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夜時分,一輛救護車飛快的駛進醫院,在急診室的門口停下,醫護人員匆匆忙忙地將一名臉色蒼白、意識不清的男人推人急診室內。
「艾醫生,有急診病患!」
原本彎腰在探視病人的女郎倏地轉身,動作迅速地小跑步過來;翩然急促的身形將雪白的醫生袍帶起一角。
她頂了頂小巧鼻端上的圓眼鏡,語氣除靜的問:「發生什麼事?」
「吸毒過量,我們據報到達的時候,他已經陷人意識不清的狀態了。」救護人員回道。
一旁跟來的小區警員點點頭,表示情況的確如此。
艾蘭齡點了點頭,快速地檢視起男人,「病人有針尖瞳孔狀態、呼吸抑制、體溫過低,應該是嗎啡中毒。小雲,準備一劑naloxonehydrochloride。雅蘋,A床病人的點滴快打完了,妳先去處理一下。」
一旁的護士們應了一聲,敏捷地動作起來。
由於這種呼吸刺激劑會使病人躁動不安,所以蘭齡還特別叮囑護士做好相關措施,以防病人自我傷害。
深夜的急診室因為這名病患而再度忙碌了起來,蘭齡直到處理、安撫完這名嗎啡中毒病人,才坐下來喘口氣。
「艾醫生,每次妳當班的時候都特別忙。」護士周雲替另外一位病患換了新點滴后,才吁了口氣地倚在櫃枱上,「看來大家知道妳醫術好,所以都特別挑妳值班的時候來掛急診。」
「是呀,我看我可以向院長爭取一座金醫獎了,要不然至少也要頒個年度最佳業績獎給我,到時候我一定把這座獎跟妳們分享。」蘭齡自我調侃道。
周雲聞言,噗嗤一笑,「太好了,我一直想要在醫院裏出出風頭,搞不好能因此撈個護士長來做做。」
「妳慢慢想吧!」蘭齡笑着搖搖頭,翻閱着手上的病歷表,「對了,A床的病人吊完點滴后,就可以送到普通病房去了。」
「是。艾醫生,妳要不要喝杯咖啡提神?我順道幫妳沖一杯。」說完,周雲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深夜值班的確是挺累人的,雖然已經習慣了,但有時候還是敵不過生理時鐘的叫喚。
蘭齡搖搖頭,纖指爬梳過削薄的短髮,「謝謝妳,不過我對咖啡過敏,一喝就心悸。」
「艾醫生,妳向來都是這麼有精神,我好像不曾聽過妳喊累吔。」周雲佩服至極地看着她依舊清亮的眼眸。
「我習慣把累字往肚裏吞。」蘭齡瞅了那名嗎啡中毒的男人一眼,「等他清醒后問問他家裏的電話號碼,我們有義務通知他的親屬到醫院來。還有,明天聯絡社工人員,我想他除了警察外,還需要社會福利工作者的幫助,最好是一些戒毒團體的。」
「是的。」周雲瞭然地貶眨眼。
艾醫生最熱心了,她做的比一般的急診醫師還多。
「我在休息室填一些表格,有事的話再打電話通知我。」她將病歷表夾在腋下,「OK?」
「OK。」
蘭齡交代完畢便轉身走人另一頭的長廊,窈窕的身形在白抱的襯托下更形動人,但是挺直的雙肩卻透露出一抹專業不懈的氣息。
深夜時光悄悄溜走,急診室的擾攘也漸漸轉成安寧的靜謐。
偌大的空聞只剩下護士們的輕聲交談,還有已經人睡的病患微微打鼾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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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齡專心地看着一本厚厚的書,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穿透窗戶,柔柔地在她細緻的臉上灑下點點金芒。
「女兒,妳怎麼沒出去呀?」一隻優雅修長、看得出經過精心保養的玉手輕輕搭上她的肩。
蘭齡倏地抬起頭,順手摘下眼鏡,「媽?妳在家?」
「是我先問妳的。」艾母在她身旁翩然落坐,五官精緻的臉龐依舊看得出當年頰倒眾生的模樣。
老實說,蘭齡和她長得一點都不像,這也是艾母最引以為憾的一件事―─因為她的美貌將後繼無人。
她怎麼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生出一個活像女學究的孩子來?瞧蘭齡渾身上下沒几絲女人氣息的樣子,這教艾母忍不住更擔憂起來。
「我今天休假。」說完,蘭齡戴回眼鏡,打算再次進人書本里。
艾母老實不客氣地抽掉她手上的書。
「媽?」
「我當然知道妳休假,我問的是妳為什麼沒出去?」
蘭齡伸手搶回書揣在懷裏,「難得休假,我當然在家裏休息了。
「我怎麼會有妳這種女兒?只會把大好的青春浪費在無趣的書本上。」艾母雙眉微蹙,撇了撇嘴角道:「妳應該約同事出去玩,再不然也去逛逛街,看場電影,總好過一個人窩在家一果生根發芽吧?」
「媽,不要把妳的生活和我的混為一談。」蘭齡端起桌上的杯子,再翻一頁書,「妳我都知道我不是那種活躍型的女人。」
「只要妳肯,妳可以很有魅力的。」艾母不滿意地揉揉她的短髮,「嘖嘖,我就說妳不適合剪短頭髮,現在妳看,果然半點女人味都沒有了。」
「我不相信只要有一頭長長的秀髮,男人就會趨之若騖,紛紛拜倒在石榴裙下。」說著,她啜了一口奶荼,「女人重要的是頭皮以下的東西,不是頭皮以上的。」
艾母瞪着她手上那杯香濃的奶茶,強忍着不去提醒她奶茶容易導致發胖。
「如果妳沒有維護好頭皮上的東西,就不會有男人對妳頭皮底下的東西感興趣的。」艾母無奈的搖搖頭,「知道嗎?這就是妳的問題,妳太不重視外表了。」
「我是個獨立自主的女性,不需要藉由外表來肯定自己,更別說吸引男人了。」蘭齡皺皺鼻子,不以為然的說,「如果男人都是只愛龐德女郎的動物,那麼我想,基本上這種動物也沒什麼值得女人去追求的。」
「究竟是誰教給妳這種論調的?」艾母驚駭道。
蘭齡朝母親微微一笑,「這是個好問題,但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絕對不是妳教的。」
「當然,我怎麼可能會教出妳這種有怪異思想的女兒來。」艾母說得彷佛這是一件敗壞家族名譽的事一樣。
「無論妳接不接受,事實已經是如此。」蘭齡的語氣有些幸災樂禍。
「幸好我還可以想辦法補救。」
聞言,蘭齡突然警覺起來,「媽,妳別想!我拒絕再去參加一些莫名其妙的晚餐。」
「這次是個台大副教授,不管妳願不願意,我已經打電話到餐廳訂好位了。」艾母拍拍她的肩說,姿勢優雅地站了起來。
她的母親出自台北名門望族,年輕時還是台大的校花,因此一舉一動無不帶着七分優雅和三分尊貴。也因為如此,蘭齡格外好奇貴為千金大小姐的母親,當年為什麼會「下嫁」給父親的?
父親那時只不過是個苦哈哈的國小老師罷了,雖然才氣縱橫,滿腹經綸,但是聽說母親的眾多追求者里不乏政要或商界小開,為何最後會是由父親抱得美人歸呢?
她直到現在還弄不清楚這個問題,屢次追問父母未果,然而自從四年前父親去世后,她便不敢再追問這件事了。
母親的日子依然過得亮麗,但她看得出父親的驟逝帶給母親多大的衝擊。
驕傲如母親,唯一能掩飾悲傷與脆弱的方式就是讓自己活得更好、更充實,因此與三五好友逛街、看電影,以及熱中替她找老公,就成了母親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但是卻苦了她。
「媽,妳不能恣意插手安排我的人生。」蘭齡抗議道,卻在母親眼底看見一抹更加堅持的光芒,她忍不住低低呻昤了一聲。
「不得有異議,今天晚上七點,力霸皇家飯店的西餐廳。」艾母不理會她的抗議,逕自說道,「我只是要妳多認識一些人,並沒有要恣意安排妳的人生。」
「照這種情形下去,我看也差不多了。」蘭齡咕噥。
「妳一定會喜歡他,他今年才三十五歲,看來穩重儒雅,一派學者風範的模樣。」艾母興奮地說。
「媽,妳究竟是扣哪兒找來這些男人的?」她實在根好奇母親的「徵友」管道。
「別忘了我也是個台大人。」艾母語氣得意的回答。
「什麼時候台大變成八卦流通地了?」
「不要亂講。記得,晚上穿漂亮一點。」頓了頓,艾母又補充道:「別想要偷溜,今晚我會押着妳去的。」
蘭齡緊緊抓着書本,抬頭瞅着母親,「妳有沒有想過,或許我已經有要好的男朋友了,所以並不需要妳費心安排?」
「妳有嗎?」艾母壞疑地挑高一道眉毛。
「沒有。」她頹然地道:「但沒有並不表示我就應該乖乖任妳安排相親。」
「那不是相親,我只是帶妳多認識朋友罷了。」艾母煞有介事地澄清。
「意思是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啰?」不待母親回答,蘭齡抓着書本,動作迅速的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今天天氣不錯,我的確應該聽妳的意見出去走走的,拜拜!」
艾母瞪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艾蘭齡,妳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妳要我怎麼跟人家交代呀?」
蘭齡雖然聽到母親的話,但是她壓根兒無意回答。
趁早離開現場才是上策,因為說不定她母親會不顧形象地追上來。
蘭齡抱着書本來到住宅前的公園,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清風徐來,醺人慾醉,她歡愉地打開書,再度沉浸在約翰•葛里遜《殺戮時刻》的緊湊劇情里。
能夠遠離母親的嘮叨真是件快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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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餐廳內,蘭齡端着盤子,從自助餐枱上挖了一匙馬鈴薯泥,邊對着身旁的好友兼同事紀如敏說:「我猜我媽己經進人唯恐女兒嫁不出去的恐慌時期了,不知道在腎學上這類癥狀的專有名詞叫什麼?空巢期嗎?」
如敏夾了一堆生菜色拉放在自己的盤子上,聞言笑道:「不要亂用醫學名詞,虧妳還是個醫生。」
蘭齡踱向意大利麵,盛了一大堆沾滿辣醬的面。「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也許下次我媽會趁我睡覺的時候,叫人把我偷娶走。」
如敏噗嗤一笑,手上的夾子差點掉落,「妳的想像力未免太豐富了。」
「妳以為我喜歡這麼誇張嗎?」她沒好氣地橫了好友一眼,這才注意到兩人盤內食物的不同。
如敏輕搖了下頭,對着盛湯的小弟笑道:「我要一碗紫菜清湯,給她一碗羅宋湯。」
「好的。」小弟回以一笑。
「我不明白,妳吃的簡直比心臟病患者還清淡,這麼久以來都不膩嗎?」蘭齡邊說邊在食物上滴了幾滴辣油。
如敏看着她盤一果的食物,忍不住搖搖頭,「妳是醫生,難道不明白清淡的食物比口味重的食物健康嗎?」
「基本上,我愛我的身體,所以我不會拿那些平淡無味的東西來虐待我的味蕾。」說著,蘭齡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我知道為什麼我和我媽會觀念不合了,因為我們吃的食物完全不一樣。」
「妳在說什麼啊?」如敏拉着她在一旁的桌子坐下來,好笑道:「該不會是昨天的事對妳刺激太大,所以導致妳精神錯亂了吧?」
「我沒猜錯,一定是這樣。」蘭齡舀了一匙馬鈴薯,在上頭灑了些胡椒粉,隨即塞人嘴裏,「嗯,絕對沒錯。」
「這跟食物有什麼關係?」
「我曾聽說愛吃肉的人較為活撥好動,愛吃菜的人則像綿羊般溫馴。我母親只吃所謂無油無脂的健康食品,她甚至還生啃紅蘿蔔。我的天啊,妳能想像像她那把年紀的人啃胡蘿蔔的樣子嗎?」
「妳這樣說並不公平,她有權利過她想要過的生活,其中也包括了注重保養自己的身材。」如敏和艾母頗熟,明白保持美麗對艾母而言是很重要的。
「我向來不干涉她,她可以整天臉上畫著精緻完美的彩妝,但我不能接受的是,她強迫我也要這麼做。」她吐了吐舌頭,忍不住捏了捏臉蛋,「我無法想像頂了一張塗滿五顏六色的臉,那感覺好像塗上一層厚厚的油漆一樣,說不定我會因此窒息而死。」
「所以妳該好好檢討,為什麼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會輸給一個年近半百的太太?」如敏好整以暇地吃着色拉。
蘭齡戳着意大利麵,忿忿地塞了一口,「就說我天生不像女人好了,如果當個女人必須強迫自己做那麼多的偽裝和改變,那我寧願去做變性手術,改當個男人算了。」
如敏被她激烈的口吻逗笑了,「別太誇張。」
蘭齡喝了口湯,衝掉嘴裏的麻辣,俏鼻微皺的說:「相信我,『誇張』這兩個字還不足以形容我母親對我做的,妳能夠容忍每天有人對着妳臉上的淡妝叨念,還批評妳身上的衣服嗎?」
「我大概能夠想像那種情景。」如敏同情的說。
蘭齡扯扯身上的黑色套裝,「我不覺得我穿這樣有付么怪異之處,上班嘛,總是要有專業形象,如果我採納她的意見,每天穿着五頗六色的衣服上班,只怕病人統統被我嚇跑了。」
如敏打量着蘭齡,不山得可惜起她一副好身材居然淹沒在深沉暗淡的色彩中。
「妳的確該穿亮一點的衣服。」
「謝了,我會記得在屁股上綁根螢火棒。」
聞言,如敏哈哈大笑起來,「我無意要妳變成螢火蟲,妳不要誤解我的意思。」
蘭齡吁了口氣,望着滿盤子的美食,卻連半點食慾都沒有了。
「或許我該考慮搬出去住。」
「別傻了,妳還有母親要奉養。」如敏提醒道。
蘭齡翻了翻白眼,「我知道,所以我說說罷了。不過話說回來,妳不覺得她看起來比我年輕嗎?」
「誰教妳不打扮,結果被妳媽媽比下去了吧!」如敏幸災樂禍的說。
蘭齡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我指的是她根本不需要我照顧。我媽的社交活動比我還多,每天在家裏等門的都是我。」
如敏吃着水果,笑吟吟的望着她,「所以妳更該檢討了。」
「怎麼連妳也這樣說?難道女人就不能獨立自主嗎?」蘭齡忍不住發牢騷。
「當然能,只是妳已經快跟外界斷絕來往了,我實在擔心妳哪天起床后,發現生日蠟燭已經插滿四十支,而枕畔還空無一人,這種感覺不會很可怕嗎?」
「早婚如妳,絕對想像不到單身女郎的生活有多快樂。」蘭齡睨了好友一眼,口吻熱烈地說:「愛到哪裏就到哪一果,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時間完全屬於自己,連看電視也不會有人跟妳搶搖控器,這種日子才叫快樂。」
「我不跟妳討論這些,因為我們立場不同。」說著,如敏朝她扮了個鬼臉,「妳不是我,妳無從得知我的快樂指數。」
「承認吧,婚姻是役有自由可言的。」蘭齡撇撇嘴道,「每天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我不相信妳不覺得累。」
「就算是這樣,至少那是種甜蜜的負荷。」
「我不跟妳討論這些,因為我們立場不同。」蘭齡開心地將她剛才說的話原封不動歸還。
如敏瞪着她,「我不替妳擔心了,反正妳是個怪胎,就算嫁不出去也不覺得難過。」
「妳總算了解了。」蘭齡支着下巴,苦惱道:「唉,假如我媽也能這麼想,那就太好了。」
「妳實在需要有個男人把妳從消極的生活中拉出來,並且跟妳談一場狂野的戀愛。」如敏搖着頭說。
「妳八成是荷里活的電影看太多了,現實生活中是役有『狂野』的愛情的。」她不以為然的說,「如果有的話,也只是短暫的激情罷了,所以妳說我要男人做什麼?等着讓他拋棄我嗎?」
「妳果然是怪胎。」
「別擔心我,我的日子過得可愉快了,只要我媽停止幫我找對象。」蘭齡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道。
看來艾伯母的牽紅線行動已經對她造成莫大的困擾。如敏暗忖。
「既然如此,妳繼續堅持下去吧,看看哪天妳母親主動宣告放棄。」
「多謝妳的意見。」她沒好氣地瞪了好友一眼。
「對了,下午妳值班到幾點?我們晚上一起出去吃個飯好嗎?」
「妳該不會也和我媽一樣,替我安排了相親人選吧?」蘭齡現在已如驚弓之鳥。
「拜託,我只是純粹想找妳出去吃頓飯,順道盡情聊聊天,別這麼敏感好嗎?」
「現在妳知道我有多可憐了吧?」蘭齡苦笑道。
「不過我倒是很想看看妳墜人情網的樣子。」如敏笑咪咪地看若她,又補了一句:「希望有這麼一天。」
蘭齡瞅着她,「我怎麼覺得妳話里好像有等着看好戲的意味?」
「妳太多心了。」如敏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