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卓雅在房子的階梯前停住腳步,隔着門她聽到屋內傳來一片鬧哄哄的聲響,長串的大笑與尖叫聲衝進她的耳朵,像是森林失火或是洪水暴漲一般。她心裏想:這果真是個名不虛傳的派對啊……反正已經遲到了,或者索性轉頭回去當自己沒來過?這個想法令她覺得輕鬆許多。
這是個初春的傍晚,窗戶上映照着一片深藍,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隔着屋內瀰漫的煙霧,安卓雅看見了翠西夫人。她的心往下一沉,思及隨之而來的這位夫人無止境的嘮叨以及受到嚴重傷害般委屈的聲調——親愛的,我可一直期待着你——她終於步上台階,敲開大門,冒着震耳的喧鬧,穿過眼前擁擠的人群,來到一旁喬治時代風格的側廳。
屋子裏,高談闊論、飲酒作樂的賓客塞得水泄不通,令安卓雅幾乎寸步難行。就在此時,翠西夫人看見了她。
“噢,親愛的!”年過四十,有着貴婦人特有的華麗風度的翠西夫人像摩西分開紅海一樣穿過人群,轉瞬來到她面前,“我正想着你呢。”
安卓雅吻了吻她的面頰,“對不起,翠西姑媽,我遲到了。”
“沒關係,不過你錯過了我的一個新客人,很可愛的年輕人呢!”翠西拉起她的手,眼睛瞄向派對中央,尋找着目標但卻沒成功,只好暫時放棄。
安卓雅聳聳肩,翠西姑媽熱愛交際和青春,隔三差五就在聚會上鄭重推出一兩位“可愛的年輕人”,像得意於展出藝術品的收藏家一樣,她早習以為常了。
“Ann,”一個有點熟悉的男中音在背後響起,“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她一轉頭就看見了伊斯特·海勒,本埠最著名醫院Rakia的執行董事。以他三十二歲的年紀而言,這個職位是過分成功的標誌。他是一個極有紳士風度的英俊男士,女人心中的黃金單身漢。
“我想我遲到了。”她殊無誠意地回答。安卓雅與他認識其實才三個月,他對她傾慕有加,她對他也頗有好感。但僅此而已,言及其餘尚嫌太早。
“今天晚上的你看起來簡直美得驚人。”海勒打量着她,半是恭維半是真心地讚美。安卓雅繼承了她母親纖細的骨架和深具異國風情的眉毛,以及與生俱來的和她父親那種舞台上無可模仿的貴族氣質,可惜她與雙親的相似之處僅止於此了。
“謝謝,伊斯特。”她微微一笑。翠西夫人看着安卓雅,再一次為造物主的神秘安排而感慨,極其相似的容貌,當Ann的母親蕾莉亞娜微笑的時候,艷麗到讓全世界為之屏息,而Ann的微笑就顯得優雅從容、端莊——像個淑女,遠遠不及蕾莉亞娜那樣耀眼奪目。
“真的很長時間沒看見你了,上周的音樂劇你沒去,是生病了嗎?”海勒接着問,語氣殷勤,帶着那麼一點點私密的關心,但分寸把握得極好,一點也不令人覺得逾越,只覺得受到重視的溫暖。
看看這一對年輕人,翠西的心情更加愉快。安卓雅是她最喜歡的晚輩,完美的淑女,惟一遺憾的就是她已經二十七歲,卻還沒有遇到感興趣的男士。也許是出現在她身邊的異性還不夠優秀吧,翠西常這樣想。而現在海勒出現了,這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挑剔的年輕人,更重要的是,他顯然很傾慕Ann。
“謝謝你送來的票,”安卓雅想起這個有些扼腕,“但那天我有工作,真是遺憾。”
“下次一定還有機會。”海勒安慰地說。正說話間,翠西夫人走開了,兩人單獨相處,他覺得這是他的好機會……五十七分鐘,安卓雅看了一眼牆上的大掛鐘,計算着時間。可以告辭了吧?
避開海勒追逐的視線,她找到翠西夫人的所在,努力擠過人群來到她的後方,“翠西姑媽?”
人聲鼎沸,淹沒了她的聲音,翠西夫人正興緻勃勃地與一位知名影評家談論最新的電影,完全沒聽到她的呼喚。她正要再次嘗試的時候,身旁一個聲音說:“你忘記帶麥克風了。”
她一愣,隨即看到了站在牆角處的年輕男人,心臟突地跳了一下。這是一個好看得過分的陌生人——希臘人的輪廓,體形優美,結實有力的手臂,線條清晰的下頜,還有一頭非常漂亮的金髮,迷濛的灰色眼睛正看着她。
“你應該帶一個話筒。”陌生男子輕笑一聲,很難講是玩笑還是嘲笑。他的語調緩慢輕柔,完全不受周遭嘈雜所影響。這樣獨樹一幟的音調,反而使得他的話即使不用喊叫也清晰可辨,“這是一個精彩的派對。”
安卓雅非常欣賞地看了他一眼,出於無可救藥的職業天性,她對於深具古典美的事物有着無法抗拒的好感。現在,她突然有了一種輕鬆的心情,“翠西姑媽的派對一向成功,有那樣充足的美酒佳肴想不成功都難。”
“是嗎?”他隨手從經過的侍者的托盤中拿起一杯雞尾酒,“可你似乎一直不吃不喝呢。”
他一直注意着她嗎?安卓雅一驚,再次打量起這個陌生人。他到底是什麼人?演員嗎?這樣漂亮的外表是絕對引人注目的。不對,應該不是,一個演員是不會讓自己這樣孤立在人群之外的。她回想起他剛剛用一種超然的神情看着現場,說出“麥克風”的那種淡漠態度,安卓雅想,說不定只是個空有美貌的證券操作員吧?又或者根本就是晚會柔和的燈光在作祟,一旦在白天的光線下看,他那漂亮的金髮和挺拔的鼻子搞不好沒那麼出色!
翠西夫人的出現恰到好處。
“你們已經認識了嗎?”翠西夫人高興地插入兩人之間,“Ann,一開始我就想為你介紹的,後來被岔開倒忘記了。”“還沒有正式認識。”陌生男子放下杯子,從衣兜里伸出右手,向前邁了一小步,“齊默恩,很高興見到你。”
“安卓雅。”她稀里糊塗地同他握手,這男人就是翠西姑媽最新展出的收藏品?他同之前那些“可愛的年輕人”——比如小有名氣的作曲家、懷才不遇的畫家等等,一點也不像,即使他的相貌看上去很像一尊古希臘的精緻雕像——蒲拉克西特的作品。還有,連溫度也是。他的手很有力,但冰涼媲美大理石。
驚訝之餘她倒還記得自己原先的目的是什麼,趕緊抓住時機向翠西夫人告辭。翠西雖然有點遺憾,但也沒有挽留。Ann在所有聚會中都待不過一個小時,她早已習慣這一點。不過……
“Ann,已經很晚了,我可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特別是最近,這一帶連續有兩起年輕女子被殺的案件,令一向安寧的本城深受震動。翠西下意識在人群中尋找伊斯特·海勒,這是個護花的好人選——找到了,他也正望向這裏,但不巧的是,伊斯特身邊有伊麗沙白,蓋洛比家的千金,正熱烈地與他交談。伊斯特也有很多愛慕他的女孩子啊……
“我也想回去了。”齊默恩彬彬有禮的聲音拉回翠西的注意力,“不介意的話,我順便送你一程如何?”后一句話是對安卓雅說的。
“好啊!”翠西趕緊代替安卓雅回答。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方法,雖然這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提早退場令人遺憾,但是Ann比較重要。她再看看兩人,突然覺得這兩人站在一起也非常賞心悅目——簡直比Ann和伊斯特站在一起還要和諧……
安卓雅與齊默恩離開的時候,伊斯特·海勒的眼神飄忽了一下,隨即垂下眼帘掩飾住自己的表情。
天氣真好!他們這時已經來到外面的車道上,安卓雅深深地吸了一口美好的自由空氣,轉過身,“我的車子在那邊,第三輛。你的呢?齊默恩——先生?”她打算開自己的車子回家,否則同他坐一輛車的話,明天不得不再來這裏取一次車。其實自己直接開車回去會有什麼危險?這裏是城市又不是小鎮。翠西姑媽實在太多慮了,但她總沒有辦法拂逆她的好意。
“我沒有車。”
“不過十五分鐘的路程,你甚至不必——你沒有車?”安卓雅突然反應過來,“那你怎麼來的?”
“坐出租車。”齊默恩給了一個符合邏輯的答案,然後問:“現在我們可以去開你的車了嗎?”
“你——”她瞪着他,像瞪一隻怪獸,“到底是你送我還是我送你?”翠西姑媽的派對一向是本城上層人士的聚會,就她的經驗而言,還從來沒有人坐出租車來到這位置稍顯偏僻的高級住宅區參加晚宴——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沒有車卻又自告奮勇護送她,他是不是根本想拿這個當做借口離開宴會?
“這有什麼關係?”他狀似無賴地攤一攤手,“還是你要再進去一次,過一小時再回家?”
“你——”她再瞪他,突然笑出聲來,“你一向這麼滑溜的嗎?哪怕是面對陌生人?”她發現自己實在很難真正對他生氣,倒不是因為她生性豁達,而是這個人讓她有了一種棋逢對手的熟悉感,至少,他比海勒那個貴公子要有趣得多。
“我們不是互相做過自我介紹了嗎?”他也笑了,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肩,“走吧。”
在駛離車道時,安卓雅瞥了一眼海勒的那輛紅色新款保時捷,心中湧起一陣莫名好笑的感覺。
車子離開大宅的路上,齊默恩始終保持沉默,也許是表示他對駕駛的尊重吧,她蠻欣賞這態度的。一直到車子開到市區公路,兩邊開始出現霓虹燈的景象時,他才開始說話:“翠西夫人是你姑媽嗎?你們看起來不大像。”
“你誤會了,翠西夫人是我的教母。”她解釋,“只是從小她一直讓我叫她姑媽,已經習慣。”
“唔,你是在這裏長大的?”
“不,”她沉默片刻,“我是在寄宿學校長大的——就是像女子監獄的那一種。”剛出口她就後悔了,沒必要跟他說這麼多的。
安卓雅聲音中的某種東西令他微微側頭看向她,但他圓滑地,也可以說是體貼地轉移了話題。
“翠西夫人真的非常熱情,”他說,“這個城市也很美麗,雖然我初來乍到,但這裏的一切都令我深感友善。”
“是嗎?”安卓雅問,“你來度假嗎?”
“不是。”齊默恩安靜地回答,“我正要開始我的新工作,我是Rakia醫院的外科醫生。”
安卓雅手下的方向盤差點打滑。外科醫生?比起演員或者證券操作員,這是個更離譜的答案。
“外科醫生!我從沒見過比你更不像這種職業的人了!”她由衷讚歎,大腦中開始想像這尊大理石的希臘雕像穿着白袍戴着口罩舉着一把手術刀在病人身上戳來戳去的景象……終於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我有同感,”齊默恩點頭贊同,“當聽到你是個古董鑒定師時,相信我,我和你現在的感覺完全一樣。”
安卓雅,優秀的鑒定師,索斯比拍賣行的花名冊上赫然在目的一個名字。
大宅里
翠西夫人對身旁的伊斯特·海勒說:“他真是很有名的外科醫生嗎?真讓人不敢置信,他太漂亮啦!”
“最好的腦神經外科醫生。”海勒的語氣又像個Rakia的執行董事了,“我們同好幾家醫院競爭,最後才贏得他。”作為Rakia醫院“千年計劃”的制訂者和執行人,海勒親自向齊默恩發出邀請並全程參與談判,這是個相當明智的決策,但是現在,他突然不是那麼確定了。
歐佛萊爾莊園·午夜
在這間陳設高雅,但是空蕩蕩有些冷清的房間,齊默恩正沉坐在一張沙發椅里,長腿擱在爐架上,一頭亂髮垂在椅背,姿態放鬆,手邊擱着雪莉酒。在很多方面,比如酒和奢侈品,他不太像他那個世界的朋友,反而會比較懂得享受這個世界的成果。
就是她了!安卓雅。
他有點意外,這對他而言是很罕見的感受。經歷了幾個世紀的歲月,他對人的好奇心一點點消磨淡薄,但這一次似乎失算了。首先,安卓雅居然是個鑒定師,這個職業對他要達成的目標大大不利;其次,她開始看上去安靜、乖巧、內向,後來又顯得聰明伶俐、反應敏捷,經驗告訴他,這兩種特質一般不在同一個人身上存在,如果存在的話,那麼她就會是麻煩、棘手之類的代名詞;最後,她還很漂亮,而且年輕,對男人而言,這是危險的標誌。
齊默恩端起高腳杯抿了一口,皺起眉,雪莉不夠純。他是個講究品味的人,於是從椅子上跳起來,打開一旁櫥櫃的木門,在琳琅滿目到令人眼花繚亂的酒林中揀出一瓶Tiopepe。雖然有人覺得它名不副實,但它很適合自己目前的心情,五分懶散,兩分意外,還有三分興奮。
啊……很久沒有對這個世界上的人感興趣了,而現在,齊默恩可以感覺到自己沉寂已久的獨特血液比往常流動的速度要快了一些……還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接近目標的興奮。他用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不厭其煩地追蹤,陰差陽錯,每次總是在把它握於手中的前一刻飛走。他不是上帝的信徒,但有時候,他常懷疑是某種超越兩個世界的神秘力量在同他開玩笑。
開胃酒用過,該是上正餐的時候了。齊默恩瞄了一眼牆壁正中的大掛鐘,凌晨兩點十分。說來好笑,時間的流逝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但他卻需要一個描述時間的大掛鐘。
喬治時代簡約主義風格的餐桌,平整雪白的亞麻桌布,裝飾用的蠟燭閃耀着靜謐的火光,高腳柳木椅、托盤、銀器。通常齊默恩不這樣誇張,但是今天他的心情很不錯。
相對於奢華的用餐環境,食物就簡單得多。柴郡什錦果麥配原味酸乳酪,不含咖啡因的法式香草咖啡,還有最重要的,他特意訂製的昂貴的水晶高頸瓶中閃耀着的、紅色的如同寶石一般的液體——Vitae。
拔開瓶塞,冰冷、甜美的微微腥味慢慢地散發到空氣中,他深深地吸一口氣。
《舊約·利未記》:肉體的生命在於血中。血液,Vitae。
齊默恩有一個靈敏的鼻子和精確的判斷力。AB型,年輕健康的女性,不超過二十歲,處女。
阿拉貢在《心碎》中通過一個死者之口說:我們遊盪在空曠的土地/沒有鎖鏈,沒有白床單,沒有怨言/正午的精靈,白日的鬼魂/曾經談情說愛的生命的幽靈……
當然,齊默恩是一個吸血鬼。
……
同齊默恩說過晚安,安卓雅終於可以將灰濛濛的夜色和陰暗走道關在門外,從一個晚上吵死人的喧鬧中徹底解脫出來,走進一個充滿着溫暖與安靜、瀰漫著居家氣息的房間裏。
“嗚……”拖長的、從容不迫的叫聲打破了客廳的靜寂,安卓雅伸出食指同沙發上的生物打了個招呼,“嗨,伯爵夫人,晚上好。”
伯爵夫人是一隻白色短尾暹羅貓,卻有一雙詭異的黑眼睛。兩個月前的某一個時刻,它跳上安卓雅的肩頭,再也不肯下來,然後順理成章地成為這裏的寄宿者。它實在是一隻很古怪的貓,優雅自若卻又趾高氣揚,不僅沒有當寵物的自覺,反而時時刻刻擺出半個主人的架勢。好在它也沒有什麼不好的習慣,比如不講衛生啦,拿傢具練爪子等等,所以安卓雅大方地收留了它,而且漸漸把它當做半個房客半個朋友來看待,不收房租是因為要不到。
“嗚。”伯爵夫人在她面前來回踱步,然後以模特般的高雅姿態躍上冰櫃,擺了一個漂亮的Pose——我要吃飯了!安卓雅果然很明白它的意思,“我也餓了啊。”她進廚房洗手做羹湯,一邊叫它耐心等待。半小時后,她端出兩份牛排。一份七分熟,自己的;一份鮮血淋漓,伯爵夫人的。一隻貓不肯吃魚卻要吃生牛排是件很奇怪的事,更不可思議的是,它似乎對白蘭地也有異樣的偏好。這一點,安卓雅堅決拒絕供應,太貴了,絕不妥協!所以她偶爾也會想到,這隻貓搞不好上輩子真是位伯爵夫人吧?
用過餐的安卓雅坐在書桌前同一大堆報表奮戰,被那些煩瑣的小數點之後的數字弄得頭暈眼花,漸漸心浮氣躁,繼而氣急敗壞,最後……放棄。將各式各樣的單據、稅票、表格統統塞進抽屜里,當它們消失在眼前後,感覺好受多了。
長舒一口氣,她需要一些心理補償來抵銷方才的辛苦勞作。踱進卧室,掀開牆上的掛毯,現出合金的保險柜。左旋右轉,門開了,取出一個扁扁的方匣子。黑色,上面刻有金色的玫瑰圖案,一看就知道是歷史悠久的古董。
這是安卓雅最心愛的收藏。
一隻面具靜靜地躺在天鵝絨的底座上。以她精湛的專業眼光判斷,這是一件十三世紀的精緻藝術品,線條優美流暢,製作精細絕倫,其價值不可估量。但安卓雅之所以喜愛它並不只是因為它貴重。
這張面具以金屬鑄成一個人臉的造型,它有一副出色的五官,卻構成異常奇特的表情,好像一半在哭,一半在笑,如果說悲哀和嘲笑能夠融合在一張臉上的話,那就是這個樣子了。五官中的眼睛部分,雕刻得異常細緻生動……但是,它是沒有瞳孔的。整張面孔因此擁有了一種無法形容的詭異與魅惑。
每次注視着它,安卓雅都會有一種奇妙的共鳴感,寂寞的現實世界,彷彿有一個同樣孤獨的靈魂在與她對視。
“嗚!”
飄渺的心思一下子被拉回,安卓雅猛然揚起頭,伯爵夫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跳到床上。它緩緩低下腦袋,看了看面具,又轉向她,注視她的黑眼睛一瞬間閃過奇異的光芒。
安卓雅用手撫住額頭,她一定是因為面具反光而眼花了,方才她居然覺得伯爵夫人有話同她講,而且像是那張面具是它的熟人似的。
“好吧,好吧。”她站起身,“啪”地合上匣蓋,一邊抱起它走向保險柜一邊對她的房客說:“就算你前世真是一位伯爵夫人,這是你的私人財產,但現在你畢竟只是一隻貓啊!做貓還是要有做貓的樣子啊。”
一個星期後,安卓雅再度接到翠西夫人的邀請。
“親愛的,只是一個小型的、家庭式的午餐,三四個人而已。”
她婉拒,立即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有些受傷的語氣:“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結婚紀念日,我不想一個人度過。”
“對、對不起,翠西姑媽,我會準時到的。”
翠西姑媽的丈夫華特六年前去世了。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一到目的地安卓雅就開始頭疼——翠西姑媽總是顯得興高采烈,像個頭頂光環閃閃,主管人間婚姻的報喜天使。餐桌上果然只有三個人,姑媽、她以及伊斯特·海勒,用心非常良苦,也非常明顯。
“他真好,”翠西拍拍她的手,“伊斯特前天陪我在醫院做了全身檢查,耐心極了,所以我也特意邀請了他。”
她點點頭,權當回應,“檢查結果一切都好嗎?”
“膽固醇指數略微高了一點,並不嚴重。”伊斯特·海勒接口回答,一邊打量她,“Ann,你的臉色有點蒼白,大概是運動太少了吧。不要總待在工作室里,偶爾還是應該出去走走。”
“就是嘛!”翠西至今還是不能完全理解安卓雅的工作,“天天對着一堆幾百年前的老古董,對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來說多殘忍啊。青春……多麼令人羨慕的、寶貴的青春,應該有某條法律禁止這種不人道的情況。Ann,你太不像蕾莉了。”
安卓雅覺得伊斯特的說法有些過於親昵。接下來聽到翠西的抱怨,她的心情頓時低落。她不願意被拿來同她的雙親相提並論,特別是母親蕾莉亞娜。
蕾莉亞娜,曾經是本國戲劇界最璀璨的明星,她那如花的容顏和金紅色如皇冠般的頭髮一度成為這個城市的標誌和驕傲。音樂劇的女王,她的崇拜者這樣稱呼她。
“Ann很特別,”伊斯特·海勒微笑地道,“她不需要像蕾莉亞娜或是任何人。”
海勒說話時的神態很認真,顯然真心誠意這樣認為。她覺得好過了一些,心底有一點點感動。
用完午餐之後,伊斯特·海勒告辭而去。作為一家大型醫院的負責人,他確實非常忙碌。臨走的時候,他約安卓雅周末去打網球,她答應了。隨後她先是觀賞了翠西姑媽新建的花圃,又喝完下午茶,再散了會兒步,一直到五點鐘才告辭離開。
回家的路上,想起那拖延了一個星期尚未處理的所得稅,安卓雅本能地有了逃避的衝動。她隨便將車停在街邊的一個車位,下了車在行人路上慢慢散步,然後找了一張長椅坐了下來,開始觀察路上的行人和事物。
從小時候起,她就是一個孤僻的孩子,選擇鑒定師作為職業,至少有一半是出於天性。她仍然不喜歡同人打交道,惟一例外的就是現在。她喜歡這樣看着路上來來往往的陌生人,觀察他們的衣着、步伐、表情來推測他們的背景和思想,就像透過一件古董來猜想它的作者、它的主人和它的時代一樣。那種融入其中又置身其外的複雜感覺,像一個令人着迷的遊戲。
街燈次第亮起,交映着傍晚的天光,就像一朵蒼白的花慢慢地盛開。她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黃昏。
有人在附近駐足,看了安卓雅幾分鐘,然後走了過來,坐在她的旁邊。
察覺到陌生人的氣息,安卓雅不悅地側頭去看。
齊默恩。
“嗨。”他向她打招呼。
見到這個人,她有一瞬間的失神。演員?不,外科醫生。她離他很近,很容易看清楚他那長得異常細緻俊美的臉,上面的線條猶如天斧鑿成,金色長發,皮膚平滑,透着驚人白皙。他的肩膀很寬,修長而優美的上身隨意罩着一件白襯衫,下面是一條已經褪色的石磨藍牛仔褲。
即使是這樣平常的裝束,安卓雅仍不可抑制地對他湧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感覺……到底是哪裏不對?是有點不太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他似乎不太像這個世界的人。
她看他的眼神透着迷惑與研究,“嗨!”齊默恩微微提高聲音打斷她。安卓雅的眼神令人玩味,她察覺到了什麼嗎?
“……你好。”安卓雅反應過來。你在這裏幹什麼?她的眼睛充分表達了這樣的疑問。
“準備去上班。”齊默恩好心地為她釋疑,“先到這附近散散步,熟悉一下環境。”
噢!她想起來了,離這裏再過兩條街就是Rakia醫院,接着記起齊默恩和海勒正是同事,頓生古怪之感。
“你值夜班?”聽說他從另一個半球跳槽到Rakia,不知道時差有沒有倒過來。
“我一向值夜班,”齊默恩微微一笑,“我不喜歡白天。”
“我覺得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段,”他接著說,“天還沒暗,街燈暈黃,很有情調。等到天真的黑下來,燈光亮起,那種明亮反倒讓人覺得索然無味了。”
她忍不住再看他一眼,這人居然與她有相同的喜好。
然後他站了起來,她等着他告辭離去,但齊默恩只是站在那裏,並沒有要走開的意思。強烈的存在感令安卓雅渾身不自在,怎麼還不走?難道他迷路了嗎?好像是,因為他正在左看右看,似乎在尋找什麼。
“我可以幫你什麼忙嗎?”她只好開口。
“可以,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吧。”
“什麼?”
“現在正是晚餐時間,你背後正好是一家看上去很不錯的餐廳啊。”
“可是你為什麼要邀請我呢?”
“因為我對你有興趣。”
“但我可沒有……等一等,不要動!”由於高度關係,她的眼睛正與他插在口袋中的手腕平視,突然間,她注意到他的左手腕,那一隻……二十世紀初特有風格的金錶——是真品嗎?!
上次接到的買方目錄上,應該就有這樣一隻金錶……
安卓雅職業病全面發作,迅速取代了冷漠的本性,“這隻表能借我看一下嗎?”
眼光不錯,齊默恩心中讚歎一句,大方地摘下它遞過去。
安卓雅欣喜不已,正要仔細端詳,頭頂上傳來滿含善意的提醒:“你不覺得在光線明亮的地方看會比較好嗎?”
這次她毫不猶豫地起身隨他步向西餐廳,彷彿上了鉤的魚。
餐廳里,安卓雅與齊默恩對坐。她的面前僅僅擺着一杯黑咖啡,而他的選擇則是超大杯加滿糖霜的雪糕,配上由堆得像山一樣高的熱軟糖、泡沫奶油和漬糖混合的櫻桃——該店的招牌,超級甜品。他還要雙份!
這一對俊男美女加上不尋常的點餐方式,令來往服務生與周圍客人忍不住頻頻對他們行注目禮。安卓雅則毫無所覺,專註於她的新獵物,齊默恩一邊用湯匙舀着奶油一邊觀察她。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雖然不大,卻很迷人。
嗯,這個味道真的很不錯!齊默恩咽下泡沫奶油,挑起一顆櫻桃……在這個城市的這個時段可以經常來光顧。這兩客超級甜品的卡路里,足以讓任何一位意圖瘦身的女士或者愛惜健康的男士退避三舍,但他沒關係,區區一點糖分和脂肪對吸血鬼毫無作用,更不會影響到他的體形。人類通常會認為吸血鬼講究容貌是件非常無聊的事,實際上剛好相反,當你經歷了漫長且永無止境的歲月,發現世上的所有事物都隨時間腐朽成灰,惟一能陪伴自己的只有這個身體,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自戀。
大約是類似的原因,雖然安卓雅這個人類在他所獵取的目標上與他對立,但他還是對她大有好感,無它,她確實是一個美人,造物主的傑作。就因明知紅顏轉瞬白骨,故此才愈發顯得珍貴。
如果不是贗品的話,這隻金錶比預計的更貴重。安卓雅做了初步的判斷,至於進一步的評估則需要各種專業儀器和資料,這些都在工作室。
她將表遞還給他。齊默恩看着她的表情從欣喜狂熱轉化為職業性的專註,現在,專註一點點褪變成冷靜的估量形勢,心想:接下來她會進一步提出更高的要求的。
果然,安卓雅輕聲問:“齊先生,你有沒有興趣對這隻表做一個估價?我認為它很貴重。”非常之值錢。
齊默恩不急着回答,招手叫來服務生,指着桌上消滅殆盡的甜品盤,“我還要一客。”
她這才注意到他在餐桌上的赫赫戰績,不禁對他的胃口大為佩服,相較於今天中午所見識到的海勒對營養搭配熱量的攝入更為感慨,原來做醫生也有各式各樣的人啊。
齊默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你就這麼喜歡古董嗎?”
她眨一眨眼,老實地回答:“有些喜歡,有些不喜歡。這是我的工作。”
對於金錶,她個人沒有絲毫興趣,但其他人很熱衷。最重要的是,那人是個出手闊綽的大富翁。
“你準備怎樣評估?”服務生送來了超級聖代,他開始再次揮舞湯匙繼續努力。
“哦,我會為你提供一份委託書,表示你同意我對它進行鑒定和估價,然後我會做出正式文本,你無需為此付費。”
“你要什麼時候開始?”
“越快越好,今天晚上就可以……哦,今天不行!”她有抱頭痛哭的衝動,“我的所得稅報表!”明天是最後期限,否則她會遭受調查、罰款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系列麻煩,特別是稅務局電腦會記住她。
從古董轉瞬跳至所得稅,齊默恩只覺得好笑,尤其是她那一副痛心的表情,“你對個人所得稅很有意見?”他問。很煞風景的是,吸血鬼也得交所得稅,只要他選擇與人群共處。齊默恩尊重Masquerade(避世),一個戒律或說傳統,要求血族不能在人類面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這個規則在Inquisition(惡靈生物殲滅運動)爆發后被制定,因為必須隱藏自己,所以最好不要過分顯得與眾不同。關於所得稅,齊默恩選擇用一種現代方式解決這個麻煩——由一個會計師事務所代他全權處理。吸血鬼是不在乎金錢的,當然也不會關心所得稅。
除了極少數知交,安卓雅通常習慣與人保持距離,不過眼前這個男人輕鬆的、帶着事不關己的漠然態度令她一時解除了戒心。她敲了敲咖啡杯,以一種冷笑的語氣說:“在這個國家,教會權力最高漲時期,他們向百姓抽取十分之一的所得稅,而現在政府抽的稅卻有六倍之多。與如今的稅務員相較,沉船的海盜和挾持馬車的強盜都只能算小兒科了——他們比較像吸血鬼。”
高貴雍容的吸血鬼被拿來與稅務員相提並論,齊默恩很不滿意,他糾正她:“如果你不夠了解,就不應該隨便評論吸血鬼。即使是基督教,對生與死所做的斷言也並不確切。在生死之間,不存在一條清晰分明的界線,還有着許多不同的存在方式。吸血鬼只是獲得靈魂的方式與人類不同罷了。”
“是,”安卓雅心中不以為然,他說得好像自己是哲學家。但她不喜與人爭辯,因為那沒有任何意義,“是,吸血鬼很好。不過……”她喝下一口咖啡,接著說:“方才你說你討厭白天,所以值夜班,倒是很像一個吸血鬼的口氣呢。”
齊默恩微微一笑。
“我說過的話你倒是記得很清楚。”他慢慢地說。
安卓雅愣住了,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古怪。從沒有男人對她說過這種話,她也從沒有給過男人機會讓他們說出這種話,而今天晚上……有些不大對勁,比如說,和一個第二次見面的年輕男子隨隨便便地聊天,很輕鬆,很投機……呸!她趕緊抹去上一刻的想法,有點毛骨悚然。
“是嗎?”她乾笑一聲,接連眨了眨眼睛,“明天你有空嗎?明天上午,我把委託書交給你。”
是因為金錶吧!她解釋給自己聽。這是她的職業,所以她才會坐在他對面跟他喝咖啡,還有聊天。
“下午。”他說,“早晨我有一項手術,中午才能結束。”
“下午……”她總算沒忘記明天是周末,伊斯特·海勒約她打網球,“下午我有約……”她難道要第二次失約嗎?
“要麼明天下午,”齊默恩優雅流暢地推開椅子站了起來,“要麼算了。”
“沒問題。”那就失約吧,工作比娛樂重要,金錢比信用實在。
付賬,出門。齊默恩對她點點頭,“再見,安卓雅,謝謝你陪我。”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