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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計公司職員上來交收支報告,這是美術室接連三年都有盈餘,文昌十分高興,多年努力好似終於得到回報,他一直維持着微笑。那天晚上,文昌忘記摘下面具,轉身時碰到床角,發出“咯”一響,她才記起,她是一個有殘疾的人。文昌輕輕嘆口氣,緊緊閉上眼睛。第二天她如常回公司工作。有同事比她更早到,正抖出一件件新娘禮服拍攝。那些裙子都象雲般一團團,下擺像蛋糕,放肆地撒開,一層層不見底,好不誇張。一間商場打算舉辦婚禮周,請她們設計宣傳刊物。會議室門一打開,文昌看到她秘書穿着婚紗出來,原來是試穿,卻不願脫下。大家都笑了。年輕天真的秘書站到一張小圓凳上,象只洋娃娃。文昌隨大家看了一會,回房工作。那女孩稍後脫下白沙,露出平時的小T恤與牛仔褲,返轉工作崗位。她的遊戲結束了。下午,劉祖光來找文昌。他買了兩盒蛋糕,請同事們吃下午茶。他駕駛的小小吉普車后擺滿水果與鮮花,沒想到他那樣會做人。師姐有多大年紀?

文昌一怔,問得好,不知小雲今日會以什麼姿態出現。

車子到了開懷台門前,劉祖光跟在文昌身後。

文昌按鈴卻沒人應。

文昌掏出門匙開門,一邊喚人:“小雲,我們來了。”

劉祖光放下禮物,“好簡潔明亮。”

“是,這個地方叫人心曠神怡。”

但是,元小雲不在家,文昌忙着把花插在瓶里。

“她也許走開一會就回來,請坐”

文昌斟出龍井茶。

“如果有啤酒的話更好。”

文昌開冰箱取啤酒時忽然回頭往大廳內看過去。

長沙發上仍然罩着白布套子,但是茶几兩邊多了兩張椅子,淺灰色格子布料襯配得很好看。

這兩張椅子是新添的吧.

文昌捧着啤酒出去,劉祖光接過喝了一口,坐在長沙發上.

文昌覺得後頸寒毛有戒備狀態,這便是所謂第六感。

她皺着眉頭看了看四周,卻不覺異樣。

但為什麼總是覺得有人老是看着他們?

象是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盯着研究。

文昌不動聲色,一邊喝茶一邊與劉祖光閑聊。

忽然他看到一雙眼睛眨了眨閉上。

怎麼可能?人的眼睛當然長在一張臉上,沒有臉,沒有人,何來眼睛?可是偏偏就是這麼怪異,的確有這麼一雙眼睛,它們長在椅背上。

每隔三兩分鐘,眼睛張開,打量毫不知情的文昌與祖光,然後,又靜靜合上,眼皮與布套一般花紋顏色。

眼睛長在椅背上,那即是人既是椅背上,一點不錯,淘氣頑皮的元小雲一直在大廳里,這次,她裝扮成一張罩着格子布套的椅子,惟妙惟肖,真的一般,若不是露出眼珠,誰也看不出來。

電光石火間文昌拆穿把戲,正想大笑着過去揭開小雲,但說時遲那時快,劉祖光忽然轉移陣地,他走進椅子便要坐下去。

文昌大嚷“喂喂喂”,已經來不及,剛坐下,那張椅子活動起來,椅子竟然站了起來,往後走。

劉祖光這一驚非同小可,跌坐地下,啤酒潑翻,淋濕褲子,他是男人,又不能尖叫,只能張大嘴巴,瞪着那張活動椅子。

他伸出去拉椅套,椅子倒在地下,他撲上去。

文昌急得大叫:“他不是妖怪,他是小雲。”

來不及,兩人已滾作一堆。

小雲慘呼,“我的頭髮,別扯我頭髮。”

文昌去扶起小雲,把椅套自她頭上脫下。

劉祖光看見一個少女的面孔,臉上打着灰色格子,畫成布套一般顏色,根本分不出哪一部份是人,哪一部份是椅套。

她巧妙的化妝,他忍不住大力鼓掌。

小雲雪雪呼痛。

文昌輕輕說:“你也太調皮了,快去卸妝。”

劉祖光逐一檢查其他傢具,想了想,又大笑起來。

文昌與小雲也忍不住笑,剎那間大廳充滿笑聲。

文昌說:“讓我介紹,這是我師姐元小雲。”

劉祖光問:“你也能輕易扮作一隻花瓶嗎?”

小雲答:“那有何稀奇,許多人不用喬裝也是一隻花瓶。”

笑聲再度響起。

三個志趣相同的年輕人整理衣服,定了定神,各自坐好。

小雲卸了妝出來,他們又把剛才情況嘲笑一番。

原來只有一張椅子是真的,另外一張,一直由小雲穿着椅套坐在圓凳上扮成。

誰會想到一張椅子不是一張椅子?

他們談到工作上苦樂,不知多麼投契,傍晚,一起到小館子吃咖喱。

文昌發覺小雲這一個下午說的話,比平常一整個星期還要多,她看着劉祖光的眼神,也十分異樣閃亮。

文昌緘默。

她也不一樣嗎,她們喜歡他。

生活實在枯燥寂寞,祖光的笑臉及坦率像一陣清新薰風吹入開懷台,花束與吊燈都微微搖晃起來。

在車上,小雲說:“先送阿昌回家吧。”

文昌沒有反對,她在家門口下車話別。

小雲太輕率了,她也是,倉猝地打開讓人家進來,此刻關門已經來不及。一連好幾天,劉祖光留在開懷台學藝。

文昌故意忙自己的工作,沒去參加干涉。

祖光到美術室看她,他這樣說:“有人很用功,有人有天份,我練習多次成績都不理想,我不諳光與影。”

文昌微笑。

“原來小雲在世只剩她姑姑一個親人。”

他的語氣充滿憐惜。

這時文晶帶着孩子們來探訪,後邊還跟着一個稀客,那是姐夫楊光。

楊光行走如常,但是卻像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疑惑地問:“這是何處,來這裏幹嘛?”

文昌上前招呼,不知是真是假,楊光微笑問:“你是哪一位,文晶,過來介紹一下。”

文晶一眼看見祖光,攀談起來。

文昌心想:輸了,人家是楚楚可憐的孤女,文家卻一大堆三姑六婆,甚至有失憶病患者,像個馬戲班。

文晶在那裏不停發問:“美國人,那麼,有護照羅,我沒見過美國護照,可否借我一看”,“家裏住宅是租是買?已經置了三十年,呵,那多好”,“讀生化聽說十分吃香,幹細胞是生化組的事吧”……

這些不懷好意起人家底子的問題真叫文昌冒汗。

“你年薪多少?”

文昌擋在他們之間,“姐夫叫你。”

劉祖光微笑:“大姐邀我打高球。”

文晶追問:“阿昌,你也一起來,你缺少運動。”

劉祖光說:“那麼,把小雲也請出來曬太陽。”

大姐起疑,“誰是小雲?”

劉祖光這才知道文昌並沒有向家人透露私人生活,不禁尷尬。

他急急打個哈哈,說要跑銀行辦事,匆匆離去。

大姐問文昌:“是要同人爭嗎?不怕,公平競爭。”

文昌不出聲。

“是你先看見他嗎?那麼理直氣壯,叫那小雲什麼的退出,世上沒有水到渠成之事,當事人一定要經過掙扎才能成功,你明白嗎?”

文昌鞠躬,“多謝指教。”

姐姐帶着孩子走了。

文昌在電腦上操作很久,同事過來看到說:“阿昌,”她十分狐疑,“我們決定採用黑白兩色,記得嗎?”

文昌這才醒覺,她在做什麼?

她在每張照片上添加翠綠嫩黃粉紅,照片像掉進顏色缸里。

同事說:“多漂亮,我在十七歲時,看出去的世界,正好如此。”

她又說:“可是,日久,發覺天地只得黑白兩色,中間,有許多種灰色,但嘴裏反而辛酸地哼,‘天好藍,風很綠,太陽金黃,呵這是個美麗的世界’。”

文昌只得一按鈕,把所有顏色作廢。

她累了,除下面具,揉了揉臉。

她去探訪專科醫生。

王醫生照料她的傷口已有多年,但是每次都有新的資料告訴她。

“真奇怪,結疤組織仍在增生,彷彿接到錯誤息訊,覺得創傷未曾痊癒,像一隻貝殼不停分泌珍珠素包住入侵沙石,永無止休,手術只能維持皮膚一段時間平滑,可是三五個月後又會凹凸不平。”

文昌十分平靜,“那就不必麻煩了。”

“可是,疤結增生,面具將不合配戴。”

文昌更加心灰,“把面具也丟掉好了。”

“傷疤會扭曲成瘤狀,十分可怕。”

“索性不外出,可以嗎?”

“阿昌,你聽我說,我托熟人寄來一盒人造皮膚及肌肉,其中所有因子已經清除,那就是說,細胞清白,毫無記憶,任由傷者編排,適合任何人,無排斥作用,你願意一試嗎?”王醫生語氣充滿盼望。

文昌吸進一口氣。

“手術不能在本市舉行,因為尚未通過醫藥條例,可是鄰市已經批出。”

文昌雙眼看着天花板。

“阿昌,也許是最後一次。”

文昌忽然哭泣。

王醫生像個慈母,“我知道很痛,而且,事後可能失望。”

文昌說:“每次麻醉,事後記憶無可避免又差一點,很多事想不起來。”

醫生微笑,“許多事,是不復記憶的好。”

文昌轉過身子,“我實在不想再進手術室。”

“叫姐姐陪你。”

“千萬不要,免得她擔驚受怕。”

話雖這麼說,醫生還是訂下日期,替文昌再做手術。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正當這個時候,劉祖光決意延長外游,他向總公司告假,他告訴文昌:“小雲帶我見她姑姑。”

文昌不動聲色,“那多好。”

“她說,她的技藝只及師傅十分一。”

文昌微笑。

祖光吃驚,“她已經誇張了?”

文昌答:“也許,我們及得上蝦仁百分之一。”

劉祖光深深吸進一口氣,“什麼,我更加要走這一趟,增廣見識。”

他的口氣,有點像獵奇的遊客,叫文昌警惕。

“我將與小雲回鄉三日,也許,你也可以一起來。”

文昌說:“我另外有要緊事,禍我旅途愉快。”

劉祖光一邊點頭一邊告辭。

文昌沒閑着,她收拾簡單行李,準備與王醫生到鄰埠做手術。

正吩咐同事們做這做那,有客人來訪,“誰?”

人客滿面笑容,是一名高大的中年高加索白人男子,他問:“文昌女士在嗎?”

文昌迎出去:“我就是文昌。”

男子笑問:“你認得我嗎?”

文昌一怔,不,她記性很好,她肯定從未見過該名男子。

男子笑得更暢快,“你應該記得這管鼻子。”他指着他的鼻子,探近身子。

文昌不顧禮貌,注視他的鼻子,那管鼻子又高又大又長,毛孔歷歷可數,與漂亮實在距離,可是,為什麼那樣熟悉?每條微絲血管,每顆雀斑,都似曾相識。

電光石火間,文昌想起來了,她也情不自禁展開笑容,“我知道你是誰。”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我是那高鼻子的主人,我叫卡品德。”

“鼻子好嗎?你好嗎?”

“鼻子很好,我也很好,文小姐,我途經這裏,覺得不同你親自道謝,太不近人情。”

他雙只左右手緊緊握住文昌的手。

他見附近沒人,把文昌拉到角落,“鼻子做得十分服貼,戴上一點重量也無,尤其經你加工繪色,同真的一樣。”

文昌忽然問:“可以除下給我看看嗎?”

卡品德一怔,輕輕問:“你肯定不會害怕?”

文昌搖頭。

他舉手往鼻子上一抹,假鼻子落在他掌中,文昌只看到一個烏不、溜溜大洞。

文昌“啊”一聲,卡品德一伸手,又裝回鼻子,與常人無異。

“文小姐,你現在知道,我如何感謝你,從前的鼻子,一眼看就知道是假的,現在,我自然得多了。”

“應該的,舉手之勞。”

“我在一間金礦公司工作,這是我們的產品,望你笑納。”他取出一隻小小盒子。

“不用客氣——”

盒子打開,是一副小小金礦石英耳環,礦石形狀,同鼻子相仿。

他們又相視大笑。

助人為快樂之本。

“我還有事,不打擾你了,文小姐,這鼻子以後還要麻煩你呢。”

“不用客氣。”

“聽說你做的手更加像真,有女士把雙後放在修指甲師傅桌子上,師傅竟向推銷潤手露。”

他笑着離去。

文昌十分寬慰,她必須學習這人的堅強樂天。

從傍晚七時起,文昌已不可進食,水也不行,實在口渴只可用清水漱口,文昌決定早些休息。

可是小雲偏偏在這時來找她。

小雲帶來新調配的化妝顏料送她。

“阿昌,多日不見,公司是否很忙?”

文昌不動聲色,“每年這個時候,許多公司推出新攻勢。”

小雲輕輕說:“祖光在我處學藝。”

“你把所知的全傳給他?”

“他說他沒有天份。”

文昌忍不住說:“我看他很聰明。”

小雲聽得出話中有因,“你認為他帶師學藝,另有所圖。”

文昌不去回答她,“小雲,師傅已不想見客。”

“但,她是我姑姑,總應幫眼見一見我朋友。”

文昌沉默,“你說得對,姑姑是至親。”

小雲端詳文昌:“你面色欠佳,阿昌,你沒有不高興吧。”

“我為什麼要不開心,來,一起看你今次配製的顏色有何突破。”

“這是新的卸妝乳液,粉底分三種顏色:橘黃、淡紫及淺綠,均可維持廿四小時,阿昌,你當真沒有不悅?祖光原告是你的朋友。”

文昌定一定神,“祖光仍是我好友,他很出色,不過世上像他那樣的男生還是很多的。”

小雲笑,“他也這麼說,大家化工系裏一半學生比他突出,那些人全到化妝品公司工作,研究護膚品,次一等如他,才到化工廠或藥廠。”

“他真詼諧。”

“是,他帶來陽光及笑聲。”

“你與他玩得高興一點。”

小雲告辭,她的背影,比任何時候瘦小孤單。

她同文昌一樣,追求快樂,那有什麼不對?

文昌低下頭,隔一會,她站起把小雲給她的新顏料丟進垃圾筒。

她知道從此得防着這個古怪的女孩子。

文昌出發去做手術。

王醫生給她看盒子內的人造皮膚及肌肉。

文昌笑,“鮮紅像牛肉,皮膚比較漂亮,似絲絹。”

“萬一有意外,可是通知令姐?”

“沒有法子,只得勞駕她。”

王醫生說:“阿昌,這次我有把握,我介紹這次助手科隆醫生給你認識。”

科隆醫生走近與文昌握手,他端一張椅子坐得很近,沒有戴手套,輕輕檢查文昌的傷口。

“嗯,”戴着口罩的他說:“不知何故免疫系統瘋狂排斥移植皮膚。”

王醫生說:“這次,植入皮膚扮作自家人,我們會成功。”

科隆醫生摘下口罩,“看護請替病人作準備。”

文昌這時看到他整個頸項都是扭結的疤痕,一直延至胸口。

科隆醫生卻不以為意,他退出病房。

王醫生說:“他是我最優秀的學生。”

文昌愕然,“他卻不自醫。”

“初中在家做危險實驗,苯森燈突然爆炸……他認為男子漢大丈夫一點一點皮外創傷不算什麼。”

“啊好氣慨,是你徒弟?”

“科隆是我首徒。”

文昌說:“今次我會幸運。”

麻醉師出現替文昌準備。

接着,文昌眼前一黑,她失去知覺,等手術完畢,看護大聲叫她,她唔唔回應,再度昏睡。

深夜醒轉,孑然一人,文晶十分硬朗,按鈴要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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