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學生

女學生

她是我的學生,所以我不能約會她,不能與她說話,不能對她笑,我只可以待她如一個學生。

這樣的壓抑,我覺得很困難,因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而我只是一個男人。可是這是學校里的規則,教授不得與女學生有任何不適當的行為,我不能害她,我最多去了工作不幹,她的學業卻很重要。

事情是這朴的,我因讀書讀得早,甘五歲半拿的博士,再做了一年研究院工作,不過是快廿七歲。因為親戚有孩子來讀寄宿學校,請我照顧,我樂得在這裏找一份工作,算是拿個經驗,將來找正式的工作,比較容易,碰巧這間小大學請低級講師,我便來應徵,沒想到居然錄取了,年薪是低得不能再低,但坦白的說,我並不在乎,仍然住若父母買的房子,開着我的小跑車上學。

這間小大學只分開幾個系罷了,但凡是小大學,那些科目都是千奇百怪的,既不實際又沒有用,不外是室內裝修,服裝設計這一類,學費高,訂起來輕鬆,凡是家裏有幾個錢的孩子們,都進來胡鬧幾年,拿張文憑。大學裏女生多過男生。

我教建築。室內裝修多多少少牽連到一點建築上的問題,我那土木工程的博士就如此糟塌了,說起來,真有種殺雞用了牛刀的感覺。

我是大學裏唯一的中國講師,那些外國的女學生是很大膽的,對中國男人大表興緻,常常借故問東問西,我講課,她們一手拿着筆,一手托着腮,藍藍綠綠的眼珠瞪着我,我轉到東,她們跟到東,我轉到西,她們的目光跟到西,又帶着不懷好意的笑,我有種被她們目光強姦了的感覺,實在受不了。

我有時侯跟妹妹發牢騷,妹妹常常提醒我“人必自侮,然後人悔之”。“你別穿牛仔褲,別舉止輕挑,別跟人家擠眉弄眼,我不相信那些女學生會把你吃掉!”她罵我。

唉呀,我的天。我日日穿套西裝,一條領帶,頭髮也剪短了。皮鞋只穿黑色的,簡直像老僧人定一般,她還這麼取笑我,叫我做人難。

妹夫說:“你別講,洋女孩子很放肆的,不好怪家明,他又長得秀氣,不能怪他的女學生動

我回到校務處,便打聽她的名字。果然是念時裝設計的,那位女老師說:“蘇?是的,中國人,可是在倫敦出生的呢,她成績好極了,去年自縫一件衣服,拿去參展,把皇家美術學院的學生打垮了,不得了,你們中國人,跑到哪裏都這麼出色,連個小女孩子都這樣。”

蘇幾歲?

“今年是她最後一年,也廿一歲了。”女教師說下去,“中國人真有本事,就說你吧,多少人一定以為你是大學生,誰知道比我還高兩級!”她一臉的雀斑都擠出了笑意,還拋來一個媚眼。

我的媽,真受不了,我逃命似的逃開了。

我跟妹妹說起,妹妹又教訓我:“你算了吧,小哥哥,女學生是不能碰的,情願去勾搭人家老婆。英國人最要面子好看,你去了工作事小,影響名聲事大。”

我憤然說:“沒有這種道理,她並不是我一系的!”

“可是校方怕你偏袒她,考試時把題目通知她,你難道不明白?”

我很失望。

妹妹說:“算了,這種出風頭的女孩子,男朋友不曉得多少,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你去冒這種險做什麼?男人就是這點賤,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好,終究等到了,不過如此!”

我喃喃的說:“這裏這麼多中國女孩子,也只數她最出色!”

妹夫說:“你偏見罷了,照我說,那邊師範學院,有幾個是很不錯的。”

妹妹怪叫起來,“你又知道了,什麼地方的女人好看,什麼地方的女人值多少錢!你替我閉上你的嘴吧!”

當然我沒有跑去自我介紹,這種事是不能做的。不過在同一間學校,又是小學校,難免有見面的機會。

在圖書館就見過好幾次,她總是在埋頭苦寫,忙得不亦樂乎,偶而抬起頭來,見到我,便向我笑一笑,那種笑是非常禮貌的,非常敷衍的,換句話說,她並沒有把我看在眼內。

她笑的時候,一副牙齒,雪白。

英國這麼陰沉的天氣,居然培養出這麼一個如太陽如星星般明朗的人物來,當真不容易。我在每一個地方都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她喜歡打“克里蓋”球,常常拿着一枝棒,在草地上奔來奔去,輸了便又跳又叫,罵同學。

我默默的看着她。廿一歲,也不過是小我幾年而已,如果她不是我的學生,我一定會追求她,現在只好暫時按下再說。等得她畢業了,或是我的合同終止了,我們的新關係才可以開始。

人與人是很奇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看中了她,我真的不明白。正如妹夫說,這麼多的中國女孩子……其實也差不多全見過了,只有她是我喜歡的。

她沒有固定的男朋友,但是跟在她長頭髮,牛仔褲身後跑的男孩子,卻不知道有多少個,本校的,隔壁學校的,放學時候,都跑來等地。由此可見欣賞她的人很多,不止我一個,我是個軋熱鬧的人。

像她這樣,居然還有時間做功課,而且做得這麼好,真的超乎想像,令人不置信。

這樣子過了半個學期,正當我教書數得煩悶的時候,你別說,迎道來了,推也推不掉,我的機會到了。

妹妹叫我到她家去吃飯,我去了,我照例一到她那邊,便先進廚房,有什麼好吃的便牟什麼吃,這次世不例外。正在拿了一塊中國火腿切片,預備過粥。便聽見有人在客膚說話,是剛來的客人?是位女的,跟妹妹說得起勁呢,我也不在意口

後來妹妹說:“小哥哥,你出來一下好不好?”

我應着:“來了。”

走到客廳一看就呆住了,那皮膚那黑髮那眼睛,不是她是誰?

我獃獃的問:“咦,你到我們家來幹嗎?”

妹妹說:“神經病,她怎麼不來得?她是我

我說:“怎麼是你的學生?明明是我的學生雖然我不教她,可是她也是我的學生啊!”

妹妹恍然大悟,“我的天,原來是她啊:”

蘇看了我半晌,說:“你彷佛是我們學校的你念哪一科?”

妹妹大笑起來。

匱是一塌糊塗,我是講師,她拿我當同學,半個學期下來,正眼都不瞧我,我是妄身未明。而妹妹呢,也真絕,替她補習中文,連她念什麼大學也不知道。我呢,更妙,她一星期來三次,我常常進出妹妹的家,但不知道是她。結果還是碰在一堆了。多謝這小城,到底中國人不多,遲早會撞見的。

這裏不是學校,我頓時輕鬆起來,

蘇說:“我聽人家說你是設計系的,以為你念哪一科的,沒想到你是講師,失敬失敬。”她的姿態定是非常嬌憨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答好,只能喝着咖啡。生!”

蘇說:“我本來在一位叔叔那裏補中文,可是那位叔叔回香港去了,把我推薦給張姊姊,張姊姊見我還肯學,就收了我,我來了沒幾次,已經得益非淺了。”

原來如此,難怪我一直沒見過她,原來是剛來的。

我問:“對中文有興趣?”

妹妹說:“聽聽好笑不好笑?蘇小姐的中文比你好呢,人家論語孟子不知道多熟!人家是很好學的,在外國這麼久,念的是洋書,可是中丈也不差勁,從不缺課的。”

蘇把手直搖,“哪裏,別聽張姊姊的。”

“你例說,”妹妹不服氣,“你現在看什麼書?”

蘇不好意思的答:“儒林外史。”

妹妹很得意:“是不是?再過一陣子,我也沒資格教她了。”

蘇急了,“你們兩個都是我老師,我做學生的,哪裏敢吭聲呢?由得你們取笑罷了。”

我只是看着她,覺得它是一幅風景。

當日因為她要上課,我吃了點心,便先走了,不便妨礙她。本來想要送她,被妹妹一個眼色阻止了。

我這個妹妹是台大中文系的,中文很有點底子,教出來的學生,也不含錯到哪裏去。

晚上妹妹來了個電話,說:“原來是她呀,我倒沒想到,現在倒成了近水樓台最方便是你。我原說她不錯,一點沒有俗氣,也不做作,由此可知咱們兄妹倆英雄之見略相同,是她終究是你

學生,我勘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不然真替中國同胞鬧笑話。”

我苦笑,“看場電影也不準嗎?”

“不可以,你何必待我來警告你?你是博士,難道沒有理智?”妹妹問。

博士也是人。

“那麼她幾時來補習,我也來。”我問。

“更不可以了。”她說:“蘇是很用功的:最近還練書法,你來了,她怎麼專心,你不是好老師,我還不想誤人子弟,喂,你別像個饞嘴貓好不好?約束約束。”“好好好:”我說:“聽你的:”

我當然只好聽她的。

或是聽這個世界上許多不成文的條例。

不過自從那次見面以後,再在學校見到她,她跟我打起招呼來,就熱烈得多了,有時侯老遠在走廊見面,她就微笑起來。她那模樣,有點像高更筆下的犬溪地女郎,只不過細巧得多,那種美麗,是一樣的。

她是大學裏的明星學生。

教授們多多少少的說起她——-“真丟臉,偌大一堆學生,最高分數卻被一個中國小女孩得了去,我們這后一代,簡直一點希望都沒有!”

“蘇很美。幾時叫她到攝影間去拍些照片,宣傳一下我們學校這一科。”

“她的精力是無窮盡的。”

盯着她的男同學,那精力也是無窮毒的。他們又不必預存顏面。可喜的是,蘇對他們都客客氣氣,維持着良好的同學關係:一點也不輕眺。

就在放聖誕假前,我在公司女裝部里買禮物給妹妹,碰見了她。她見到了我很覷期的笑,與平常的作風不一樣,忽然之間文靜得很。

我問:“買禮物?”簡直是廢話,問了也等於白問。

她點點頭,“買給老師,張姐姐。”

“哦,”我說:“何必這麼客氣。”

“應該的。你呢?”她遲疑一下問:“買給女朋友嗎?”

“沒有,哪裏有女朋友,看看有什麼好東西,買給妹妹。她一向想要一隻意大利皮包,我看並沒有漂亮的。”

她忽然展開一個極美的微笑,她說:“不是在這裏真的,這裏沒有,要不要我帶你去?”

“求之不得呢。”我說。

她陪我到另外一間公司去,天氣很冷,我們兩個人都把手放到口袋裏,兩個人都沒有講話。我在等的時刻終於來了,多少日子以來,我老是希望可以單獨與她在一起,不是在課室里,不是在圖書館裏,但是今天終於得到了這一個機會,卻完全不是那回事,完全不是。

心中很有種異樣的感覺。

人的情感是不能拖的,談戀愛要打鐵趁熱,不然拖到她畢業,才上門去,就變成兄妹感情了。可是現在我們能做些什麼呢?

在一個聖誕節,各自買禮物。她難道沒有一個陪她的人?也許她也在想,怎麼我也沒有一個相陪的人?

我買到了我要買的皮包,雖然貴一點,想妹妹一定喜歡的,多年來的婚姻生活使妹妹成為一個比較容易滿足的女人,她少女時的銳氣止於說笑話。

我問蘇:“真謝謝你,你有空嗎?”

“有。”她微笑,“我是常常空的,功課並不緊。”

我是一個多心的人,我認為這樣是很明顯的一個暗示。我邀請她去吃一杯茶。她馬上答應了。在聖誕的時候,到處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但是我們找到一間大酒店:人少。

英國人是很注重吃茶的,她受英國人的影響很深吧。我們靜靜的坐着,我原來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忽然一句也不想說,而且很滿足於這樣的沉默。

她只是微笑的坐着,收斂着在學校里的活潑,那皮膚溫暖的顏色,似乎是不褪的,她是永遠溫暖的。在異國碰到這樣的一個中國女郎,就算靜靜的對坐,我也是滿意的。

她陸陸續續跟我說了一些事:“……畢了業便回去了,在英國住了廿一年,回到家長住,不知是什麼滋味,人還沒老,已經體會到落葉歸根的意思了。今年聖誕,與同學一起去奧大利,本來是去瑞士好,但瑞士已經被遊客去俗了。奧大利,有些人走馬看花,去廿多值小時便可以寫遊記發表意見呢,我不知道。”她笑了。

有一樣是可以肯定的,她不是那種淺薄的土生女。她家裏很有一點錢,可是沒有更多的錢送她到瑞士去念書,她父母很有點見解,可是她的能力有限,未能在劍橋牛津讀一些出名的科目,換句話說,她的才能七十分,人材九十分。

她還是一個突出的女孩子。

我這樣分析她,恐怕是不公平的,我呢?我自己又值若干分?在她眼裏,我是一個年輕的話師,多多少少佔着優勢,學生總是有點尊敬老師的,即使在外國,也還是如此。

吃完了茶,我開車送她回家,到了她家口,我鄭重地再道謝,並且說:“假期后再見。”那意思是,這一次的越界已是非常的事,以後我們可不能這樣,我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她仍然微笑着,那微笑有一種深奧,我急急忙忙的開車子走了。

後來我送禮物到妹妹那裏說起這件事。

妹妹詫異:“她倒沒跟我說過,既然出去了,也就開心一點,兩個人默默對坐——-什麼意思?流行這樣嗎?人家大膽,你們古典,倒是別出心裁得很。”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後來我找了個埋由,我說:“我一定是很喜歡她的,一(日一)真喜歡一個人,那態度就會不自然,舉止說話都拘謹起來,從這樣想來,我是喜歡它的。”

妹妹想了很久,問我,“你是真喜歡她嗎?”

我也想了很久,“我想是的。”

她乾脆地說:“那麼就把工作辭掉好了,找工作還不容易?女朋友難覓。”

“是的,可是我簽了兩年約合同,如果要終止,要陪三個月的薪水。”

妹妹笑,“算了,你那兩百鎊一個月的薪水,扣掉各式各樣的稅,連吃飯還不夠,賠就賠好了。”

我也笑着。

可是辭掉了工作,那女孩子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她一竟會有這樣的魅力。而且辭掉工作,她不一定會感動得接受我的感情。

多年來的生活與教育使我變成一個很理智的人,我的確是喜歡她的,然而還沒有到那個地步。我沒有辭職的意思。聖誕后,我們仍然在學校里見着面。

妹妹對我十分鄙視,她說:“男人呀,能夠免費塌點便宜,是千情萬願的,叫他們出點力氣,馬上殺頭似的了。”

我不饗。

她馬上轉向丈夫,問道:“是不是?是不是?”

這種問題怎麼答得出呢?

我看妹妹是說得對的。

過了沒多久,蘇大概到巴黎去了。她們那一組學生,常常往歐洲跑,去參觀時裝,這樣的讀膚,的確輕鬆快樂,可是忽然之間,在固書館又看見她,我是十分吃驚的,我獃獃的看住她。

“你沒去巴黎?”我忍不住問。

“誰說我去了巴黎,”她笑容滿臉的問。

“你們不是都去了嗎?”我說:“我打聽過了。”

“你真的打聽過了嗎?”她還是笑。

我忽然之間,臉就紅了。

“是呀,她們去了,但是我沒有去,她們是政府飛機票,我要自費,我不服氣,我不是沒那個錢,而是氣不過,我也拿英國護照,為什麼為難我?結果弄了半天,准我免費,又道歉,可是我呀,偏偏不去了!又不是沒去過,擠着起鬨幹什麼?”

我微笑,,“可是你留下來做什麼呢?”

“溫習。”她聳聳肩。

“那也好的,等她們回來,都不及格。”

“嘿,我們這學校,還有誰不及格的?糊孫來讀,都及格了,這種第九流學校”我巴不得離了這裏,轉別科念去。”她很氣憤。

“可是你已經念了三年了。”我詫異的說:“那時間不是都浪費了嗎?”

“那也不見得,多多少少學了點東西。不過我也很後悔,當時年輕,不知道訂書的好處,單想出風頭,挑這些讀,現在知道了,當然不舒服。”

我點點頭,“不過別的科目也未必有你想像中的好呢。”

“是呀,”她說:“事情完全不是這樣的。我自十六七歲開始,就嚮往住閣樓,那種尖頂,大大的窗口,有白鵠飛來飛去的。誰曉得實搬進閣樓去了,完全不是那回事,又冷又臟又灰,但凡有閣樓的房子,都是做做破破的,怎麼會呢?”

她把頭伏在手臂上,整個上身靠在圖書館的抬子上。

我還是微笑着。

人長大了,少不免會發現,呀,世界與想像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

我們用國語交談着。沒想到她的國語這麼好,講得這麼准。我們談了這麼久,坐在旁邊的洋女生已經咕咕的笑起來了。

笑什麼?笑我們的態度不像老師學生?

我只好站起來,夾着我的書,對蘇說:“我還有課呢,對不起。”

她連忙站起來,說:“對不起,我妨礙了你。”

我向她笑笑。這麼好的女孩子。

兩個星期以後,發生了件意外的事,有一家廠需要我這樣的人,在報紙上登了偌大的廣告,我去應徵了,講明跟一間大學簽有合同,卻料不到那家廠居然願意替我向校方還債,便我雀躍不已。

可是廠方要派我到南非去,我沒有法子,只好去請教我那寶貝妹妹。

她是非常善於利用成語的,馬上說:“唉:男兒志在四方,南非有什麼不好?去去去!”

“只不過半年罷了,那邊有一項工程完了,我又調回英國來了,很快的,這裏的房子也不用退,事事你替我照顧一下,我去去就來。”

“來呀,回來以後,那師生戀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可以正正式式光明正大的一起出去了。”

我但笑不語。

“而且薪水也漲了一倍有餘,可以組織小家庭了。”妹妹又加油又加醋的說。

我向校方正式辭了職。

那天晚上,妹妹把蘇請了來,我們高高與興的吃了一噸晚飯。我覺得無比的自由,談得很開心。蘇聽說我去非洲,說一定要我帶點好玩的東西回來,我答應她一個縮小了的人頭。妹妹先怪叫起來。,

我只有一個禮拜的時間收拾行李,去得很忽忙。

我沒有機會再見到蘇。我想來日方長,我回來的時候,她還沒畢業,不用忙。

到了約翰尼斯堡,我水土不服,好好的病了一傷,一條命幾乎去了半條,病中還得撐起來到工地去察看,因此病拖得更長。

妹妹還來信笑問是否相思病。

我也收到了蘇的卡片信件,都是非常禮貌的。

那一項簡單的工程足足做了九個月。廠方放我回英國的時候,已經是春天了。

見慣了相當多的黑人,一日一再回到白人國度,感覺上是兩樣的。妹妹來接飛機,不以為然,她說:“約翰尼斯堡根本是白人地方。”

跟她吵是沒有用的。

晚飯時候,不見蘇,我問起了她。

妹妹很驚異,“你還記得她?”她問。

我怎麼不記得?早幾個星期,她還問起我答應她的人頭呢,我也把歸期告訴她了。她難道又沒跟妹妹提起?也難怪她,妹妹嘴快,守不住秘密。

妹夫說:“她早不來了,訂了婚了。”

“什麼?”我是很震驚的。

“是的,”妹妹說:“訂了婚了。”

“幾時的事?”

“最近的事,才兩三個禮拜。”妹妹答。

蘇可沒告訴我。

我的震驚是難以形容的。

妹妹進房間,拿了一張照片出來,是彩色的,蘇與一個貌不驚人的男人在一起拍的,那男人給我的感覺就是有點睡齦相,皮膚太黑了,據說家中非常有錢,是不知道什麼地方的華僑,此刻蘇隨了末婚夫回老家去,走了十幾天。

“怎麼發生的?”我喃喃的問。

“誰知。”妹妹聳聳肩,“忽然就走了。”

竟沒有等我。也許我該說明,叫她等我,也許她會拒絕我,但也許她會答應下來。我太含糊了,覺得她與我是有一種默契的,不用多說話的:卻不料她一點也沒有領會我的忘思,我回來了,卻已經遲了。

她不再是我的學生,但卻已經太退了。

她訂了婚,而且離開了這裏。

當然這不過是一段淡淡的感情,決不是刻骨銘心的,雖然如此,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櫥悵,彷佛是差不多已經得到的東西,曾經有一個時間,是那麼近,然後一切都失去了。

我沒說什麼。

反正回來之後,也夠疲倦的,休息了三天,又回到廠里去工作。在廠里我是一帆風順的,沒有什麼好說的。

過了很多很多年,我又見到了蘇。

恐怕有六七年了。在英國,我又見到蘇。

她老了。女人老起來是這麼的快,廿十一歲的少女與廿七八歲的少婦簡直是兩碼事。

她的皮膚仍然是那種特別的顏色,然而有一膚油浮在上面,一種擦不掉的油,整個人胖了,胖了好幾號,若不是妹妹指給我看,我幾乎認不出是她,只有一雙眼睛,仍然是黑自分明的。

我獃獃的想,這便是我曾經一度,喜歡過的人嗎?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

妻問我:“誰?”

我轉過頭來。“是我以前的一個女學生。”我淡然的說。

我沒有說謊,她的確是我的學生。

妻說:“怎麼看上去比你還老?”

妹妹說:“以前很漂亮的。”

妻懷疑的問:“你怎麼知道?”她問妹妹。

“因為她也是我的女學生。”妹妹說。

我不響,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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