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商康在初挑燈火的廚房裏找到了雪盈。
不知怎的,當他看到雪盈正蹲在地上洗滌碗盤時,心頭驀地重重一緊。
“你在做什麼?”他低吼道。
平時慍文儒雅的風度全然不見……達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雪盈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吼,嚇得掉了手上的盤子。
“哎呀!”她眼睜睜地看着瓷盤撞上木桶邊緣,接着滑進水底。“我的盤子──”
幸好沒碰壞!她吁了一口氣。
商康來到她面前,被她蒼白憔悴的臉龐和額上的汗水給震撼了,“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不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雪盈不慌不忙地抹着汗,舉起濕漉漉的手回道:“洗碗哪!”
“你為什麼要洗碗?其他的人都到哪裏去了?為什麼是你這個客人在洗碗?尤其這個客人還身受重傷。”他兩道眉毛都快打成死結了。
“商公子,呃,不對,”她的手隨意在身上擦了擦,抬頭看着他,“商康,其實我的身體沒那麼糟,真的。何況大家都很忙,我幫幫忙也是應該的呀!”
“她們怎麼可以讓你動手做事呢?”他臉上寫滿焦急,“你的身子還沒完全好,而且──”
雪盈傻眼了,被他眼底深刻的關切和緊張給擾得心頭亂糟糟。
“我真的沒事。”她急忙站起身,要向他證明身體已無大礙,但是沒想到突然其來的暈眩卻攫上了她,雪盈眼前一黑,腳下一絆──“當心!”商康及時攪住了她的腰,接住她柔軟的身子。
該死!雪盈捧着頭,拚命抵禦那波暈眩感,“我……我沒事,可能是坐太久突然站起來才會……”
商康看着她愈來愈白的臉色,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還嘴硬,明明就是身子還沒好。”他像是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她的重量,動作快捷地往瀟湘水榭奔去。
“我真的沒事啦!已經不暈了,”他的動作快若旋風,教雪盈頭更暈了,“把我放下來,這……這樣抱着成何體統啦!”
商康皺着濃眉,眼眸卻是充滿關切,“不行,你一定得回房躺好,我要再叫太聲來給你把把脈。”
她躺在他堅實的懷中,呼吸着他強烈又清新的男子氣息,整個人、整顆心都亂了起來。
她從來沒有這樣被抱過。
他的手臂堅強有力,動作卻是如此輕柔……雪盈愣愣地瞅着地俊芙臉龐上的尊注和緊張,看着他嘴角因憂慮而緊抿……驀然,一種奇異的情懷充滿了她的胸腔,脹得心房滿滿的。
直到回到瀟湘水榭,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雪盈才‘清醒’過來。
“妙兒,快去請葉太醫過府看診。游兒,去讓張媽熬碗參湯送過來,快!”商康連聲下今,眸光卻依舊緊緊鎖着她的,彷彿怕漏看她不適的表情。
“不要,我不要看醫生!”雪盈抗議。
“嗯?”商康不解。
“我的意思是,”她小心翼翼地挑選着用語,“不要叫大夫了,我剛才只是起來得太快,所以才有點腳軟,現在已經沒事了,你也可以把我放下來了。”
他的眼底儘是關切,“真的沒事?”
“我看起來像是有事嗎?”她扯出一抹淡笑,試圖讓氣氛輕鬆一點。
商康卻是一本正經,“像。”
雪盈看着地,探口風似地問道:“你可以放輕鬆些,不要那麼緊張嗎?”
“我從來沒有看過有哪個病人像你一樣,明明身子虛弱得可以還到處亂跑。”
雪盈重重點頭,愧疚地回答:“是是,你說得是,下次小女子保證不敢了,恩公請原諒。”
他挑起一邊的眉毛,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我真的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他笑了,雪盈一顆高懸的心也緩緩落地。
“你的手不酸嗎?”她指指他的手臂提醒着。
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當著妙兒和璇兒的面緊緊地抱住她。
商康連忙將她慢慢地放下,待她落地后,妙兒和璇兒立刻走過來扶住了她。
“大少爺,那麼太醫和參湯──”她們笑嘻嘻地問。
雪盈替他回答:“不用太醫,也不用參湯,只要讓我吃頓飯就可以了。我現在肚子餓得要命,你們有替我留飯嗎?”
“當然,滿滿一桌都是,不過都已經涼了,我和璇兒馬上再去把飯菜煨熱。”
“不用了,我這樣吃就好。”她輕輕掙開了她們的攙扶,微笑道,“不用扶我了,
你們也去吃晚飯吧!”
“姑娘,這怎麼可以?”妙兒情急地叫道。
“我想你們等我一陣子了,肚子一定也餓了,趕快去吃,要不然我良心怎麼過得去?”雪盈溫柔地凝視若這兩個乖順的小丫頭,“快去,要不然我也不吃,大家一起餓
肚子。”
“姑娘!”她們求救地看着商康,“大少爺?”
商康微微一笑,“你們就聽傅姑娘的吧!”
“是呀,是呀,而且你們慢慢吃,就不用忙着來伺候我了。”雪盈趕着她們。
她們才十五、六歲,正是成長發育的時候,雪盈才不希望殘害國家幼苗呢!
妙兒和璇兒再度猶豫地看了商康一眼,他無聲地點點頭。
雪盈看着她們倆離開,這才大大吐出一口氣。
“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你們吃飯的時候還要人伺候?難道你們不是自己夾菜扒飯的嗎?”她舉步欲走向花廳,商康連忙攙着她。
“小心,”他扶着她跨過門檻,來到桌前坐下。“看來你不太習慣我們的行事規矩。”
“我得承認,你們這裏的生活形態和我們那裏不太一樣,”她望着滿桌子的好菜,忍不住低呼,“哇,好棒,可是我怎麼吃得了這麼多東西?”
“你太瘦了,該多吃點。”他說得認真。
雪盈仰起頭,若有所求地看着地,“你──吃過飯了嗎?”
他失笑,“免談,我不會幫你吃的。”
“你做什麼要這麼聰明?”她低聲咕噥,有種詭計被識破的尷尬,“難道你就不能發揮一點紳士風度嗎?”
商康有些困惑地開口:“我覺得有時候你的話不太好懂。”
她舉着筷子的手頓了一下,“呃,這是因為我不是大理人,畢竟我來自一個不同的國家,不是嗎?”
她的話陡然觸動了他腦中某根神烴,他緩緩地問道:“先前我們談過,你是個孤兒,有家回不得,但是你並沒有告訴我,你住在哪兒……向你是宋人?藏人?還是西夏人?”
“台灣人。”她扒着一碗美味的魚翅羹,高高興興地回答。
“我不明白。”商康心底的警告愈來愈大聲,讓他沒來由地恐懼起來。
如果她是……不,不可以!
雪盈從好吃的羹上抬起頭,這才見着了他滿是疑惑的臉,她心一驚,連忙放下碗筷。
“等等,你剛剛問我什麼?”
“你是哪裏人。”
“我是大宋人,哈哈,當然是從大宋來的。”她眼神倉皇,急急地打哈哈,“張媽的魚翅羹做得真好,你有沒有嘗過?要不要來一點?”
雪盈神色的異狀更引起他的懷疑,“可是你剛才說你是台灣人。”
“大宋國裏頭的一個小縣台灣,就在南方啊!在很南方的南方……總之在大宋的版圖裏就是了。”她拚命地回想着以前讀得七零八落的歷史,結結巴巴地解釋,“不過你
一定沒聽過,因為我們那個縣太小了──”
這話如果被超愛國分子給聽到,不知會不會把她貼上‘匪諜’的標籤?
不過這似乎不是她現在該擔心的,她該擔心的是商康看出什麼了嗎中?
但是話又說回來,商康看起來活脫脫就是﹂代任俠,如果他知道她的處境,一定會想盡辦法幫她的忙。
只是……他能接受她的說法嗎?
這個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的說法,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不說別人,單說她自己就好了,
假如以前有人對她提起‘穿越時空’這回事,她一定會以為那個人瘋了、傻了,要不然就是電影小說看太多,腦袋瓜秀違了。
所以自己雖是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但商康他會相信嗎?
“唉!”雪盈的思緒最後終結在一聲嘆息中。
商康緊盯着她,雖然理智上愈趨疑惑,但心卻漸漸軟了。
事情不會這麼湊巧的,再說她一點也沒有‘妖’的氣息啊!
“快吃吧!吃飽了早些休息,”他輕聲說道,笑容溫柔,語音親切,“如果有什麼需要,儘管叫妙兒她們去準備。還有,你在商府是客人,就不必再提什麼幫忙的事了。”
雪盈聰明的不去反駁他的話,反正他那麼忙,總不會整天盯着她的行綜吧?
她抬眼嫣然一笑,眼底有着俏皮的色彩。
商康情不自禁地看征了……
幾名戴着黑色笠帽的男子縱馬奔進大理鬧區內,動作雖快速卻毫不招搖。
他們是潘右丞最為得力的手下夜鷹七騎,身手高超、行事狠辣,專門為右丞剷除異己。
這次動用到了夜鷹七騎,可見得潘右丞多麼急於想要除去雪盈了。
她是他心頭上一根刺,如果她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安心、不能謀圖大事。
夜鷹七騎為首的男子做了個手勢,七個人便倏然散開,各自覓路打探消息去。
這一天,商康一早就早朝去了,雪盈便乘機再溜到廚房去。
“大家好,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
張媽一見到她,連聲喊着‘阿彌陀怫’,“我的好姑娘,你快快回房休息去吧!你的身子骨還那麼虛弱,怎麼能來這兒做粗重的工作呢?快去休息。”
“我沒事的。”她眼尖地瞥到一盆待清洗的青菜,邊走過去邊挽起袖子。
何媽一把將青萊給抱走。“不成,大少爺交代過了,說不能讓你來幫忙。”
“什麼?!”雪盈張大眼。
廚房裏的老媽子、丫鬟不約而同地重重點頭。
“他太陰險了,怎麼可以在背後做手腳。”雪盈大皺眉頭。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個不留神就失策了。
原來他也不怎麼相信自己的保證嘛!
雪盈啃着手指甲,煩躁地踱過來踱過去,她得想個辦法才行!!
要不然整天悶着沒事做,早晚會給悶瘋了。
“張媽,要不然我們商量商量,”她一下子貼到老好人張媽身邊去,諂媚地說,“你讓我留在這兒幫忙,然後我絕對不跟大少爺講,好不好?”
張媽的頭搖得跟博浪鼓沒兩樣,“那可不成。”
“姑娘,你的身子還沒大好,等好了再說嘛!昨兒個老夫人也說了,叫我們不能再
讓你幫忙了。”何媽接腔道。
“為什麼?”居然連老夫人都倒打她一靶!這個商康到底下了多少工夫?他該不會上上下下都通令打點好了吧?
張媽推着她出門,“好姑娘,你就乖乖在房裏休息,想吃什麼叫妙兒來告訴我……
至於幫忙就不用了,好不好?”
“可是我很無聊。”
“無聊?沒關係,我多做些點心,你無聊的時候可以吃。”張媽突然想起,轉身端過一盤東西塞給她。“來,先給你這個。”
“又不是餵豬……”她瞪着手上的大盤子,“這是什麼?”
“這是牡丹酥,好吃得緊,你嘗嘗看,”張媽笑晏晏地,“如果覺得好吃,讓妙兒來說一聲,我馬上再做幾盤給你吃。”
“可是我──”
雪盈最後發現自己只能端着牡丹酥走回瀟湘水榭。
這……這算什麼嘛!
商康下了早朝,回書房批了一會兒公文後,心底又煩躁起來。
“仁德,你昨天有沒有跟廚房的人交代過我的意思?”他抬起頭,對着守在門外的端木仁德問道。
“大人,屬下已然吩咐過了。”仁德躬身稟道。
他點點頭,這才再度埋首在成堆的公文前。然而過不了多久,他又忍不住停下筆。
“仁德,上回潘右丞讓我們找的那名女子,找着了嗎?”
仁德表情嚴肅地搖頭,“回大人,還沒有,事實上這的確稍嫌困難了些,不過屬下會盡全力去找。”
“嗯,”商康的神色有些複雜,他想了想,語氣艱難地開口,“你想……雪盈會不會和我們要找的那名女子有關?或者她該不會就是……”
仁德一驚,“大人,你懷疑傅姑娘就是那位妖女?”
“妖女……”商康像是被燙着一樣,猛地搖頭,“她絕對不會是妖女。”
仁德如釋重負,“你也這麼認為嗎?恕屬下多嘴,屬下覺得博姑娘雖然來路不明,但是她到府中的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就很得府內上下的喜愛,尤其她為人謙和親切,又怎麼會是個‘妖孽’呢?”
商康緊緊盯着仁德,心底有些訝然,“沒想到你對雪盈的印象如此之好。”
“這只是屬下冷眼旁觀所得。”
商康微微一笑,眉宇間縈燒的煩惱像是消散了不少。“仁德,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想你說得沒錯,我也非常不願意相信,雪盈就是由大宋逃遁而來的妖女……至於困擾我的那些疑慮,應該有更好的解釋。”
“什麼疑慮?”
“台灣是什麼地方?她怎麼會從南方千里迢迢來到大理?而且既不是為了尋親,又不是為了訪友。”他的眉頭輕蹙。
“或許傅姑娘有難言之隱。”
商康點點頭,釋然一笑,“嗯,或許。”
無心再批閱公事,商康本想回到賦然樓休息,但是他的腳卻自有意識般,左晃右晃地就將他給帶到瀟湘水榭來了。
一跨進門檻,他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傻了。
雪盈正踩在兩張疊高的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綁着床頂上的帳子。
“你又在做什麼了?”他的心陡然一震,急急地吼道。
雪盈被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嚇到,身子一顫,腳下一個不穩糟了!
雪盈還以為這下子不是摔成腦震蕩就是摔個四腳朝天了,但是沒想到預期中的碰撞和痛楚並沒有發生,商康在底下接住了她。
“你是不是不把自己弄死不甘心?”他的臉色都白了。
早晚有一天他的心跳會被她給嚇停掉。
雪盈感激地看着他,“謝謝你再一次的救了我,不過你可以把我放下來了嗎?”
商康覺得手腳一陣發軟,他緩緩地將她放下,心兒仍枰枰狂跳。“你為什麼老是要把自己搞成這步田地?還有,妙兒和璇兒跑哪兒去了?她們怎麼不看着你呢?”
“她們被張媽叫去拿點心了,”講到這個,她滿肚子的氣都買了出來,“你來得正好,我要跟你算帳。”
“算什麼帳?”他莫名其妙地凝視着她。
雪盈氣憤地戳戳他的胸膛,卻發現這個動作只有讓自己的手指更痛。“你──”
“怎麼?”她氣鼓鼓的表情讓商康禁不住莞爾一笑。
“為什麼跟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人下令,不准我去碰半點工作?”她扳着手指數道:“廚房、花匠兒、掃地的、擦窗檯的……每個人都不讓我插手幫忙,害得我只能坐
在瀟湘水榭里吃點心……我現在再看到張媽的牡丹酥,一定會昏過去的……現在妙兒她們又被叫去端點心了,你說,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這還不好嗎?”他忍着笑。
“你知道一天到晚不事生產、只會被人家喂東西吃的叫什麼嗎?”她氣得滿屋子亂轉,“豬!”
商康聽在耳里,倒覺得她那個字是用來罵他的。
“我知道你不太高興──”
“我不是不太高興,我是很生氣!”她終於轉回他面前,靠得很近的叫道。
商康低頭看着她,敏銳地感覺到她的吐氣如蘭,溫熱的氣息一波一波地撩撥着他的喉間……商康心頭一盪,忍不住輕輕地碰觸她細緻的下巴,輕輕地抬起,與自己的視線相對。
雪盈仰起頭,正想說些什麼,卻猛然發現自己的脖子與他深邃的眼睛交鎖在一起,
這才察覺到他們靠得多近。
他深深地凝視她,眼底飛捺過一抹深刻的柔情,眼神慢慢地掃瞄過她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眼眸、挺俏的鼻尖……來到她紅潤的小嘴。
雪盈被他的眸光給迷惑了,整個人只能傻傻的、痴痴的迎視着地,全身神經繃緊,心臟像是失控一般,跳得亂七八糟。
他的眼光在她身上炙出了一片灼熱的觸電感,這感覺是她從來沒有過的。
她此刻才真正發覺……他是個男人,一個真真正正、挺拔於天地的男人……而她是女人,生來就是要依戀在他身畔的小女人……這個念頭嚇住了她,雪盈頓時從迷醉中醒來。
“呃,你……你要不要吃點點心?還是口渴不渴?或者──”她有些語無倫次,
“腳酸不疲?要不要坐下來休息?”
商康輕咳幾聲,尷尬地放下手來。
老天,他方才在做什麼?他差一點就唐突佳人,控制不住地吻了她。
商康不敢看她,臉紅心跳地轉過頭,“呃,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不要再爬上爬下的了,告辭。”
看着他匆匆退去,雪盈望着他的背影發了好半天愣。
“天,我的心怎麼跳得那麼快?”她捂着自己的胸膛,低低呢喃,“難道……不,不會,我怎麼可能會喜歡上他?雖然他是那麼出色、那麼有擔當、又那麼溫柔的一個男
人……拜託,我在亂想什麼呀?”
她不能忘記男人都是善變的動物,他們慣於掩飾、偽裝並且撒謊。
她已經笨過一次,不能再笨第二次了。
只是當她這麼慎重地告誡自己的時候,心底卻濃濃地化開了一股失落感。
“姑娘,桂花糕做好了,張媽要我們拿回來給你吃。”
雪盈獃獃地看着兩個小丫頭,“啥?”
“桂花糕。”妙兒遞給她。
她機械化地接過來,卻是望着那塊雪白的桂花糕大大嘆了口氣。
妙兒和璇兒面面相覤,這是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