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你到哪裏去?美眷一會兒來呢。”表哥拉住我。

“你沒告訴我。”我抗議。

“是美眷說這麼做的。”表哥解釋。

我只好坐下來。任思龍的眼睛似笑非笑,

我對侍者說:“再來杯雲尼拉雪糕蘇打。”

表哥問她:“還忙吧?”

“還可以。”她垂下眼睛。

我覺得好多了,我很怕她那雙眼睛,彷彿可以看穿一切,無邊無涯,永無止境。

她並不是那種光會看口袋英文暢銷書的女人。

她叫黑咖啡。

表哥又問她,“我老想約你出來,你老沒有空。”

“對不起。”她歉意地,“你知道公司的事有多忙。”

“我很想念你。”表哥低聲說。

她用手托住了頭,看著錶哥,不出聲。

我看一看天花板。真好笑,他們情話綿綿,把我們兩夫妻找來做結帳的燈泡。

“不敢當。”她說。

她戴着小粒的鑽石耳環,每次側頭閃一閃。

她不錯有筆挺的鼻子,長得很端莊,但是我實在不覺得她美麗,我幾乎要打呵欠。

美眷終於來到,深紅的T恤與褲子。我覺得她很刺服,但是她的笑容溫柔可親,我站起來替她拉開椅子。

美眷親切地與任思龍招呼,任只淡淡相對。

我覺得很無聊。

我努力地以表哥的眼光去欣賞任思龍,我只覺得她的服飾無懈可擊,深藍色秀氣考究的涼鞋,一式的皮包。

手指纖長,沒有指甲油。

臉上沒有粉,沒有口紅,只有眼睛是經過化妝的。

她整個人充滿現代感,如果她不開口說刻薄的話,光坐在那裏,她會像歐美畫報中的模特兒。

表哥問她:“聽說所有的營業建議計劃都是你親似的?”

她閑閑的答:“功夫忙的時候是。”

“是不是太辛苦了?”美眷似是而非的問了一句。

任思龍只是笑笑,並不答。我看得出,她知道回答了,美眷也不會明白。她並不看得起美眷。我憎恨她這種高高在上的驕態。

我以為她又會早退,但是她沒有,她吃得很多,也喝得很多,沒有說什麼話,我不是記恨的人,但是對她例外,我一直警惕着自己,免得再受她侮辱。

我們這張桌子忽然變得很靜,只聽見刀叉叮叮噹噹聲音。美眷很想說話,但是苦無機會。

息算吃完了主菜,美眷對任思龍說:“你的頭髮做得很好,什麼地方洗頭?”

任思龍一怔,隨後淡淡的答:“我自己洗。”

美眷說:“你不換樣子?一直垂直?”

任思龍搖搖頭,“我不喜燙髮。”

表哥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含着笑,這人的手臂朝外彎。

美眷還在努力,“任小姐,有空的時候在什麼地方吃茶?”

任思龍答:“公司食堂。”她看着美眷,也帶一絲笑。

我恨這個女人,她在作弄着美眷。

美眷一點也不覺得,“任小姐有空跟我們打牌好不好?我們打得並不大,你一定有興趣。”

任思龍仍搖搖頭,“我不搓牌。

美眷:“那麼任小姐平時做些什麼?”

任:“辦公。”簡單而諷刺。

我打斷她們:“叫什麼甜品?”

任思龍說:“香橙蘇芙里。”

真懂得吃。

美眷:“我要——揚名,吃什麼好?”她問我道。

任恩龍低下頭,她臉上的寂寞一閃而過。為什麼?

好不容易吃完這一頓,我馬上要回去。

美眷猶在那裏好心的說:“表哥,我們先走一步,你與任小姐去吃咖啡吧。”

表哥把手插在口袋裏,微笑不語。

我沒好氣,“美眷,我們走吧。”

美眷回到家還在說:“任小姐很冷淡,我很替表哥擔心。”

“這女人太討厭。”我說,“下次你別跟她講話。”

“我倒不覺得她討厭,”美眷說,“她好像心不在焉。”

當然她是故意的,她對美眷,就像對待一個低能兒童。

我說:“以後別再在我面前提到你表哥與任思龍的事。”

幸虧這一兩個禮拜來任思龍沒有再干涉到創作組的事。

瑪莉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

因為我問:“怎麼?方薇的事不了了之?她沒有照常開會?林士香有沒有道歉?”

瑪莉從打字機邊轉過頭來,嘴巴張成O字,

“你不知道?”

“什麼我不知道?”

“林土香與方薇呀。”

“什麼事?”

“他們在戀愛,”瑪莉說,“早就不吵架了。”

我瞪大眼睛,“林與方薇?”

“是,”瑪莉笑,“他們從前是仇人,可是現在是情人。”

“太好笑了。”我嚷道,“我簡直不能相信,林與方薇!”

“他們倆人坐在會議室討論工作,你要不要去看看?”瑪莉笑問。

我好奇心熾。方薇懂得戀愛?

我靜靜走近會議室,他們並沒有掩上門,只見林士香坐在方薇對面,桌子面前一疊劇本。

他說:“第七場改過了嗎?”

她答:“早改妥了。”

他:“其實原來的主意很好,不改也無所謂。第七場電話掛在牆上,後來女主角聽到壞消息,可以靠牆一直滑下來,是不是?”

她:“太戲劇化了。”

他:“不不——”

他們倆含情脈脈地看着對方。

我還是瞪大眼睛。也杵任思龍是對的,也許我們創作組真的可以製作一小時笑話劇。

我問瑪莉:“他們怎麼言歸於好的?”

瑪莉抬起頭來,“他一直愛她,只是她不知道。”

“可能嗎?”

“當然。”瑪莉說,“我很替他們高興,從此多了一對才子佳人了,我們這一組以後相安無事。”

我猶自不明白,捧着頭苦笑。

“對了,”瑪莉說,“營業部任小姐的秘馬琳達放假,很多功夫來不及做——”

“她想怎地?”我連忙問。

“她想借我開OT,你答應嗎?”

“什麼時候?”我問,“她真行。”

“今夜開始一連三天。”瑪莉說,“我沒事做,賺點外快也是好的。”

“你過去她寫字樓?”我問,“吃得消嗎?”

“我過去也可以,我會跟她商量。”瑪莉說。

“你當心被她罵死。”我說。

“任小姐並不是這樣的人,”瑪莉看我一眼,

“我不明白你與周先生、王先生他們,你們對她有歧見。”

“OK,你的自由,”我說,“我下班了,最近我比較空,恕不奉陪。”

回到家裏,我喝牛奶,一連問女傭:“太太呢?”

“太太上理髮店去了。”她說。

“呵。”我把報紙攤開來。

美眷開門進來,我抬一下頭,又再抬起頭來。

“你!”我驚叫,“你的頭髮!”

美眷很不高興,“怎麼了?才燙的。”

“為什麽燙成這個樣子?”我責問,“你是什麼毛病?還燙個爆炸式?早三年都不流行了。”

“揚名,你就是這樣,”美眷很懊惱,“沒一句好聽的話讓我高興。”

“你明天就去洗直。”我說。

“我不去。”美眷像個小孩似的翹着嘴。

我不禁笑了,“難看,知道嗎?直發多秀氣哩。”

“我不洗直。”她用手摸摸頭髮。

“隨你,小宇回來包管不敢認你做媽媽。”我白妻一眼。

“哼!”她到廚房去了。

我繼續看報紙。

不一會兒美眷從廚房裏捧着我的點心出來,大漢堡包,雲尼拉雪糕蘇打。

我很快樂,“謝謝你,美眷。”

她不理睬我,轉頭就走。

我拉住她,“美眷,生氣了?”

她轉過頭來,說:“到底我這頭髮好不好看?說!”

我一直笑,“好看,好看,你生什麼氣呢?你就算剃光頭回來,我還是愛你的。”

她忽然也笑了,“你這個滑頭。”

我吻她一下,隨即拿起漢堡包狠狠咬一口。

“味道真好,謝謝。”

“哼!”

我還是瞄瞄她的頭髮。

我的天。

小宇不久放學回來,我開車送他去附近游泳池游泳。

在那裏我接了一個電話,是林士香打來的。

“嫂夫人說你在這裏。”他說道。

“林!”我笑,“你現在可好了?唔?”

“喂,”他也笑,“別嚕嗦,我們單元劇第七集在什麼地方?”

“我身邊沒有。”我說,“明天取給你。”

“我知道你身邊沒有,可是我想今天看。”

“急什麼?”我問,“要我回創作組取?”

“快得很,三十分鐘后我與方薇到你府上,好不好?”

“你急什麼?”我問,“明天就來不及?”

“你別管。”他笑着掛上電話。

我搖搖頭。

小宇已經運動完畢,我把他送回家。

跟美眷說:“一會兒林大導會來,準備多兩個人的飯菜。”

“還有一個是誰?”美眷奇問。

“嘿,你想也想不到,是林士香的女友。”我說,“我回公司拿點東西給他,二十分鐘就回來。”

“小心開車。”美眷說。

我開牢到另字機,門縫下有燈光。我一驚,扭開門推進去。

一眼就看見任思龍坐在我房內,靠在我那張安樂椅上,臉仰着看天花板。

我呆住在門口。她怎麼會在這裏?

媽問:“瑪莉,飯盒買回來了?”

我手足無措。

她微微側着頭,嘆口氣,房外暗,她沒看見是我。

“什麼都壞了,打字機、影印機,我什麼時候崩潰呢?”她輕笑,“不得不索性跑到這裏來做。”

我沒有回答。

我第一次聽到她說這麼軟、這麼弱、徹徹底底,道道地地的是一個女人。

“瑪莉?”她坐起來問。

“我不是瑪莉。”我說。

她看到了我,即使在暗地裏,我也可以發覺她加耳朵都漲紅了。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沒有動。

這時候窗外的天空是一種深紫色,天還沒有完全變黑,室內的燈光黃玄地打在她頭頂。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這裏開工——”

瑪莉在我身後開門,她的聲音馬上傳來,“任小姐,只有叉燒飯,沒有燒雞了——咦,施先生。”

我連忙說:“不阻礙你們,我走了,再見。”

我幾乎是推開瑪莉搶下樓去的。

瑪莉在我身後叫一聲:“施先生!”

我的心跳得幾乎要出口腔。絲毫沒有道理。我慌忙中開車趕回家。

我奔回門口,大力按鈴,來開門的是林士香。

他笑,“你看施這毛躁的樣子!穿了龍袍也不似太子,怎麼做的主任。”

方薇剛幫美眷搬出一盤椒絲通菜,香噴噴。

我的心猶自忐忑地跳,林在我身後關上門。

我坐下來強自鎮定。

“我的本子呢?”林問。

“本子?”我抬起了頭。是!本子,我是怎麼了?

“你不是回公司拿給我?”林問。

“還沒印好,複印機壞了。”我說。

“我的天!”林說,“倒叫你白走一趟,對不起。”

方薇說:“別管那麼多,快點洗手吃飯。”

女傭端出鹹菜大湯黃魚。

我們在這裏大魚大肉,任思龍在公司吃飯盒,是什麼令一個女人如此熱愛工作?

“爹爹?”小宇在我身邊坐下,“我要吃竹筍。”

我挾一塊給他。

方薇說:“小孩不可吃筍。”

我才知道她有這麼艷麗的聲音,疲倦得有種媚態,十分抱怨的說:“……我幾時崩潰呢?”

有血有肉。

仰起的臉有種孩子氣。

美眷說:“你喜歡的黃魚,這隻寧波菜頂難做,多吃點。”

一定是那一刻的寂寞捕捉我。窗外深紫色的天氣,室內黃玄的燈光,她身上白色的衣裳,整幅籠罩在落寞的情懷之下。一個妙齡女子的寂寞。

林說:“我們決定下個月訂婚了。”

美眷笑,“婚後可得相敬如賓呵,不要吵到創作組去。”

大家鬨笑。

她說:“……我幾時崩潰呢?”強烈對比的鬱鬱寡歡與委曲,盡在不言中。

我馬上覺得了。

她的動作化為一格一格底片,她緩緩自安樂椅上坐起來。她發覺是我,臉色發燒,我看得見她耳珠上的嫣紅。她戴着珍珠耳環。

美眷跟我說:“有芒果有蜜瓜,我們吃水果,咖啡已準備好了。”

小宇說:“爹爹我是否可以吃雪糕?”

方微說:“在香港,我們真是吃得太過量,又缺乏運動,預支中年發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纖細一如發育中的少女。

我設法的把自己拉回現實。

我到書房坐下。“給我咖啡好嗎?”

林對方薇說:“將來你要學美眷這樣,知道嗎?”

美眷笑道:“學我有什麼好?什麼都不會,只會伸手拿家用,說不定哪一天,揚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驚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頭。

林士香說:“我們還想去看場電影,早退可以嗎?”

方薇說:“別這樣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麼意思?”

美眷說:“不要緊,不要緊,你們走好了,只是別吃完還嫌我們招呼不周到。”

林拉着我,“我明天回創作部拿本子。”

我點點頭。

“你精神欠佳,為什麼?”林問。

我反問:“怎麼見得我精神欠佳,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林笑,“你自己照照鏡子去。”

他們走了。

美眷詫異的問:“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門時還好好的,怎麼回公司兜個圈回來就萎靡了?”

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連美春如此沒有機心的人都知道。

我嘆一口氣。

美眷說:“早點休息吧。”

我捧着書上床。

日子過得很上軌道。我很久沒有再看見任思龍了。根本就是,我們原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組人。

但是我聽見別人說起她。

老周恨恨的說:“惡形惡相,老闆說她平均工作時間是十五點八小時。又不算算我們攝影組一出去便兩日兩夜,胖子都變了瘦子。

每日工作十五點八小時。

我呢?我的責任是坐在那裏聽別人開會,有時候一天也不寫一個字,但是我知道發生些什麼,當然也開夜車,通扯是十小時吧,我委實不知道。老周說:“真夠勁,大家斗辦公時間長。”

我說:“最高興的是老闆。”

“大家一起拚命,”老周說,“我真不明白,怎麼士氣一下子扯高這麼多。”

下午,瑪莉告訴我,假期批准下來,我可以輕鬆一個禮拜。我說:“十天也不行?”

瑪莉說:“別看着我,我是你的夥計,我不是你的老闆。”

“一個星期也好,我可以去東京。

“替我帶點髮飾回來,波士。”瑪莉說。

哼。

假期在星期一開始。

美眷很偷快,像只小鳥般,嘰嘰喳喳沒停。其實她以前到過東京,但是這次兩夫妻同行,有個伴,心情自然不一樣。

美眷說:“北海道或許還有雪。”

“滑雪?”我反問,“最悶了,一個星期,不學滑雪太悶,學又學不會,還是上東京買點衣服帽子送迭你那些三嬸哪表妹哪同學哪。”

“最煩是你。”她說。

她又忙着把小宇小宙托給外婆。

我問:“索性叫外婆來住可好?大人動起來方便。”

“可是我爸爸又沒人照顧。”美眷說。

小宇跑過來:“爹爹,我要買一把死光槍。”

“叫外公也一起來住。”

美眷笑,“哪裏有這種事,你別吵,讓我來安排好不好,噤聲。”

“讓你安排?”我反問,“你才安排不了什麼。”美眷不服氣,“你就會嘴巴硬,我又問你,去東京住哪裏?”

“公司會代我訂旅館與機票,我可不擔心。”我說,“你把家裏的事安排委當吧。”

結果是可以預測的,美眷什麼也沒做好,由孩子們的外婆出面,把小宇帶回去照顧一星期,小宙則由傭人看管。

美眷永遠決定不了任何事,這個小女人。

我帶種愛情的語氣責備她。

她笑,靠在我身邊,“唷,怪我辦事不力,又請問你,怎麼見了身居要職的女人,害怕得那樣?”

“我怕誰?”我反問。

“任思龍呀。”

我一呆,不響了。

“表哥仍在那裏痴痴的等,任思龍現在連他的電話也不大肯接了,說沒空。”

“表哥應知難而退。”我說。

“她是真的忙,表哥說去參觀過她的寫字樓。”

我哼一聲。

我說:“你說編劇忙,我相信,每個字都要親手寫出來,又要開會,又要改本子。但營業部忙得那麼厲害?那才怪,偶然一段時間是可能的,長此以往,我看沒可能,她有助手、有秘書,具組合的機構不可能叫某一個人忙得要死。”

“你是說她根本不想見表哥?”

“當然是。”我說,“都是藉口,如果我們相信她的藉口,我們就未免太笨了。”

美眷白我一眼。

我說:“護照在那抽屜中,請當心。”

“今天在領事館排了幾乎一小時隊,那麼多人去旅行。”她說。

我們啟程時表哥開車送我們到機場。

表哥說:“回來的時候取了行李便叫我來接你們。”

“不用了。”我說。

表哥趁美眷走開的時候跟我說:“美眷很想你幫我做說客,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反對我追求思龍,你不必勉為其難。”

我反而因他的體貼而不好意思,我說:“我根本沒有見義勇為。”

表哥默默一會兒。

我看得出他心中的無奈,他的眼睛中有哀傷。

天呵,他是真的墮入愛河了。

我問:“你真的愛她?”

他點點頭。

“是怎麼發生的?”我問。

“你問過的。”

“但是我始終不明白,”我低聲說,“她跟你是怎麼認得的?”

“我們在校外保程中認識,我開始——”

“這我知道,我是說,是怎麼進行到這種地步的?”

他苦笑。

美眷過來說:“時間到了,我們進閘口吧,我興奮得要命。”

表哥說:“旅途愉快。”

我鼓勵他說:“再繼續打電話給她。”

“我不想她討厭我。”表哥的聲音近乎嗚咽。

我至於驚震,這麼一個有品德有學問的大男人竟會被愛情折磨得這樣。

我想一想,“那麼送花。”我說。

“她不在香港,出差去了。”表哥說,“要去幾天。”

“到哪兒?”我問:“這麼勁?”

“不知道,她秘書說的。”

“如果你真的愛她,應該追到那個地方去。”我說。

“我請不到假。”他主。

我嘆口氣,“如果你愛得夠深,丟了工作又何妨。”

表哥呆住,他拉住我,“揚名,你幫我問一問,她去了什麼地方,快。”

我說:“那邊有公眾電話,我替你打返公司去問。”

表哥拉着我便走。

美眷頓足,“你們怎麼了?快上機了!”

電話接到瑪莉桌上。

我說:“瑪莉,限你十分鐘查清楚,任思龍出差到什麼地方,住什麼酒店。我隔十分鐘再打來問,不許別人用這個電話。”

瑪莉連忙應“是”。

表哥的表情矛盾而複雜,他很沉默。

我低聲說:“你可以想清楚,什麼比什麼重要,這是一項賭博,你未必必嬴得美人歸,但如果這麼做會令你開心,你不妨賭一記。”

我們的班機最後一次召集。美眷急得要命,直跳腳,嘀咕不停。

我再撥給瑪莉。

瑪莉真是好秘書,她清楚玲瓏地:“任小姐出差三天,往東京,住第一酒店一三0四室,後天回來。”

我呆住了。

我與美眷也住第一酒店。

我放下電話。表哥迫切地看着我。

我說:“東京第一酒店一三0四室,你好自為之。”

美眷說:“喂,我們可以走了吧?”

我對錶哥說再見。

我們是最後上飛機的兩個乘客,美眷直到縛上安全帶才安定下來。

我慢慢的在想,我的機票與酒店是托公關部代訂的,任思龍公費到東京,自然也是公關部代訂。

住到哪一家去了?

美眷問:“你怎麼?為什麼不開心?”

我微笑,“你是君子,美眷,君子坦蕩蕩,我是小人,故此長戚戚。”

“不知你說些什麼!”

我心中忐忑。

到了東京,我們叫計程車到酒店。

美眷說:“把任小姐找出來一齊吃飯。”她興緻勃勃,“他鄉遇故知。”

我說:“過分,大家都不過旅行數日。”

美眷拿起話筒,“你不打我打。”她的確很幫着娘家的人。

電話接通了。

我想任思龍會有種做噩夢的感覺,怎麼老擺脫不了我們這家人。

美眷說:“我是美眷——施太太呀,你好吧,思龍,是,我們渡假……七天。你怎麼睡了?快點出來,大家逛銀座去,然後吃飯。”

她把電話掛上,“約在大堂等,十五分鐘。”

不知怎地,我竟沒有大力阻止美眷。

“美眷,”我說,“換雙低跟鞋子,免得走得腳痛。”

“一會兒見了思龍,請你客氣點,”她抱怨,

“免得人家對錶哥印象奇劣。

“關我什麼事?”我不以為然。

任思龍坐在大堂,她的頭髮梳在頭頂,盤一個辮子髻。我對她的白衣白褲早已習慣,她穿着一雙球鞋,沒有化妝,她的臉陡然看像個玩倦了的孩子。

我們迎上去,道了聲好。

美眷公款她十分友善,把手放在任思龍的臂彎里,兩人並排踱了出去,我反而落在後面。

美眷問:“這次開什麼會?”

“廣告公司邀請的。”

“玩得很開心吧?”美眷問,“最好了,公費旅行。”

“天天開會,後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龍答,“沒有時間玩,回去還得做報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雖然我走在她們後面,我知道任思龍做會心微笑,我就是恨她這點,她在美眷面前的優越感,她對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單純。

但是為什麼我沒有讓她在酒店房間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來。

銀座的燈光如星塵墮入紅塵,混為一片。天色一角還是亮的。

任思龍雙手插在褲袋中,她有種說不出的孤寂感。

這種情緒太熟悉了,表哥不是為她而落寞嗎?兩個寂寞的人,為什麼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進入百貨公司便巴不得把帶來的旅行支票一古腦用光。

但是任思龍似不感興趣,不過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減了買,買了試。

她的眼神永遠深不見底。

我並沒有忘記那日夜間,在創作部,燈光里,看見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為我與她都沒有提過那夜的偶遇,無憑無據,彷彿是一個夢。

是我的夢。

她怎麼想?會不會是她的夢?

忽然我的臉又麻辣辣地紅起來。

我暗想,真是尷尬得毫無情理,怕什麼?不過在公司辦公室撞見同事而已,她難道不是同事?

我覺得似乎有人應該開口說話,於是我搭訕地問:“你不買東西嗎?”

她搖搖頭,“日本時裝不合我穿,袖子是永遠不夠長。”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說些什麼好呢?

美眷在買襯衫的拒台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轉頭問任思龍,“你來看看,思龍,是紅的好還是綠的好呢?”

任思龍猶疑了一刻,說:“白的好。”

美眷說:“你真喜歡白色,我老覺得同樣一件衣服,買白的不值得,非要買鮮色的不可。”

任思龍笑了。她笑得很溫柔,以一種愛惜的神情看着美眷。

我十分詫異,她心裏想些什麼?怎麼會有這種表情出現?

美眷把一件白襯衫交給售貨員,說:“這是為你買的,思龍,聽你一次。”

任思龍忽然用手輕輕擰了美眷的臉頰。非常親昵。

我們到日本小館子去吃東西,美眷提着大包小包。

我很有點不好意思,面子有關,任思龍瞧了美眷這副老土姿態,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過慮,任思龍從來沒有這麼誠懇過,她居然與美眷攀談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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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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