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末的編輯部似乎更加繁忙,紫珊一直忙到下午三點才回到家裏。
由於昨夜睡得不安寧,原本只打算小憩一下的紫珊,一沾枕竟睡到五點。匆匆洗頭、洗澡后,紫珊坐在梳妝枱前擦拭那頭剛洗好的長發。
典雅的菱形鏡里,反映出一張姣好的瓜子臉,沐浴過後的肌膚呈現出珍珠般的粉紅光澤,配上飽滿的小嘴,高挺而長的鼻子,秀氣整齊的柳眉,實在是個美人胚子。只可惜那雙深幽的眼眸顯得死氣沉沉,如畫的眉目間流露出過盡千帆的滄桑,以及對生命不抱希望的沉鬱,使得鏡中人有着不屬於本身年齡的無力感。
紫珊怔怔地對着鏡中人無神的眼眸,這是她嗎?她扯開一抹苦笑,挑剔地審視鏡中的自己。
一點都不美,既沒有母親的成熟風韻,也少了翠瑚的青春朝氣,活像個顧影自憐的老處女。
處女?這個字眼再度刺痛了紫珊的心。
不再是了,從她十六歲起就不是了。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紫珊的自憐,她轉過身,正好瞧見翠瑚推門進來。
“姊,你醒了呀?”翠瑚清脆悅耳的嗓音里充滿笑意。
紫珊望進妹妹清亮明媚的眼瞳,在那裏捕捉到一份活潑的生命力,彷彿被那股生命力感染似的,紫珊將先前的郁愁暫時拋開,回妹妹一個充滿溫柔、愛憐的微笑。
“沒出去啊?”紫珊低柔甜美的音色,每每令翠瑚羨慕不已。她總覺自己的聲音像百靈鳥叫聲似的,吱吱喳喳的吵人,不像姊姊的嗓音那麼富有磁性。
但這是翠瑚自己的想法,紫珊卻認為妹妹的聲音像風鈴般悅耳。那種在風中撞擊的清脆聲音,充滿詩意的愉悅,令人煩惱全消。
“還沒。”翠瑚調皮地皺了皺和紫珊同樣高挺的鼻子,親昵的湊到紫珊面前,抱住姊姊如刀削般的柔肩。“我下午回來時,你正在睡覺,我沒敢吵你,就回房睡美容覺了。”
“晚上有約會?”紫珊淡淡地笑問。以翠瑚的活潑好動,才不可能在周末夜乖乖待在家中。
“嗯,和裴德約六點半。”翠瑚晶亮的眼眸閃過一抹奇異的光彩,看得紫珊有些失神。
“對了,姊,晚上你不是要參加秋蕙姊的婚宴嗎?幾點開始?我叫裴德送你一程。”
“喜帖是寫六點半。”紫珊心不在焉的回答。
“那應該來得及。通常喜帖上寫六點半開席,總要延遲到七點或七點半呢。”翠瑚嘀咕着,看看手錶,發現已經五點四十分了。“不早了呢,姊。”她逕自從梳妝枱的抽屜里拿出吹風機,要替紫珊吹乾那頭烏黑柔亮的長發。
“我自己來就好。你不是跟裴德約六點半嗎?”
“好吧。”翠珊將吹風機交給紫珊,轉身走向門口時,回過頭對姊姊說:“穿那件淡紫色的洋裝,很配你。”說完后便關上門離開。
紫珊怔怔地望着合上的門,彷彿還能聽到翠瑚的嬌脆聲音在房間裏回蕩,室內似乎還余留着屬於翠瑚的活潑氣息。
又一陣敲門聲響起,紫珊的母親推門進來,望着女兒發獃的臉孔,心中頓時湧起疼惜。
“還沒換衣服啊。”她走到紫珊面前慈藹的說。
紫珊搖搖頭,她從來不會打扮自己,不是任由母親和妹妹把她當成洋娃娃般地裝扮,就是在最後一秒鐘時,胡亂抓了件衣服就套上。
她煩躁地撥了撥長發,有種想剪之而後快的衝動。雖然有頭人人稱羨的烏亮秀髮,紫珊卻覺得不耐煩,反而羨慕起翠瑚俏麗的短髮。
丁母從還在發愣的女兒手上接過吹風機,幫紫珊吹乾秀髮后,拿起梳子梳理愛女的長發。
“梳個髮髻如何?”她問。
紫珊無可無不可地點頭。
丁母將紫珊的頭髮編成髮辮盤在頭上,又拿了一根繫着紫色蝴蝶結的髮釵插進發內。
“太顯眼了。”紫珊不安地說。
“不會啦。”丁母寵溺地哄着女兒,從抽屜里拿出紫珊極少動用的化妝箱,取出化妝品。
約十分鐘后,鏡子中出現一張嬌艷動人的麗容。一雙含愁的杏眼像是能滴出水似的晶瑩閃爍,加上挺直俏麗的鼻樑、粉嫣嫵媚的櫻唇,以及兩頰的淡淡紅暈,活像是從仕女圖中走出來的古代美女。
紫珊驚訝地看着鏡中人,心中再度泛起些許不安。打從十六歲起,紫珊在下意識里便不希望自己的外表過於迷人,她總是打扮得老氣、不顯眼。只是在某些正式場合里,不得不屈從於母親和妹妹的安排,打扮得像粉妝玉琢的娃娃,讓人對她評頭論足。
遇到這種情形時,紫珊總是如坐針氈,表面上維持着笑容,心思卻早飛到某個幽閉密穴里,不讓人知道她內心深處的真正想法。
她害怕面對人群,但有些人卻是她不得不面對的。像是秋蕙的婚禮,她便不得不參加。
“妝會不會太濃了,媽咪?”她懇求地望着鏡子裏的母親。
“不會,化點淡妝是禮貌。紫珊,聽媽的話沒錯。”丁母摟着女兒的肩哄道。雖然紫珊已經二十六歲了,但在她眼裏,女兒依然才十六歲,需要她全心的寵愛和安慰。
“穿這件旗袍怎麼樣?”丁母從衣櫃裏找出一件前襟有着蝴蝶扣的淡紫色改良式旗袍,她知道這件衣服會將女兒溫柔婉約的古典氣質完全襯托出來。
“翠瑚建議我穿那件紫紗洋裝。”紫珊猶豫的說。
“那件是不錯,不過這件和你的髮型相配,參加婚宴比較適合。”丁母將衣服遞給她,“快把衣服換上。”
紫珊羞澀的接過旗袍,起身走進浴室換上。等她再度走出浴室時,丁母已經準備好搭配的首飾等着她。
“姊,”翠瑚正好推開房門進來,一看到紫珊的模樣,驚艷地吹了聲口哨,“哇,好漂亮!像仙女下凡。”
對於妹妹誇張的讚歎,紫珊只能靦腆的微笑。
“裴德來了,就在樓下等我們。”翠瑚親熱地擁住姊姊,推着她往外走。
“去吧,紫珊,別讓裴德等太久。”丁母將一隻小巧的皮包遞給大女兒。
“媽媽等不及把咱們兩姊妹趕出去,好讓她跟爸爸說悄悄話哩!”翠瑚頑皮道,惹來母親一記寵愛的白眼,才笑嘻嘻地拉着姊姊下樓。
在客廳等着的裴德,見到兩姊妹出現,立刻傻了眼。他從來不知道原來紫珊是這麼美麗。
一身淡紫的紫珊,和翠瑚的一身淺綠,只能說是春蘭秋桂各有勝場,誰也不比誰差。
翠瑚是現代的,全身充滿活躍的生命力,好比是一顆光芒四射的鑽石;紫珊則是古典的,一身的溫柔婉約,像是溫潤晶瑩的美玉般含蓄而美麗。她的美就像一壇陳年美酒,只會因年歲的增長而更有味道,值得男人細細品味。
“獃子,看什麼?沒見過女人啊!”翠瑚酸溜溜地瞪了裴德一眼,瞪得他滿臉通紅,自己卻噗哧一笑,把裴德唬得一愣一愣的。
“傻瓜,還要發獃多久?該走了。”她一手挽着裴德,一手拉着姊姊,滿臉笑容的朝門口走去。
紫珊和裴德相視而笑,搖搖頭,皆對翠瑚感到無可奈何。
====================
顧永清意氣飛揚地拉着好友凌遠鵬往新娘休息室走去,一路談論着他的新婚嬌妻。
“總之,只要你見過秋蕙,一定會喜歡她的。”他得意地做個結論。
“你不怕我對她一見鍾情,把她搶過來嗎?”遠鵬打趣道。
永清咧嘴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你搶不走的,秋蕙對我可是死心塌地得很呢。”
“這麼有把握?”遠鵬嘲弄地哂笑,對這位相交多年的同窗好友又羨又妒。
永清眉眼之間的得意,與往上揚起的唇角,都充盈着新婚男子的幸福。
幸福,這是個多麼奇妙的字眼,遠鵬立時收斂起臉上的笑容,心頭泛起蕭瑟的愁郁。
對他這個不幸的人而言,幸福是多麼遙不可及的想盼。不知道是那位哲人說過,“在地獄走過一遭的人,是沒有幸福的權利。”而如果這人又滿懷着罪惡感,更註定與幸福無緣了。
想到“罪惡”兩個字,遠鵬的眼睛霎時蒙上一層陰影。這麼多年了,精確地說應該是十年,十年前……
“幹嘛愁眉不展?”永清對着遠鵬兩眉之間愁結的凹痕抗議,“開心一點,今天可是我的大喜之日哩!”
“對不起,永清。”遠鵬歉疚地說。
“沒什麼好道歉的,都這麼多年的老朋友了,還這樣客氣。”永清謹慎地觀察遠鵬臉上的表情,一抹恍然大悟映上眼瞳,“哦,我知道了。你也老大不小,跟我一樣是二十三歲的相反,卻連個女友也沒有。不過,別擔心,秋蕙有很多出色的朋友,我讓她幫你介紹一個最美、最有氣質的。”
面對他媒婆似的熱情,遠鵬感到有些啼笑皆非。是不是每個快樂的已婚者都會染上幫人牽紅線的毛病?他認識永清有十幾年,他從來沒想過要幫他介紹女友,直到今天。
他對着曾陪伴他度過最孤寂、消沉歲月的好友搖頭苦笑。沒有人會比永清更了解他,哪怕是他最幽暗、難堪的記憶。
沒錯,包括十年前的那樁罪行,他都告訴了永清。永清在他最無助、孤單時,以不求回報的友誼陪伴他,並在他服完兵役之後,鼓勵他暫時拋開怯於面對的人事物出國留學,轉換心境。
遠鵬在美國待了八年,一直和永清保持聯絡,連他祖父病危的消息,都是永清通知他的。
永清對他的意義,比有血緣關係的手足更加親密。
遠鵬不知道自己眼裏又泛起灼熱的感情,直到永清又笑又鬧地拍着他的肩道:“嘿,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否則人家會誤會你正深深愛戀着我呢!”
對於這番話,遠鵬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板起臉來,正當他有些不知所措時,發現兩人已來到休息室門口,並瞧見一對男女也正好走到這裏來。
“嘿,秋明,你總算到了。不是說要早點來幫我招待貴親友嗎?”永清朝那位穿着深色西裝、相貌英俊的男子抱怨。
“什麼貴親友?別忘了現在也是你的親友了。”何秋明不服氣地反駁。
“好啦,算我失言。”永清舉起雙手投降,眼前的男子可是他的大舅子。接着,眼光轉向站在秋明身旁的女子,他兩眼立刻亮了起來。“咦,這不是紫珊嗎?這麼漂亮,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遠鵬隨着永清的眼光看向名叫紫珊的女子,唇邊的笑意瞬間急凍了起來,一陣莫名的驚顫竄過他全身。這位用漂亮來形容仍嫌不足的美麗女子是誰?他們曾見過面嗎?為什麼他會對這張婉約恬靜的古典芳顏有種莫名的熟悉感?還有,心裏那股歉意又是從何而來?
他看進那雙帶着迷惑和驚惶的水眸,心臟猛地緊縮起來,微微發疼。
紫珊的眼裏有着同樣的震驚。
這名男子是誰?為什麼她對他竟有種驚懼交加的熟悉感覺?她跟這個濃眉大眼、英挺出眾的男人見過面嗎?
不,怎會呢?
困擾了她十年的鬼魅影子再度掠上心頭,紫珊倒抽一口氣,身體微微顫抖了起來。
不,丁紫珊,你別傻了,不要把任何陌生男子都拿來跟心裏的鬼影比對,這對他或是你自己都不公平。
她咬緊下唇,制止自己因一件陳年往事而破壞今夜的好心情。她的眼光從對方抿成一條線、充滿男性魅力的嘴唇,移向他高而挺直的鼻樑,再看向那雙深沉悲鬱的眼。
她的心口像被悶擊了一拳般,隱隱作疼。
這是個不快樂的男人,一個被自己的罪惡感監禁了靈魂的男人。
紫珊微張着唇,訝異自己竟對這個陌生男子有這樣怪異的憐惜。她是怎麼了?什麼時候她竟能從人家的眼睛裏,看出對方快不快樂,甚至有什麼鬼罪惡感了?
秋明見紫珊和遠鵬深深對望,心裏有些不開心。他抿緊唇,輕輕咳了一聲,紫珊這才回過神來,一抹嫣紅染上粉頰,越發地明媚動人。
“恭喜了,永清。”盪在空氣中的輕柔嗓音,甜郁若上好的蜂蜜般,引發了遠鵬心底深處最激烈的渴望。
好美、好悅耳的聲音,是天籟嗎?
“謝謝你來,紫珊。秋蕙見到你一定很開心。”永清誠懇地說。
遠鵬訝異地看向好友,發現這還是頭一次看見永清一板一眼的說話,就算是學生時代面對指導教授,永清也沒這麼端莊過。
“對了,你是怎麼跟秋明遇上的?”
紫珊還來不及開口,秋明已替她回答了。“我和紫珊在門口遇上,她想看秋蕙,所以我帶她過來。”
“真巧,我也是帶我最好的朋友遠鵬來看秋蕙呢。”永清指了指遠鵬說,並為雙方介紹道:“這位是凌遠鵬。遠鵬,這位是我的大舅子,秋蕙的大哥何秋明。另外這位美性情、好容貌的古典佳麗,是秋蕙的好友,丁紫珊小姐。”
三人以點頭當作招呼,秋明向眾人道:“那我們就一起進去見秋蕙吧。”
四人敲門進去,一身白紗新娘禮服的秋蕙,嬌艷嫵媚得像是她手中的鈴蘭。
永清向她介紹遠鵬時,她朝這位初次見面的男人擠眉弄眼地笑道:“久仰大名了,凌遠鵬。永清不曉得跟我提過你幾次了,他老是遠鵬長,遠鵬短的,但偏偏不讓我們見面,也不讓我看你的照片。現在我可知道了,原來——”她故意拉長聲音,眼光不善地睨向一旁傻笑的永清,“你長得比永清帥多了!”
包括秋蕙的兩位伴娘,以及遠鵬、紫珊和秋明都被她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只有永清苦着一張臉。
遠鵬意味深長地看了好友一眼,微笑地對秋蕙說:“永清可不像你說得那樣沒信心,他剛才還說你對他死心塌地,我絕對搶不走你的。”
“什麼?他真的這樣說?”秋蕙故作橫眉豎眼,一手扭着永清的耳朵,“我對你死心塌地?若不是你像口香糖那樣黏着人家不放,說我不嫁給你,你就要去當和尚,我才不希罕嫁給你呢!”
“喂,輕一點,在遠鵬面前給我留點面子嘛!”永清求饒道。
“哼!”秋蕙不屑地鬆開手,然而唇邊輕揚着的淺笑,和看向永清的那雙盈滿柔情的眸子,無不透露出新嫁娘的喜悅。
她雙頰嫣紅,像是有點承受不住永清目不轉睛凝視她的款款柔情,以及眾人似笑非笑的曖味態度,乾脆轉向紫珊,拉着她的手邊笑邊讚歎道:“打扮得這麼美,是不是打算把我這個新娘的風采搶走?不管啦,誰教你這麼美、這麼惹人憐愛,害我好想香一口。”
“秋蕙!”紫珊笑着閃躲她,“都當新娘子了,還這麼瘋瘋癲癲沒個正經。”
“誰瘋瘋癲癲了?”秋蕙睜大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其他人尋求支持,“你們看看紫珊嘛,她今天是不是比我還像新娘子?喂,永清,瞧你那副豬哥樣,眼睛都要瞪凸出來了!”
永清望着老婆鼓起來的雙頰,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你叫我看的嗎?遵照你的旨意辦事,你又不開心。唉!真難伺候。”
“喂,你說什麼啊?”秋蕙大發嬌嗔,“我是叫你看,可沒讓你看成那個樣子!”
“這可不能怪我,連你都覺得紫珊秀色可餐,想香上一口,何況是我呢?”永清笑嘻嘻的說,一隻手伸向紫珊想攬住她,卻在半途打住。
倒不是害怕秋蕙會吃醋,秋蕙知道他對紫珊有種混合著尊敬和友愛的感情,絕不會為他對紫珊調笑而生氣。他之所以半途打住,是因為秋明和遠鵬的眼光突然像四把鋒利的匕首剌向他。
秋明的舉動,永清可以了解,他早從秋蕙那裏知道秋明對紫珊有好感;至於遠鵬眼中的敵意,可就值得推敲了。
永清嘴角微揚,看進遠鵬顯得有些心虛的眼裏,發現他黝黑的臉頰竟有些泛紅。
有趣,一抹興奮的期待自永清心裏冒出,他還以為遠鵬這輩子都不會再被女人吸引了。
十年來,不管是在國內或國外,遠鵬都將女人視為絕緣體。當年的事,不但讓他那顆飽受感情創傷的心,再也提不起勇氣戀愛,也讓他滿是罪惡感的心,認為自己配不上任何好女人。
那顆自卑又驕傲的心,常令永清深切憐惜。不知為什麼,在跟紫珊初次見面時,他竟然覺得紫珊和遠鵬好像,同時讓他想起蘇東坡那首“卜算子”里的孤鴻。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那隻心事不為人了解的孤鴻;那隻不願同流合污,選擇孤芳自賞,寂寞終身的孤鴻。但遠鵬的悲哀和痛苦,以及幽微的心事,卻比那隻孤鴻更黑暗、更不能被人了解。至於紫珊呢?她又有着什麼樣的故事?像她這麼年輕的女孩,會有什麼陰暗、悲痛的往事?那雙總是陰鬱愁結的黯淡眼眸里,到底藏着什麼樣的心事?
永清無限憐惜的望向紫珊,但在看見她眼中的畏縮時,很快轉為一抹戲謔,讓紫珊鬆了一口氣。
“時間也差不多了,該準備開席了。”永清語氣輕鬆地說,“秋明,麻煩你幫紫珊和遠鵬找個好位子,我和秋蕙一會兒就到。”
“該是時候了,否則又有人要抱怨咱們中國人最不守時,說好六點半開席,卻讓客人餓到七點多。”秋明幽默地回道,隨即領着紫珊和遠鵬離開。
當新娘休息室的房門再度合上時,秋蕙深思地望向新婚夫婿。
“永清,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永清指着自己,失笑出聲,但秋蕙的表情是那麼認真,讓他無法打馬虎眼。他握住老婆的柔肩,真摯地笑道:“就算我有什麼主意,能瞞得住你嗎?”“知道就好!”秋蕙眉開眼笑。“不過說真的,我覺得遠鵬給我的感覺,跟紫珊好像。”
“怎麼說?”永清忍住心裏的興奮,期待地問。
“他們都不快樂,好悲傷。”秋蕙說出她的觀察。
永清摟住嬌妻,微笑地吻了吻她的頭髮。
“那麼你認為讓兩個不快樂、悲傷的人在一起會有什麼結果?”他溫柔地問。
“什麼結果?”
“負負得正啊。”
秋蕙張大眼,說不出話來。永清的這個想法很大膽,但不知為什麼,她竟覺得這個法子很可行。可是,那她大哥秋明怎麼辦?
====================
秋明三人走進宴客廳時,每一桌都差不多坐滿了。他們經過男方同學桌時,有人認出了遠鵬,高聲地朝他打招呼。
“凌遠鵬,這些年你都跑哪裏去了?好像你服完兵役后就失蹤了!”隨着這聲像是斥責的招呼后,是此起彼落的打屁聲,遠鵬扯了扯嘴角,表情有些無可奈何。
“也不跟我們聯絡,你到底躲到哪個角落去了?”一個孔武有力的男子用力拍了遠鵬一掌,還好遠鵬這些年來不是上健身房,就是去登山、攀岩,還能撐得住。
“怕了你,大熊。我哪有躲?我到美國念書,你又不是不知道。”
“哪有人念這麼久?你好歹也是繫上的才子,不可能把留學當成遊學吧!”
“拿到學位后,我就留在美國,最近才回來。”
“哼!總算你夠意思。永清跟你這麼好,你就算用爬也要爬回來參加他的婚禮。”
“是是是。”
“看你孺子可教,我找個位子給你坐。”
遠鵬看他們桌上又是煙又是酒的,連忙搖頭道:“我另外找位子坐好了,你們都坐滿了。”
“擠一擠就行了。”
“算了,你們又是煙又是酒的,我在無菌的實驗室待久了,還真有些無法適應。”
“哇,現在是不食人間煙火了。”大熊眯起眼打量遠鵬,突然,他眼睛一亮,發現他身邊的紫珊。“嘿,原來你這小子交了個這麼正的女友,所以才不願跟我們這群大老粗坐在一起是嗎?介紹一下這位大美人吧。”
遠鵬不好意地看向紫珊嫣紅的雙頰,以及秋明微蹙的眉頭。“別誤會,丁小姐不是我的女友,是今天新娘的好朋友,你不要嚇壞人家。”
“喲,憐香惜玉呢!”眾人哄堂大笑。
“我們是很識相的,凌遠鵬。”大熊附在他耳邊低聲道:“若不是我早娶了老婆,可不會讓你獨佔這個機會。”
大熊又用力拍了他一掌,才讓他離開。
紫珊見識過遠鵬那票同學的熱情,心裏不由得有些忐忑起來。秋蕙的人緣向來很好,該不會也把高中同學請來吧?想到那伙有十年沒見的同學,也用這一招招待她,不禁讓她有些畏怯。
幸好秋明是將他們帶往女方朋友桌,那裏剛好有兩個位子,遠鵬理所當然地佔據其中一個位子,秋明有些不情願地離開紫珊去招呼其他賓客。
遠鵬朝紫珊歉疚地笑道:“剛才讓你看笑話了。”
“哪裏,你的同學很熱情。”紫珊以一抹淡雅的淺笑回應。
同桌的另一位女客人,是秋蕙的同事,紫珊曾和她見過面。她鬆了口氣,很滿意桌位的安排。
這一桌除了遠鵬和秋蕙的那位同事外,其他人對她而言都是陌生的。紫珊一直怯於面對十年前的友人,若不是任職的出版公司和秋蕙上班的連鎖書局有往來,她也不會有機會和秋蕙重逢。
體貼的秋蕙,在領悟到紫珊不願提起十年前突然休學的原因后,她立刻轉移話題,並從此不再提起往事。她們就像一對新認識的朋友,只談現在和未來,對十年前的少女歲月絕口不提。
紫珊因而更感激秋蕙,也更加珍惜這份友誼。老實說,這些年來她一直封閉自己的心,除了家人外,知心的朋友可以說根本沒有,有的也只是點頭之交而已。而秋蕙,這個曾經與她走過一段年輕歲月的好友,願意遷就她,和她重新交往,對紫珊來說可是難得的幸福。
她這輩子或許就只有秋蕙這個朋友了。
想到這裏,她的表情不由得黯淡下來,一直注視她的遠鵬,不禁心裏一沉。
“你不開心嗎?”話一出口,遠鵬才覺得自己莽撞。他什麼時候會關心起別人開不開心了?何況還是個初次見面的女人。說不出來是什麼原因,彷彿從一開始,他就被紫珊吸引住了,她的一顰一笑都牽動他的心。
“怎麼會?”紫珊以一抹不在意的淺笑,抖開心中的凄愴。今天是秋蕙的婚禮,她實在不該讓過往的不愉快,阻擾了她為秋蕙歡喜的心情。“你怎會這樣想?”
“沒什麼。”遠鵬自嘲地搖着頭。“對了,你跟秋蕙是怎麼認識的?”
“我們是高中同學,後來我們全家移居到英國,直到去年才回來,我因為工作上的關係和秋蕙重逢。你跟永清是大學同學嗎?”她三言兩語的帶過,連忙轉開話題。
“對,也是最好的朋友。”遠鵬因回憶到往昔快樂的學生生活,而綻出一抹許久不見的愉快笑意,讓他整張臉亮了起來。
有一剎那,紫珊似乎看到了一個意氣飛揚、不知人間陰暗面的快樂大男孩。
“服完兵役后,”他臉上的笑容黯淡下來,又恢復成憂鬱小生的模樣。“永清鼓勵我出國,這一去就是八年。這次若不是我爺爺生病,我還不一定會回來參加永清的婚禮呢。”
“你爺爺他不要緊吧?”
紫珊眼中的溫暖,令遠鵬感到十分窩心,某種溫柔的情愫在心裏擴散開來。他突然想摟住這個女人,想讓她的體熱進一步融化他心裏的寒冰,讓封在冰層下的火焰重新燃起來。
但這樣的痴想,是否該讓它如願?
如果他獲得了他渴望已久的幸福,對於那個被他深深傷害過的女孩是否公平?
他的心霎時冷卻下來。
這時候,擴音器里傳來鞭炮噼哩啪啦的聲響,新郎新娘的出現,分散了紫珊和遠鵬的注意力。隨着美味的佳肴被端上桌,他們似乎挺有默契地專註於食物上,席間只隨意地聊上一兩句。
這種淡漠的客套,讓紫珊感到有些失落。她不敢看向遠鵬,更遑論跟他眼神交會。將心靈鎖在安全的角落,讓禮貌有距離地橫在兩人中間,或許,這對他們而言,都是最安全的作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