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早上,黃美君來接女兒入院治療。一見到敏希,便緊緊抱她。敏希沒哭,她倒先哭得唏哩嘩啦,她可憐的女兒……
兩人拎了行李,搭出租車到醫院,辦入院手續,黃美君自費讓敏希住特等病房。
主治醫師過來解釋治療程序,護士叮囑敏希禁食,明日要做「骨髓穿刺」。
一行人散去,病房恢復安靜,敏希換了深綠色的病人服,抽過血,躺在病床上休息。
「媽,我還有存款,幫我請看護,明天妳可以回台中了。」
「沒關係,王叔叔會看店,媽留下來陪妳。」
敏希靠着枕頭,調整點滴的角度。
「敏希,古駿逸他--」黃美君坐在病床旁,憂心忡忡。
「媽。」敏希打斷母親的話。「妳早上什麼都沒吃,去吃點東西,我想睡一下。」
黃美君知道女兒的意思,她不想再提起古駿逸,黃美君起身離開,推開病房時,她驚訝地叫出聲。
敏希聽見了,擔心地問:「媽?媽!怎麼了?」敏希聽見腳步聲,往這邊移動,然後,古駿逸就出現在她面前了。
她倒抽口氣,怔在病床上。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那雙佈滿血絲的眸子告訴她--他徹夜未眠。
黃美君在門口嚷:「媽去吃飯,你們聊。」黃美君輕輕掩上門,讓他們講話。
為什麼……敏希慚愧地低下頭,淚水湧上眼眶。
古駿逸看着敏希,她身上穿着寬鬆的綠色病服,這使得她顯得更瘦小了。她面色灰白,看起來很憔悴。進來找她前,他問過護士,已經大約知道她的狀況。
現在看着敏希,想着護士說的話,他感到恍惚、不真實。他無法形容心裏的感受,知道真相時,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又像誰在他心窩上捅了一刀,沒有傷口,卻感覺有血正汩汩流淌。
這個傻瓜,想一個人捱苦……看着敏希,古駿逸眼裏有抹黯然的神色,摻雜着苦澀和不舍。
古駿逸走向她,拉了椅子,在病床邊坐下。他的手,伸進被子裏,握住她藏在被裏的手。
敏希抬頭望他,淚盈抄睫。「為什麼?」他是怎麼找來的?又怎麼知道她在這裏?他知道了多少?
「我有那麼笨嗎?」古駿逸傾身,拍拍她的頭,注視她。「我一大早就在妳家外面等,等妳們出來,便一路跟蹤,跟到醫院,查妳的名字,找到這裏……是不是很佩服我?」說得容易,她看得出他裝作堅強。
「知道我為什麼住院了?」
「我問過了。」進來前,已做了心理準備。真是這樣嗎?古駿逸低頭注視着病床,沉默了。既有心理準備了,他為什麼背脊發寒,感到欲振乏力?真是打擊太大了!當護士告訴他,除非找到相符的捐髓者,接受移植手術,否則敏希很危險……
他不相信敏希會走,他不信,這怎麼可能?而原來真相是這樣?!是他太無知,沒有察覺敏希命在旦夕,所以她一直消瘦,所以她總是疲倦,所以她故意惹他生氣,她怕他傷心……真傻!
病房內,沒人說話了,靜得連針落地都聽得見。
後來,敏希先開口。她說:「古駿逸,不要哭。」
古駿逸怔住,這才發現自己眼眶酸熱,臉龐潮濕,正落着淚。他頹喪,趴在床上,隔着被子臉貼着她的雙腿,臉埋在被裏,他聞到醫院貫有的消毒水味,眼淚有它自己的意志,不住地流淌。
敏希輕輕拍着他的背,像在告訴他--沒關係的、沒關係。他鼻酸,不該這樣,應該是他來安慰她,怎麼反而是他被擊倒,反而是她安慰他,他真沒用,敏希比他更苦哪!
古駿逸痛楚,他說:「我情願妳是背叛我。」而不是這樣……
過去古駿逸從新聞或雜誌聽說過這種病,街頭常有慈善團體呼籲人們踴躍驗血,參與捐髓活動,救人一命。從不覺得,會跟自己有關。
鎮定后,古駿逸對敏希說:「我去驗血,搞不好我們的骨髓相符。」
敏希想跟他說沒那麼容易,親生父母都不符,何況是他。
「喂,我覺得,你真的很聰明,我什麼都騙不過你……」敏希故作輕鬆,跟他開玩笑。
「妳應該告訴我,為什麼都不說?」古駿逸氣惱,如果不是他敏感,她要一個人痛苦嗎?
敏希有苦衷,看着他說:「你爸媽好早就離開你,現在我又生病,古駿逸,我真的覺得你好可憐,為什麼老天爺對你那麼壞?」
他不覺得自己慘,命運從未擊垮過他。但這刻,敏希說他可憐,古駿逸胸口泛酸,真的感覺自己可憐。
「聽我說,妳會沒事。」
敏希不希望他抱不實際的期待,之前她也傻傻地以為會沒事,結果呢?既然他知道了,索性教他有心理準備,作最壞的打算。
敏希將白血病的癥狀解釋給他聽,他聽完,說:「全世界有多少人?我不信沒個人跟妳相符。」決定要跟她對抗。
「你知道目前為止多少病友等待捐髓嗎?有一萬多人哪,你知道到目前為止,配對成功、接受移植的有多少人嗎?六百三十九位。」他學精算,數字告訴他機會渺茫。
「沒關係,我有信心。」古駿逸振作精神。他不能沮喪,敏希需要他。
「有些事,再有信心都沒用。」她試過了。
「不管用什麼辦法,付出多大代價,我要妳活下來。」他目光炯炯,像他真辦得到,而其實內心恐懼,他用強硬的口氣說話,妄想將黑暗的想法驅逐。
他一向不認輸,看他信心滿滿,敏希難過又心疼,到最後如果她還是離開了,他受得了嗎?
「你之前跟我說,只要睡前暗示大腦,身體會記住訊號,往希望的方向發展。我們在一起的每一晚,我都照着做,為什麼身體不理我?」
「今天起,我陪妳,晚上我幫妳祈禱。」她聲音里的凄涼,撕扯他的心。
「你又不信上帝。」
「我可以去廟裏幫妳求平安符,幫妳點光明燈,什麼方法我都信。」
「你從不求神的。」她微笑。
「或者……我還能皈依佛教,請師父幫妳消災。」
「你臨時抱佛腳啊?」她笑得勉強,極力控制自己,不想讓他發現她就要崩解的情緒。
他將她拉入懷抱里,用他巨大的手掌摩挲她的背。「不怕,我陪妳……」
「可是我不希望你在,讓你看着我憔悴……」她俯在他肩頭,哀傷地說:「萬一做化療,會掉頭髮呢……」
古駿逸胸腔繃緊,眼眶發燙。「那我就買漂亮的帽子給妳,訂做假髮,黑的、褐的、棕色的,讓妳每天換髮型。」
「我的臉色會很糟,很醜呢。」她淚眼迷濛。
「我可以幫妳化妝。」他嗓音低啞。
「你又不會。」敏希擔心地說:「你要工作,我會變成你的負擔。」
「我很強壯,不怕負擔。」
古駿逸扛下照顧敏希的責任,黃美君放心了,敏希趕她回去台中工作。
敏希服過葯睡了,古駿逸找主治醫師談話,了解敏希病況。
醫師說,敏希是再生性貧血,不是血癌。以現在的技術,只要找到相符的捐髓者,加上敏希年輕,身體狀況不錯,他有把握只要交換造血細胞,就可以完全治癒。只可惜獻血的人太少,病友常等不到捐獻,得靠化療延續生命,最後是遺憾地離開人世。
返家收拾物品,這時候,古駿逸已經鎮定下來。他打電話通知鄧傑倫,將聯繫地址改成市立醫院。
「白血病?我的天……」鄧傑倫聽完,很震驚,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明天我接你去醫院。」古駿逸說。
「我?」
「是。」
「我……我去醫院幹麼?」
「驗血,可以嗎?」越多人獻血,敏希就更有希望。
鄧傑倫明白了,他熱血澎湃。「我在國際獅子會有點人脈,明天包車,叫大家去驗血。」
「還請幫我件事,我想登廣告,呼籲人們踴躍捐髓。」
「我認識媒體界朋友,這個交給我來辦。」鄧傑倫傾力相助。
古駿逸掛上電話,拎着行李,穿過客廳,正要出門時,眼角瞥見什麼,教他怔步。
客廳昏暗,而陽台那兒葵花盛放。五六朵,黃澄澄,迎着夕光搖晃。朵朵都像個小太陽,懸在半空,它們像在對他笑,無聲地安慰他,像在告訴他--不要怕。
古駿逸拋落行李,走向陽台,揪住花兒嗅聞。花香粉膩,沁入鼻端,暖了心屝。
古駿逸感動。心中低語--
敏希,這一定是好預兆。妳種的花全開了。
敏希,我比妳想的還堅強。
敏希,妳曾給我溫暖。現在,我將溫暖還妳。我們一起,不怕冷。
午夜,十二樓特等病房,外邊聽得見各種聲響,護士推葯車輪子輾過地板的吱呀聲,病患家屬低低的交談聲,都異常清晰。房裏,敏希躺在病床,古駿逸坐在摺疊床上,上身靠着病床,手肘擱在床沿。
他們低聲聊天,古駿逸說:「敏希,妳種的向日葵開了。」
「是嗎?我想看。」
「我剪了兩朵帶來,但是護士禁止帶人病房,妳免疫力低,怕感染。」
「我好想看……」敏希失望。
「沒關係,我用數字相機拍來給妳看。」
他微笑,輕撫她的臉,她乖得像貓,靜靜望他,唇邊抿着笑意。
「病床很堅固吧?」
「那肯定是。」讓病人躺的,當然堅固。
「我想上床,抱着妳睡。」
她就知道,她笑了,掀被歡迎。古駿逸上床,兩人面對面躺,眼望着眼,兩張嘴都在笑。
「萬一護士進來怎麼辦?」
「又怎樣?難不成趕我下床?」
「像我媽那樣揪你下床嗎?」
兩人笑了,他抱怨:「妳媽很兇。」
「可是那時你不怕,還很鎮定地跟我媽說,你叫古駿逸。」
「其實我很怕。」
敏希瞠目,低笑。「不,你什麼都不怕。」
「對,我什麼都不怕。」只怕敏希離開。他拂開敏希額前的發。
他們聊起往事,有古駿逸陪,敏希忘了身在病房。聊累了,昏昏欲睡,他手臂強壯,將她攬在身上,她忽然有種錯覺,好似躺在自家大床上。
她打針吃藥,體力差,可是心情異常平靜。朦朧中,隱約感覺到,他親她耳朵,額頭,鼻尖,還有臉。他不觸摸她,大掌拂過她的發,像在確定她無恙,像呵護一個脆弱的嬰孩。
敏希微笑,沉入夢裏。夢裏她身體輕盈,無病無痛,飛到老遠。夢裏,陽光金黃,群樹靜綠。她又來到大榕樹下,她還是十五歲,並未長大,正氣喘吁吁地奔向榕樹,樹下,古駿逸穿着西服,英俊瀟洒,等着她。
綠葉在風中翻飛,敏希撲進他的懷抱,他將她抱起來,晃了一圈。
敏希問他:「我是不是好胖?」
他仰頭看着她。他說:「敏希,我要去很遠的地方。」
她哭了,他微笑保證。「我會回來。」
蕭雅雯努力瞎拼,摒棄時髦華服,改走敏希的樸素路線。她穿起T恤、牛仔褲,扔掉化妝品,見過敏希,她猜古駿逸喜歡女孩不化妝。
蕭雅雯這幾天都在矯正自己的脾氣,甚至跟女傭學家務,包括怎麼操作洗衣機,烤花生吐司。她發現,原來厚片吐司要烤得好吃也是一門學問,抹醬太厚會爛成泥,抹太少很快焦掉,只是一片烤吐司,也要費心思守在烤箱前關注。
好了,醞釀好情緒了。蕭雅雯竊笑地想--童敏希背叛古駿逸,古駿逸失戀了,他現在一定好傷心,家裏凌亂,無心工作,沒有食慾,精神萎靡……
很好,她上門安慰,幫他整理家務,烤他愛吃的花生吐司,表演溫柔,這是與他發生感情的大好機會。
然後呢?他會感動,然後接受她。
蕭雅雯縮在沙發越想越高興。
這天,她做好準備,可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燙髮?敏希有自然鬈,古駿逸搞不好喜歡略微蓬鬆的髮型。
她打電話給敏希。「喂,妳覺得我要不要燙頭髮?」
對方靜了會兒,沒有立刻回答,幾秒後手機里傳來古駿逸的聲音--
「蕭雅雯?」
「欸?」蕭雅雯愣住,檢視手機,沒錯啊。「怎麼是你?」
「妳怎麼會有敏希的電話?」
「你為什麼接她的電話?你們在一起?」有人取走電話。
「喂。」
「童敏希!」
「呃……雅雯。」
蕭雅雯嚷:「搞什麼?不是說要放棄他,要成全我?!」
「現在不方便說。」
「不方便?」蕭雅雯氣炸了,抓着皮包K牆,對手機咆:「妳叫他去陪妳嗎?妳要我啊?是妳自己說不讓他知道妳生病的,妳要我幫妳,妳搞什麼!」
「對不起……」
「什麼對不起?他都知道了?」
「呃……是,不過……」
「妳好陰險,可憐兮兮,口口聲聲說不要拖累他,結果呢?」
「我再跟妳解釋。」
「我問妳,你們是不是又在一起了?」
敏希沉默了會兒,說:「是,真的對不起。」
「對不起個屁!」蕭雅雯摔手機,想想,不服氣,撿起來又撥給童敏希。
「喂?」敏希接了。
「童敏希,妳故意的嗎?」
「不是,真的……」
「其實妳根本沒打算離開他?妳只是想看我的笑話?」
「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
接電話的是古駿逸,大概見敏希為難,搶了手機跟她說話。
「好。」蕭雅雯豁出去了,她大聲地說:「古駿逸,童敏希有白血病!」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多少?她說拖不過一年。」
「只要有捐髓者,她會痊癒。」他警告蕭雅雯:「她要養病,身體很虛弱,沒事不要打電話吵她。」
「等等,你打算怎樣?一直照顧她?嗄?那工作呢?在醫院做嗎?照顧病人很累欸,她得絕症隨時會死,你不要傻了,到時候她死了你--」
「妳說夠了沒?!」他的口氣不悅。
蕭雅雯喘着氣,大概也知道自己太過分,她緩了口氣說:「我是為你好才說這些。」
「不管敏希怎樣,我都會娶她。」
「你要考慮清楚!」
古駿逸掛上電話。手機里,傳來斷訊的嘟嘟聲,蕭雅雯腦袋混亂,跌坐沙發。
她剛剛怎麼說的?
蕭雅雯蒙住臉。
那工作呢?要在醫院做嗎?照顧病人很累欸,她得絕症隨時會死……
她怎麼會說出這麼可惡的話?可是她控制不住嘴巴,真的,她恨不得敏希快死。
蕭雅雯怔住,抬臉,照見立鏡中的自己。
此刻鏡中的她看來竟然是如此面目可憎,好象背後有隻鬼,操控她的腦、她的心。又好象有把火,在胸腔燒,燒得她發狂、發暈。
她氣得顫抖,明明不應該,也知道不理性,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我恨童敏希,我怨古駿逸,我討厭他們!我哪兒不好?他們這樣傷我的心!我哪裏不如童敏希?」是她的父親令古駿逸成功,是她說服父親將古駿逸帶到溫哥華就學。她跟古駿逸踏在同一塊土地上,多少年了?她以為就算他沒愛上她,至少也忘了童敏希了。
結果,他回台灣找童敏希。現在,童敏希得絕症,他非但沒離棄,還堅持要跟童敏希結婚。
他是這般深情男子,蕭雅雯也動容了,但為何不是她呢?!
「這幾位都是傑出的精算師,我聯繫過,請他們暫時替代我。」古駿逸列了表交給鄧傑倫。
「你不工作了?她狀況很差嗎?」
「病情穩定,不過我想專心研究白血病。」
鄧傑倫理解,拍拍好友的肩膀。
古駿逸白天照顧敏希,她做低度化療,好控制住白血球數目。因為化療,她精神差、嗜睡,可喜的是病情很穩定。晚上,古駿逸就坐在床邊小桌前,翻看買來的白血病書籍。
他和敏希的治療小組討論,大家達成共識,用干擾素配合化學治療。這是目前最有效的治療方式,費用昂貴,但他不在乎,就算傾家蕩產,只要敏希活下來就好。
不只研究西醫的治療方式,古駿逸跟營養師討論,調整敏希的飲食。
他翻閱筆記本,告訴敏希:「白血細胞搶走大量養分,所以妳要補充高蛋白食物,瘦肉啦、蛋還有牛奶……纖維質也很重要,幫助妳消化食物。」
敏希微笑聽着。「可是我沒有食慾。」
「為了健康,還是要吃。」他叮囑着。
敏希聽話,點頭答應。
古駿逸告訴她:「妳現在天天打的針叫干擾素,是正常人體一種白血球荷爾蒙。妳是慢性期病人,它可以讓妳體內的費城染色體壓抑至較低的水平。」
「費城染色體?什麼東西?」
「費城染色體就是--」
「好了、好了。」敏希揮手笑着打斷他接下來的話。「你快變成白血病博士了。」
「敏希,就算沒有人捐髓,持續做干擾素加化療,幸運的話,極可能讓慢性期的病人生存超過七年,甚至十年。」
「很貴吧。」
「很便宜。」他說謊。
「你天天照顧我,哪有空賺錢?」
「我有存款,必要時把房子租人,反正現在都不回去,那裏像廢墟。」
敏希搖頭。「那麼新的房子,多可惜。」說著說著,又困了,她精神不振,說話太吃力。閉上眼,喃喃道:「想講話,但是沒力氣……」
「要不要聽歌?」古駿逸問她。
「要,我要聽。」她睜眼,看他拿出嶄新的藍色CD隨身聽。他調整耳機線,幫她掛上耳塞,按下開關。
敏希閉眼聽歌,歌曲是他挑選編輯的,她幾乎都聽過。「愛的箴言」、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只有一首她沒聽過,歌的前奏,是划火柴的聲音,然後是一個男歌者,歌聲真摯,歌詞動人。
敏希睜眼,看見古駿逸正在看書做筆記。
敏希問他:「前奏有划火柴聲的那首歌,是誰唱的?」
「好聽嗎?」他轉頭看她,黑眸閃着笑意。
「好聽。」
他傾身,吻她的額頭,然後俯在她耳邊說了歌名,歌名叫「准我愛你」。「在溫哥華,我常聽這首歌。」
敏希發現古駿逸將這歌編輯很多次,她躺在床上,雙手握着隨身聽,聽一遍又一遍,閉着眼,捨不得睡。
她很感動,心融得一塌糊塗。她何其幸運,能擁有這份愛。
CD轉動,歌聲輕輕地震着她的耳膜,如斯溫柔,如斯動人,恍若間接傳遞了古駿逸的心事,替他傳遞當年分別時末說出口的話語,像他在耳邊道歉,道歉他當年與她分離。
敏希想着,這蒼白單調的病房,為什麼這樣溫暖呢?
歌開頭,有人劃了一根火柴,是為了燃誰的心屝?為了燦亮誰的眼睛?
歌手緩緩唱,歌聲暖過她的心,敏希覺得像雙足踏在厚地毯上,像待在幽暗的房間,眼睛卻看見窗前陽光。
太燦亮,心都飛了。敏希想像,曾在遙遠的溫哥華,古駿逸聽這首歌,是否想着她?這歌是否唱出他的真心話?
那是怎樣的心情?
現在,她的雙耳來幫他複習--
不用一首歇的時間,我就愛上妳。
音樂沒停止,思念就開始。
如果愛情是個遊戲,我願輸給妳。想不到,等待是個孤獨的玩意。
我愛妳,我愛妳,不過是,三個字。
簡單的,認真的,嚇壞了,我自己。
看着妳,我竟看不起自己。遇見妳,竟沒有離開的權利。
有了妳,之前的愛,只是練習,為了準備更好對妳。
兩個人抱在一起,究竟需要多少力氣?
上帝都不明白,我哪裏來的勇氣。
(詞/林夕)
古駿逸的血液報告出來了,等醫師宣佈結果時,他的心跳得很響。這段日子他常想,自己這麼愛她,與她有緣,像冥冥中註定好的,他認為他們的骨髓極可能相符。
醫師看過報告,說:「很抱歉。」
古駿逸離開診療室,沒立刻回病房,而是到醫院附設的咖啡廳。他坐角落的位置,安慰自己--沒關係,敏希目前狀況不錯,至少沒惡化,白血球受到控制,只是比較虛弱。
但那種被命運擊倒的感覺很惡劣,敔他乏力。他甚至恨自己的身體,為什麼沒敏希要的!
古駿逸呆坐好久,想着要怎麼跟敏希說。回病房時,護士一見他,嚷着奔來。
「童敏希病情惡化,請即刻通知她的家屬……」
古駿逸衝進病房,病床空着。
護士追進來,對他說道:「已經送進加護病房。」說完領他去見敏希,解釋她的狀況。
古駿逸只聽得見胸腔里的心臟怦怦響,什麼都聽不清楚。
隔着加護病房的玻璃牆,醫師跟古駿逸解釋:「三點十分患者陷入昏迷狀態,皮膚有出血的瘀痕,我們已做了緊急處理。她的白血球數激增,我們會安排她做進一步檢查,看看是不是進入加速期……」
護士在他身邊叮囑:「她非常危險,很容易受病菌感染,暫時不能見客,要待在無菌室。還有,她不能戴戒指。」護士將婚戒交給古駿逸。
古駿逸將戒指收入口袋,右手摸着玻璃牆,額抵在玻璃面,敏希躺在病床,被各式儀器圍繞。
床褥間,她顯得嬌小,可憐兮兮,像隨時將從世上消失。她用力喘着氣,像似非常難受,古駿逸深怕她一口氣喘下來就離他而去。
「我想跟她說話。」
「你可以使用這個跟她對話,不過她現在很虛弱,只能聽無法開口。」護士取下聯繫用的電話。
古駿逸緊握話筒。「敏希……」一喊出這名字,他眼眶便濕了。
敏希喘着氣,聽見了,轉頭看他。她眨了眨眼睛,像在告訴他,她聽見了。
古駿逸張口,正想說什麼,一時卻無話可說。他垂了肩膀,手緊握成拳,低着頭,身體顫抖。
不、不行!他不能沮喪,不能表露傷心,他要給她打氣。他抬頭,竭力表演堅強,可是喉嚨緊得他說不出話了,他只想哭。
他的傷心敏希全看在眼裏,他想壓抑沮喪的感覺,他的眼睛卻泄漏他的情緒。
敏希對他微笑,朝他連眨了三次眼睛。
她說「我愛你」,沒有聲音,只能意會。
他懂得,吸口氣,又深吸口氣,再一次深呼吸,還是攔不住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