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驕傲(4)

她的驕傲(4)

也沒幾次玫瑰就膩了。她又跑來找我了。是的,我情願做一個普通的朋友,這樣她還能常常來。

她吸了一口煙,很生硬的噴出來,她說:“真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我微笑。

“不值得,沒想到不值得這麼做。”她沉聲說。

“怎麼樣?”我問她。

“玩,玩原來是不值得的。”她認真的說。

“當然不值,”我說:“又傷害了人,又傷害自己。”

她點點頭。“我從來沒有正式的離開過家。現在也沒有,家裏還是匯錢來,只是離開了他們,反而想回去,想來也只有他們是好的,以前不覺得。”

我問:“又要回家了?”

“嗯,這個學期完了回去,讀滿一年,多少學點東西。”

“可惜了,其實幾年是很快的。”

“只是你看我能升班嗎?”她苦笑。

“像你當初的態度,是絕對可以升級的。”

“我泄氣了。”

“我知道,你是為了他學中文的,學好了回去說給他聽,寫給他看。現在他結了婚,你失去了目的,就泄了氣。”

我沒有給她留面子,老老實實的說了出來。

她抬起頭來,漆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當然我說對了。

“你不可以為自己念好書了。”我說。

她搖搖頭,“我不喜歡這裏,生活不慣,冬天又長。”

“夏天始終要來的。”我勸她。

她搖搖頭,落寞的笑了。

“什麼夏天?”她說。

“你怎麼可以把夏天也否定了呢?真是奇怪。”

“偉,你是好人。”她說:“但是你也很驕傲。”

“我?我是最不驕傲的。”我說。

“你的驕傲在心裏,”她笑,“我的驕傲只在臉上。”

是嗎?就是為了這樣,才不向她追求?我沉吟的低下了頭,如果因是這樣,她對我倒也算相當的了解。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側着頭微笑呢。我心跳起來,臉陡然的紅了。玫瑰現在是把所有的煩惱都豁出去了,她打算學期完了就走,故此神情就又恢復了以前的活潑。

女同學都說:“早點走也好,真是個惹事精!”

她自己卻數着日子,“還有五個月零一個星期。”說她每天變一個樣子,真是沒錯,才多少天呢,才跟我說,后無退路了,現在又說要回去,回去看他?

我根本不想多作猜測,反正玫瑰的心,或者是女孩子的心,有誰猜得到呢?

誰也不。德明說對了她。

不過玫瑰雖然千變萬化的,她上學卻不遲到早退,規規矩矩的每天一定到。她說:“總要掙扎到這個學期完結。”她也做到了。校門外有這麼多的男孩子等她,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各式各樣的汽車,我們都睜大了眼睛看。

我在路上碰見她,她向我奔過來,“偉!多久沒見你了?你避到什麼地方去啦?總不見得我會把你吃掉啊?”她仰頭看看我,那種神情,像個小孩子。

我真想說:“我愛你。”是的,在這樣的雨天,我撐着一把傘,她澄清的眼睛看着我,我想說這三個字。

但是我只是默默的笑,什麼也不說,玫瑰與我做了這些日子的朋友,就是因為我沒有瘋狂的表示我愛她,她覺得安全,否則的話,我與其它人沒有分別,她也就逃走了。

“喂!你怎麼啦!”她笑。

“你現在好象開心一點了。”我說。

“嗯。”她努力的點點頭。

“那個阿飛呢?”我關心的問:“還有沒有騷擾你?”

“不知道。”她不在乎的說。

我看她一眼。

真是難以置信,三個星期之前,她還害怕成那個樣子。

“我長大啦。”她說。

“很好。”我說。

“明天去看電影,好不好?”她問我。

我獃獃的問:“跟我?你在問我?”

“是啊,”她睜大了眼,“怎麼?又要做功課呀?你也該有點娛樂才是啊,一天到晚在家溫功課,別人交卷子,才一頁,你就交三頁的,害得別的同學拿不到分,最壞是你了。”

我訕訕的說:“我時間比你們多。”

“你最窮凶極惡。”她說。

“你要去着電影?”我問:“在哪裏等你?”

奇怪,我並沒有與她約會過,替她補習,那是正經的事,不算,但是恍惚間我們好象已經出去過很多次了,她這樣問我,我只有一點點突然,就答應了下來。

“明天六點鐘吧,我請你吃飯,然後我們找場電影看,我真的累,想輕鬆一下。”她說:“就在這裏等。”

“你天天出外跑,還累?”

“玩是最累的,你不知道?”她嬌俏的笑一下,跑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

啊,我總算得到一個約會了,而且是她先向我開口的呢。真沒想到,不過我不應該太興奮。玫瑰每天晚上都有一個不同的男伴,我不過是其中之一,要令得自己突出然,唯一的辦法是不要作過份興奮狀。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的興奮,第二天我放了學就打扮自己。拿出我的西裝,看了很久,又放回去,才看一場電影,就穿西裝,她會笑我的。於是穿上課的毛衣褲子——她一定看膩了吧?怎麼辦好呢?我笑自己,怎麼會弄到這樣的?以前約過多少女孩子,都自自然然,女孩子也沒有嚕囌什麼,偏偏今天見了玫瑰,就這個樣子。

想了很久,我才決定穿父親新送給我的毛衣,褲子還是舊的,這樣子比全身新簇簇的自然點。

我在等六點鐘,奈何六點鐘老是不到。

算了,乾脆早點出門,玫瑰是相當準時的,她這麼多次的補習,也只不過遲十來分鐘,有時候根本不遲到。於是我走到平時見慣她的小路上去等她。

她今天出現的樣子,是什麼形態?

等她是精彩的,我想。

但是我沒料到會精彩到那種地步。

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直到六點半,我有點着急了,我開始從路頭走到路尾。這不過是一條短短的路,來回只需十分鐘,我不知已經走了多少次了。

我看錶,七點正。

我開始驚跳,那個阿飛。忽然之間我想起了那個阿飛。

我向她的家奔過去,已經等了一小時,她不會遲到那麼久的,我不願意聯想到她出了什麼事,但是我要到她家去看一看。

我狂按玫瑰家的門鈴,女佣人急急地腳步奔出來,皺着眉頭開了門,見是我,又放鬆了面部肌肉。

我問:“小姐在嗎?”

她見過我幾次,知道我是玫瑰的同學,我對她很禮貌,她也對我很客氣,所以這一次她說:“小姐在學校里吧?放學還沒有回來過呢,小姐常常不回來吃飯的。”

我呆住了,一身的汗,放了學還沒有回來過?在學校里!

“謝謝。”我說。說完了回頭就走。

她還好心的問:“先生不進來坐嗎?”

我定定神,回頭說:“不必了,我到學校去找她。”

她微笑說:“見到了小姐,叫她早點回來,大家都掛住她,叫她別太累。”

“知道了。”我說。

我又從玫瑰的家一直向學校里去,幸虧三處地方倒也近,我急喘的趕到學校,只見剩下圖書館與運動室的燈還亮着,我想了一想,先進圖書館去,推開了門,只見他們也正在收攤了,匆匆的轉了一個圈,並不見玫瑰。

我拉住了一個同學問:“見了玫瑰嗎?”

那是個女孩子,她看了我一眼,“玫瑰四點半就放學了。”

“可真?”我驚問。

“我親眼看她走的,走的時候還一直嚷累,其實今天也沒做什麼!”女同學說完就走了。

我獃獃的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這一下子怎麼辦?這裏她是四點半走的,家裏是說她根本沒回去過,顯然她並沒有打電話回家。她人呢?現在已經七點半了,這三個小時內,她人呢?我盡量鎮靜自己,但是手在抖。

那個壞人,那天我撩開窗帘,還見到那個壞人的影子一閃,一定是那個壞人!

我現在該怎麼辦?

去告訴她家人?又怕他們害怕,他們也沒法子,但是她人到哪裏去了?報警?一時間也沒有法子把她找出來,總比什麼不做好。

圖書館要關門了,我只好走。抱着最後的希望到運動室去看了一看,也只有幾個男孩子在練乒乓。

我大聲問:“見了玫瑰沒有?”

“玫瑰瑪璃?”

“是!”

“放學走了!早走了。”

我幾乎癱瘓下來,我的天。

我只好急步走下小路去,天完全黑了,又下雨,我並沒有帶傘。她到底在哪裏?我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六神無主過。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我有多麼的愛玫瑰了。如果我現在見到她,非要抱住她不可。

我看着天,有一盞路燈,雨紛紛的撒下來。

我想到八點鐘,終於走進了警察局,把那個阿飛的事向值班警察詳細的說了。

警察詫異的問:“為什麼不早說?這種人是遲早要得罪的,現在事大了。”

我雙手握着,不出聲。

“是的,我知道,你們都怕進差館,但你是大學生啊!”

他決定叫我陪到玫瑰的家裏去問話,我覺得也只好這樣做,否則事情怎樣也弄不清楚,到了玫瑰的家,把來意一說明,大家的面色也就跟我一樣由紅轉青了。

她親戚負了多少的責任,才把玫瑰收在這裏住,做她的監護人,如今她失蹤了四五個鐘頭,如何不驚?

他們問:“玫瑰真約了你六點?”那種焦急無法形容。

“真!”我說;“怎麼不真呢!”

警察詳詳細細的問了話,走了。

我與玫瑰的親戚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大家都心急如焚,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我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我想回了家也一樣是坐立不安,故此手足無措地站在她家門踱來踱去,她家裏是燈火通明:誰還睡得着覺?

我看看錶,經過這一番喧嚷,已經十點多十一點了。這種時候,不算夜,但是等人心頭急,我們又不知道玫瑰怎樣了。我真後悔:怎麼不在校門口等她呢?為什麼不親自到她家門接她呢?又明知有這麼一個壞人釘着她。

我在她門口等到十二點,發痴一樣的。

玫瑰家的女佣人開門出來說:“少爺請回去吧,下大雨呢,淋壞了身子不好,小姐也許就回來了,這一向她都要過了十二點才回來的,少爺放心。”

我默然點點頭。是我不好,引出了今天這番事,無論如何,我應該想到她一個女孩子出來,天入黑得快,會有一點不便,我太笨了。

我獃獃的站着淋雨,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終於我看到一部車子,自遠駛近,濺起了老高的水花,在玫瑰的門前停了下來。誰?我剛在想,看到車裏走出來的人,就呆住了。

是玫瑰,她還沒有着見我呢,開車的男孩子替她開了門,她微笑着一直撥弄她的長發,一邊在說話。

忽然之間我一口氣涌了上來,塞在喉頭,心口間,再也吞不下去。她千作弄人,萬作弄人,不該如此害我,我對她一向是真誠以待,今天累得我這樣子,她何曾有什麼危險?從四點半玩到十二點多才回來。

然後她家人開門出來了,見到了她,一把抓住,她還睜着眼,不明所以然。我向天嘆了一口氣:天下竟有我這麼樣的傻瓜,到哪裏去找?我剛想走,她大概聽家人說了,連忙奔過來,“律!偉!”

我頭也不回的直走。

她猛地位住了我,我轉過頭去,她看着我,那臉上的懊悔是不用說了,一件裙子濺得半截是水,她拉住了我的衣角不放,我再嘆一口氣,把她的手撥開,走了。

她沒有再追上來。

我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叫她追一次,也已經足夠了。

但任憑我怎麼微不足道,到底也是個人,我回到家中,整個人在抖。不是冷,不是濕,而是氣。

我在熱水裏洗了一個澡,喝了小半杯撥蘭地,但是心還不能平復,一直難過。我不願意再想到玫瑰,我誤解她了,她不過是一個普通,愛玩的女孩子,怎麼我就想到她有特別的氣質?她沒有,她什麼都沒有,她不過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女孩子。

也好,從此以後我是對她死心了。

第二天我起了床,換好衣服,想去上課,坐在床沿很久,我覺得這樣子的心情去上課,去了也是白去。

於是我到警察局去銷案了。解釋了很久,幸虧那警官很了解,他說:“難怪你擔心。”他自然猜得出,我的女朋友是跟別人出去了,爽了我的約,叫我失心瘋似的到處找。

這麼多人看了這場好戲,不到半天,學校就傳得沸沸騰騰了,也許玫瑰還把我當傻蛋講,一直笑,就像講一篇電影一樣。

我是頭一個不要面子的人,我不介意失面子。麵皮是什麼呢,不過是表面。人家怎麼樣,理得了這麼多?然而我對玫瑰卻是徹頭徹尾的失望,痛心。

她當初來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的,那個時候蠻好,頗努力將來,一直叫我補功課,然後她那個男朋友結婚了,她就從此換了一個人,現在到學校,也不過是應個景,我還以為她有得救,現在看來,是沒有什麼希望了。

早知道當初由她回去,倒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那個時候,大家又拚死命的留她。

我回到家裏,就覺得頭痛,身體碰到了床,便不想起來,我獃獃的看着天花扳,如今怎麼辦好呢?明天還是要去上課見人的。見就見吧,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翻了一個身,因為昨夜根本沒有睡過,所以居然睡著了。

睡了三個鐘頭,母親把我叫醒。“醫生來了。”她說。

“怎麼就叫了醫生?”我問。

“我摸你的額角,滾燙的,又睡得昏昏沉沉的,分明是受寒了,叫醫生來打一針退了熱,有什麼不好?”

我點點頭。

“怎麼會淋了一夜的雨?”媽媽問我。

“看足球去了。”

“是不是?”媽媽抱怨說:“明年離了家,也是這麼來着,誰吃得消你,瘋瘋顛顛,沒點正經。”

醫生打了一針,放下藥走了。

媽媽這才想起,“啊,有一個同學來看你。”

“是德明嗎?”我問。

“不是德明,德明我認得,是個女孩子,也來過幾次。”

“女孩子?”我抬起了頭。

“是呀,長得很好那一個,站在門口,問我你怎麼沒上學。我說你不舒服,正睡覺呢,她說待會再來,就走了。”

“啊!”我淡淡的說:“是個同學,她如果再來,就說我病得不能見人了。”

“你這算什麼?病得不能見人?無端端咒自己的人倒少有。”媽媽說:“有人來看你,你就說幾句話。”

“媽媽,”我說:“我不是孩子了。”

“好好好。”她賭氣出了我的房間。

我心想,玫瑰,她看我來了,我倒沒想到她還有一點點同情心。然而她來看我做什麼?是像可憐一條狗那樣嘛?她也可憐我?我賭氣的想:我不要見她,我才不要。

跟着賭氣之後,我心平了,我還是決定不要見她。這樣子沒有結果的事,還是不見的好。她這次來,不過是帶着歉意,歉意過後,她不過如此,我何必欠她這個人情?

不要見她。

到了下午,她還是來了,是德明陪她來的。說她聰明,也真聰明,她一個人來,我可以推掉她,但是德明可以自由的進出我的房間,我推也推不了。

德明說:“你怎麼就生病了?玫瑰來看你呢。”

“我衣冠不整,不能見女孩子。”

“偉,這半年內,你益發酸了,看你那樣子!”

“你看我這樣子,還能見人嘛?”我問。

“奇怪,忽然之間大發厭世之言,不見人?難道明天你就不上學了?我不相信。”

“你與玫瑰回去吧。”我說。

“我來了就得見到你。”玫瑰的聲音在房門口響起來。

我轉過頭去,看見了她。她長發扎在腦後,穿一件咖啡色白點子的毛衣,米色長褲子。外

面還是在下雨,長褲下截默默斑斑的水漬,她永遠是這麼不經意,這種脾氣,多久才改呢?卻又這麼扣着我的心,我嘆了一口氣。

玫瑰的臉色蒼白,沒有化妝,怪可憐的倚在門框上。

德明不知就裏,連忙拖過了一張椅子,他說:“玫瑰,來坐,你還沒來過這間臭房吧?別客氣。”

我看着德明,他們倆個又幾時和好了?玫瑰與“那個開跑車的混小子”出去之後,德明不是跟她沒來往了嗎?怎麼又陪她來看我呢?玫瑰的法寶是多的。男孩子在她手上像牽線人兒以的,暈頭轉向,也不能怪他們。

她要德明做什麼事,只要回頭笑一笑,說聲對不起,也就可以了,還費什麼功夫?

德明說:“坐呀,咦,怎麼不說話,吵了架嗎?”

玫瑰說:“才沒有,偉不跟任何人吵架。”

我說:“病得累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德明看着我,“至少該說‘不敢當’,好了,我還有課要趕回去,玫瑰,明天見。”他說:“你多留一會兒,偉這裏的點心最好吃,你不會反悔的。”

這小子匆勿的溜走了。

我仍默默的躺在床上,假裝閉目養神。

玫瑰坐在椅子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也不動,我隔了十分鐘左右,實在忍不住,睜開眼睛看看她,她低着頭,在看自己的雙手,我只見到她一頭黑髮在肩上,濃眉,長睫毛,整張臉是靜止的。玫瑰很少有靜的時候。不過真的靜下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我看得獃獃的,隔了很久,她的睫毛才會閃一閃。

我真希望她永遠有這麼靜。

我說:“你怎麼不去上課?最大的損失是缺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眼睛轉了方向。

她不答。

我又說:“昨天給你家惹了不少麻煩,對不起。我已經去銷了案子了,不過警察說既然這一區有這麼一個人,他們就加緊巡邏才是,這一來,大家可以放心。”

她不是聽不出我語氣里的諷刺,但是她還是不響。

我說:“醫生來打了針,這些針葯都有催眠作用,我想睡一會兒,謝謝你,你請回吧。”

玫瑰還是不出聲。

我只好閉上了眼睛。

我怎麼睡得着呢?有她在身旁。但是我盡量閉着眼睛,不去睬她。多睬多麻煩。

隔了約莫一小時,她才走了。

臨走時,她把臉趨近我的臉,看了我一會兒,我還是裝睡,但是覺得她的呵氣。然後我聽見她向母親告辭,開大門關大門的聲音。

多麼長的一小時。

她就那麼坐在我身旁,一聲不響,多麼長的一小時。我想,不過她還是走了。總是要走的,不如不來的好,她來做什麼呢?一句話也沒有說,坐在椅子上那麼久,恐怕她一生中還沒有遭遇過這樣的冷淡。然而叫她試一試也好,她把每個人都當作腳下塵土,活該也輪到她有這麼一天。

但是我對她還是心腸軟的,不忍她一直坐下去。

我的熱度當天夜裏就退了,吃點粥,精神恢復了一半。第二天還是去上了學。

德明問我:“玫瑰跟你說了什麼?”

我答:“一句話也沒有,你走了,她也走了。”

“奇怪,昨天她主動來找我,求我帶她來見你,從來沒見過玫瑰有這麼低聲下氣的,本來我也想趁機吊起來賣,奈何總是狠不起心,她就是這樣,不見得是好女孩子,但也不壞,看見她,我們都沒辦法,被她牽着鼻子走。”德明停了一停,“不是我說,玫瑰這女孩子,有時候……太過份,不懂得適可而止,這是外國人脾氣。”

我不響。

看來德明也夠了解她的,只是大家都拿她沒辦法。

我決定抗拒她到底。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我實在為她喪盡了自尊心,經過前天那種事,也只有我才有臉到處走——怎麼見得她一定會赴我的約會?怎麼見得她不會失我的約?我真是天真得可笑。報警,到現在想起那個警察的表情,臉上還似磨過姜似的辣。也只有我一個人有那種膽子。

好了,一輩子明哲保身,沒想到現在弄得身敗名裂。如果再與玫瑰纏下去,我還不知道會做怎麼樣的事呢。

不過這也不能怪玫瑰,色不迷人人自迷。現在我也像那班女同學一樣,只希望玫瑰回家去,眼不見為凈。

果然沒多久,這事就傳開了,並不見得是玫瑰說的,是當天圖書館裏的女同學,見我氣急敗壞,天黑了還去學校找玫瑰,一時好奇,查根問底,終於發掘了不少真相,於是當作笑話講。

我並不理這麼多,只是比以前更沉默。

在學校還那麼多事非,就因為玫瑰長得好一點,這些人臉色就發綠,妒忌得什麼話都編,結論是:“偉有得苦好吃了!好好的去碰玫瑰,本來還以為他高人一等,但也不能怪他,玫瑰……”把玫瑰說成了狐狸精。

我更後悔了,後悔那天衝動,把事情弄大了,等不到玫瑰,索性回家不就是了,怎麼這麼多事?現在連她牽涉在內,想深一點,她該怪我才是。女孩子失約,本來稀疏平常,只有我才看得那麼重。

放學了,玫瑰跟在我身後,慢慢的走,不解釋什麼,不發一聲,我嘆口氣,轉身停步,“你跟着我斡什麼?”她也停了腳步,又是不出聲。

“玫瑰,回去吧。”我說。

她看着我,“回到哪裏去?”總算開口了。

“家去。”

“什麼家?”

我笑了,“我又不是移民局,難道把你趕回去不成,自然是這裏的家。”我說:“回去吧,做功課。”

她搖搖頭,“別提功課了,我也真的要回去了。”

我一震:“幾時?”

“三月。”

“為什麼選這個日子?”

“我也不知道,可能存心不要等天熱。我竟見不到夏天,也罷,回家去,天天都熱。只是回了家,也太遲了,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響,有時候玫瑰是這麼的悲觀,我說不出安慰的話,回去了,她說她要回去了。

“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她問。

明白她?我並不明白她,恐怕誰也不明白她。

“你不生我的氣了?”她問:“那倒很好。”

“那事是我搞的,倒是你應該生氣。”我說。

“你器量很大,偉,我喜歡你這一點,但是你一點也不生氣,妒忌,我就不舒服,那天失了你的約,原是故意的,沒想到,你誤會我有了意外,家裏的人說:你在門口,等了我很久!對不起。”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問:“你要我妒忌做什麼?不見的就此你便舒服了,你又不要我這種男朋友,你要的是一個影子,那有什麼好處?影子也是找得到的嗎?依我說,你在這裏好好地念書,好好地找上一個男朋友,忘記那個開貝殼店的人,也就是了。”

“你……我早已忘記他了。”她的眼睛看得很遠。

我啼笑皆非的看着她。忘記了?這樣叫忘記了?才怪。現在她正思念深呢,還說忘記了。

我坦白的說:“找我沒用,找誰都沒用。你要的不是我們。至於我,我不過比別人更鈍。你與我在一起可以放心,是不是?”我笑了。

她的臉忽然之間紅了。

我從來沒見過她臉紅。我無意說她老皮老肉,不過她不容易尷尬,那倒是真的。我又造次了,其實這樣的事,她知道,我知道,不就行了,為什麼我一定要說穿了為止?又有什麼味道?

由此可知我還是沒有爐火純青。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她隔了半晌才說。

“喜歡有什麼用?一隻狗一隻貓,一件衣服,一塊蛋糕,你都喜歡呢。”

“你要這樣說,我有什麼辦法?”她忽然又倔強起來。

“玫瑰,不要開我玩笑了,我很清楚我在你心目中是什麼地位,你何必哄我?”我苦笑,“你可以哄的人這麼多,決不在乎我的,我不生你的氣,但是你……”我不說了。

她不出聲,臉色更白了。這半年來,我看着她瘦下來。

從第一次舞會出現,到現在,人是換了一個人了,但是眼睛沒換,眼神里寶光流動,有種隱隱的邪氣。

終於有一天,她會知道,我對她是真誠的。

那個時候,她幾歲了?四十歲?五十歲?也許我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碰到了,她會過來說一聲,“偉,我知道了。”也許不會,但在她眼睛裏可以看得見。

“我到你家去坐一會兒,好嗎?”她問。

“那天坐了那麼久,還不夠?”我也問。

“你是不想我去?”

“沒有,歡迎之至。”

看,誰都不能拒絕玫瑰,唉唉。我有多少功課要做,她去了,我如何可以集中精神?但想到同樣的傻子全校都是,我也就不出聲了。

到了家,媽媽先誤解地微笑,她以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了。玫瑰老實不客氣的往昨日那張椅子一坐,她那種孩子氣的表情,彷彿把那張椅子當作她的東西一樣,然後拿出我的小說,書報,一本本的翻開。我發覺她一到房間裏,就靜了下來,像頭貓一樣的蜷伏在一角。

我索性拿出功課做了起來,不去管她。

她看了半晌的雜誌,抬起頭來,問我:“糹字旁一個官字,什麼意思?”

“綰,縛在一起。”我問:“你在看什麼?懂嘛?”

“有點懂,這本雜誌好,我把這段東西讀給你聽,看錯在哪裏,好不好?”她仰起頭來。

“好,你讀。”我放下了筆。

她這麼認真。也許她需要的不是朝九晚五的上課,而是一個上好的補習老師。她是好學的。

“不要笑我。”她說。

“誰笑你?”我說:“讀吧。”

她翻開了雜誌,“秋來的景兒月掛帘,月掛帘,暗想芳容真可憐,當初指望與你紅絲綰,誰知如今各一天,誰知如今各一天!”

她聲音很輕,每個字都念得很准。不容易了,半年前,她還是“你好嗎?”“吃了飯沒有?”的階段,現在能明白這種曲子,真算是難得了。

我看着玫瑰,心裏對她的憐愛漸漸又上來了,才幾天前受的氣,不知扔到哪一個角落去了。

可憐她的心不用在正經事上,不然升級還成問題?

她說:“我們家從來不買這種好雜誌,不然也學到點東西。”她索性坐在地上,把我所有的東西拖出來看。

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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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珠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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