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世上有很多作者,能成名的就那幾個。祖穎一直覺得,寫作是邪門的營生,努力不一定成功,成功也未必能靠寫作過一生。還有的,一下子爆紅,卻後繼無力。
她經歷過無數作者,發現作者們泰半都有毛病。神經脆弱,個性敏感,使得作者比一般人更容易受傷,要是遇着已經成名,但求好心切要求完美的作者,那編輯就不只是坐在出版社等稿,還要適度地扮演張老師角色,安撫作者情緒。
不過,這個姜綠綉也太誇張。
她曾是藍鯨偵探系列第一把交椅,一本書可以再版三次以上,這樣一位備受矚目的作者,諷刺的竟因太受注目,而要求完美,結果太怕惡評,已經三年沒出書。
每三個月祖穎都會登門造訪,催促檔期。每次下場,都是撤掉檔期。
今天她又來找姜大作家了。這個秀秀氣氣,體重不足四十公斤,皮膚白皙,五官細緻的女子,讓她在門外等了足足五分鐘,才肯開門。
祖穎堆起笑容,職業化地熱情招呼:「嗨,大作家,小的來看妳了。」拎着禮品,走進屋內。喝!祖穎愣在玄關處。
屋子空蕩蕩,只放幾張凳子。地上散着雜誌書報,牆角放著作家使用的書桌。因為窗戶緊閉。空氣有霉味。地上堆積厚厚灰塵,祖穎鼻子過敏,開始打起噴嚏。
「妳的東西呢?哈啾!」
「送人了,反正都是身外之物。」姜作家說著,回到桌前坐下。
「喔,綠綉啊,那個……哈啾~~稿子……差不多了吧?」這個月十五號要交欸。
「沒看見嗎?正在寫。」大作家伏案振筆疾書。
「那……妳要不要先交一部分給我?」
「妳來得正好。」
有貨了!祖穎喜上眉楷。「是嗎?可以交到第幾章?我先帶回去審。」
姜大作家回頭看她,冷笑道:「你們這些勢利的人,眼裏只有稿子。」
呃……又來了,大作家的憤世嫉俗又開始了,祖穎尷尬地說:「怎麼這麼說?」
「我剛好很渴,幫我弄杯茶,還有!」姜綠綉說:「我剛跟我男朋友分手,沒人幫我打掃家裏,我要寫稿又沒空,環境這麼臟,你說怎麼辦?」
祖穎額角黑閃閃。能怎麼辦?小編輯只好挽起袖子。「那……我幫妳打掃喔。」
「嗯,我想喝點東西。」
「想喝什麼?」
大作家筆抵着下巴思索。「紅茶好呢?不,烏龍茶好了,啊,普洱茶吧,嗯,普洱。」說完低頭繼續寫。「快去泡。」
祖穎咚咚咚跑進廚房,下一秒,尖叫衝出來。「啊~~」在大作家旁跳來跳去。
「幹麼?」大作家擲筆瞪她。
「蟑……蟑螂。」天啊~~流理台超惡的,髒的碗盤都長起水耕植物了。
「妳到底要不要幫我泡茶?」
「我怕蟑螂。」
「拿不到稿子跟蟑螂,哪個比較可怕?」
拿不到稿子!
祖穎垂頭喪氣,走進廚房。下一秒,又尖叫地奔出來,圍着大作家跳。「老鼠……老鼠!好大~~」
姜綠綉第二次扔下筆。「半小時內要是喝不到普洱,今天不寫了。」她扇着風涼涼道:「唉,本來今天還想趕三章給妳的。」
「等我一下。普洱是吧?」祖穎離開屋子,到外面打電話。
阿J很得意,開着屁股被撞凹的賓士,載主子回家。
「怎麼樣,還是挺有效的吧?立刻約你喝茶了。」
柴仲森望着窗外,心情很奸。「唉,要是她願意嫁我,那就太好了。」
「少爺,我真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喜歡薛小姐?我覺得她很普通啊。」阿J不解。
「跟她在一起,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柴仲森想到祖穎幫他熬粥,就覺得心裏很甜。
「少爺,你是不是有戀母情結?」阿J瞄主子一眼。
「嗤~~」柴仲森冷笑。
「我覺得你一定有。」阿J堅持他的看法,很正常啊,少爺從小失去母親,又被送離父親懷抱,內心深處一定很渴望母愛,所以……
電話又響,柴仲森看見來電顯示——
「祖穎?」怪了,阿J那招這麼有效?
祖穎問:「你還在晶晶嗎?」
「沒有,正要回家。」
「喔,那算了,掰。」
「等等,什麼事?」
「本來想拜託你幫我買普洱茶,我的作者想喝,既然已經離開就算了。」
「沒關係,我剛走。」
剛走?已經走了很久了好不好?阿J看主子面不改色地撒謊。
「好,等一下幫妳送過去。」
柴仲森關上電話,命令阿J:「迴轉,快!」
「不要太過分,高速公路怎麼迴轉!」阿J緊握方向盤,氣得發抖。
「為什麼哭?」在姜綠綉家門外,柴仲森打量着祖穎。她雙手戴塑料手套,眼睛鼻子紅通通。
「我沒哭……」從他手中接過茶,她說:「我是過敏……哈啾!謝謝……你可以回去,哈啾~~我要忙了。」
「忙什麼?」他攔住祖穎。
她附在他耳邊說:「我要幫作者打掃屋子。」
柴仲森點頭,明白:「那個作者手斷掉。」
祖穎笑出來,這傢伙刻薄起來真是第一名。「你別管,掰掰。」她推他離開。
「既然這樣,我陪妳掃。」他摟住她,硬要跟她進屋。
「你瘋啦?」祖穎擋住門口。瞧瞧,他一身名貴西服,竟要跟她一起打掃?這位先生平時還有僕人伺候哪,祖穎搖頭,笑着要將他推出去。
「別開玩笑,我自己來就行了。讓你幫忙掃,我不好意思。」這一幫下去,人情債欠大了。
「妳過敏,怎麼打掃?」柴仲森杵在門口,任憑她怎麼推也推不動。男人果然不一樣,他的胸膛硬得似鋼鐵。
祖穎說:「唉,那是因為現在灰塵很多,等一下清乾淨就好了。」
他挑起一眉,有點不高興了。「祖穎,有人像妳這樣當編輯嗎?妳是作者的夥伴,不是作者的下女,我想妳應該反省一下做事方式,讓作者們適可而止……」每次看她讓作者使喚得團團轉,他就氣。
「可是環境很臟,作者沒辦法寫稿,我今天一定要拿到三章稿件,快來不及了……」為了拿到優秀的稿子,甘於做牛做馬。注意,前提是稿子要優秀!
柴仲森嘆口氣,一副她無藥可救的樣子,取出手機按了一組號碼。
「喂?阿J,上來幫忙一下。」他關上手機,看着祖穎。「好了,還有汁么事?我幫妳。」
「沒……沒事。」祖穎呆住,他剛剛叫誰?他的僕人?
「好。」他抓住她的手,抽掉手套。「看妳做這些事我就氣,妳要是肯拿對作者的熱情一半來對我就好了。」
她哈哈笑。「我覺得你上輩子一定欠我錢。」她是甘心為作者做牛做馬,他則是甘願為她做牛做馬。
他溫柔地注視她,笑道:「對,所以這輩子來還債,拿妳沒轍。」扔掉手套,他又去解她身上的圍裙,當他的雙手繞到她腰后拆帶子時,她的臉泛紅,感覺到他的熱氣,曖昧且十分悅人。
他靠在她耳邊,略帶挑逗意味,低啞地問:「什麼時候妳才願意為自己着想?做那麼多書又如何?是不是該多關心自己?」
她低頭笑了笑,她知道,他真的關心她。
這時候啊,雖然天上沒月亮,四周也無花,耳邊當然也沒海浪聲,他們更不是在海邊追逐哪,但她心頭可是麻酥酥地,浪漫……她嗅到浪漫的氣息,覺得好溫暖。
當祖穎陶醉在這浪漫的氛圍中,姜綠綉從裏邊吼出來——
「祖穎,我的普洱泥!」
阿J繫着圍裙掃地拖地,搞定后,在姜綠繡的命令下,挽起袖子,幫姜綠綉「抓龍」。
阿J很想哭,主命難違,他不得不伺候大作家,好讓主子專心跟薛小姐談戀愛。他挺窩囊地問大作家:「這樣的力道行嗎?」
大作家心情好,唰唰唰地寫稿。「右邊一點。嗯……下面一點……再下面一點。」
另一邊,柴仲森陪着祖穎,祖穎正在審閱大作家剛交的稿件,把握時間工作,一刻也不浪費。
柴仲森托着臉,靠着椅子,交疊着一雙長腿,閑適地欣賞心愛的女人工作,這樣陪着祖穎,比一個人在家好。
祖穎捧着稿件閱讀。「唉,真有才華,寫得真好。為了這種稿子就算要當傭人,我也甘願。」
「我可以寫得比她好。」他哼一聲。
「噓~~小聲點。」祖穎悄聲警告他。
「祖穎,嫁我吧,妳就不用這麼辛苦工作。」
她嗤地笑了。「你又來了。」好象沉迷遊戲的孩子,無時無刻來一下,試着破關。
柴仲森雙手盤腦後,懶洋洋問:「妳打算這輩子都不結婚?」
懶得跟他啰唆,祖穎心不在焉地聽着,瞅着稿件。「會,時候到了就會結。」
她肯結婚?!他高興了。「請問,大概是什麼時候?」
「喔,看我爸。」
看她爸?這話奇怪了。柴仲森又問:「為什麼要看妳爸?」
「喔,因為我答應他。」
「答應什麼?」他有不祥的預感,果然!
「答應過我爸,他叫我嫁誰我就嫁誰。」
他臉一沉。「我想我聽錯了,妳意思是說,妳爸要妳結婚時,妳才要結婚?」
「你誤會我的意思喔。」祖穎忙着審稿,頭腦可沒胡塗。「不要亂改我的意思,我剛剛不是說得很清楚?我爸要我嫁誰我就嫁誰,我答應他的,還寫過切結書。」
他大喝一聲:「妳開什麼玩笑!」
「不要吵!」姜綠綉吼。
「小聲點。」祖穎又噓柴仲森了。
由於太荒謬,他咬牙很慎重地再問一次:「妳爸要妳嫁誰妳就嫁?」他強迫自己按捺住脾氣,臉色變得十分陰鬱難看。
「我已經答應他了,沒辦法。」祖穎頭更低了,不敢看他的眼睛。
「妳是說如果妳爸要妳嫁路人甲,妳就嫁路人甲;要妳跟路人乙,妳就跟路人乙?」他的語氣充滿憤怒。
「嗯……這裏好像不是很順……」她故意轉移話題,佯裝很認真審稿的樣子。祖穎咬下筆蓋,在稿件標註。
她還能專心審稿?他從齒縫中擠出一句:「祖穎,我不能接受。」他發現他上輩子不只欠她錢,可能還跟她有仇。她才會這麼無所謂一再挑戰他的抗壓性。
「當然,他又不是你爸,你接受幹麼?」她模糊焦點,裝忙地在稿件畫線做記號,把頭垂得更低,幾乎要貼在稿件上了。不用抬頭,也能感覺到從對面瞪來的兩道怒焰。
他沉默了會兒,像是在努力消化她的話,然後惡意地說了一句:「妳右臀有塊胎記。」
「噓~~噓!」祖穎臉紅,卷了稿子作狀要打他。
「我們已經上過床,妳不準嫁別人。」他雙眸瞇成危險的兩直線。
「Shit!你讓我專心審稿好不好?」祖穎皺眉。
「妳敢嫁路人甲或路人乙,我就綁架妳。」
見他表情嚴酷而憤怒。祖穎怔了怔,有點被他反常的兇猛嚇到,於是陪笑地說:「胡說什麼?再這樣我要生氣喔。」
他猛地站起,祖穎驚得稿件掉地上。他走過來,她往後縮在椅子上。
「你幹什麼?冷靜!冷靜!」
他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從椅子拉起,盯着她,咬牙怒斥:「如果妳沒瘋,就該聽聽妳剛才的話多可笑!妳是這樣沒主見,任人擺佈的嗎?」
祖穎反駁:「婚姻這事我不需要主見,我以前就是太有主見才倒大楣的!」
他吼回去:「這是兩碼子事,妳他媽的清醒點!」
「不要吵!」姜綠綉對他倆咆哮。
「聽見沒?不要吵!」祖穎吼柴仲森。
他揪着她的手,看着她,聲音很輕卻冷得令人打顫。「妳說妳喜歡我,但不想戀愛,我接受。妳說只當朋友。不想承擔感情的包袱,我同意。但妳說,要讓父親安排婚事就太過分了,妳當我是什麼?這幾年我們算什麼?妳怎能對我這麼狠?妳的心是鐵做的?我對妳的付出是假的嗎?」
面對他的盛怒,她理虧心虛,最後只能倔強地嗆他一句:「是你自找的。」對,是他自找的,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他沒理由怨她,是他自己要陷下去,他憑什麼責備她?
柴仲森聽了,表情從憤怒轉瞬變得冷漠,他直視她,以往總是帶着笑意的眼神,那種很溫暖的眼神,現在同一雙眼,瞪着她,卻是恨恨的,令她寒毛直豎。
在那陰鬱的目光中,她甚至輕輕顫抖起來,彷彿只要他此刻手裏有刀,他會毫不猶豫砍向她。
柴仲森當然不會那樣做,他只是心灰意冷。
「妳說得對,是我自找的。」他苦笑,眼色暗了。
他這一說,幾乎同時,祖穎淚盈於睫,恨得想咬掉自己惡毒的舌頭。
「我說你們兩位——」姜綠綉不知何時過來了。雙手盤在胸前瞪着他倆。「一個是偏執狂,一個是感情智障,乾脆點,幫你們跟我專用的精神醫師挂號,怎樣?」
「少爺,有些事不能強求……」
阿J駕車在公路賓士,他的主子在後座傷心欲絕。
望着窗外飛逝的風景,跟自己傷心的表情重疊。柴仲森苦笑着,搖搖頭,心狠狠地痛起來。
「我不敢相信……」她說的什麼話?可以跟別人結婚,和他卻只能當朋友?這是哪門子邏輯?
柴仲森挫敗地咬着牙,不敢相信,自己讓這女人傷得這麼重,這麼難堪!他輸,輸得徹底。她沒錯,他確實自找苦吃,怨不得誰。
阿J瞄瞄他,為主子叫屈。「少爺,不是有很多人好喜歡你?那薛小姐算什麼?她跩什麼跩?你有沒有聽過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柴仲森嘆息道:「這朵花不一樣。」
「唉!」阿J又吟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啊,此恨綿綿無絕期……」
「閉嘴。」柴仲森抓了面紙盒K他。
而抱着剛出爐的姜綠繡的稿件。祖穎在街道賓士,趕最後一班捷運,一名不長眼的小夥子撞倒她。
「Shit!」祖穎摔在地上,稿件散了一地。她拾起來,奔進捷運站,趕上了——趕上最後一班捷運走掉!
祖穎杵在候車處喘氣,很疲憊,離開車站,呆在站前,盯着黑的柏油路,等紅綠燈變換號誌。
抬頭望月,她想起和柴仲森一起聽「月光」的那個晚上……
那晚她好開心,而現在他們卻鬧翻了。
她真傻,不該那麼直接地告訴他,自己跟父親的協議。也許她該婉轉,或試着隱瞞,那麼之前就不會鬧那麼僵,到最後傷了和氣。
她是編輯,講話圓滑,偶爾地虛與委蛇,又不是不會。也不知怎地,大概和柴仲森太熱了,又或者他對她太寬容,所以她講話就忘了分寸?忘了多顧慮他的感受?
祖穎傻傻望着夜空,一個人看月亮,感覺好凄涼。然後,很不爭氣地,她濕了眼睛。
祖穎抹去眼角的淚,淚卻淌得更凶,她哽咽,捫心自問——
我是不是將以前受的傷,報復在他身上?
我是不是把對愛的失望,遷怒在他身上?
我是不是……是不是藉著激怒他,來一次次證明他對我的愛有多深?
我是不是幼稚地,在他一次次受傷的表情里,找到他愛我的證據?然後沾沾自喜,然後感到安慰?然後感覺被愛?
祖穎抱着稿件。忽地痛哭起來。
她看見自己的自私,用自己對愛的不安全感來勒索柴仲森的感情。她還發現自己幼稚,像個孩子,仗着他愛她,就故意撒潑、和他鬧彆扭,藉此教他更在意她。
而這次,她睬到底線,他真的受傷了,終於背過身去。
現在,她滿意了?驕傲了嗎?勝利了?終於把愛她的男人逼走了。
她問自己——
「祖穎啊,妳開心嗎?鬆口氣了嗎?以後他再不會打擾妳了,不會冒失地跑來出版社煩妳了。不會動不動就跟妳鬥氣、跟妳鬥嘴……妳高興了?」
這不就是她要的?時時刻刻在跟他強調的?在柴仲森熱烈的追求里,她一直釋放的訊息是——你走開!
很好,這次他走開。
她這才知道自己口是心非。每次她要他走開,心裏想的卻是——留下來。
她其實很寂寞、很孤獨、很可悲……很需要他!
回到家后,阿J關心地問主子:「少爺?想不想吃什麼?我去幫你買。」
「不用了。」
「呃……那想不想聽音樂?我幫你放。」
「不用。」
「那會不會……」
「嘻!你回去吧。」柴仲森嘆氣。
阿J愣在客廳中央,望着落地窗前單人沙發座里的少爺,他懶懶靠着沙發,望着院裏花草發獃,他的身影與檐下一盞燈,融成一片寂寞的暗影。
他的少爺外表冷漠,但阿J知道,自小被送出家門的少爺,仍藏着個害怕寂寞的靈魂。他的少爺不愁衣食,生活優渥,令他能盡情拓展觸角,他才華洋溢,興趣廣泛,偏偏少爺身上的孤寂感從不曾褪去。
偶爾望見這樣寂寞的少爺,阿J就會忍不住跟着難過。
不懂啊,他的少爺是這麼傑出的男人,那個薛小姐為什麼不愛他?
「少爺……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喜歡你。」
柴仲森回望着阿J,目光閃動,微笑了。「謝謝,我好多了。」
阿J驀地臉紅。少爺真帥,連他這個男人看了都會心跳怦怦哩。
「你回去,我想一個人。」
「我留下來陪你。」阿J不放心。
「回去吧。」柴仲森溫和地拒絕。
阿J走後,柴仲森靜靜坐了很久,想着祖穎。
他彷彿聽見月光曲,寂寞的月光曲,像把溫柔的梳子,剛過他心房。腦海里,可人兒的一瞥一笑。教寂寞發酵,紮根。
看得見,渴求不到。觸手可及,又未能真的擁有。這種勾引,令寂寞更具體。
這時他難免怨起祖穎的無情。
她可以在瞬間令他熱情澎湃,快樂無比。也有能力剎那間崩潰他的情緒,教他嘗到什麼叫心灰意冷。
這次他累了,倦了,想放棄。
祖穎說的對,熱情有限,而時間太長。贏不到心上人的愛,寂寞令時間太長太長,熱情消耗着,直到心整個空了。
他莫非變成一株盆里植物?他愛她,便困在這差麗的盆里。
用着對她的熱情,滋養自己的枝葉,直到發現賴以為生的養料,原來都來自自己,他是自給自足地生長,沒她來相互依賴,她亦無相對的回饋,她沒欣賞他的模樣,她沒讚賞他的韌性和堅強。她自始至終只是個冷冷的花盆,不問他的生死,不理他的榮枯,冷眼地看他由熱情到頹喪。
她說,是你自找的。
這句,撕裂他的心。
他現在荒蕪了,再無養料滋養自己,再無鬥志來取悅她。柴仲森太傷心,發現他再找不到理由賴在這美麗的盆子裏,發著夢,自得其樂。他再沒法自欺欺人……這份感情,她不屑的。
祖穎啊,通往妳的心的路徑,何以這麼長?
沒有地圖,無法按圖索驥。他越愛越茫然,人越來越胡塗,法寶用盡,不見起色。
在這月光清亮的晚上,仲森恨起那些個傷過祖穎的男人。祖穎對愛失望,所以對他無情。柴仲森不知該怎麼辦,真的好沮喪。
星期一,艷陽高照,薛小弟心上燃着一把火,愛情的火。望着會議室里的老闆李蓉蓉,薛小弟神魂顛倒,目光激動,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辣辣辣!三十二歲的女老闆,身材超正,個性超正。緊身襯衫,緊身A字迷你裙,深黑絲襪,裹着修長的腿,薛小弟哈到不行,只差沒流口水。
「……所以我會添購十輛重型機車,我看你出動狀況良好,會配一輛給你。薛家勤?薛家勤?薛、家、勤~~」
卷夾扔過來,正中薛家勤的頭。
「痛!」薛家勤望着女主管。「真兇。」
「我講話,你在發什麼呆?」李蓉蓉目光炯炯。
「誰叫妳那麼漂亮。」
「唉呀,嘖嘖嘖,不想活了是不是?」李蓉蓉過來掐住家動耳朵,將他拎起來。「我警告你,給我規矩點,我比你大幾歲?說!」
「七歲。」薛家勤邊嚷痛,邊瞄着老闆豐滿的胸脯。
「所以你算起來是我弟弟嘍?」蓉蓉掐得更用力。
「是,姊姊。」哇噻,襯衫第二個鈕扣沒扣,鼻血預備中。
「我還是你的誰?說!」
「老……老闆。」蕾絲胸罩喔,性感啊。
「你領誰的薪水?」
「妳的。」
「所以該不該尊敬發薪水給你的人?」
「YES!」
「那你眼睛看哪?」蓉蓉一個巴掌呼來,薛家勤臉頰出現恐怖的「五指山」。他站得直挺,不嚷痛。發揮年輕人吃苦耐打的精神,不卑不亢響應老闆大人的教訓。
「對不起,老闆。」
「管好你的眼睛!」
「誰叫妳穿那麼辣!」很好,聽見老闆喀喀喀壓指關節的聲音,立刻改口:「遵命,我會注意自己的眼睛。」
「哼!」李蓉蓉回位子坐下,低頭翻閱卷夾。「聽阿沈說你姊姊在出版社工作。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有個姊姊。」
「因為妳從來不問。」薛小弟揉着「五指山」,嘻,被美人打,死也甘願。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老闆,妳不是正要關心我?」
李蓉蓉瞪着文件,額角黑閃閃,咬牙切齒地說:「我剛剛不是已經用『手』關心你了,還不夠親切?希望穿馬靴的『腳』也順便關心你嗎?」
「呵呵呵……」薛小弟虛弱地笑,還捨不得離開。難得老闆召見,真不想走。天曉得,他暗戀老闆很久了。
「還杵着幹麼?」
「中午了,老闆不吃飯嗎?」
「等一下要吃。」
「妳喜歡吃什麼,我請妳。」很好,薛小弟又聽見喀喀喀壓指關節的聲音了。
「我比你大幾歲?說!」
又是這題!「七歲。」他不厭其煩地答。
「我是你的誰?說!」
「老闆。」很愛強調這個喔。
「你約比你大七歲又是你老闆的女人吃飯?」
「不行嗎?」薛家勤雙手插口袋,痞痞地睨着李蓉蓉。
「不行!」啊咂~~卷夾飛來.第二次K中家勤的臉。
家勤撥撥頭髮,臉頰腫了,還面不改色地覷着老闆大人。「我知道正義北路有家排骨飯很好吃。」
李蓉蓉瞇起眼睛。「薛家勤,聽說你爸是軍人,軍人怎麼會有像你這樣的小孩?這麼不正經!」
「嗟,那有什麼,我姊更厲害。」
「什麼意思?」
「不提她了。妳要不要跟我去吃排骨飯,雖然是路邊攤,但是味道超正。」
李蓉蓉瞪他。「我在問你姊姊,你給我回答。她怎樣?也像你這麼厚臉皮?」
薛家勤摸摸鼻子。「這個嘛,我姊是個戀愛狂。」
「戀愛狂?什麼叫戀愛狂?」這可引起老闆大人的興趣了。
「想聽就跟我去吃排骨飯。」薛小弟睨着她。
「哼、哼。」李蓉蓉覺得很可笑。「我不坐機車的。」想約她?不自量力的傢伙。
薛小弟一定是「無敵鐵金剛」的後代,很經打,竟然對老闆說:「喔,這樣啊,那妳的車鑰匙給我。」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開我的賓士,載我去路邊攤吃排骨飯?」李蓉蓉挑起一眉。
「不然咧?除了賓士妳還有別的車喔?法拉利嗎?最好是,我很想知道開跑車是什麼滋味。」
李蓉蓉青筋暴露,她吼:「別以為說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話,就會讓我心動!」
「要讓一個女人心動,除了講話厲害,能力也很重要。」
「講話這麼厲害,跟誰學的?」李蓉蓉瞪着他。
「跟我姊學的,她干編輯,很會講話。」薛小弟抬手看錶。「不哈拉了,我要去吃排骨飯了。」轉身就走。
李蓉蓉錯愕,咆哮:「給我回來!」
「喔。」薛小弟踅返,站在老闆面前。
李蓉蓉歇斯底里咆叫:「我是老闆,我叫你走你才可以走,懂不懂禮貌?」
「妳很愛發脾氣喔~~」
啪!
很好,「五指山」重現江湖,只隔了幾分鐘。
「是不是不怕痛?」李蓉蓉問。
「好痛。」薛家勤低頭癟着嘴,眼眶紅了。「老闆,我愛妳。」
轟!打雷嗎?沒有。
但為什麼李蓉蓉有被劈中的感覺?她怔住,紅了眼,忽地趴在桌上哭泣。
「我說我愛妳,妳幹麼哭?妳不愛我又沒關係,哭什麼?」薛家勤慌了。
「我……我不知道……」好久沒人說愛她,女強人驀地被臭小子揪住心。
「好啦,不要哭,我帶妳去吃排骨飯。」
一上賓士車,不啰唆,薛小弟馬上揪住大老闆。按住她的頭,熱吻先。李蓉蓉駭得揮動雙手,嗯嗯啊啊掙扎。掙扎什麼?掙扎着調整坐姿。
薛小弟真不是蓋的,吻腫了女老闆的小嘴,進攻女老闆的頸子。在暗色玻璃的掩護下,放倒座椅。
不啰唆,扯開女老闆的高級襯衫,先做再說。
事出突然,女老闆被吻得頭昏目眩,只覺得一切是這麼熱、這麼瘋狂、這麼刺激,她一下子失去理智,屈服在薛小弟的體熱下。
只見得地下停車場,有一輛黑色賓士車劇烈搖晃,上下震動,其壯烈之程度,足以令過路者驚駭,瞠目,圍觀,揣測。
薛小弟真下是蓋的,車震持續了足足四十五分又二十七秒,才逐漸平息。戰況慘烈,大老闆的襯衫扣子掉了兩顆,絲襪扯出裂縫,脖子出現草莓園,事後她頭昏目眩。埋在薛家勤胸前喘息。
薛小弟按下車窗,摟着大老闆抽事後煙。「餓了沒?」
李蓉蓉頭髮散亂,不敢相信地搖搖頭。「天啊……」
「怎樣?」
「我大你幾歲?」
「又問這個,不膩啊?七歲。而且妳還是我的老闆,還發我薪水,怎樣?」
李蓉蓉坐好了,用手扒梳頭髮。「算了,走吧,排骨飯就排骨飯。」
「妳的絲襪破了,乾脆脫掉吧!」薛小弟橫過身來。
「幹麼?」李蓉蓉驚訝地看薛家勤俯身幫她褪去絲襪,將襪子卷好,收在他的牛仔褲口袋裏。然後又湊身過來幫她將襯衫拉整齊,跟着親親她的瞼。
「乖,坐好了。」幫她繫上安全帶,他驚訝地問:「幹麼又哭?」
「我……我也不知道,就想哭嘛。」李蓉蓉嗚咽。
「真愛哭。」薛小弟笑了,發動車子,咻地飆出停車場。
沖沖沖,賓士車沖向阿國排骨飯。
「聽完你姊姊的戀愛史,我不禁想要——」李蓉蓉豎起大拇指。「她真勇!」
「不過她目前是休兵狀態,她最好安分點,再來一次,我怕我會殺了她。」
「這樣說對她不公平,她有戀愛的自由。」李蓉蓉哈哈笑。
「她牽累我們才不公平,怎樣?」薛小弟問她:「排骨好吃呴?」
「好好吃。」李蓉蓉嘴角油油。吃得瞇瞇笑。
薛小弟覷着她笑。「我還知道一間很有名的五燈獎豬腳飯,超好吃!妳表現好一點,改天帶妳去——」鏗!被捶了。
「你在得意什麼?欠揍!」李蓉蓉罵。
薛小弟嘿嘿笑,李蓉蓉又問:「你姊在哪間出版社?」
「藍鯨。」
「藍鯨?!」蓉蓉驚呼。「出戀周刊的藍鯨?」
「對啊,幹麼?」
「我常看,那個作家蝴蝶吻,是我的偶像。」李蓉蓉好激動。
「妳瘋了喔?那個蝴蝶吻神經兮兮的,妳當她偶像?拜託喔。」
「你見過她?!」李蓉蓉尖叫。
「呴~~」薛小弟很不以為然。「她是我姊的作者兼死黨,我熟得不得了。」他和筆名蝴蝶吻的車嘉麗是死敵,跟那個臭三八不對盤,每次遇見都吵架,他最受不了車嘉麗那張刁鑽的嘴,最倒彈她的專欄。薛小弟覺得自己的嘴巴夠賤了,罵起人來嚇嚇叫,可是有個人比他厲害,嘴巴比他賤,就是車嘉麗那個臭三八,吃癟幾次,他恨她入骨。但此刻他最愛的女人竟然說——
「幫我要簽名。」
「那要不要她的唇印?」鏗!很好,又被手了。不過他死性不改,繼續發浪:「好啦好啦,那萬一我幫妳要到簽名,妳要怎麼報答我?」
李蓉蓉噘起嘴,睨着薛小弟,性感地說:「如果你要到蝴蝶吻的簽名,我就穿弔帶襪跟你玩。」
不啰唆,薛小弟扔了便當,拉她起來,付錢就走。不浪費時間,即刻準備動身要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