睡的小獸,漸漸隱匿在愈濃重的顏色里,直至再也看不清細目,只識得月光下那一道模糊的輪廓,映在瞳孔里,終於成了灰黑色的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