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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班,王悅心回到公寓,一推門進去,便踢掉鞋子,倒在沙發上,長長吁出一口氣。
然後,她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看電視新聞,每天都一樣。
待精神略微鬆弛,便沐浴更衣,通常已經累得吃不下東西,她很早睡。
第二天一早又起床到辦公室,老闆非常器重她,她對工作充足信心熱忱,可是,就是因為這樣,她奉獻了全部時間。
周末她打球,如果天氣不允許,她改為游泳,星期天上午一定回家見父母。
生活刻板到極點。
連母親都比她多活動,王太太時時在電話錄音機上留言,像“這個禮拜天我不行,茜薇阿姨約我去看房子,我想抓一層,待價錢好放出去賺一筆,失陪,對不起。”
或是“詩韻減價,我非去看看不可,那是我多年朝聖之地,我們改天見……”
王太太比悅心更樂觀開朗,那麽,悅心像父親?更不是,王先生才懂得安排節目,一聲“我釣魚去也”,三、兩天不見蹤影,原來乘朋友遊艇去了南沙群島。
悅心對朋友說:“真沒想到上一代那樣沒心肝,大快活,才不管時事、經濟、學問、藝術。”
朋友羨慕地說:你“看你多幸福。”
這是真的,有些父母愁面苦惱不是問子女要時間就是討錢,兩者都到手尚喋喋不休怨天尤人,教子女一生寢食不安。
悅心管自己就得了。
她獨居在一幢白色的小公寓中,生活寂寥。
今晚,她回到家,仍然先踢掉鞋子,坐下來,吁出一口氣。
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新聞。
新聞報告完畢後是一宗特別啟事。
“戰亂中兒童須要你的幫助,每月二十七元美金可以助養一名兒童,提供食物、乾凈食水、醫療、以及教育……”
正在此時,電話鈴響了,悅心只得先聽電話,原來有人打錯,再轉過頭來,報告已到尾聲。
“請伸出援手,如欲得知詳細資料,我們的電腦網址是:WWW.PLSEHELP.COM。”
悅心立刻抄下來。
本來,淋完蓮蓬浴就該伴着輕音樂睡覺。
可是這一個晚上,悅心無法入寐。
大抵是睡足了。
老闆時常稱讚悅心精神奕奕,永不言倦。他不知道悅心大抵是唯一晚晚睡足八個半小時的成年人。
她起床進小書房用電腦與慈善機構聯絡。
“資料……資料……”她打入網址。
半晌,螢幕上出現一行字樣。“閣下是什麽人?”
悅心一怔,沒想到對方還設專人服侍。
她說:“我欲助養一名兒童,請予指示。”
對方回答:“你搭錯線了,我這裏是私人網址,並非慈善機構。”
悅心連忙說:“對不起,抱歉,我立刻消失。”
“慢著。”
“什麽事?”
“介意聊幾句嗎?”
悅心知道最適當的做法是馬上掛線,與陌生人聊天是十分危險的做法。
對方說:我“猜你沒有時間,再見。”
他消失了。
不知怎地,悅心幾乎立刻肯定那是一個他。
星期五晚上,沒有節目,守在電腦前面,也真的跟她一般寂寞。
悅心有點感懷身世。
過了一小時,她忽然再走進書房,與那人聯絡。“我是適才想助養兒童的人。”
答覆來了。“我在印尼及菲律賓各助養了兩名,可以給你看資料。”
資料打出來,悅心開動印表機把圖文錄下。
“這位小姐,我先代有須要的兒童多謝你。”他也立刻猜到她是女性。
“你太客氣了。”
“星期五晚上沒出去嗎?”
悅心忽然感喟起來。“歡場無知己。”
“說得真好。”
悅心問:“未請教尊姓大名。”
一張名片打出來。“品泰貢尼亞體育用品公司總監周兢文。”
“失敬,”悅心說。“品泰貢尼亞是世上最大的冰川。”
那位周先生有點訝異。“你十分博學。”
悅心笑。“那是十分普通的常識。”
“可是女生一般對胭脂水粉比較有興趣。”
悅心答:“我長得比較丑,不得不致力發展智慧。”
“你太謙虛了。”
“你是老闆?”
“正是,因感本市缺乏完善的體育用品公司,故娛人娛己,搞起生意來。”
悅心十分欣賞此人,沒有發覺已經與他攀談很久。“對,我叫王悅心,在一家地產公司工作。”
“王悅心,王悅心,你可是精誠地產的發言人?”
悅心奇問:“你聽說過我?”
“久仰大名,如雷灌耳,本市報章財經版上常見你照片。”
“啊。”
“王小姐,你長得很漂亮。”
悅心苦笑。“你太客氣了,永恆深色套裝,一串珠鏈。”
“你不喜誇張炫耀而已。”
噫,好話誰不愛聽。
悅心驀然發覺與陌生人閑談過久。
她連忙在鍵盤上打出:“打擾你了,我還有功課需要完成。”
“有空給我留言。”
“一定。”
悅心松出一口氣。
真沒想到她也會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一群寂寞的人,昏頭昏腦地看牢電腦螢幕,在一個個網址里尋找娛樂,用電子信箱作通訊工具,與陌生人談個不已。
電話還可以聽到聲音,在電腦上交談,彼此都似一個魅影,一行行字自空間傳過來
只能憑想像猜測對方音容。
多麽不健康,悅心想,必須先裝置一具影像接收器。
她終於上床睡了。
第二天,打開螢幕想看報上頭條新聞,卻看到螢幕上出現一杯熱咖啡,並且有“早安”字樣。
悅心怔住半晌。
這肯定是周兢文。
除了公司同事,沒有其他人知道她的密碼。
她不由得打出:“咖啡是哥倫比亞手磨嗎?香味十足,謝謝。”
上班去了。
心裏有點溫暖,像是真的喝下一杯香濃滑的咖啡。
忙了一整天,回到家,踢掉鞋子,她居然將刻板的生活程序調亂一下。
悅心先去看電腦螢幕。
“今天忙嗎?願聞詳情。”
悅心躊躇。
再對談下去,必然會成為筆友,真是不可思議的一種微妙關係。
每當她聽說母親年輕時曾經交過筆友,便掩嘴笑個不已,世上還有更老土的關係嗎?有:電子筆友,用這樣先進的科學發明來閑談。
被同事知道英明神武、才華蓋世的她居然在電腦上喋喋不休,那可怎麽辦。
悅心神經質地笑。
能夠教她笑,總還是好事。
她坐下來。“每日都為公司拚搏,到頭來一定後悔光陰浪擲。”
答覆馬上來了,他像是守在電腦旁邊。
“我們這一代,必定會有類此感慨。”
“男性還可以說是為家庭,我只好說是為自己。”
“為自己也很重要。”
悅心說:“你很聰明,很會安慰人。”
“你累了,放一次假,會對你有益。”
“去何處,迪士尼樂園?”
“不不不,遠離大都會,回到大自然。”
“撒哈拉、亞馬遜?”
“小姐,還有中間路線可走。”
“我知道,品泰貢尼亞冰川。”悅心忍着笑。
“可以到阿拉斯加去看午夜太陽。”
“我的天!”
“你是嬌滴滴的都會女性嗎?”
“沒有你想像中那樣糟。”
“那麽,也可以乘火車橫渡加拿大八個省份。”
悅心被他說得動心,這周兢文原來這樣浪漫。
很多人認為燭光晚餐與一百枝黃玫瑰是生活情趣,也算不錯啦,可是如果有人帶領著去到天涯海角,豈非更加豪邁瀟洒。
在北極光如幻如夢的迷彩下,他取出求婚指環……
悅心忽然脹紅面孔。
她居然回到少女時代的心境去。
周兢文長相如何?
悅心猜想他身型高大,英俊豪爽,與他並排站的話,她只到她肩膀。
不過,即使他是個文弱書生,或是麵糰團略微肥胖,也無所謂。
她與他實在合拍投契。
他令她完全鬆弛,統共毋須偽裝,這點極之難得。
“我想放假是頗遙遠的事。”
“先可以計劃一下。”
“告訴我關於你的事,你獨身嗎?”
“是,你呢?”
悅心很高興。“我也是。”
“為何沒有對象?”
悅心搔搔頭。“沒遇上,彼此要求不同,談不來。”
“要求高?”
“不,相反地,只希望彼此信任、體諒以及愛護。”
“對物質沒有要求?”
“怎麽沒有,年年都逼老闆加薪。”
“哈哈哈。”
“有人按鈴。”
“好,我們暫時打住。”
來人是電腦公司的工程人員,在書房忙了半小時。
“王小姐,顯像器已裝妥,如果對方也有同樣的設備,你們立刻可以看着對方對話。”
“謝謝你。”
工程人員告辭。
悅心相信周兢文有同樣設備,只不過,他還不想用,也許,在他們這個階段,還不適合面對面。
悅心約了同事黎子中到家來談公事。
子中年紀與她相仿,能力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只有一個缺點,至今尚未戒煙。
每隔一小時,就得站到露台去吸上一支。
悅心陪着她。
“說真的,子中,有沒有男友?”
子中笑。“你口氣似我母親。”
“有還是沒有?”
“沒有,我在找一個身高六尺,體態碩健,且要有胸毛的壯男。”
“子中,別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我干麽要向一個微胖禿頂矮子妥協?他有智慧?我也有,他有事業?我也有,女子也可以貪圖美色。”
悅心不語。
“我喜歡粗獷型男性,一把可以將我抱起來那種。”
“讓我們先把工夫趕出來再說。”
“你呢,悅心?”子中拉住她。
悅心沒好氣。“只要是個男人就好。”
“你平日和顏悅色,追求者眾。”
“是嗎?我沒看見有男人。”悅心感喟。
說來說去,其實還不是要求不同。
兩人專心工作,三小時之後,建議書已草擬妥當。
喝茶小休,子中有新發現。
“咦,你裝了顯像對話器,打算同誰通訊?”
悅心掩飾。“在加拿大的外婆。”
子中笑。“別人說這樣的話,我才不信,但是你不同,悅心,你真會孝順。”
悅心也只得笑。
“這副裝置不便宜。”
“還好啦。”
吃完宵夜,悅心送子中回家。
第二天,她回到公司,問資料室借了軟體,做了一件不大有禮貌的事。
她對電腦說:“搜查品泰貢尼亞體育用品公司資料。”
不消一會兒,資料打出來。
是一家中等規模的公司,在三藩市與溫哥華均有分店,營業額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請提供創辦人資料。”
“老闆周兢文,為人低調,自稱總監,與員工關係上佳。”
“已婚抑或未婚?”
“無資料。”
“年歲?”
“無資料。”
“近照?”
“無資料。”
“唏,你這算是什麽資料庫?”
“對不起,周氏為人低調,或者,你可以派私家偵探查他。”
“不勞你操心。”
悅心啪一聲關掉電腦。
也難怪,這套軟體中包括五萬間以上註冊公司的資料,只能籠統地提供大概。
有問題,其實不應旁敲側擊,應該鼓起勇氣直接向周兢文詢問。
不過,現在還未到時候。
這時,她才發覺早上忘記查看電子信件。
連忙把私人電腦接到公司來。
周兢文有便條給她。
一束鈴蘭與一杯咖啡,咖啡還冒着煙。
悅心微笑。
子中推門進來,一眼看到。“咦,對不起,下次我一定會記得敲門。”
悅心掩飾。“沒問題。“
“誰送假花給你?”
“一個客戶。”
“他沒有你地址嗎?”
悅心不響,他們,只是網上筆友。
“人不在本地的話,也可以托國際花店代勞,真花電傳即至。”
“黎子中,你再嚕嗦,就活脫是個老姑婆。”
話還未說完,秘書就來敲門。
“王小姐,有一位周先生叫人送花來。”
一小束鈴蘭,同螢幕上一模一樣,只不過芬芳撲鼻。
黎子中只得扔下一句“羨煞旁人”,走出去。
悅心滿心喜歡。
晚上,她回到家,立刻向他道謝。
他說:“十分唐突,可是,又不能事先問:可以送花到辦公室嗎?”
“可以。”
“是我的榮幸。”
悅心說:“真沒想到你有空親自辦這樣瑣碎的事。”
他遲疑一會兒才答:“凡事總分先後。”
悅心非常高興。
她沒想到會看到周兢文的照片。
第二天一打開新聞版第三頁當眼之處,便讀到“品泰貢尼亞公司慷慨捐贈三千萬元予兒童醫院,該公司總監周兢文昨日前往兒童醫院……”
照片上的他英偉高大笑容可親。
同她想像中一模一樣,悅、心抬起頭來,不能輕易放過此人。
找了那麽久,應該是他了。
那麽多網址,好比天上繁星,居然因為打錯字母而接觸到他,也真是註定。
悅心舒暢地放下報紙。
對有需要的兒童如此疏爽,確是難得,這樣的人種,不那麽容易遇到。
不多久,子中便說:“王悅心臉上有春天的感覺。”形容得也不算誇張。
每天一早一晚,她總會與周兢文聊上幾句。
悅心預計再過一陣子,便可以要求見面。
她都準備好了。
可是,電腦另一端,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讓我們以高速,經過光學纖維,到那一頭去看一看。
那另一頭,應該是周兢文的私人電腦才是。
錯。
電腦安放在一間佈置雅緻的工作室里,四周圍全是書本以及報紙雜誌。
書桌上的小擺設顯示電腦的主人並非男性。
啊,怎麼會這樣。
只見到一個身段婀娜的年輕女子走近電腦彎身去注意螢幕。
她手持香檳杯子,喝的卻是果汁,身上只穿白色棉質內衣褲。
她看到了王悅心的留言,立刻鄭重的回復。
她是誰?是周兢文的秘書嗎?
一切就快揭曉。
工作室門被推開,另一個妙齡女子走進來,與先頭那個有同樣的濃眉大眼,一看就知道是兩姐妹。
她詫異地問:“小眉,你不在作弄筆友?”
那叫小眉的女郎抬起頭來。“噓,她要求見面。”
“你太無聊了。”
小眉說:“我在做一項研究。”
“虧你還自稱作家。”
小眉笑。“我從來不敢自稱作家,我只不過是個寫作人。”
“若果小叔知道你利用他的名字玩惡作劇,准把你的頭擰下來。”
小眉似乎也有點心。“早知當初胡亂虛擬一個名字。”
“你對你的惡行沒有絲毫悔意。”
小眉說:“我想鑽研時代職業女性的寂寥生活,寫本小說。”
她姊姊替她接上去。“於是冒充周兢文,日日獻殷勤,套取她內心秘密,可是這樣?”
“我——”
“小眉,你絕對傷害無辜。”
“這——”
“看情形,該位王悅心小姐已經對周兢文一往情深,現在,你又應該怎麽辦?”
小眉吞一口涎沫。“終止通訊?”
“來不及了。”
小眉頹然。“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那日,她搭錯線,我一時貪玩,才冒認表叔,沒想到一個英明的事業女性如此容易上當。”
“因為你是一個作家,善於編寫人物對白情節。”
“但小叔確如我形容,一絲不差。”
“你好自為之,”姊姊的沒好氣。“後果自負。”
“喂,別落井下石好不好。”
“我倒有一個辦法。”
“說來聽聽。”
“反正小叔是個王老五,你不如——”聲音漸漸低下去。
小眉狐疑地問:“行得通嗎?”
“也只得試一試了。”
過兩日,周兢文辦公桌上放着一隻大信封。
沒有架子的他脫下外套,隨口問秘書:“這是什麽?”
“小眉送上來給你的。”
“鬼靈精又搞什麽把戲?”
“也許是她的新書,周小眉今日已是一個紅作家了。”
周兢文邊搖頭邊笑。“我同情她的讀者。”
秘書又說:“還有,她叫你看了不要生氣。”
“到底葫蘆里賣的是什麽葯?”
周兢文拆開信封,抖出內容,是一疊打出來的電腦記錄,他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了。
他且擱下工作看了下去,看得他怪叫連連。
“豈有此理,小眉,我剝你的皮!”
他大聲叫秘書找小眉。
“周先生,她到東京度假去了。”
周兢文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轉。
接着,他靜了下來。
立刻解釋是唯一的辦法。
他馬上打電話到王悅心辦公室。
悅心聽到他聲音,不禁怔住,有點意外,有點驚惶,但掩飾不住也有一絲甜蜜。
“什麽事?”
“王小姐,我想與你面談。”
“請說時間地點。”
“美國會所,今天下午三時。”
“我有一個會議——”
“請設法出來,我有非常要緊的話要說。”
她只考慮了一分鐘。“好吧。”
周兢文一額角的汗。
周小眉竟闖下這樣大的禍教他背。
他披上外套趕到約會地點去,當然不忘帶著那份電腦記錄。
王悅心遲到十分鐘,他看到她,立刻站起來,在這之前,他沒有見過她,但下意識覺得這秀麗的女子一定是不幸的王小姐。
悅心見過周兢文的照片,只覺他真人更為英俊。
兩人一時均不知如何開口。
周兢文看着皮膚白哲、雙目如星的王悅心,沒想到她竟會那樣漂亮,他結結巴巴地招呼她坐下來。
電光石火間,他腦中靈光一現,決定隱瞞事實。
“對不起,這樣倉卒把你叫出來。”
悅心笑笑。“也是時候了?”
“我是周兢文。”
“我知道。”
這不是他一直在找的對象嗎?看樣子,還須多謝周小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