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第一隻鬧鐘響的時候她還不知身在何處,十分鐘后第二隻鬧鐘又響。

一隻指甲大的蛛蜘在天花板一角結了只網,吊下來,剛好垂在石子面前,一張嘴,就可以把它吞下去。

六十五年的老房子,結構還算結實,可是蛇蟲鼠蟻,什麼都有,已見怪不怪。

這一區治安欠佳,先一個月才有住客清晨攜狗散步遭黑社會點錯相槍殺,又有匪徒入屋行劫脅持人質與警方對峙七十二小時。

饒是這樣,碧玉與石子還時時為區區數百元房租擔心。

對她來說,生活程度高到什麼地步可想而知。

可是她一直聽到香港與台灣人沒聲價贊溫埠物價廉宜,唉。

到達何宅之際何四柱剛預備去接飛機,在門口碰見石子,他說:“我最欣賞的美德是守時。”

石子忽然臉紅,“應該的。”

何四柱把小車子的鎖匙交給她,“工作馬上開始,你且載馬利去買菜。”

“是。”

馬利已經準備好,“何先生說到唐人街市場,孩子們要吃中國菜。”

“我們一起去。”

她把車子小心翼翼駛出車房,感覺頓時不同,這條山路堪稱是風景區,一路只覺心曠神怡。

馬利十分健談,話奇多,直率,石子喜歡這樣的人,無機心,容易相處。

“……何家一直換保姆,你是本年度第三名了,都做不長,不是孩子們不喜歡,就是英文程度不夠,或是年紀太大,石小姐,你是理想人選。”

又說:“這一家,說是說有五口,可是何太太已經走了,何先生起碼有大半年在香港,孩子們一有假期便離開溫哥華,很多時候,只有我一個人。”

石子忍不住問:“此刻暑假,為什麼又回來?”

馬利活潑地吐吐舌頭,“我知我不該說,但是何太太在香港忙訂婚,沒空招呼孩子。”

呵。

石子不知說什麼才好。

說孩子們可憐呢,又不見得,好吃好往,一定要什麼有什麼,可是母親居然又同他人訂婚,縱使不愁衣食也想必尷尬。

兩個女孩子的名字叫寫意與悠然,男孩叫自在。

石子微笑,賺得名利之後,至要緊是寫意自在悠然。

“石小姐,你會喜歡他們的,何先生又毫無架子,待下人極好,兩個女孩美貌如安琪兒。”

石子點頭。

馬利說:“真不明白何太太為何離去。”

說得好,石子也不明白。

二人匆匆挑選蔬果肉食糕點返家。

可能是飛機誤點,何家幾口尚未回來。

剛在教馬利打理食物,忽聞得汽車喇叭聲。

石子連忙迎出去。

只見大門一開,兩個女孩子繃著臉直奔樓上卧室,看到陌生人既不打招呼也不問是誰,與石子擦身而過。

何四柱無奈攤手,“好像我從來不教她們禮貌。”

“吃過午飯沒有?”

“尚未。”

“我去做幾個菜,孩子們喜歡吃什麼?”

“他們外婆是上海人——”

“好極了。”

“石子,她們心情不好,平常不是這樣的。”

石子嘴快,竟然答:“我知道。”

話一出口,無地自容,她知道,知道什麼?分明在背後講東家是非長短,石子羞得燒紅了耳朵。

幸虧何四柱一時並無注意話有什麼不妥。

他說:“我在書房裏。”

玄關里只剩石子與那個男童。

那男孩穿着考究,容貌端正,十分討人喜歡。

“你一定是何自在?”

“那確是我。”用英文回答,聲音還十分清脆。

“在何處讀書?”

“聖佐治。”

“第幾班?”

“第五級。”

“功課好嗎?”

“暑假何必提及功課。”十分機靈。

“說得對,要不要到廚房來幫忙?”

“我只參觀。”有點抗拒。

石子笑,“學兩度散手包管有用。”

“何故?”

“女生喜歡懂烹任的男生。”

“你肯定?”

“我可以保證。”

“呵,馬利在做什麼?”

“裹菜肉雲吞。”

“我外婆也會做。”

“試試看哪只好吃?”

放下自在,石子到樓上去看兩位小姐。

她敲敲門。

“誰?”

“新來的保姆石子。”

“請進。”

推門進去,看到兩位小姐的居所,石子輕嘆一聲。

這簡直是公主的睡房呢,一切都用粉紅與象牙白的花邊及輕紗,到處放着洋娃娃、銀相架,茶几之上有一大籃貝殼。各種新奇音樂盒子水晶等擺設。

兩個人合用一個起坐間,沙發電視電話一應俱全。

許多人一生都不可能擁有那麼多!

大小姐何寫意伸出手來,“石子你好,爸跟我們說起過你,請坐。”

語氣十分客氣,像個小女主人,由此可見十分懂事,可是神情略嫌倔傲。

石子無所謂,她並不期望兩位小姐一見她便撲到她懷抱來緊緊抱住她,這不過是一份工作。

“這是我妹妹悠然。”

何悠然一點也不悠然,很不高興地抬起頭同石子說:“石子,有什麼事,我們會叫你,否則不要隨便進來。”

唷,好厲害的口氣,一般保姆,光聽此言,自尊心便吃不消兜着走,可是石子是石子,不以為忤,笑眯眯地答:“那不行,我只聽何先生的命令,你還是個孩子,我不進房來,怎麼照顧你?現在快去梳洗,淋個浴好吃雞湯菜肉雲吞。”

小悠然雙眼一亮,忘卻使意氣,“呵我喜歡吃雲吞。”馬上到浴室去。

寫意老氣橫秋地說:“真是個孩子。”

石子看着她:“你呢,你是大人嗎?”

“當然。”寫意雙目看着窗外。

“大人就好,大人講道理,坐了十多小時飛譏,吃點東西,好休息。”

“我懂得照顧自己。”

“那我工作量就減輕了。”

石子找到悠然的衣櫃,替她取出替換衣裳及毛巾浴衣,發覺悠然最多琳琅的派對裙子,襪子卻已穿孔,內衣不敷用,不禁苦笑。

這就是乏人照顧的證據了。

她喃喃道:“起碼要添多十副八副內衣。”

寫意忽然加一句,“我也要。”

石子抬起頭,“明天一起去買。”

寫意臉色有點鬆弛,“別的保姆都不理這些。”

石子不便置評,又去檢查衛生間,馬利的工夫很周到,她很滿意。

石子忽然想到自己用的香皂已經用成紙那樣薄薄一片,她有一隻破絲襪,專門用來裝碎肥皂,物盡其用。

自在的房間又是另外一副光景,天花板上掛滿了飛機模型,地上是模型火車軌道,一張大桌子上是十多二十具鐵甲人玩具,都整整齊齊安放着。

要不,他特別文靜,要不,他並不理睬這些玩具,後者居多數。

石子正查看他的衫褲鞋襪,他上來了,繞過地下的玩具,坐到書桌前取起電子遊戲機,“雲吞好吃極了,我對你很滿意,石子,你可以做下去。”

石子笑笑看着他,“我是你的保姆,由你父親聘用,地位同你老師差不多,你要聽我的話。”

何自在有點不服,“沒有商量嗎?”

“有意見,當然可以提出來,但即使對馬利,也不能呼來喝去,她付出勞力,你爸付出工資,公平交易,她地位不低。”

自在點頭,“爸也是那麼說。”

石子倒是意外,“那太好了。”

“爸有話同你講,請你下去。”

何四柱在書房裏,書桌上堆滿各種文件,見到石子,抬起頭來,嘆口氣。

“我現在就得趕去上飛機,香港那邊叫我早一天回去辦事,”他找到錢包,“你需要錢用,先支你兩千元,我十天八天當可回來。”

他把鈔票數給她。

對陌生人不得不如此信任,真是悲哀。

他搔搔頭皮,“我聞到香味,有什麼好吃的?”

石子說:“我的使用會詳細開帳。”

他已經追到廚房去。

馬利說:“嘩,這家人原來可以吃那麼多。”

石子答:“我逐樣教你做上海菜。”

“他們是上海人?我做了三年還不知道。”

石子準備送何四柱往飛機場。

“不用了,你是保姆,不是司機,我叫計程車即可。”

“孩子們都在午睡,我有時間。”

何四柱坐下來,又嘆口氣,“我真累,真不想動,後園徒有泳池,我一次都沒游過,這樣低的生活質素,真令人失望。”他捧着頭。

石子愕然,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一直以為人一有錢,就可把煩惱減至最低,越有錢,煩惱則越少,如不,那麼辛苦去賺錢幹什麼?

可是今日,何四柱推翻了她一貫想法。

“我要走了。”

語氣一如罪犯赴法場。

石子取過車匙送他出門。

“孩子們開學會有司機接送他們上學放學。”

“有我就可以了。”

“他們學校都在市中心,來回費時,有司機比較方便。

“西岸也有私立學校。”

“那是他們母親的意思。”

石子立刻噤聲。

“到了香港,又得轉上海赴北京。”

“上海……?”

何四柱看她一眼,“你必有親人在上海吧?”

三年不見,真正挂念。

“有托帶的東西嗎?”

“你那麼忙,不敢勞駕。”

“上海自然有人幫我。”

“下次吧,”石子笑說,“反正你常常來回,下次麻煩你了。”

母親一直希望有雙舒適的便鞋,石子郵寄過一對,還是空郵挂號,花了整整兩百元加幣,卻寄失了,顯然有人從中漁利,石子氣得心痛得以後不敢再寄郵包。

現在好了。

臨上飛機,何四柱說:“孩子們交給你了。”語氣不是不略帶辛酸的。

回到何宅,孩子們仍然熟睡。

石子做一張菜單,與馬利一起研究。

她問馬利:“你工作時間也是朝九晚五嗎?”

“哪裏說得定,有時孩子們生病,四十八小時也沒停下來。”

“你真好心。”

馬利小小聲說:“他們是富有的可憐孩子,你我都知道大屋大車還抵不過媽媽一個擁抱。”

石子笑笑,“許多窮孩子也沒有媽媽。”

馬利聳聳屬,“石小姐你說得對。”

“請叫我石子。”

馬利笑了。

她告訴石子,她即將取到加國永久居民身分,還有,她有個白人男朋友住在那那磨島。

石子做了一鍋菜飯,又煎好一條魚才走。

“明早我八點鐘來,你十點鐘接更,那樣你也許不必超時工作。”

“謝謝你石子。”

有了車子方便得多。

區姑娘拍拍石子肩膀,“漂亮女孩子真有用。”

大師傅問:“你學會轉眼珠子了嗎?”

眾夥計笑,“學會了還來捧餐呢!”

說得也真對。

做到深夜,石子才回地庫的家。

她決定退租,省得一鈿是一鈿,這三個月且住到何宅去,也試試半山居風味。

第二天她一早起來,買了菜上去,到了何宅大門,才七點三刻,陽光照到門口那面小小銅牌上,不易居三字清晰可見。

石子掏出門匙開進去,順手關了警鐘,東家對她這麼信任,更要好好的做。

她去樓下看保姆宿舍,那一房一廳及衛生間清潔光亮舒服,另有門口出入,左側一間睡房屬於馬利,門口供奉着天主教十字架,她與她都是異鄉人。

石子把行李放下。

園丁已經來了,正剪草蒔花,清理泳池工人在更換池水。

這樣十全十美的一個家,也留不住女主人的心,一個人的心可見是多麼奇突。

轉進廚房,看見寫意一個人披着睡袍寂寥地坐着。

“我給你做早點。”

“我並不餓。”

石子看着她,“有心事嗎?”

“沒有。”

石子做了茶自己喝。

可是寫意隨即說:“媽媽今日訂婚。”

石子不出聲,這可怎麼出聲才好?交際天才也難以啟齒。

“我真不明白,她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會有人同她訂婚。”

石子並不覺得好笑,她仍然一聲不響,靜靜聆聽。

十三歲的何寫意現在需要的,不過是一雙好耳朵。

寫意嘆口氣,“她長得美,而且,外公富有。”

那就是了,那就是為什麼年近四十仍然有人同她訂婚的理由。

像石某人,誰要,現今還有誰會照顧誰一輩子,那是多沉重的一個包袱。

所以非自立不可。

“媽媽扔下我們三個不理了。”

石子不得不開口,“一個母親始終是一個母親。”措辭真高明,說了等於沒說。

寫意用手托住腮。

這孩子真是個美少女,連石子都覺得看着她是一種享受,小時候也有很多人稱石子相貌好看,可是石子此刻認為若同寫意比,可能差好遠。

“不怕,她辦完事,一定抽空來看你們。”

這時,馬利也已起來,把門外中文報紙帶進來。

石子一看頭條,標題是“中國人蛇偷運歐美,每年利潤猶勝販毒”。

石子不禁嘆一口氣,某些華人也太有辦法了,總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叫黃皮膚的她甚為汗顏。

每次看到那種標題,好像她也有份參與,只是分不到利潤。

一會兒弟弟妹妹也起來了,擠在廚房吃早點,一個要麥片,另一個要煙肉蛋,果汁麵包牛奶粟米片放滿一桌,石於喝白粥,早晨頓時熱鬧起來。

石子對自在說:“唷,整間屋子只有你一個壯丁,你可照顧我們女流之輩。”

這話自八歲到八十歲的男性均受用,自在有點飄飄然,慷慨地說:“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我們先去選購衣物,然後回來學習中文,你說如何?”

悠然立刻說:“我不學中文。”

石子問:“為什麼?”

“我英文法文都沒學好,我不要學中文。”

功課也真的蠻吃重。

寫意也跟着說:“我對中文也真的沒興趣,媽媽說會講就算了,連她也不大會寫,可是爸不但要我們練好粵語,還進一步叫我們學國語,我學得好辛苦。”

石子沉默,這也是他們心聲。

自在舉手,“我會講國語。”

石子笑,“說來聽聽。”

“餃子、擔擔麵、雲吞。”字正腔圓,可見這個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每天學半小時,這是你爸定下的規矩,我不敢不從。”

寫意間:“真的才三十分鐘?”

石子點點頭。

自在笑,“那倒還可以接受。”

悠然說:“從前馬老師一教便三小時。”

“三小時?嘩,太累了。”石子嚇一跳。

寫意看着她,“石子,你知道嗎,你是個好人。”

替三個孩子選購衣物並非易事。

內衣要買得大兩號,那樣從洗衣乾衣機取出來恰恰合身,女孩子試穿之際自在在門外等,得給他幾本漫畫解悶,悠然還小,需要蹲着服侍,石子忙得一頭汗。

大包小包拎着,他們又要吃雪糕。

忽然寫意說她的錢包丟了,又要全體回頭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車廂忘記帶出來。

往停車場走時悠然忽然鬧彆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說自在推她,不獲同情,掩臉哭泣。

石子只得把她抱在懷中。

吃力過做女侍。

居然還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虧不真是他們母親,幸虧只是來打工的。

石子頭髮都披下來,汗出如漿。

小悠然喊媽媽。

石子把她摟得緊緊。

自在說:“悠然最慘,她最小,最不明媽媽為什麼要走。”

寫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嗎?”

自在答:“媽媽說她不再愛爸爸,所以要離開這個家。”

“你真的明白?”寫意追問。

自在用手捧住頭,“不,我不懂。”

寫意頹然,“我更糊塗。”

這時悠然已經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進車廂,替她系好安全帶,叫自在坐妹妹身邊,把妹妹頭靠他肩膀上。

寫意訝異,“石子,你做事真有條理。”

石子立刻答:“當然,我是大學生。”

讀大學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訴他人大學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駕車回何宅。

路上寫意說:“再過兩年多我便可以考駕駛執照,屆時爸爸會買一輛紅色小跑車給我。”

紅色小跑車。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時候,她在港產流行小說中看過這樣的情節:英俊的男生開了紅色跑車來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樂……

石子吁出一口氣。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來,嚷着要游泳,換泳衣,發覺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駭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拼了老命做,維持這頭家真非易事,開銷驚人。

自泳池上來,一隻西瓜切開,一下子又報銷掉。

然後,他們才靜下來。

馬利過來笑道:“石子看得出你喜歡孩子。”

石子與她打點晚餐。

馬利說:“一個不吃菜,一個不吃魚,一個不吃豬。”

“太多選擇,大可挑剔。”

馬利感喟:“在我的家鄉——”

石子給接上去:“可不是。”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了解。

結果還是決定煎吉列豬排。

石子說:“若問是什麼,說是雞腿。”

馬利笑着稱是。

石子走到遊戲室,用普通話說:“過來學中文。”

三個孩子齊齊呻吟。

要命不要命。

華人一聽要學華語,竟會發出這樣痛苦的聲音來。

石子說:“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自在用英語問:“你說什麼?”

“留神聽,你叫什麼名字?”

“呵,名字,我叫何自在。”

石子更正他,他說不好,引起姐妹一陣鬨笑。

待三個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鐘已經過去。

石子很惆悵,明天一定全部渾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過中文,真是天路歷程。

她站起來,“我要下班了。”

小悠然頭一個大吃一驚,“下班?去哪裏?”

“回家呀。”

自在跟着問:“為什麼要下班?”

“我只在這裏工作,當然要下班。”

寫意問:“你不能不下班?”

石子笑,“只有母親永不下班。”

自在頹然,“我們的母親卻放大假去了。”

石子說:“我會收拾行李儘快搬來此地住。”

“那麼,你可以整天陪着我們?”

“我願意,可惜晚上我還有另外一份兼職。”

寫意問:“豈不是太辛苦了?”

“你得明白,生活本來艱苦。”

寫意問弟弟:“是嗎,自在,你覺得生活艱苦嗎?”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若非出自孩子之口,會當是諷刺之言。

她借用東家的車子駛下山去,這一程的汽油她不會佔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東退租,房東並不在乎,溫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幾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着一隻行李箱,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總是少了一個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訂閱雜誌報紙,可是一直搬來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處。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樓梯、鐵皮信箱一隻只釘在樓梯口,電視天線全搭在牆外,申請一隻電話不曉得要等多久,且貴不可言,手續繁複。

發了一陣子呆,才到福臨門開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廳辦喜宴。

新娘子臉圓圓,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聲,冷氣壞了。

老闆娘連忙出來說:“好極了,好極了,這段婚姻從頭到尾都保管熱情,絕無冷場。”

主人家一聽,果然如此,反而大樂,一邊揮汗一邊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來做人真不容易,區姑娘如此玲瓏剔透人才,不過是在唐人餐館掌柜。

石子她?不用提。

區姑娘在後邊打電話找修理人員,喃喃咒罵。

“換了在香港,此刻已經修好了!”

大師傅安撫老闆娘,“也不會神心效率啦,這種事,跳破腳也不管用,慢慢來。”

區姑娘抬起頭,“說是星期一才有人。”

“你若願意破財擋災,我可以幫你找人。”

“喂,明明大廈業主包管理費。”

大師傅聳聳肩攤攤手。

區姑娘忍着肉痛,“多少?”

“出門八十,一小時工資四十。”

石子大奇,“這麼貴?好發財。”

大師傅嘿嘿笑,“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狀元。”

那師傅來了,年輕、長得不錯,檢查過,說空氣調節器要換一塊電腦板。

“你有現貨?”

“這一款冷器時時壞,很多客人都抱怨過,二百六十五。”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這簡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夥子聞聲轉過來,在悶熱嘈吵的廚房角落,他看到了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接着,他聽見有人叫:“石子,上菜,石斑魚塊都涼了。”

那雙寶石眼的主人連忙搶出去,在他身邊擦過。

他在餐館打烊時把冷器機修好,收了支票,卻沒有即刻離去。

他走到石子身邊坐下,石子抬頭詫異地看着他。

“我叫麥志明。”

石子點點頭,“是陳師傅的內弟,是嗎?”

年輕人有點忸怩,“我,我走了。”取起工具箱。

老陳走過來,“阿明,送石子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車。”

小夥子聳聳肩,靜靜離去。

老闆娘出來看到,“這傢伙,劫完財又想劫色?”

眾人大樂,笑個不停。

老陳豎起大拇指,“好眼光,看中福臨門的花魁。”

石子也來起鬨,“什麼,他看中我們區姑娘?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區姑娘也笑了。

老陳說:“我這小舅子頭子活絡,肯動腦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貴林、北溫,都有房子收租。”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怎麼,瞧不起他是個藍領?”

石子答:“這句話可折煞我,我有何資格看人?”

“咦,大學生呀。”

石子嘆口氣,“明年學費尚不知在什麼地方。”

“叫他付好了。”

石子笑,“那我得付什麼給他?他數口多精。”

“你想想吧。”

區姑娘笑,“那就看有無緣分羅。”

石子推門離去之際,尚聽得老陳道:“你想這冷器機為何早不壞遲不壞?就是叫他前來與石子相會——”

她已經太累。

根本看不清楚這些男生的真面目。

有時,實在倦得發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掙扎着起來,又是一天。

坐在車中,石子忽爾怔怔落淚。

奇怪,今夜與別夜有何不同,怎麼會哭起來?

連忙擦乾眼淚,駕車回何宅。

屋子設計得好,工人另有門口出入,才掏出鎖匙,馬利已經聞聲替她開門。

“還沒睡?”

“正在祈禱。”

“內容如何?”

“保佑我將來嫁個好丈夫。”

石子邊脫鞋邊說:“那麼誠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

“石子,你不會明白,你長得美,你有前途——”

石子嫣然一笑,“謝謝你,早點休息。”

再美,倒在床上,不過像只美麗的死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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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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