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苗家配備專業的豪華大廚房,毀在兩位千金小姐手上。
地上棄置着膠袋、蔬果皮、食譜,還有幾滴麵糊,流理台上堆滿沾着餡料的鍋碗瓢盆。
蕭雅雯穿着粉紅色名牌套裝,堅持蹬着鑲鑽的高跟鞋,她覺得高跟鞋能給她旺盛的戰鬥力。今天她挑戰的是芒果蛋糕,用進口的芒果、進口的麵粉、進口的烤箱、進口的用具,就連垃圾桶也是進口的,它銀色的嘴塞滿失敗的芒果蛋糕。蕭雅雯卷着袖子,繫着圍裙,臉頰沾上麵粉,杵在料理台前,製造第N個很可能也失敗的芒果蛋糕。
她的朋友苗筱栗,一張瓜子臉上有着厚厚的劉海,穿着綴滿蕾絲的白色洋裝,手戴防熱手套等在一旁。
「雅雯,這次會成功吧?」她看蕭雅雯翹屁股,腿開開,以一種不雅的蹲馬步姿勢,齜牙咧嘴在蛋糕上擠奶油。
「幾點了?」蕭雅雯問。
苗筱栗看鐘。「哇!快點啦,我要去找憬哥哥。」憬哥哥是苗筱栗愛慕的對象,熱衷公益,是救國團團員,紅十字會救難組組長,家扶中心會員,世界展望會義工。他是苗筱栗心中的英雄,崇拜的對象。
「又要跟他去哪?」蕭雅雯一臉不屑。
「我答應要幫他給小朋友溫習功課。」
「哼,妳暗戀他,所以才幫小朋友溫習功課,不然哪會那麼好心。」
「喂,我爸也愛做好事,我們全家都是志工,我是真心誠意要幫助那些可憐的孩子。」苗筱栗說得鏗鏘有力,表情卻很心虛。
蕭雅雯很下給面子,乾笑三聲,擺明不信。
「快點!時間不多了!」苗筱栗看錶催促她。
「好了,放進去。」
苗筱栗捧起蛋糕,放進烤箱,調整時間。「烤多久?」
「一小時。」
「是一小時嗎?確定?剛剛那個裏面都沒熟欸。」
「那……一小時三十分。」
「一小時三十分?確定?之前那個一小時二十分就焦了欸。」
「那一小時十五分。」
「一小時十五分?確定?這個如果再失敗,我可不管妳了喔。」
靠!蕭雅雯抄起手機,翻到食譜背面,打電話到出版社,兇巴巴地罵:「喂,好容意出版社嗎?你們食譜是出假的啊?嗄?我照着做失敗五個了,搞什麼,騙消費者,還敢叫好容意,我看是好失敗!好失敗~~」
哇~~苗筱栗呆住,雅雯好凶喔!
蕭雅雯警告對方:「馬上跟我說,蛋糕到底要烤幾分鐘?上面的時間根本不對,嗯、嗯……」蕭雅雯看了一下烤箱的牌子,跟出版社人員說了。「好,這次要是再失敗,我拿書去退錢,還要你們賠我材料費,找消費者基金會告你們。」
蕭雅雯收線,跟苗筱栗說:「一小時十八分。」
苗筱栗調整時間,皺眉道:「妳不要對人那麼凶嘛,他們工作很辛苦的,這世界要多一些愛,少一些批評。」
「又是憬哥哥說的?沒營養,不想聽。」
蛋糕做好,蕭雅雯跳上出租車,送到古駿逸住處。這次警衛不敢讓她上樓,先知會過屋主,登記名字,才放行。
從電梯出來,古駿逸已經等在門邊。蕭雅雯拎高蛋糕,跟他和好,笑瞇瞇地說:「我帶了蛋糕給你吃,是我自己親手做的。」她正想走進屋子,卻被古駿逸攔下來。
「我們去咖啡廳。」
「嗄?我不想喝咖啡,快,來吃蛋糕。」
古駿逸嘆氣,鎖門,拖住她往電梯走。
「幹麼,在你家吃就好,幹麼出去!」蕭雅雯哇哇叫。
到了咖啡廳,蕭雅雯氣鼓鼓地說:「為什麼不讓我去你家?」
古駿逸跟服務生點了兩杯咖啡,然後淡淡地說:「都這麼晚了,不大好。」
「有什麼關係,我都不介意,你在意什麼?」
古駿逸以手覆額,神情疲憊。「我請妳喝咖啡。」公司忙,又惦着敏希,他心裏煩。
蕭雅雯興緻盎然,掀開蛋糕盒。「看,不錯吧?」她召服務生過來,吩咐:「給我兩個盤子,兩副刀叉。」
「妳吃,我不餓。」古駿逸側首,望着窗外,心事重重。
「我都做了,你吃吃看嘛。」盤子送來,蕭雅雯切了一塊給他。
「什麼口味?」古駿逸問。
「芒果,進口芒果喔。」
「我不吃芒果。」
「你故意的!」她臉色一沉,淚盈於睫。
「不是,我對芒果過敏。」他解釋。
「你乾脆說對我過敏!」
「真的,我不能吃芒果。」
「你還在生氣嗎?我承認,沒經你同意就送傢具到你家是我不對,我道歉行吧?」
古駿逸看着她,鄭重解釋:「我不喜歡芒果的味道,而且真的對它過敏。」
「你知道我做多久嗎?因為要做蛋糕……」蕭雅雯哭了,她伸出雙手,泣訴:「還把我留了好久的指甲剪了,你竟然不吃,你好過分……」
「隨便妳怎麼想好了。」古駿逸失去耐性。
氣氛凝重,蕭雅雯低頭哭泣,可憐兮兮。她這麼傷心,他卻無動於衷,連一句安慰話也沒有。哭了半晌,她哽咽道:「你身邊沒人,為什麼不能試着接受我?」
「我心裏有人。」
「我知道,你喜歡童敏希,但那是過去的事。」
「我前天遇見她。」
她怔住,像聽見噩耗。「那……她、她有沒有結婚?有沒有男朋友?」
古駿逸搖頭。
「她去過你家了?」
「我會娶她。」古駿逸喝光咖啡,定定地望着她。
「她呢?她還喜歡你?」
「那不重要,不管她對我還有沒有感情,我只認定她。」
蕭雅雯跳起身,撞翻杯子,歇斯底里地說:「不!下可以。你不行……我也不管你對我有沒有感情,我也只認定你!」
「不要這樣,妳只是浪費時間。」
「我偏要!」
「不會有結果的。」他說得斬釘截鐵,不留餘地。
蕭雅雯傷心欲絕,沮喪離去。
敏希打卡下班,走出旅行社,有人揪住她的手臂,攔下她。
是古駿逸!
「為什麼說謊?」敏希想抽手,他卻勒得很緊。
兩人僵持着,古駿逸的目光銳利,使得敏希呼吸緊促。她故意裝出冷漠的樣子,背脊卻冷汗涔涔。
「假的電話地址,這代表什麼,夠明顯了吧?古先生。」她聽見自己用一種極不自然的嗓音說謊。
「我不明白……」古駿逸注視她,她現在稱呼他「古先生」?!
「意思是,我怕你糾纏,想跟你撇清關係。」敏希頭垂得很低。
他聽了若有所思,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她。她撇開臉,迴避他的注視。然後,不管她的抗議,他將她拖向自己的車子。
在車內,古駿逸冷靜下來。「敏希,不要說謊。」他嘆氣了。
「誰跟你說謊?」
「想跟我撇清關係?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像要跟我撇清關係?!」罕見地,他用一種激動的口氣吼她。
敏希別過臉去,雙手抱胸,像保護自己,又像在拒絕他的碰觸。她瞪着擋風玻璃,口氣冷漠地說:「你真的不懂?女人很複雜的,當年你離開,讓我很難受,感覺像首歌沒唱完,書看一半沒結局,所以那天見到你,心情太激動,一時昏頭,才會……」
敏希頓了頓,聲線緊繃。「總之……我想跟你有個完美的句點。不過,要是那天我腦袋夠清楚,就不會那麼做,感覺很差……」她不敢看他,怕自己哭。
「好,我懂了。」古駿逸看着她,伸出手。「皮包給我。」
「……」什麼?敏希瞪住他,困惑了。
「拿來。」古駿逸表情嚴肅,攤開掌心。
「不要。」敏希拽緊皮包。他動手搶,敏希尖叫,用皮包打他,卻還是被他搶走。
古駿逸打開,取出皮夾,攤開,抽出相片。將相片拿高,質問她:「不希望我纏着妳,卻偷走相片,還放皮夾里,為什麼?」
「我要下車。」敏希扳開車門,卻被他拉回來。
「不要口不對心。」
敏希低頭,僵着身體,幾乎要掉下淚來。她忍住了,心卻尖銳地痛起。
「妳在逃避什麼?」古駿逸問她,擔心敏希有苦衷,揉揉她的頭,臉靠近,想看着她的眼睛,她卻別開臉,不讓他看。
古駿逸在她耳邊說:「我打電話找妳,對方說沒這個人;訂向日葵送妳,卻被退回來……」
敏希抿緊嘴,不,不能哭。
古駿逸附在她耳邊,悄悄地說:「妳知道我從不掉淚,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想哭……」
「拜託,不要說話,我討厭你說話。」敏希哽咽,他的口氣太誠懇,掐痛敏希。
愛令古駿逸敏感,他揣測着,問:「是不是遇上不好的事?我現在有能力,妳有困難,我幫妳。」
敏希吁口氣,目眶殷紅。「說真的,我不想理你,當初是你選擇要走,現在幹麼一副多深情的樣子?不覺得噁心嗎?」喀!扳開車門,敏希跨出車子走了。
古駿逸坐在車裏,看她離開。他按喇叭,驚動路人,卻沒能阻止她遠去的腳步,她沒回頭。
他不死心,按住喇叭下放,聲響刺耳,像凄厲的呼喊,路人注目,他都不管。
敏希啜泣,加快腳步。
眼看她越走越遠,古駿逸拔了鑰匙,推開車門,追上去。拽住她的手,扯入懷裏,緊緊抱住了。
敏希僵在他的懷裏。他抱得很緊,緊得她喘不過氣。
「別離開我!」古駿逸從沒求過人,這次,他不要自尊,也不偽裝堅強。在心愛的女人面前,低聲下氣,求她留下。
敏希顫慄着,講不出話。她無路可走,怎麼辦?他的頑固令她困擾,心亂如麻。
「我想回家。」額頭抵在他的胸口,她疲憊地吁口氣。「你讓我回家。」
「好,我送妳。」
「我自己回去。」
「不行。」他要知道她住哪。
「你好傻。」敏希嘆息。
他們決定餐后再談,古駿逸載敏希返回自己的家,他捲起袖子,準備晚餐。料理食物時,想着該怎麼令她回心轉意。當初離開,她太傷心,也許她是因為害怕,怕哪天他又走了,所以才不能接受他。那麼他該怎麼討好她,重新博得她的信任?他用現成的材料,烤了吐司,做了一盆生菜沙拉。
吃晚餐時,古駿逸拿出紙筆。
「來,告訴我手機號碼、家裏電話,還有地址。」他取出手機,放在桌上。「我會立刻確認,不要撒謊。」
「我不說,你能拿我怎樣?」敏希吃着吐司,跟他耗上了。
「我有藍天旅行社的電話。」
「我知道了,你問紅屋的老闆。」是關小姐泄漏的。敏希聳聳肩道:「我可以換工作。」罵也罵過了,沒效。敏希決定敷衍他,表演冷漠,教他知難而退。
「妳試試看,我登報找妳。」古駿逸也有對策,他威脅敏希。
敏希笑了。「好好好,我躲起來,回家當米蟲。」真難纏啊。
古駿逸撇開盤子,瞪着她,像跟個不乖的孩子嘔氣。敏希啃着吐司,晃着腳,迎視他。兩人對峙幾秒,古駿逸放棄,起身走入房間。
敏希猜想他大概是氣壞了,跑去冷靜。她心不在焉,食不知味,看來他不會放她走的,怎麼辦?難聽話都說了,還是沒用。
古駿逸走出房間,叫她:「敏希。」
敏希銜着吐司,回頭,銀光一閃,被他拍了照。
「古駿逸!」敏希吐掉吐司,起身去搶相機。「你幹什麼?!」
古駿逸檢視畫面。「有相片可以登報了,拍得很清楚……」敏希跳腳,伸手搶,他拿高相機,隨即又低身讓她看一眼。「怎樣?拍得不錯吧?」
敏希懊惱,相機里她咬着吐司,眼色驚恐,一副見鬼的模樣。
「立刻刪掉!」
「想想那張相片,貼在捷運看板,登在各大報,或電線杆,跟什麼尋狗啟事一起。新聞不是常有人協尋失智老人嗎?我也可以。」
敏希氣餒,盤腿坐在地板上。古駿逸面對她,蹲下來,也坐在地板上。
「你讓我很困擾……」真累!敏希語重心長地說:「之前分開那麼久,你不也過得很好,就當那天沒相遇,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人生,這不難吧?幹麼非要搞得大家難堪?」
「是。」他同意。
她繼續說:「小時候你充滿鬥志,每天想着要成功,現在過得不錯,要珍惜啊。把心思放在工作,而不是浪費在男歡女愛上,我都不理你了,你何苦自找罪受?」
「這真的是妳的想法?妳真的不想跟我在一起?」
「對。」
「好,現在,可不可以聽聽我的想法?」
「嗯。」不管他怎麼說,她絕不動搖。
古駿逸握住她的雙手。「如果妳不是故意留假的電話地址,而是坦白地叫我別纏着妳,我可以照妳說的,就當我們沒相遇,繼續過我的日子。頂多,偶爾我想妳……」
「假的電話地址又怎樣?你就那麼氣,氣到非把我揪出來?」
「仔細想想,妳的行為前後矛盾。敏希,我現在很擔心妳,妳究竟有什麼困難?除非確定妳沒事,否則我不會走的。」他想了很多,覺得敏希一定是遇上什麼不好的事,她瘦好多,愛皺眉,笑容少了,看起來很憂鬱。
敏希面色蒼白,古駿逸態度堅決。
「敏希,記得嗎?小時候,不管我罵妳什麼,妳非要纏住我。現在,我也不管妳罵什麼,都要纏着妳。」
「這是我的報應?」敏希苦笑。
「不,這是我的報答。」
她倔強道:「誰要你報答了?」
他想了想,說:「不,不是報答,是回饋。我爸媽去世后,就不再感覺到家的溫暖,直到遇見妳,妳帶我回家,把妳有的分一半給我。現在我擁有很多,我也將我有的分給妳。」
「如果我不接受呢?」
「我會覺得,這些年的努力白費,人生沒意義。」
「我幾時對你這麼重要了?」敏希冷笑。
古駿逸沉默了會兒,他說:「從成功的那一刻起,沒人分享,我很寂寞。」
「蕭雅雯呢?我記得她喜歡你。」敏希希望他有健康的伴侶,但他執着,不肯放棄。
他堅定道:「如果是她,我會更寂寞,與其和沒感覺的人交往,我寧願一個人。」
講到這裏,他的手背濕了。因為敏希哭了,淚滴在他的皮膚上。他研究她的表情,看她垂着眼,抿着唇,默默流淚。唉!她又皺眉了,他想間她為什麼憂鬱?
古駿逸感覺敏希還愛他,若放她走,他會恨自己一輩子。好不容易才相遇,這次要緊緊抓住她。
敏希抹着淚,縮着肩膀,低聲啜泣。看她傷心,他不禁猜想,在她心裏是否也有一條思念的小魚?從分手那天起養到現在。她不誠懇,是否因為賭氣?或是想考驗他的耐性?他願意捱罵,他是來跟她投降的。他已經受夠思念的苦,受夠表面若無其事,心底卻在暴動的感覺,尤其夜深人靜,尤其孤枕難眠時。
他輕聲問:「敏希,好不好?」
敏希視線模糊,嘴唇微顫。她輸了嗎?是啊,她輸了。她聽見自己說:「我家電話22436785,手機09XX867543,地址是新店市安和路慶宜大廈五號十一樓,是間十五坪的小套房。」
古駿逸吁了口氣,微笑了。「十五坪真小,來我家住吧。」
「雖然只有十五坪,租金要一萬五。」敏希也笑了,抹抹淚。
「太貴了,來我家住吧。」
「去拿面紙給我。」
古駿逸起身去拿,然後將面紙盒塞到她懷裏。敏希抽了面紙,蒙住臉哭。
古駿逸看着她哭,他想她愛他,這才是她的真心話。不管敏希有沒有說,他都聽見了。
童敏希睡不着。古駿逸躺在身旁,他睡了,右手握着她的左手,像怕她重施故技,在他睡着后逃走。
睡前,他提議:「明天醒來,買了早報,一起去吃早餐,吃完我載妳回家換衣服,送妳去上班。」她知道他在跟她確定,明朝醒來她還在。
她說:「我早上固定要吃一顆橙。」
「旁邊有市場,我們買了到咖啡廳,請服務生切。」
「哪有這樣的。」敏希瞅着他笑。「會遭白眼的。」在人家的咖啡廳吃柳丁?
「口氣卑微點,人家就樂於服務。」
「多卑微?」
「如果是女服務生,我就說『小姐,能不能請妳幫我切柳丁,麻煩妳,不好意思』。」
敏希翻身,趴在他胸前問:「如果是男生呢?」
「我就說『先生,幫個忙,我的女朋友愛吃柳丁,幫我切,行嗎?」」
「真是,你變好多。」敏希駭笑。以前的他很驕傲,豈可能這麼低聲下氣?
「是,生活教會我很多事。」這幾年,很吃苦。
「接送我,會不會耽誤公事?」
「不會。」
「那……」敏希笑咪咪的。「明天我要喝熱奶茶,吃鮪魚三明治,你幫我調鬧鐘,要吃早餐的話,六點就要起床。」
「好。」他閉上眼,蹙着眉,念念有詞。
「你幹麼?」
古駿逸睜開眼,對她說:「我對自己說五次六點,明天六點,就會醒來。」
「哪有這樣的?」敏希笑了。「調鬧鐘啦,別害我遲到。」
「放心,」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他說:「我保證,六點喊妳起床。」
「你體內有安鬧鐘啊?」
「念大學時,我住在校舍,逼自己每天四點起床念書,但撥鬧鐘會吵到室友,我聽教授說,人腦很厲害,控制得宜,可以影響身體機能。」
「有這種事?」
古駿逸將她攬得更近。「就是說,假如妳想變漂亮,就閉眼,給大腦暗示,天天默念變漂亮、變漂亮,不斷給大腦暗示,持續下去,容貌真的會改變。
「人腦是身體最複雜的器官,心理系同學也說過類似的理論,我親身試驗,每晚默念四點起床,慢慢養成習慣,現在可以控制起床時間。」
敏希傻眼,是他毅力驚人?還是理論真有效?
現在,他睡了。
敏希望着他想--他給大腦安了鬧鐘,開始走,待到六點,他醒來,叫醒她。真的嗎?太玄了吧!但只要是他說的,她就信。
此刻,聽着他的鼾聲,看他沉睡的樣子,敏希好感動。他堅持與她一起,令她不禁想勇敢地挑戰命運。也許母親說得對,她的病痊癒了。也許,有可能她健健康康地與他白頭。
敏希笑着閉上眼,學他在心裏默念:「我的病好了,永遠永遠好了……」
清晨五點,古駿逸醒來。他們面對面躺,他攬着她的腰,她埋在他胸前,呼出的熱氣暖着他的胸口。於是他感到很滿足,敏希柔軟、瘦小,像只小鳥,熔在他懷抱里。
他想着,幸福也不過如此。
他曾誤會自己不幸,怨老天殘酷,在小的時候,命運撕裂他,痛鑿得很深:心上有缺口。而此刻,看着懷裏人兒,曾經鑿深的傷口現在溫柔滿溢。
古駿逸覺得,他贏了全世界。這是他人生最精彩、最滿意的時候。他對上帝、對造物主再不敢抱怨什麼。
往後,他不許願,願望都已實現。往後,他不再有夢想,想望的都擁有了,志得意滿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胸口漲滿愛,像有朵花正在開着。只要望着他的「太陽」,他便化成向日葵,向著她開。因為她,他的生命可以精彩。
到了六點,古駿逸喚醒敏希。她呻吟着想賴床,好不容易掙扎地坐起身,一隻銀托盤放到她的膝上。咦?她揉了揉眼睛。
托盤裏橙切好了,鮪魚三明治熱着,奶茶冒着煙,還多了她最愛的草莓吐司。
「你出門買的?」敏希詫異,抬頭看鐘,才剛過六點。
「是。」古駿逸攤開紙巾,塞在她的領口。
「現在才六點欸……」
「對。」
「外面很冷呴?」
「是啊。」古駿逸在床邊坐下。
「有睡飽嗎?我們出去吃就好了嘛。」
「說實話,我怕為了一顆橙,要卑微地跟服務生商量。」
敏希笑了,在他背後,陽光懶在窗前,亮着房間,她聞到來自他身上的淡淡皂香。
她凝視早晨的古駿逸,沒嚴肅拘謹的西服,穿着棉衫布褲,上衫在寬闊的胸膛緊繃著,他的肌肉結實,體格線條優美,渾身散發著男性魅力。敏希近乎着迷地看着他,他彷佛比她記憶中的還要英偉健壯。
她忽然驚覺到,這深愛着她的,是個多高大俊挺的男子。他對她微笑,正用一種溫暖的目光注視她。敏希呼吸一窒,這一幕,幸福得好不真實。
醒來就看到心愛的人,聞到食物的香氣,被人用這種懶洋洋、充滿關愛的眼神注目着,竟是這樣快樂啊!
敏希低頭,感覺臉頰微熱。她問:「你幾點起床?」
「五點。」
喝了一口奶茶,她笑了。「喂,你的大腦不聽話喔。」不準嘛。
古駿逸撥了撥她的發。「它很聽話,昨晚,我叫它五點醒。我們在家吃,外邊冷,家裏溫暖。」
但他卻頂着寒風,外出帶早餐回來給她。敏希咬一口三明治,好好吃;又吃橙,好甜;再喝奶茶,好滿足。
古駿逸躺在床上,手枕腦後,看着她吃早餐。過幾秒,他問敏希:「幹麼又哭?」
「我感動嘛。」敏希癟嘴。
他笑了。
她問他:「明天,明天換我,我出門買早餐給你吃,你說你要吃什麼?」
哦?他樂了。這代表今晚,她還要住他家。「妳不用出門,我喝麥片,配花生吐司。」
他問敏希:「三明治好吃嗎?」
「嗯,很好吃。」她喂他吃一口。
「喏,分你。」敏希撕了一半給他。
趁着到香港談生意,蕭永興來探望女兒。用餐時,他聽女兒訴苦。
蕭雅雯哭訴古駿逸的無情,看女兒掉淚,做父親的也很心疼。
「跟爸爸回去,嗯?」
「不要,除非他也回溫哥華。爸,你找個理由叫他回公司幫你!」
「他現在跟朋友合夥,做得不錯,我怎麼好意思?」
「爸,你明天請他吃飯。」
「也好,我想見見他。」
「你跟古駿逸吃飯時,順便跟他說,說你有意思要他當你的女婿。你表現得很積極,古駿逸敬重你,由你來說他拒絕不了。他要是推託,你就說我是你最重要的人,你不希望我傷心。」這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這樣啊……」
「嗯,你暗示他,你栽培他很多年,就只有這個小小的要求,對,你求他。爸,你都求他了,他一定會答應的,你幫過他嘛。」
「喔。」蕭永興想了想,對女兒說:「爸這樣說,妳就開心了?」
蕭雅雯摟住父親的手臂,撒嬌地說:「拜託啦,你會說吧?你幫幫女兒嘛……」
「好。」蕭永興拍拍女兒的手。「快吃飯。」
隔天,蕭永興約了古駿逸在日本料理店用餐。
燈光幽微,玻璃窗外,陽光流泄。古駿逸與蕭永興坐在一隅交談,老人聽力不好,不時湊身過來,好聽清楚古駿逸說的話,古駿逸也不時附在老人耳邊講話。外人看來,兩人真像一對父子。
他們交換對美股走勢的看法,討論歐洲基金未來的發展。談到興起,蕭永興打開公文包,取出經手的案子與古駿逸討論。聽到精闢的見解便揚眉,摸着下巴,唔唔不住點頭。
古駿逸圈選幾處。「這幾項風險太高,可以重新調整投資比例。」接着拿出隨身的計算器,幫蕭永興試算財務分配。
看古駿逸認真,蕭永興感慨:「我要是有個像你這樣的兒子,會輕鬆很多。」膝下無子一直是老人的遺憾。
「有需要,隨時可以找我。」古駿逸在表上加註自己的意見,用鋼筆工整地寫了一行又一行。「有沒有備份的資料?晚上我再幫您試算一次。」他細心地問,怕有疏漏處。
「古駿逸,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蕭永興說明來意。
古駿逸抬起頭,凝神諦聽。老人對他恩重如山,不管有什麼要求,他都會盡量答應。
「你知道,我欣賞你,把你當自己人。」蕭永興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是,我很感激,希望能報答您。」
蕭永興微笑地說:「你已經報答了,在公司幫了我很多忙,你年輕,頭腦清楚。我老了,很多事要靠你。」
「伯父太客氣了。」
「我現在求你一件事,希望你答應。」
「好的。」
「我疼雅雯,她母親早死,我工作忙,對她縱容得近乎溺愛,有部分是因為內疚,老想補償她。」這個呼風喚雨的商業巨擘,獨獨對愛女唯命是從。
聽到這,古駿逸心情沉重。低下頭,約莫猜到老人將提出的要求,他正想着該怎麼拒絕,感到很有壓力。
蕭永興說:「我希望你對雅雯更冷淡。」
古駿逸猛地抬頭,怔住了。他聽錯了嗎?
蕭永興問他:「聽說你和童小姐重逢了?」
「是。」
「你們情投意合?」
「對。」
「還等什麼,快結婚。」
「伯父……」古駿逸很震驚,蕭永興的行為出乎他意料。
蕭永興啜口酒,感慨道:「在溫哥華,不管我女兒怎麼討好你,你都無動於衷,更何況是現在?」他心如明鏡,將古駿逸的心事看得清清楚楚。
「過去在公司有幾位女僱員心儀你,你看都不看。念大學時,也不曾跟誰交往。這位童小姐,想必對你很重要,重要到讓你對其他女人視而不見,甚至是我的女兒……是這丫頭傻,死心眼。」
「很抱歉。」古駿逸慚愧,原來他都知道。
蕭永興說:「不用道歉,感情講緣分,我只怕你顧念我們的交情,違背自己接受了我的女兒,這才教我擔心。你不愛雅雯,就算結婚了她也不會幸福,是不是?」蕭永興娓娓道來,句句擊中古駿逸的心。
古駿逸望着蕭永興,這位長輩,目光睿智,思慮澄明。從不因為提拔他,事後便耳提面命,拿來討人情。提攜他的同時,最難得是還給他尊重。
古駿逸感動。這世上有人幫你一次,日後便要在嘴上講百次,像怕你忘記曾受的恩情。日後還再多,還不滿足,要講啊講,教你心時刻壓着大石,苦不堪言。人情債,是世上最難還的重擔。沒一定數目,憑個人心證,你覺得夠,對方覺得不足,最後翻臉,還要被扣上一句忘恩負義。
但這個長輩與他非親非故,對他是何等的慈愛,沒有蕭永興的栽培,他至今仍是一介無名小卒。
「伯父,謝謝你。」他衷心地說。
蕭永興慈愛道:「你讓我很有成就感。」蕭永興湊身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幫助你,是我最驕傲的事。」
古駿逸忽然想到已故的父親,意識到在老人身上投射的情感,他臉熱,有點尷尬。
「很久沒回來,陪我去陽明山逛逛。」
古駿逸想了想,說:「我帶您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