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了。」他微微後退,一臉敬謝不敏。「既然好吃,你就多吃點吧。」
「那我就不客氣啰。」她高高興興地把滿桑皮紙包里的點心全吃光了。駱揚看着她吃得不亦樂乎的小臉,心底滋味複雜萬千,分不清究竟是氣惱、困擾、憐愛還是痛惜。「施施。」
「嗯?」她舔了舔指尖沾上的奶黃色內餡,笑吟吟的抬頭。
「那是黃連做餡的一口酥。」
東施施舔手的動作倏地一僵,臉上浮起驚恐之色。
他、他……他在試她?
為什麼?
難道他……他知道了些什麼?
「施施,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目光悲憫地注視着她,「你根本吃不出食物的味道?」
東施施如遭電擊,雙頰血色褪得一乾二淨,膝頭一軟……他急忙接住了她虛軟下滑的身子。
「施施!」
「為什麼……你會知道?」她顫抖了起來。
「昨天那碗‘葯’。」他頓了頓,心情沉重地道:「不是葯,而是人蔘燉烏骨雞湯。」
她愕然地瞪着他,半晌后,頹然低下了頭。「我的天……」
笨施施……真笨,怎麼會這麼一時大意,就敗在一碗湯上?
多年苦心隱瞞、裝瘋賣傻,假裝什麼都好吃,她總以為一輩子藏着不說,就不會有人窺破知曉,可是她做夢都沒想到……沒想到……
東施施羞慚畏懼地低下頭,緊咬着下唇,淚眼婆娑。
駱揚瞧見她的淚,心下一痛。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胸口似有烈火灼燒,痛楚地問:「難道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嗎?」
她猛然抬頭,淚水顫抖着落了下來。「不,不是的!」
「你就是不信任我。」最令他感到憤怒的不是她的蓄意隱瞞,而是她對他不信任。「難道這些日子以來,你並未把我當成你真正的師父?」
「不是的……」
「或者在你的眼裏心裏,我這個師父根本一點也不重要?」他說得咬牙切齒,深沉的痛苦在胸口翻騰絞擰着,怎麼也壓抑不了。
「誰說不重要?」她顫抖了起來,心急忘形地喊道:「除了奶奶和爹之外,你當然是我心底最重要的人了!」
他聞言大大一震,所有在胸口熊熊燃燒的盛怒和痛苦瞬間不知去向!
「你、你說什麼?」他破天荒有一絲結巴。
東施施驚覺失言,小臉慌亂羞赧地紅了起來。「其實我……我知道有那麼多的人崇拜你、喜歡你,所以、所以多我一個,對你來說也算不上什麼。」
駱揚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胸口發熱着、悸動着……心,卻莫名地停止了不安的騷動,靜靜地踏實了。
「誰說算不上什麼?」他突然開口,黑眸發亮,固執地道:「有沒有多你這一個―很重要。」
她一呆,雙頰灼燙了起來,血色慢慢回到了臉上……連耳朵也紅了。
他深深地凝視着她,心下這才明白了。
原來翻攪了一整夜的不舒服和憤怒,全肇因於他的不安全感。
原來他怕,在她的心底,他只不過是皇宮御膳房裏的一個上司、一名「師父」,除了公事之外,她再不想讓他介入她的私事、她的生命。只要想到這個,他的理智就瀕臨失去控制。「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你我失去味覺……這麼嚴重的事。」看着他的眼神恢復昔日的溫暖與柔和,東施施僵凝寒冷的心也漸漸蘇醒活絡了過來,哽咽低語,「如果你想稟報皇上,我也!」
「你放心,我不會稟報皇上。」他對她做出承諾,「也絕對不泄漏這個秘密。我只會竭盡全力,保你周全!」
什、什麼?
東施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痴痴地望着他,淚水卻猶如斷了線的珍珠,再也管不住地撲簌簌掉落。
她的淚,教他心臟不禁細細絞疼了起來。
「你放心。」駱揚溫柔地拭去她頰上淚痕,沉聲道:「無論如何,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我來頂,懂嗎?」
「可……你不怪我嗎?」她淚眼蒙蒙,怯怯地問。
「我怪你做什麼?」他眸光清明而誠摯,只是語氣略微遲疑了一下,「可是,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會失去味覺的?」
她神色一黯。
靜夜悄悄。東施施坐在內膳房靠窗那張擱菜蔬的圓桌旁發獃,直到一杯冒着騰騰熱氣的茶出現在面前。她茫然地抬頭望着他。
「喝口枸杞桂圓茶,」駱揚緩緩在她身旁坐下,「夜裏冷。」
「謝謝師父。」她心窩一暖,小聲道。
「謝什麼?」他有一絲窘促,隨即清了清喉嚨,「咱們又不是不認識。」
「師父,你這兩天怎麼變得不太一樣?」
「哪裏不一樣?」
「沒那麼眼高於頂,跩得二五八萬,一張口氣焰可以噴得死人了。」她老實地回道。而且,還對她溫柔得像……像是喜歡上她的樣子……東施施臉一紅,急忙咬住下唇,不敢再恣意胡思亂想。
「你還真坦白。」駱揚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話說回來,他還是比較習慣這樣口無遮攔、天真未鑿的她。
「不過我哪有什麼資格批評師父呢?」她鬱郁地低下了頭,神情有些泣然欲泣。「好歹師父不像我……我……是個殺人兇手。」
「你什麼?」他差點被口水嗆到。
「我是個殺人兇手……」她頓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臉色蒼白若紙。「我曾經害死人。」
他一震,隨即啞然失笑,搖頭道:「你說什麼玩笑話呢?」
就憑她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能害死人?那太陽也該打西邊出來了吧。
「是真的!」她的聲音帶着哽咽,「我害死了我娘。」
他臉上笑意陡然不見,傻了。「你是當真的?」
東施施點點頭,又默默低下頭,好害怕看見他臉上的震驚、失望、鄙夷之色,冰冷的小手緊緊握着那杯枸杞桂圓茶,試圖汲取些許暖意。可是心口,終究是寒冷得可怕。儘管並非有意,儘管年幼無知,可是她永遠清晰而痛楚地記得,自己是個弒母的千古罪人。
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疑惑地緊盯着自己,她也知道自己這些年來一直努力、刻意想遺忘、埋藏,假裝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可是,人千逃萬逃,又怎麼逃得過自己的良心?
積壓在心頭的自責與愧疚在這一瞬間全潰堤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聲抖氣顫地開口。
「其實小時候,我是很會煮食的。」
「你?」他懷疑。
「是,就是我。」東施施苦笑,幽幽地道:「我爹總說我是神童,因為我四歲就懂得豆腐雕花,五歲就懂得熬煉醬汁,六歲燒制出的菜肴就有一流廚師的水準……可人哪,果然不能太驕傲自大,自以為是,得意過頭……是會惹來災禍的。」
駱揚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強忍住了,沉默靜聽。
「那年,我七歲,」她的臉色因不堪的回憶而慘白。「我娘突染風寒,卧病在床,爹和奶奶擔心不已,請了大夫來診治煎藥,還讓人到甘露寺去布施燈海許願,為我娘的病祈福。」
他心疼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