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胡可艾被鳥兒的啼叫聲吵醒，呻吟着，伸展四肢，好舒服喔……她在床上蠕動，翻滾，捨不得起床。回想着昨晚，好像喝醉了，對了，李成宇送她回來……好像……好像有叫他睡這裏。

李成宇？

她終於張開眼睛。

「媽”」胡可艾摔到床下。

她不是喊「媽啊」，而是真真確確地「親娘」就在眼前。

高瘦的吳女士一身紅色香奈兒緊身套裝，髮髻梳得超級工整，臉上妝容化得無懈可擊。她不知幾時把桌前的椅子拉到床邊，此刻交迭長腿坐着，並啾着她的女兒。

她坐姿高貴，高昂下巴，眼神充滿權威，不知道就這樣默默打量她睡容多久了。可是……李成宇呢？

「李成宇？」胡可艾往左往右看，人呢？

吳女士耳朵很尖，嚴厲地挑眉。「李成宇？妳跟男人同居？」

「什麼？……我是說『妳來了』？」呼……幸好，那傢伙已經走了。

「去洗把臉，我有話跟妳說。拜託，順便把妳眼角的眼屎擦掉，我看了很反胃。」

「喔。」胡可艾揉眼睛，等一下，她臉色一變，往床沿坐下，挺胸反擊。

「媽，我給妳鑰匙，不是要讓妳這樣不說一聲就進來的。」

「難道媽媽進女兒屋子還要先稟告嗎？」

「算了，跟妳討論這個只會讓我們吵架。」她總是認為母親有權利干涉兒女的一切。這點大家沒交集，在強勢的爸媽眼中，兒女只是他們的資產。

吳女士說：「妳爸聽說妳住院的事了。」

「喔，只是做檢查，所以沒通知你們。」可惡，連這種鳥事怎麼都會讓他知道？

「那時候我跟妳爸在新加坡開會，也沒辦法去看妳。而且，說真的，妳身體這麼差都是因為妳不聽話，早聽妳爸的話到家裏的企業當採購經理，既可分擔妳爸的工作，又可以過得很有自尊，好過當什麼小生鮮部的採購員，妳爸胡城程在台灣商界還不夠有地位嗎？光咱們家的餐廳全台就有二十間，還不包括美西那邊的……妳看妳弟現在過得多好？年紀輕輕就結婚有兩個孩子，住天母的別墅，出入有司機，家裏有僕人，妳呢？就妳最不聽話。」

瞧媽提起他的得意模樣，胡可艾很不屑。

「妳知道我討厭那個人做生意的手段，我發誓，我不要跟他一樣。」

「什麼那個人那個人，他已經是妳爸。他對妳又不壞，妳在家的時候住的是大別墅，房間是這裏的五倍大，還有傭人司機，如果到妳爸公司工作，大家都會對妳畢恭畢敬，妳還有什麼不高興？」

「我就是不喜歡他野蠻的做生意態度，我喜歡我那個開早餐店的親生老爸，王文欽才是我爸，他窮但他才是我爸，他會做全天下最好吃的荷包蛋給我吃，他會親自做便當送到學校給我，他是我最愛的老爸爸。」

「他已經死了。」吳女士冷漠道：「活的時候沒出息，死的時候又死得拖拖拉拉，妳反正就是見不得妳媽有出息，非要跟我作對才甘心，妳就跟妳那死去的蠢爸爸一樣，你們是一國的，一鼻孔出氣，非要讓我難過才甘心。」她厭倦過去跟王文欽過的窮困生活，好不容易熬出頭了，現在變得更加自私勢利，只想擺脫過去陰影。

胡可艾煩躁地起身道：「我要換衣服上班了，妳請便。」拉開衣櫥，驚見李成宇藏在她的套裝後面，他貼着櫥邊半蹲着，她差點尖叫，實時冷靜下來，和他交換個眼神，暗示他再忍耐一會。

胡可艾隨便抓了衣服出來，關上衣櫥。

「我要上班去了。」胡可艾伸出手：「媽，把我的鑰匙留下來，妳可以回妳的高級大別墅去了。」

「很好，我也不想杵在這個又擠又亂的斕地方。妳這種調調，果然像妳老爸，渾身上下都是沒出息的脾氣。要是讓人家知道胡城程的女兒住在這種爛套房，還以為他虐待繼女，妳就只顧自己的脾氣，為什麼不為他想一想，別人會怎麼說他？」

「所以到最後要我回去只是因為怕妳那偉大的老公被人說閑話？」

吳女士臉色微變。「如果妳要這麼想，我無話可說。我回去了，妳自己保重，等妳想清楚了回來找我。」她留下鑰匙，離開。

胡可艾往床沿坐下，深深嘆息。每次和媽媽對話，事後都覺得好沮喪。她無法認同媽媽的觀念，偏偏她是透過媽媽誕生到這世上的。她應該心存感激，應該感謝，可是那些母女間不間斷的衝突，和彼此的不願了解，使得母女感情磨損，傷痕纍纍，漸漸都沒話講，只會彼此嘲諷。

胡可艾相信母親也不願傷害她，母親只是不知如何愛她，也不願以她喜歡的方式愛護她。正如同她不懂該怎麼去愛母親，那些能討母親歡喜的事，都是胡可艾厭惡的，做不來的。

這僵局已無法打破，偏偏讓外人瞥見，使得胡可艾很尷尬。

衣櫥門被推開，李成宇走出來，站在她面前，看她縮着瘦瘦的身子，雙手捧着腦袋，很頹喪的樣子……

他看着，心裏不好受。

她不好意思抬頭面對李成宇。現在，他可知道了，在醫院時為什麼她不通知家人，因為他們只會讓她不得安寧。現在，他也知道了，她當時說謊，什麼她家人都很疼她很擁護她，其實相反，她跟家人感情疏離。

「妳還好吧？」他問。

「很好笑吧？」她乾澀道：「讓你看笑話了。」胡可艾苦笑，僵着身子，很不喜歡在這麼脆弱的時候被人看見。

忽然有雙強壯、暖熱的手臂，將她輕輕攬入胸懷裏。

李成宇蹲下來，張開臂彎，擁住了胡可艾。也許這個舉動太冒失，會被她討厭；也許她會推開他，以後避不見面，但他忍不住想擁抱她的衝動，當她看起來這麼沮喪無助，他也好難過。除了擁抱她，他不知該怎麼做。

在那溫暖的胸懷裏，胡可艾心頭一震，他們還只是朋友，他們還不算太熟，這安慰的動作會不會太親昵了？可是她沒有一丁點的反感，貼近他溫暖的胸懷，聞到他身上很男人的氣味，竟讓她心悸，皮膚酥麻，她很熱，也很軟弱，眼睛很燙，不知為何很感動，還想哭……

這是個讓人感覺很溫暖、很信賴的強壯胸膛，她捨不得推開，反而有點兒耽溺起來。

今天，胡可艾沒開車，車子還在昨晚的餐廳停車場。她婉拒李成宇載她去上班的建議，她搭捷運上班，因為宿醉，有點頭疼，還因為，心神恍惚，需要一個人靜靜。她坐着，怔着，身體隨車廂搖擺，她問自己，喜歡的人明明是遠在巴黎的蔣祖明啊？為什麼卻會對李成宇的擁抱這麼心動？她是怎麼了？

現在李成宇不在身邊，是她要他別送她的，可為什麼才剛分開，又很想看見他。這心頭的騷亂，這忐忑的心情，是什麼？

胡可艾思量着，感覺自己的心，在轉變。

難道喜歡李成宇多過蔣祖明？

雖然她跟蔣祖明還未正式交往，那是因為兩人剛認識、互有好感時，蔣祖明正好要出國深造。於是，蔣祖明跟她約定了，等年底他回來，如果大家感覺還在，就在一起交往看看。

蔣祖明是「喜朵」法國餐廳老闆，在餐飲界，這是間赫赫有名的約會餐廳，情人們最愛選在這裏求婚。

蔣祖明高大英俊，風度翩翩，每次胡可艾和他碰面，就會無法控制地緊張害羞，很不自在。那是胡可艾打出娘胎至今，第一次遇到會讓她緊張的男人呢！她認為這當然是愛情，在蔣祖明面前，她覺得自己好渺小，好女性化。而高大英偉的蔣祖明，更是許多女人的夢中情人，就她所知，追求他的女客多到他的餐廳名片不敢放他私人的手機號碼。

蔣祖明毫不隱瞞自己的魅力。

個性大而化之的胡可艾，一遇到他就變得很弱很拘謹，他像天上最耀眼的星，和他見面時總覺得不真實，像在夢裏。

可現在怎麼了？

胡可艾心情混亂，難道是因為太久沒見到蔣祖明，所以見異思遷？還是太久沒談戀愛，所以李成宇安慰地擁抱一下，她就亂了心情？

「我快瘋了……」煩躁地拍拍發燙的額頭，胡可艾要自己冷靜。李成宇不就是安慰地摟了她一下嘛，也沒說喜歡她啊，她這樣一直亂想真可笑。

中午，李成宇買了三明治在座位上吃。

他看着桌上攤開的檢驗報告，心思卻在胡可艾身上。原來她是胡城程的繼女，是那身上扛了好幾宗官司，有錢有勢，但是對員工非常惡劣的商人。最著名的一宗官司，是他常故意讓年邁的資深員工改做粗重工作，讓他們受不了侮辱自行辭職，省掉一大筆退休金。當然這位大商人有他官方的說法，絕不是他的錯，也有一堆律師政要當靠山，可是他低劣的品行在業界是出名的。

李成宇由衷佩服起胡可艾的骨氣，媽媽改嫁有錢人，她不但沒樂得享受富豪生活，反而堅持走自己的路，不惜和家人決裂，沒有依靠，窩在小套房裏，自立自強，闖出自己的事業。

怎麼辦？李成宇發現認識她越多，越喜歡她。想到這麼個很有骨氣的女子，昨晚竟命令他坐在馬桶監視蜘蛛，他不禁嘴角上揚。

「李警官心情很好喔。」江婉婷走過來。「在笑什麼？」

「有嗎？」他不知道自己在笑。

「明明就在傻笑。」她問：「禮拜六跟我約會好不好？」

李成宇怔住，約會？跟她？

江婉婷笑了。「看你驚訝的，你多久沒跟女生約會了？放心啦，我不會吃了你，是有事要跟你商量，關於去你家度假的事啊，想討論住宿跟餐飲的問題，OK嗎？」

「沒問題，要約在哪裏討論？」

「我想想再跟你說。我一定要找一家超級貴，氣氛超浪漫的餐廳，讓你請我一頓，誰叫平常你加班都是小姐我看不下去給你送點心的，你請客喔。」

「好好好。」他呵呵笑。

鈴……

李成宇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跟江婉婷說：「對不起，是我爺爺。」

「那我們先這樣說定，明晚留給我，記得了。」江婉婷開開心心走了。李成宇接電話。

「臭小子，你真厲害真厲害啊！」

「怎麼了？」

「昨天跟胡小姐睡了，算你狠。」

「別亂說……」

「你沒回家，還說我亂說？」李成宇平日住在自己買的公寓裏。

「你怎麼知道我沒回家？」

「拜託，早上六點就打到你家，問胡小姐昨晚的狀況，你家電話都沒人聽。」

「才六點，那時候我在睡。」

「那七點呢？七點半？八點呢？全沒人接，已經出門嗎？想騙我。」

「幹麼不打手機？」

爺爺好興奮地說：「喉喉，露出馬腳了，手機，對，你人在外面！我是誰？你爺爺我超識相的好嗎？孫子家的電話沒人接，代表跟胡小姐在一起，那我還打去打擾你們相好嗎？」

「講話別這麼低級。」李成宇義正辭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成宇越嚴肅，他爺爺越樂。「我太高興了，我孫子終於走出上個女人的陰影了，我保證這個胡小姐比你上一個女人好一百倍，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什麼跟什麼，李成宇快瘋了。「我要上班，不想跟你扯這些五四三的。」

「好好好，我無聊，我是孤單老人，你只要告訴我你昨晚是不是睡胡小姐那裏，不要說謊，我立刻掛電話讓你上班。」

「雖然是這樣，但我們……」

「那就夠了。」喀，爺爺掛電話。

李成宇不安，爺爺想幹麼？這麼急，千萬別給他惹事。

星期五的晚上，胡可艾跟遠在巴黎的蔣先生通視訊。經過一整天的胡思亂想，胡可艾決定要更常跟蔣祖明聯繫，搞清楚自己的心意。原本她就跟蔣祖明維持着一周一次的視訊，今晚她發E-mail，要求他開視訊跟她聊聊。

透過計算機屏幕，蔣先生全身雪白廚師打扮，坐在廚房一隅的工作枱邊，喝咖啡。巴黎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灑入，映着卓越的俊容，真是超帥的。

「我的公主，今天都吃了什麼？」他爽朗的笑容，跟陽光一樣迷人。

胡可艾傻笑。「麥片，嗯，還有……泡麵。」

蔣祖明驚訝地說：「泡麵是垃圾，妳知道我最討厭泡麵，全是人工的東西。」

胡可艾趕快補充：「下班前我還有吃助理買的蚵仔麵線。」

他笑了，嘖嘖嘖搖頭。「妳太不乖了，這不叫吃東西，一點質量都沒有。」

被嫌沒品質了，胡可艾清清喉嚨。「我是太忙了……沒時間去餐廳吃。」

「妳這樣會營養失調的，寶貝。明天周末，去我的餐廳吃，我會交代傑瑞為妳準備豐盛的晚餐。順便幫我鑒定看看傑瑞的廚藝怎麼樣，我不在台灣，喜朵的業績掉了三成，真讓我煩惱。」傑瑞是他的高徒。

胡可艾沒說，那三成業績八成是愛慕蔣祖明的女生們不再上門的緣故，應該跟傑瑞的廚藝無關。

胡可艾說：「我不想去喜朵，你又不在，我一個人在那麼大的法國餐廳吃晚餐多彆扭。」

「妳可以約別的男生去，我不會介意的。或是……」祖明帥氣的眨眨眼。「吃的時候，當我也在對面陪妳……好嗎？親愛的。」說著看看手錶。「我要去忙了，掰嘍。」

他滿不在乎的態度，教胡可艾不安。

「等一下……」胡可艾鼓起勇氣問：「你還喜歡我嗎？我意思是說，你對我的感情是怎麼樣的？你是把我當女朋友嗎？」

「不然我會特地請我的愛徒為妳準備晚餐嗎？」他微笑。「我說過了，我對妳當然是有感覺的，可惜我們認識沒多久我就出國了，我無法給妳什麼保證，畢竟我們現在根本沒辦法交往。」

「這個我知道。」聽起來很不踏實，他的答案不夠明確。

「這問題等我十二月回國再討論好嗎？」

「你有別的女人嗎？」

「目前我心裏胡可艾是第一名啊。」蔣祖明說完，就去忙了。

第一名？所以還有二三四名嘍？胡可艾煩躁地關掉計算機，蔣祖明總是讓她很沒安全感，患得患失。

手機響，是帥爺爺。

「他喜歡妳。」帥爺爺劈頭就說。

「什麼？」

「我孫子喜歡妳，但是他個性很拗，打死他，他也不敢說，所以我偷偷打電話來跟妳講……」

「欽？帥爺爺你不要亂說好嗎？」她心情夠亂了，帥爺爺又來攪局。

「我孫子真的不錯，妳考慮看看，他只是比較不會講話，但是他是公務員，薪水很可靠，又很有正義感……」

「等一下，你確定他喜歡我？」

「他整個人已經被妳迷住了啊。」

這個嘛，不知怎麼搞的，聽起來就是很爽啊，這是身為女人的虛榮啊。她追問：「你從哪裏看出來的？」

帥爺爺沉默了。

胡可艾懊惱地說：「我看根本是帥爺爺自己亂猜的。」

「不是，是他親口跟我說的……」

「李成宇跟你說他喜歡我？」她口氣激動起來。「真的？」這下不只是身為女人的虛榮而已，還加上那曖昧的雀躍感。

「他說他從沒那麼喜歡一個女人，他說他昨晚跟妳在一起，他發現他愛上妳了，他不知怎麼辦才好……」

連這個都說？

「怎……怎麼會……討厭……」說著討厭，可是，她怎麼講得很言不由衷？胡可艾倒在沙發呻吟。最近交了桃花運嗎？沒想到她胡可艾這麼吸引男人，造孽啊造孽。

「給他個機會吧，拜託妳。」帥爺爺懇求着。

「這實在太突然了。」胡可艾忙着自我陶醉，這真是胡可艾活至如今，最綺麗的年代啊。

「你們可以先當朋友，給他個機會。」

「可是帥爺爺……」

「總之妳慎重考慮看看，還有，我還有別的事要說，妳不是跟那個斕經理處得很差嗎？我想招待妳到魚場度假幾天，吃住完全免費，就當是我對妳的補償。妳來山上住幾天，保證妳整個人煥然一新，心情非常非常好……」

「這個嘛……」胡可艾猶豫了，她確實很久沒度假。

「請妳讓一個充滿愧疚的老人有個彌補的機會吧，不然我將來死也不瞑目的。」

「幹麼說得這麼嚴重，好啦，我會考慮。」

「就這麼決定，我再把日期給妳，妳考慮看看。」

「日期？度假的日期不是由我決定嗎？」

「我要挪開客人多的日子，全心全意特別招待妳啊。」

「喔。」胡可艾笑了。「帥爺爺真用心。」

掛完電話，胡可艾望着小窗戶外，因光害而朦朧的黑天空。度假嗎？好像真的很久沒好好休息了。在那黑天空，彷佛也看到那雙深邃帶點憂鬱的眼眸。

李成宇……她該拿李成宇怎麼辦？本來以為只有自己在搖擺，沒想到他也對她有感覺。這下，害她心情更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