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早上九點,甄姍芭瞪眼,滿嘴的飯糰忘了咽下。現在是怎樣?

謹臧正要跟彌生確定行程,他呆在走道也瞪直眼睛。好怪呢!

向來對諸事不關心的泰暉芯,這回竟也瞠目瞧得聚精會神。詭異喔~~

他們望着眼前上演的一幕,情境跟對白好像文藝片分手的男女,不過……這兩個人不是男女朋友啊?

「你的CD。」金紹棠站在彌生桌前,將袋子交給彌生。

彌生坐在椅上,她拿了CD,彎身將裝了設計書的手袋給他。「你的書。」

「嗯。」他表情嚴肅地收下。

她神情冷漠,又將兩套西裝拿給他。「衣服。」

「謝、謝。」他拎過衣服,口氣並不像真的感謝。

她回一句。「不、客、氣。」口氣也不像真要他不客氣。

交換完東西,他僵在彌生桌前,拎着書又拿着衣服,並沒有走開的意思。彌生一直低頭,翻閱日誌,兩人沈默地僵持着。

「還有事?」為了不教他瞧見哭腫的眼睛,她刻意戴着一副有色眼鏡。

可是透過微黃鏡面,他還是察覺到她異常浮腫的眼。他猶豫著,內心煎熬,他想跟她道歉,又不知怎麼開口。忽然覺得燥熱,而且流汗,他望着彌生,這個往常好熟悉的女人,頭一回令他緊張,他覺得好陌生,他心跳快了。

他要說話,他要跟她說話,他害怕這樣陌生的她,她昨晚哭了?他害的嗎?他想關心她,可卻不知該怎麼安慰起。他從沒討好過女人,於是他立在彌生桌前,半晌還想不出話。

彌生被他瞧得難受,他不走是怎樣?忍不住抬頭,瞪他,口氣冷漠。「老闆,還有什麼要吩咐?」

老闆?她叫他老闆?他面容一凜,眼色冰冶。「幹麼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她冷笑。他不習慣?昨晚是誰端出老闆架子訓她?荒謬!「沒事的話,我要工作了,有幾封信要回,你要站在這裏監督嗎?』

他聽了憤怒,轉身走回辦公室,砰地甩上門。

姍芭將嘴裏飯糰咽下,奔到彌生身旁哇哇叫。「彌生彌生,你們怎麼了?老大跟你吵架了?發生什麼事?嗄?他剛剛拿什麼給你?他剛剛說什麼……」

謹臧蹦地跳下椅子也殺過來。「天啊!我的天啊!老大剛剛的臉好恐怖喔,你們好像敵人喔,他剛剛的眼神好像要殺你ㄟ,大姊,你幹了什麼事惹毛他?」

暉芯忽然哭起來。「完了啦……」

等等——彌生、謹臧、姍芭三人同時望住暉芯。

「你哭什麼?」謹臧問。

「幹麼啊?」姍芭嚷。

「怎麼了?」彌生奇怪。

暉芯淚漣漣。「彌生,我們公司沒事吧?你老實說……」

「嗄?」彌生納悶,謹臧跟姍芭也一臉困惑。

暉芯吞吞吐吐道:「我昨天看報紙,有一間造型公司倒閉了,不會是我們公司吧?我從沒看你跟老大這樣,難道公司出事了?你老實說……嗚嗚……我是不是要失業了?我有房貸要繳、孩子還小、老公待業、婆婆又中風,要是失業了,我……我怎麼辦?」

彌生臉上出現黑線條,謹臧翻白眼,姍芭跳腳。

「呸呸呸,你白痴啊,全台灣還有哪間造型公司像我們這麼紅?我們會倒?我們要是會倒,那全台灣的造型公司都倒光了,你豬腦袋啊?」

「就是說嘛,你好笨ㄟ!」謹臧癟嘴。

彌生搖頭。「放心,公司很好,沒問題。」

這時有兩個男人進來,合力捧著超大束紅玫瑰,頓時將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姍芭搗住胸口很激動。「天啊~~好多花啊!」

「請問,喬彌生小姐……」

「在這裏!」姍芭抓了彌生手高舉。

花店服務員將花束捧給彌生,彌生瞪着一大坨紅玫瑰,覺得暈眩。

「天啊~~喔天啊~~誰這麼大手筆啊?」姍芭搶下卡片,花店員工請彌生簽字。

「我看這麼大坨要拿水桶裝。」謹臧說。

姍芭罵他。「笨,這麼漂亮,要擺彌生桌上。」她跟謹臧將花束夾在桌子跟矮牆間。

彌生攤開卡片,是陳祖偉送的。

姍芭搶去看。「陳老闆喔,我就知道,他對彌生好好,他愛你喔……」姍芭笑嘻嘻。「哇噻,這麼慷慨,彌生,你很爽喔!」她看着彌生,彌生望着玫瑰,竟嘆氣了。

另一側,老闆辦公室里——

「氣死我啦!」金紹棠用力踹椅子,又捶桌子一記,走到落地窗前,唰地拉開窗帘,陽光太刺眼,他一下子不適應,伸手遮擋,半晌才慢慢放手,唉,好沮喪!

昨天整晚他都在想——彌生,有多愛陳祖偉?

***

錦棠造型陷入一股詭異的氣氛中,中午老闆金紹棠出來叫謹臧去買麵線。一出自己辦公室的門,他便看見,大索玫瑰幾乎淹沒了彌生的座位。拜託~~他露出不屑的眼神,誰那麼俗氣?一堆玫瑰綁在一起醜死了!

彌生注意到他不屑的眼神,她站起來,摸著玫瑰露出陶醉的表情。

姍芭看見笑道:「哇,你很高興嘛?」

「哼!」金紹棠掉頭回自己辦公室。

哼什麼哼?彌生也哼一聲坐下。

謹臧衝進來,將午餐送進去給老闆,不久,金紹棠臭罵他,聲音大得外邊都聽得見。

「你去哪買的?我不吃大腸,你不知道?我不吃蚵仔你不知道?這什麼?香菜?我最討厭香菜!我不吃,你拿去吃!」

噗!彌生竊笑。活該!

謹臧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什麼嘛,心情不好找我出氣,真是!以前都叫大姊買,我怎麼知道他的口味?」他碎碎念。

下午兩點,金紹棠走出來透氣,又看見那一坨紅玫瑰。他臭著臉瞪了玫瑰一眼,哼了一聲;彌生也斜眼瞪他,她臉色也很難看。

他去書櫃前拿了三本時街雜誌回辦公室,過了半小時又走出來,臉色比剛剛更難看了,他情緒惡劣,又看見那一坨玫瑰,真的很醜ㄟ!他受不了了,他的公司有這麼一坨俗氣的玫瑰教他怎麼做事?

他停在玫瑰前,口氣嚴厲。「彌生!」

同事們全抬起頭來了,哇,老闆臉色好難看啊!彌生慘啦,要被罵了?他們看彌生將抽屜關上,抬頭望住他。

「什麼事?」彌生口氣冶冰冰。

「那個花——」他還沒罵,就見彌生臉一沈。

「花怎樣?」

她僵硬的表情頓時令他氣勢消去大半,口氣變得吞吞吐吐。「你……你不覺得這花……很……」

「很怎麼樣?」他敢羅唆就試試看,她現在可是超不爽的。

怎麼這麼凶啊?!紹棠揉揉脖子。「呃……花……花很漂亮……」媽的,反了反了,他竟要這麼窩囊地跟秘書說話?可悲啊~~金紹棠。

「是。」彌生板起面孔。「有事嗎?」

「喔,沒有。」她一定要這麼冷漠嗎?他試圖打破僵局,閑聊道:「誰送的啊?」他微笑,但那笑容非常僵硬。

厚?!姍芭瞪大眼睛,老大第一次這樣。

老大怪怪的喔!謹臧眯起眼睛。

彌生低頭。「不關你的事。」

啊咂~~氣死啦!金紹棠猛地轉身回辦公室踹椅子去。

「你們吵架了喔!」姍芭語氣肯定地。

謹臧附和。「對啊,老大難得這麼低聲下氣,大姊,你有老大把柄?他幹麼一副很怕你的樣子?」太詭異了。

嗟!彌生懶得解釋,低頭辦事。辦公室好不容易恢復寧靜,結果,不到十分鐘,金紹棠又出來了。他受不了,天啊~~他要瘋啦!他沒法忍受啦!假使不打破這個僵局,他根本無心工作。

他對彌生嚷:「你進來!」

同事們暗叫不妙,為彌生捏把冷汗。

喬彌生跟着金紹棠進辦公室。望着他的背影,想起昨晚他說的話,嗟,她好嘔!她這些年到底中什麼邪?竟會愛這麼可惡的男人,真是瘋了!

一進辦公室,彌生朝他深深鞠躬。

「老闆,您有什麼吩咐?」

嗄?他愕然,她現在是怎樣,要氣死他是不是?他坐下。「把門關上!」

「是。」彌生恭敬道,轉身將門掩上。

他即刻嚷。「彌生,你要讓我氣死是不是?」

彌生又深深一鞠躬。「老闆,我只是您小小的一名職員,怎敢氣您呢?」

「你還說不是氣我?我們之間幾時分得這麼清楚?什麼老闆老闆,你是在糟蹋我!」

彌生冷覷他。「老闆,是不是我工作不專心讓您生氣了?您說出來,我立刻改進。」氣死他,氣死他!敢說她影響工作,很好,她現在就認真表現給他看!

「你、你、你……」金紹棠揉着額際。「天啊,我要瘋了,我真的要瘋了,彌生,你要把我氣瘋了。」

彌生懶洋洋地問:「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要去辦公了,還有一些文件要處理,不過您放心,要是做不完我會自動加班,絕不會跑去約會影響工作進度。」

「彌生,」他投降,耐心道。「我們一直是好朋友,你別這樣,幹麼一直叫我老闆老闆?我們不是一直很好,無話不說的?」

「是。」她口氣冰冷。「過去是我太不懂分寸,往後我會注意,我會更努力工作,老闆放心。」

「你要鬧到什麼時候?!」他咆哮。

她猛地瞪住他。鬧?他說她鬧?是,她以前沒脾氣,現在她一生氣他就受不了?一向是誰高興就打電話,高興就嚷她陪?是誰在鬧誰?

她憤怒的眼神令他心緊,他沮喪地說:「別這樣,你過來坐下,我有話跟你說,好不好?」

彌生心悸。怎麼了?金紹棠望着她的目光好悲哀,他的神情很哀傷,他沒睡好嗎?她注意到他眼下的暗影。他沒刮鬍子嗎?她注意到那新生的鬍髭,他看來很沮喪,她又心軟了。

他將椅子拉開,拍拍椅子。「彌生,過來。」

那溫柔的口氣害她差點就掉下眼淚,她走過去坐下,猝然巨響,椅腳斷裂,彌生驚呼,紹棠伸手抓她卻來不及,她已摔倒在地。

他趕緊蹲下來,緊張地問:「怎麼了?摔到哪?」

彌生按著腳踝。「好痛……」

他要抱她,但彌生只是抓着他手臂,試著自己站起來。「我可以走。」

他罵道:「開什麼玩笑?」大手一攬,將她結結實實抱進懷裏,奔出辦公室。

「公司交給你們,我帶她去看醫生。」他拋下一句,抱着彌生走了,留下驚愕的員工們。

「怎麼回事?」謹臧納罕。「他打大姊?」

「笨!老大怎麼可能打人?」姍芭眯起眼睛。「我覺得他們真的怪怪的。」

***

大利國術館,治跌打損傷的師父理著小平頭,人好壯皮膚很黑,流氓模樣。金紹棠看他幫中年男子整手肘,患者鬼哭神號得簡直像被人斷手斷腳。

他瞧得驚心動魄,趕緊拍拍身邊的彌生。「彌生,彌生?」

「嗄?」彌生打量著腫起的腳踝。

「你……真的不去醫院?你看他那麼粗魯,我們去醫院啦!」

「這家很有名,放心。」

這下換大嬸飆淚。「唉呦~~痛~~痛啊!」

「忍耐。」師父抓住她的肩膀忽地喀喀兩聲,她唉得屋頂快掀了。

金紹棠看得魂飛魄散,不行,彌生給那師父看了還得了?他抓了彌生就走。「走吧。」

「嗄?」

「喂,你沒聽他們唉那麼大聲?你不怕痛嗎?我們去看西醫吧。」

不會吧?瞧他緊張的模樣,彌生噗地笑了。「喂,你坐下,痛的是我,你那麼緊張幹麼?放心,這師父很厲害的,痛一下就好。」

「可是——」

「喬彌生!」師父嚷。

天啊,來不及了!金紹棠汗毛奮起,拽著彌生瞪住師父,還想着逃生路線。

彌生掐他手臂命令道:「還不扶我過去?」他不肯,彌生催促。「快啊!」

唉,只好將彌生扶了過去。

「坐下。」師父瞄她腳踝。「腳痛?」

「是,摔傷了。」彌生坐好,將腿擱到凳上,師父伸手檢查。

一看那巨大手掌伸向彌生纖瘦的腳踝,金紹棠即刻靠過去監督。他已經夠緊張了,外頭忽然還打起雷,轟地電閃雷劈。

看見師父扣住她腳踝,金紹棠緊張地嚷:「師父——你小心點,她腫得很厲害……」

「唔。」師父瞥他一眼,開始按壓彌生腳踝,因為疼痛,彌生不禁抽氣。

金紹棠聽了又叫道:「師父,你輕點,輕點啊!」

「嗟!」師父瞠目。「我在看病還是你在看?」

彌生瞪着紹棠。「噓,你閉嘴。」

師父鬆手。「我知道了。」他深吸口氣,手指交握,喀喀喀的。

金紹棠好不驚恐。「怎樣,她嚴重嗎?」

「扭到啦,我現在幫她『喬』回去。」

「那拜託師父了。」彌生道。

看師父抓住彌生小腿,金紹棠忙問:「喬?怎麼喬?」

師父懶得搭理,他運氣,握住腳踝,彌生閉眼,然後他「喝!」地一聲。

「等等——」紹棠大叫,他這一叫,害師父即時收手。

師父眼眸噴火。「又怎麼了?」

彌生翻白眼,他是來攪局的嗎?再這樣鬧下去,她會痛更久ㄟ。

金紹棠尷尬。「師父……她很瘦,你不要太用力……」他怕彌生捱疼。彌生看老師父一臉快崩潰的模樣,忍不住努力憋笑。

師父索性耐住性子跟金紹棠解釋。「她只是扭到,不會怎樣啦!我把她再扭回去,喬一喬就好了。拜託你不要緊張,你這樣會影響我,你想讓她更痛啊?」

「喔,好吧,那你請吧。」他住嘴了。

「你不要再說話了。」彌生警告。「一下就好,別緊張。」

「喔。」他比了OK的手勢,但表情還是很緊張。

彌生搖頭失笑,太荒謬。她是病人,竟還要分神安慰他?

師父再次握住彌生腳踝。雷聲轟轟,老國術館青光閃閃,金紹棠覺得心臟快進出胸口。

「你忍忍。」老師父說,彌生抿嘴閉眼,聽師父喝一聲。

「師父——」金紹棠又叫。

彌生睜眼瞧,天啊,她快暈了,不只她快暈,老師父也快崩潰了。

老師父臉色鐵青,雙手握著彌生腳踝,金紹棠雙手卻抓着他的手臂,他喝斥。「你不要抓我的手!」老師父像熊般發威了,吼得金紹棠臉一陣青一陣白的。

「呃……對不起……」金紹棠鬆手,連忙道歉。「我看你好像很用力,她會很痛吧?你輕一點好嗎?」

「我根本還沒出力!」師父吼。「你一直打斷我,我怎麼幫她?」

噗!彌生笑了,老師父也笑了,旁觀的人都笑了。

金紹棠很尷尬,面紅耳赤,低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喂,」彌生拉他袖子。「去外邊等我。」

金紹棠擔心地問:「你不怕?」她膽子啥做的?

師父呵呵笑,決定改變策略,他抓住彌生的腳踝,眼睛卻瞪着金紹棠。

「小夥子啊,你在哪工作?」

「嗄?」

「我問你在哪工作?」

「喔,我做造型的——」

「喀」的一聲,彌生縮肩,紹棠摟住她叫。「怎麼了、怎麼了?」

「好了。」師父鬆手。「扶她去那邊包葯。」

彌生皺著眉,一聲也沒吭。

金紹棠蹲下來瞧。「怎樣,很痛吧?」他用袖子幫她擦去冶汗,他專註著幫她擦汗,也不顧等候就診的病患,也不理師父不耐煩的眼色,彌生好尷尬。

「我們走吧。」她注意到大家的眼光,天啊,真丟臉。

「等等。」幫她將汗揩凈,將她的手拉到自己頸上,然後把她整個人架到自己身上,打橫抱起她。

「我可以走啦……」彌生聽見後邊的竊笑聲。「你快放我下來!」腳扭到而已,他也太誇張了。

「別亂動。」他將彌生抱在懷裏,堅持抱過去敷藥。

彌生臉紅,臉貼在他襯衫前,嗅聞他的味道。彌生心慌意亂,覺得好熱,心底溫暖。

他將她輕輕放到椅上,負責包紮的中年男助理忍不住嘀咕。「骨折都沒你那麼誇張。」他將葯布敷上彌生腳踝,剪了繃帶,草草率率纏了。

天啊,真丑!他命令:「你纏好看一點。」

此話一出,立刻遭來大白眼。

彌生捏他手臂要他閉嘴,男助理懶得搭理,把彌生的腳踝纏得像黏着個大饅頭。

***

走出國術館,大雨滂沱,天色灰暗。沒有傘,他們只好先到國術館旁的小餐廳避雨。服務生過來,金紹棠點拿鐵,彌生要了義式咖啡。

咖啡送上,金紹棠啜一口,彌生一看他皺眉便笑了。

他嘀咕。「還是你幫我買的好喝,你都上哪買的?」

「Espresso二分之一,不加奶泡,牛奶三分之一,糖減半。」

「嗄?」

「你的口味,我平時買給你的口味。」她笑望他,忽然暗了眸色,望向窗外,看雨擊打長街,看行人紛紛走避。「以後你這麼說,就能喝到同樣的拿鐵。」

「喔。」他想了想。「你怎麼知道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彌生微笑,她低頭回憶道:「第一次幫你買拿鐵,你喝了說『要是別那麼甜就好了』,後來就幫你將糖減半,有次又聽你說『要是咖啡淡一點會更順口』,於是又把Espresso減了,沒想到你又說『不要奶泡就更好了』,後來,那就是你天天喝的口味,你記住了。」往後,她不再記這些事了,她要更愛自己。

金紹棠沈默,好一會兒後感慨道:「原來如此。」

餐廳里的音樂,外邊急遽的雨聲,混雜成模糊的聲響,金紹棠覺得他心底也下着一場大雨,這幾日都像困在暴雨里,模模糊糊弄不清狀況,現在他逐漸明白了,明白為什麼自己這樣惶恐焦急,可是……

他瞄了眼彌生握著的咖啡。「那是……義式咖啡?」

「是。」

「你都喝這個?」

「是啊。」

「什麼味道?」他拿來啜一口,瞪住她。「好苦。」

她笑。「是嗎?苦過舌頭會回甘,很棒的。」她看見他擱下杯子,神情沮喪、眼色憂鬱,怔怔地望着咖啡失神。

她開玩笑地說:「怎麼,那師父把你嚇壞了?其實沒那麼痛啦,不過他長得嚇人倒是真的,手那麼粗……」

「彌生。」他忽地瞪住她,眼神炙熱得令她心慌。

「怎麼了?」

「我是不是好自私?」

「嗄?」

「你在我這工作五年了,我竟然不知道你愛喝義式咖啡……」她卻將他的口味記牢。「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惡,我真的很可惡,對不對?」

「也不是……」彌生迴避他的目光。「也許你只記重要的事。」是她不夠重要。她望着窗外。「真是,雨越下越大。」

「那正好,我們就待久一點。」他難過地說。「這幾天……我們都沒好好地說話。」

手機響了,彌生接起。金紹棠聽見她對着手機說——

「嗯,我收到了,花很漂亮。今天?我……」她看紹棠一眼,側身過去,壓低聲音。「我回去再打給你,嗯,好,好。掰。」

她一收線,他忍不住問:「誰?」

「什麼?」

「是陳祖偉?你真的很喜歡他?花也是他送的?」他語氣急切。

彌生沈臉,他即刻斂容,不自在地笑了。「你不說也沒關係,我只是問問,我只是關心……」好煩!他掏出香煙,打火機卻老是點不著,看來是沒瓦斯了。

彌生拿起桌上印着餐廳名字的火柴盒,擦亮火柴,他湊身過來,低頭引燃香煙。他的頭髮擦過她的臉頰,她的心即刻癱瘓。轉頭望他,這熟悉的輪廓啊,她看着看着失神了。

「彌生!」他忽地大叫,打掉她手中的火柴,抓住她的手審視。「有沒有燙到?」

她怔住,她竟忘了手中還燃着火柴,她抽回手。

他笑了,看着她說:「最近你一下割到手、一下扭到腳,剛剛又差點燙著,難道……這就是愛情的魔力?」他口氣酸澀。「沒想到陳祖偉這麼有魅力,把你迷得暈頭轉向……」

笨蛋!彌生冷道:「是。」

他生氣了。她何必答得那麼乾脆,多希望她會否認。唉,金紹棠跟自己生氣,白痴啊白痴,幹麼提這個來讓自己悶?

雨停了,彌生的眼睛卻泛起濕意。她說:「我們走吧。」

「我們怎麼了?」他問,她怔住了。他望着她。「彌生,我們怎麼了?我變得很奇怪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一直惹她生氣。

「你最近的確很討人厭。」她氣惱,可是為什麼他神情哀傷?她搖頭。「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她跟陳祖偉交往,不奢望他因此吃醋難過,但起碼他也不需要很為她慶幸的樣子吧?什麼她為愛情暈頭轉向?從他口中說出這些,太讓她難堪了。

「彌生……」他輕喊她,那落寞的口氣令她心緊。

「你、你要說什麼?」

「我……」他低頭,眼神空洞的投注在桌面上。「我跟你說件事,你幫我想想……」他快瘋了,再不說出來他要悶死了。

「什麼?」她聽著。

他只管低頭,不敢看她。「有個女人一直待在某個男人身邊工作,有一天這個男人忽然發現,原來好喜歡她……不,他愛她。可是這女人剛跟另一個男人交往,你覺得他應該表白嗎?會不會給這女孩帶來困擾?最糟的是跟她交往的那個男人還是他的朋友。」他說完,彌生沒回答。他等了又等,等不到她開口,於是他抬頭,看她正一臉驚愕地瞪着他。

他尷尬,撇開臉去。「算了算了,當我沒說。」掏出皮夾拿了帳單。「走吧。」

金紹棠起身去櫃枱買單,彌生沒跟過去,她還坐在位子上,愣愣地看着他走向櫃枱。她傻了,剛剛他說什麼?他愛她?是這個意思?!

結完帳,等不到彌生過來,金紹棠回頭,看見她還愣坐在桌前,笨!忘了她腳受傷,他趕忙回到她身邊。

「我扶你,小心。」他的手伸到她腋下,攙她起來時,竟不小心地碰到她的胸部。「對不起、對不起……」氣氛頓時尷尬,他咒罵自己失常的表現,像個儍瓜。

「沒關係。」彌生也臉紅得像個傻子,手一下子要攬他脖子又覺得不妥,抓他腰又嫌太親密,天啊!她瘋了,不知該將雙手放哪?

他右臂一伸,攬住她的腰,讓她挨向自己。「可以嗎?要不要背你?」

「我可以走。」她急急道,兩人有點慌又有些尷尬,互相扶持着走出餐廳。

我在作夢嗎?紅磚道濕漉,彌生靠着金紹棠,和他並肩走向停車場。

剛下過大雨,天空陰霾,長街灰濛,有人在街旁甩傘,有騎士停駐騎樓收雨衣,太陽還隱在厚厚雲層里,彌生心底暖得一場糊塗。

他的手在她腰上,他身體很熱,她的臉也很燙,他們之間某種詭異氣氛正醞釀,兩人都有點尷尬,金紹棠後悔方才說的話,他情緒低落。喬彌生卻因為他的暗示,情緒高亢。

他想,彌生喜歡陳祖偉,他剛剛說那堆話真是蠢,笨死了!真不該說的,現在可好了,尷尬得要命!

她想,他愛我、天啊!這是她一直盼望的啊!這是真的?她沒聽錯吧?她輕飄飄、暈陶陶,沒有飲酒,可是已經醉倒。

回程路上,喬彌生腦袋裏只是不斷回想金紹棠方才說的話,車上,偶爾偷覷他,他神情嚴肅,像在跟誰嘔氣。彌生低頭,不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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