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大早,天剛亮,趕在醫生巡房前,程少華已經拎着貓砂盆及貓飼料出現病房裏。
徐瀞遠才剛醒來,怔愣在床,貓藏在被子裏。
隔壁床的阿婆醒着,正在梳頭髮。
她們一起看程少華放下貓砂盆及飼料袋,他對徐瀞遠眨眨眼說:「昨天太匆忙了,特地拿小華的東西來。」
「你不用睡覺的嗎?」徐瀞遠驚訝。
此時,被裏的貓兒,聽聞主人聲音,鑽出被子,朝他的方向喵嗚叫,這可把老婆婆嚇到了。
「怎麼有貓?」老婆婆駭嚷。「醫院不可以養貓的,你們太胡來了——」
糟糕,徐瀞遠慌地將貓兒藏回被窩裏。
同時間,程少華從背包取出一件紅背心,塞進老婆婆懷裏,搶下老婆婆手中梳子,坐在床沿,替她梳幾下頭髮。並且贈送足以殺死各個年齡層女子的帥氣笑容,他閃着白牙,以一雙電眼攻擊老太婆。
「不好意思……」他輕聲細語,笑臉迎人。是,必要時,程少華也可以很討人喜歡的。「婆婆,真是不好意思呢。」
「嗄?」老婆婆更年期早過了許久,但被帥哥溫柔梳頭,仍教她老心震顫,好慌呢。
程少華娓娓道來:「我女人剛出了車禍,受到很大刺激,所以我讓家裏的貓來陪她。」
「呃……可是,這是醫院……」
「這背心很暖呴,您看這花色喜不喜歡?這是我今年去米蘭時買的,好適合您啊——」趁阿婆暈頭轉向,尚搞不清楚狀況,背心已經套上身,他幾個貼心小動作,教寂寞老人家暈頭轉向,笑得合不攏嘴。
「呵呵呵,這怎好意思啦,不好意思啦,唉呀,你太客氣了啦,唉呦,真是好禮咧——」
「唉呀,」程少華誇張地朝老婆婆豎起大拇指。「你穿這個好看。」
「喔?真的嗎?哈哈哈,哈哈哈。」老婆婆笑咧咧,又轉頭跟徐瀞遠叮嚀:「八點醫生會來巡房喔,你要先把貓藏好啊。那個貓盆,要等打掃的阿姨拖過地,再藏到床底下,不然會被發現喔——」
「喔,好……」徐瀞遠傻呼呼地,反應不過來。
老婆婆又說:「唉呦,這你男朋友啊,好懂事咧,你命好喔。」
程少華又跟老婆婆灌一陣迷湯,才起身,到徐瀞遠床邊,同時向老婆婆報告:「婆婆,我幫她擦身體喔,先拉上這個喔,你好好休息。」
刷,隔簾拉拉拉,將病床全圍住,僅剩下他跟徐瀞遠還有貓兒。
徐瀞遠瞪他。「擦澡?你真敢講!」
「對,快脫衣服——」
「去你的。」賞他白眼。
程少華哈哈笑。「我倒是很樂意服務,不願意就算了。」
他開始忙活起來,徐瀞遠看他吹着口哨,哼着小調,將貓砂倒進貓盆,將小華抱來放盆里,等小華如廁。小華真配合,立刻蹲馬步,撅屁股,滋滋撒尿。
尿完,程少華取出貓鏟,清乾淨,排泄物放塑膠袋。再將盆子貓砂倒回塑膠袋裏,盆子立放柜子裏,闔上櫃門。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高效率,忒大膽,徐瀞遠目瞪口呆,此乃高人啊。
程少華將小華捧在懷裏,坐下來,翹着二郎腿,悠哉悠哉跟貓兒對話。
「睡得好嗎?乖兒子。」
「喵嗚。」
「等一下喂你吃罐頭喔。」
「貓喵。」
「什麼?有人欺負你?誰?她嗎?不氣,我揍她。」
神經!徐瀞遠努力憋住笑。
「早啊。」程少華撫着貓兒,看着她。
她瞅着他,他應該沒什麼睡,卻神清氣爽,風流倜儻。身上有刮鬍水的香氣,帶點薄荷氣味。
徐瀞遠被那雙微笑的黑陣瞅着,臉微燙,四周藍色隔簾,將他們圍困在小小空間裏。
她局促,有點慌。
她不敢迎視他,撇過臉去,下意識把病人服拉攏。
「怎麼樣?有貓暖腳,不錯吧?」他問。
她翻白眼。「嗟,你都這樣做事嗎?」
「有什麼問題?」
「你賄賂她——」徐瀞遠瞄了一眼隔壁床方向,低聲說。
「不是賄賂,這是策略。」他指了指腦袋。「我這裏不是白長的。」即使看起來不按牌理出牌,但他是想好了才行動,做事絕不衝動。他擅長高效率行動,縝密的事前計劃,以及完整的佈局,清楚的策略,就算是談戀愛,也絕不會喪失清明的腦袋。
徐瀞遠說:「我明天就能出院了,你可以先帶它回去,醫院有醫院的規定,被發現就麻煩了。」
「直到被發現前,任何規定都是參考用。」他狂妄道。
她詫異,是啊,規定,規定代表正義?規定符合人性?她妹妹死了,被愛她愛到發狂的客戶殺死。然而世上有正義嗎?只因為犯人自首,就減刑,如果有精神科醫生證明,那個人甚至可以無罪,不用殺人償命。這便是法律的規範。到底是保護被害人,還是保護加害者?!
徐瀞遠忿忿不平,難以釋懷。故恨到想手刃對方,討回公道。摯友難理解,大家勸她放下仇恨,連曾經最親的愛人,都要她振作,放下喪妹之痛,好好生活。
她好恨,更恨她的不平,只有她在乎,得不到共鳴,都勸她理性,都要她放下,好像只有她一人孤獨地撐着這巨大的痛。
她問程少華:「像你這樣的人,如果受委屈,會不擇手段為自己討公道嗎?」「我不會受委屈,因為——」他篤定道:「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
「假如還是被傷到呢?」
「我會討回公道。」
「不擇手段?」
「豈止不擇手段。」他微笑,但言談間有不容忽視的魄力。「人善被人欺,惡人要惡人騎,活在世上,自己不能保護自己,不能替自己討公道,還奢望誰為你作主?我非常自私,絕不委屈自己。」
徐瀞遠被他的話震住。
有一瞬,甚至衝動地想擁抱他,想尖叫,摟着他喊——「你說的對,你說中我心情啊!」
今天,徐瀞遠出院。
昨夜,程少華失眠。
早上八點,他實在忍不住,給徐瀞遠傳了簡訊——
「需不需要接你出院?」
她的自閉孤僻,教他莫名擔心着。簡訊打好,卻沒勇氣按下發送鍵。
他討厭這感覺,對方又沒開口,他熱心個屁?這違背他原則。做人不要雞婆,同情要看對象。那個女人自尊心強,不會歡迎他憐憫。自作踐,也要有限度,送了貓,還要把自己也送上去嗎?
可是,她一個人能辦出院,帶貓走嗎?說不定她正無助着,她好面子又逞強,不好意思求人。
程少華想着,你男子漢大丈夫,面子讓給她,會怎樣?
好,心理建設完畢,程少華髮送簡訊。很快,他得到回覆——
「不用麻煩,有人會來接我。」
簡潔有力拒絕他,程少華臉龐微燙,當下覺得徹夜為她忐忑失眠,還費神做足心理建設,人家這麼一句就打發,他真蠢也。
十點。
徐瀞遠出院了,她自己辦好出院手續,自己打包物品,從事發到結束,除了章曉陽探望,幫她跟老闆請假,她沒驚動家人。對她來說,自立自強,比依賴家人妥當,他們只要不給她帶來麻煩就好了。
好像是從十三歲起吧,她就學會獨立,有事也不跟爸媽求助——因為太習慣被忽視。那時哥哥混幫派,常鬧事,爸媽疲於應付,沒心情關心她跟妹妹。徐瀞遠暫代母職,照顧妹妹,姐妹相親相愛,互相扶持。
她們功課好,都考上大學。但家中經濟有狀況,哥哥打架傷人,需和解費,老家房子重複貸款還款,永遠沒有繳清日。徐瀞遠放棄學業,提早就職,打工賺錢,供妹妹讀大學。
表面上,是她照顧妹妹。實際上,是妹妹讓她覺得自己存在世上,是有意義的,但妹妹死了。
徐瀞遠走出醫院,肩膀扛着袋子,左手拎着貓砂盆,懷裏抱着貓兒。站在醫院接駁車處,吹着風,等接駁車。
不需要誰來接。
沒了妹妹,她,徐瀞遠,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她也不再善待自己,彷佛寄生於世,漂泊世間,恍惚度日,只想着如何報仇,了結痛苦。
她騙人。
程少華坐在車內,忿忿地看着徐瀞遠站在接駁車等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