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裏
“我們去看看秀珊吧。”
“就我同你,還是約多幾個人?”
“我問過其他同事,都說抽不出空來,雪玲比較坦白,她說見到秀珊,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余我同你了。”
“怎麼安慰一個年輕的寡婦呢?”
“只要關、心就好。”
“幾時上門去?”
“我撥過電話到她家,她說每天下午都方便,我約了她明天四時。”
“她沒有工作?”
“據說精神不大好。”
“已經好幾個月了。”
“到底是喪夫之痛。”
“志祥,你是一向關懷她的。”
那個叫志祥的年輕人不語。
“真是難得,患難見真情。”
“影思,明天下午提早一小時下班。”
“一言為定。”
影思看着志祥的背影,忽然想起同事間的傳言,彼時他熱烈追求秀珊,不過秀珊卻比較喜歡郭永年,志祥敗下陣來。
但他一直維持好風度,真正難得。
對秀珊也一直尊重,影思最佩服這樣的男子。
小男人見多了,才懂得欣賞程志祥。
第二天,影思買了蛋糕及鮮花。
她問志祥:“你最近見過秀珊沒有?”
“兩個月前我去探望過她,以後只通過電話。”
“她情況如何?”影思想作個心理準備。
“外表倒還平靜。”志祥有點猶疑。
影思追問:“你看出什麼端疑來?”
志祥過半晌才答:“她說,他在那裏。”
影思一怔,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她說什麼?”
志祥清清喉嚨,“她說,‘他在這裏’。”
“誰,誰是他,在什麼地方?”無限訝異。
“秀珊說的是永年,她的意思是,永年仍在她家裏。”
影思張大了嘴。
志祥苦笑。
終於,影思呼出一口氣,“我們的確要抽些時間出來陪伴秀珊。”
“我想勸她去看心理醫生。”
“對,今天我們就同她說。”
兩個年輕人心裏均戚戚然。
他在這裏。
此話怎說,人死不能復生,怎麼可能還在身邊,想必是想念過度,以致精神受創,造成幻覺,可憐的秀珊。
他們準時到。
秀珊立刻前來開門。
志祥一見她無恙,略為放心,秀珊明顯清瘦許多,精神卻還不錯,穿着套白衣裙,頭髮紮成馬尾,一貫秀麗可人。
她已預早做好咖啡,從容招呼客人。
影思本來最怕見到一個萎靡頹喪不堪的秀珊,此刻也十分滿意。
他們發覺几上放善打開的照相簿。
志祥一看,原來是秀珊當年度蜜月時與永年合照的儷影。
志祥勸說:“秀珊,有沒有想過重出江湖?”
秀珊笑笑,“你是指找份工作?”
“是呀,整日悶在家中不是辦法。”
秀珊沉吟。
“秀珊,你可以應付得來,已經休息了五個月,夠了。”
秀珊緩緩抬起頭。
志祥發覺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後,故轉頭向居后看了一看。
什麼都沒有。
這時志祥才發覺小客廳的裝修略有更改,從前花牆紙此刻改了純色,沙發套子也換過,全體乳白,看上去更加雅緻素凈。
秀珊輕輕說:“兩位是熟朋友了。”
影思連忙道:“有事儘管提出來商量。”
“兩位不知可相信我。”
“你請說。”
秀珊笑笑,“其實,永年就站在你們身後。”
影思一聽,只是一楞,並無往後看,也絲毫沒有害怕,她一聲不響。
志祥的反應比較強烈,他深深悲哀,好友因喪夫精神恍惚,他卻未能幫她。
秀珊見他倆不出聲,繼續說:“你們不會以為我瘋了吧。”
影思清清喉嚨,“怎麼會。”
“你們未來之前,我們正在看照片簿,永年希望我陪着他,他不想我去上班。”
影思忽然問:“白天你也看得見他?”
秀珊答:“沒問題。”
志祥問:“他是幾時回來的?”
秀珊緩緩說:“他一直在家等我,我回來看見他,給弄糊塗了,後來才知道,為著思念我,他願意留在這裏陪我,影思,志祥,他在這裏。”
志祥內心惻然。
影思過半晌才說:“秀珊,我們一起出去吃頓飯可好?”
秀珊的目光這次落在影思身邊。
影思十分幽默,看一看身邊,問道:“批不批准?”
秀珊垂頭,看樣子她不想出去。
過一刻,影思與志祥就告辭了。
兩人默然。
半晌影思才說:“這種創傷要很久才會痊癒。”
“我們得設法幫她。”
“一三五你每天抽三十分鐘陪她,二四六我去,行嗎?”
“連車程來回每天起碼兩小時。”
“沒問題,”影思笑笑,“我獨身,無牽挂。”
“你不怕?”
“怕,怕什麼?”影思失笑,“那不過是秀珊逃避現實的借口而已,你以為郭永年真的仍住在家裏?”
志祥不語。
“即使是,我與永年一向談得來,也無甚可怕。”
“你很勇敢,影思。”
“我好想拉秀珊”把。”
“從明天開始。”
秀珊卻婉拒她的好意,“我不寂寞,我沒事,你們別把我當病人看待。”
影思笑,“我想找個伴,那行了吧?”
“我知道你出於好心,可是我不需要你們憐憫,你們天天來坐着,簡直是騷擾我,請容許我安靜地與永年相處。”
影思忽然問:“永年希望你伴他一輩子?”
秀珊用手掩住面孔。
影思揚聲:“永年,你我朋友一場,有話不妨直說,你真是那麼自私的一個人嗎?”
秀珊連忙說:“不,不,他是好人,他時常鼓勵我外出,是我自動棄權。”
秀珊哭了。
影思借出一邊肩膀,“秀珊,永年才不希望看到你這樣,來,振作起來。”
秀珊嗚咽,“影思,他真的在這裏,我不捨得離開他,他需要我。”
“他站在什麼地方?”
“門角。”
“把他形容給我聽。”
“他穿看深色衣服,臉色蒼白,神情憂鬱。”
“說什麼?”
“他不說話,他只會搖頭及點頭,但我可以自他眼神猜到他想說什麼。”
“來,我陪你逛街,秀珊,相信我,永年不會反對,只是我同你二人,去一下就回。”
秀珊帶詢問的神情看着門角,忽然笑了,“他說好。”
影思鬆口氣。
趁秀珊更衣之際,影思忽然心血來潮,抬起頭來,“永年,你在這裏嗎?大家都很想念你,心情也不好過,只是,你想,秀珊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她愛你,你也愛她,因此你更加要為她着想,鼓勵她面對現實吧,她不能閉關自守,她必需找份工作,養活自己,不幸我們都有一副肉身需要侍候,真不夠瀟洒,”影思苦笑,“來,永年,幫幫忙。”
說完了,影思坐下來,突覺心平氣和。
過一會兒,秀珊出來了。
她一抬頭,“咦,影思,你說過些什麼?”
影思吃驚。
“永年淚盈於睫,垂頭站在牆角,動也不動。”
影思”聽,混身汗毛全部站了起來,心中閃過寒意,她雙手顫抖。
“影思,”秀珊轉過頭來,“我不出去了,我要陪着永年。”
影思這時也覺得氣氛太過怪異,故不予勉強,立刻忽忽離去。
她在停車場上了車,凝一凝神,才發覺雙手均是冷汗。
剛想發動引擎,聽見秀珊的聲音叫:“影思,等一等。”
影思連忙推開車門。
“影思,”秀珊說:“我還是決定同你出去逛逛。”
在陽光下,秀珊面孔更顯得一點血色也無。
“上車來。”
車子駛到市中心,影思才恢復鎮定。
“緣何改變主意?”
秀珊低下頭,“永年叫我出來散心。”
“啊,那麼,他一個人在家,又做些什麼?”
“他說他想休息。”
“他不是一直想你陪他嗎?”
“他覺得他是太自私了。”
影思沉默。
秀珊長長地太息。
那一個下午,秀珊玩得很高興,買了新的化妝品,“沒想到開始流行金黃色系”添了新裝,“小腰身服飾比較適合我”,最後去喝茶,驀然發覺天色已晚,急急要去。
“我送你。”
“我自己叫車得了。”
“提着大包小包,要等好久,多累,別客氣。”
影思極之周到,”直送到門口。
秀珊用鎖匙開了門,“我希望還有機會同你逛街。”
影思攤攤手,“歡迎之至。”
秀珊這時才猶疑地問:“影思,你不怕?”
“怕,”影思笑了,“怕誰?永年也是我的朋友。”
秀珊慨嘆,“時窮節乃現,幸虧我還有你同志祥這樣的知己。”
“是,所以你要為我們振作起來。”
她們在門口道別。
影思轉身下樓,忽然聽見有人在她耳畔說:“謝謝你。”
影思抬頭,“誰?”
電梯口一個人也沒有。
誰,誰向她道謝?
她脫口道:“朋友,應該的。”
影思吁出一口氣,現在連她都受秀珊影響,認為永年仍在這裏。
過兩日,志祥同影思說:“我見過秀珊,她說她打算找工作做。”
“太好了!”影思由衷地高興。
“我已着手替她聯絡。”
“最主要是她主動願意出關。”
“她的講法有些不同。”
影思笑,“我知道,她說是、水年的意思。”
志祥說:“她恐怕還要好長的一段日子才能克服這一關。”
影思又笑,“你已經等了那麼久,不妨再稍候,會有結果的。”
志祥漲紅了面孔,訕訕問:“我是否很傻?”
影思收斂笑容,“有些人重感情,有些人不,誰敢誹議你,我第一個站出來替你辯護。”
志祥鬆口氣,“影思,你真夠朋友。”
“是嗎,”影思卻十分遺憾,“我媽老說我家女張飛。”
每個周末她都約會秀珊。
有時在秀珊處吃餃子,有時她帶了材料到會做羅宋湯,說是說陪秀珊,其實她自己也有個消遣。
秀珊心情好轉,倒過來勸她:“影思,你怎麼還沒有男朋友?”
“在挑選中。”
秀珊提到永年的次數沒以前多,可是也絕對不少。
“永年永年,卻天不假年,你說多諷刺。”
“我下個禮拜要去上新工了,永年說,他會保佑我。”
“我會永遠愛永年。”
真是,誰說、水年不是在她身邊呢。
“永年最近怎麼樣?”
秀珊黯然,“出現次數比從前減少了。”
“他此刻在客廳嗎?”
“不,他不在。”
“他到何處去了?”
“他有地方存身。”
“我猜想是。”
“他的能量逐漸減弱,我擔心──哎呀,蛋糕烤焦掉,影思,你沒調時間掣?”她撇下棋子奔進廚房。
影思站起來,躺到沙發上。
焦了的蛋糕香聞十里,別有風味,可是影思忽然覺得客廳里有人。
她覺得那人就坐在她對面。
她停睛凝視,卻什麼都看不見,連一個淡淡影子也無。
可是她卻輕輕說:“多謝你放開秀珊,那是很偉大的一種行為。”
是嘆息聲嗎,抑或是幻覺?
“能否進一步請求你完全釋放她?”
這時秀珊捧着蛋糕出來,“只剩這些了。”
影思連忙說:“客廳有人嗎?”
秀珊四周圍一看,“沒有呀,只得我同你罷了。”
影思不出聲。
“我們出去吃吧,來,影思,喂,你在想什麼?”
過沒多久,秀珊便習慣她的新工作,生活忙碌起來。
這時,影思結識了一個很有趣的年輕人,約會頻頻,故與秀珊見面次數銳減。
月初卻一定吃頓飯。
“影思,志祥向我求婚。”
“你怎麼說?”
“咦,你並無意外。”
“大家都知道他深愛你。”
“他需給我時間。”
“別叫他等太久。”
秀珊低下頭,“我不願意搬家,我怕永年認不得地方。”
影思終於忍不住說:“永年在另外一個世界裏,那裏比我們這裏好得多,沒有病痛疾苦,人人平等喜樂,他不會念念不忘這個世界,他會漸漸淡出。”
秀珊哭泣。
“問題是,秀珊,你肯讓他走嗎?”
秀珊點點頭。
“那麼,他可以安息了。”
秀珊哭個不停。
影思輕輕說:“過去一年,你真的吃了不少苦。”
秀珊不語。
“你算是堅強的了,秀珊,我們都為你驕傲。”
秀珊與影思緊緊擁抱。
影思鬆口氣,知道她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
不久,同事們便傳志祥有了對象。
幾個年輕的同事口沒遮攔,議論紛紛。
──“是個寡婦。”
“一定有過人之處吧,不然怎麼會──”
“若是影思、雪玲那樣的人物,倒也罷了,真替他不值。”
“他卻不知多高興。”
“有一日我也走這樣的運就好了:對象條件比我高百倍,多放心。”
“你不會覺得是”項負擔?”
“咄,只要他愛我,我就坦然承受,怕什麼?”
“說得好。”
影思當然沒有聽到這番話。
即使聽到了她也不會學給志祥聽。
她這個人,一向報喜不報憂。
假如有人問:“告訴我,影思,老張同小李有無說我壞話?”
她一定答:“沒有沒有,你別多心,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事實上,誰不說誰的閑話,知來無益,不如不知。
那種閑話,當事人說完算數,何必搬弄是非,小事化大。
這是影思做人處世一貫態度。
秀珊生日。
影思並無聲張,只是選購了精緻的禮物,說是上門坐一會即走。
秀珊來開門。
小公寓裏放滿白色鮮花。
秀珊笑問:“影思,是你送的嗎?”
影思搖頭,“明知故問,當然是志祥做的好事。”
“我頭一個問他,他說不是他。”
“啊,”影思詫異,“送了多久?”
“第七天了。”
“照說,志祥不會不承認。”
影思留意一下花束,全是白色的香花,一盆小小的梔子更是香氣動人。
會是誰?這樣有心。
花盆貼着小小標籤,註明花店電話地址。
反正有空,影思打電話去詢問。
秀珊正忙着在廚房做茶點。
花店售貨態度很好:“是由郭永年先生送出。”
“你說什麼!。”影思大驚。
“郭先生一直有個戶口在我們這裏,他吩咐過我們,逢三月十五就送花,一連七日,白色香花。”
“你上次見郭先生是幾時?”
“好像是一年多之前。”
“他戶口還有多少錢剩?”
“沒有餘款了,事實上還欠我們五百多。”
“我明天來付清。”
“謝謝你,小姐。”
秀珊這時出來,“花是誰送的?”
“查不到,大概是志祥吧。”
“這個人。”
“秀珊,你以往生日有無收過白色的花?”
“有是有,永年只送一束。”
“是梔子或玉簪嗎?”
“白玫瑰罷了。”
影思沉默。
電話鈴響了,秀珊去聽。
她笑着與影思說:“志祥叫我到樓下去看生日禮物。”
影思詫異,“什麼禮物?不能拿上樓來嗎?”
“哎呀,不會是一輛車吧。”秀珊掩住嘴。
“快下去吧。”
“十分鐘,失陪一會兒。”
秀珊下樓去。
客廳只剩下影思一個人。
不,影思又有那種室內不止我一人的感覺。
她抬起頭來。
目光落到窗帘旁。
她輕輕問:“永年,你在這裏嗎?”
沒有回答。
“謝謝你的花。”
窗帘拂動一下,多半是風。
“雖然不是送給我的,相信秀珊可以感覺到你的情意,”影思站起來,“你看她,生活得多好,相信你也為她慶幸。”
窗帘靜下來,風止了。
“不日,她也許會搬家。”
影思輕輕嘆口氣。
地凝視窗角,“你會祝福她的吧。”
不多久,那種有人在的感覺漸漸淡卻,終於,影思知道公寓裏只剩她一個人。
會不會由始至終,其實都是只得她一個人?
秀珊與志祥上來了。
志祥果然送了一輛小轎車給秀珊上班用,秀珊高興之餘,又抱怨志祥太過花費。
擾攘一陣子才靜下來。
志祥雙手插在褲袋裏但笑不語。
他有點事,先去辦了再說,稍後再來同她們吃飯,那好人忽忽又出去了。
秀珊斟出香茗,與影思說:“我真幸運。”
是,他們都對她好。
“快了吧。”影思指婚事。
“安排在秋季。”
影思點點頭,忽然問:“永年還在這裏嗎,你還看得見他嗎?”
秀珊頹然,“人死不能復生,他何嘗在這裏,一切都是我的幻覺罷了。”
什麼?
“我去看過心理醫生,那大夫很好,向我詳細解釋我那時失常的心理狀況。”
“可是,你說你明明白白看見他。”
“醫生說那只是我的幻覺。”
影思不語。
“生活正常,哀思稍退,我就再也沒有看見他了,換句話說,幻覺經已消失。”
不不不,影思心裏嚷,不是這樣的。
秀珊低聲道:“我總是愛他的。”
影思點點頭。
“永年會祝福我。”
影思也很肯定,“是,他一定會。”
“下個月我就搬家了,這間公寓將會賣出去,過去生活告一段落。”
“人總得往前看。”
秀珊頷首,“我內心有一部分死亡,可是又有一部分復蘇,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得到一些,失去一些。”
她們出去吃飯,大門關上之前,影思向公寓張望一眼。
不,郭永年已經不在這裏了。
他此刻已可以完全放心,故此不必在這裏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