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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少奇人自學成功。”

文昌立刻加一句:“像元嬰師傅。”

元師傅笑起來:“阿昌,你也會甜言蜜語。”

“師傅,我明天再回來取面具,今日我還有事。”

“你方便嗎?”

“沒問題,我不外出。”

元師傅取過面具,細細觀察,以便下筆,在旁人眼中,可能是毛骨悚然的一件事,這不等於是畫皮嗎。

文昌把臉上絲巾綁緊一點,回家工作。

午夜夢回,她輾轉反側,她有遺憾嗎?當然有,載滿胸腔,自七孔溢出,只是她不訴苦而已。

文昌懷念舊男友小鄧強壯有力的手臂,那時,他老愛把手臂親熱爽朗地搭在她肩上,那種略為有力及溫暖的感覺真好,她靠在手臂上打盹,握着它當安全毯.......可是此情不再,手臂已屬於他人。

天漸漸亮了,東方有些魚肚白,但是細雨還淅淅地下,寂寞緩緩圍困壓逼,文昌終於落下淚來。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突然響起,一定是急事,文昌抹乾眼淚去聽。

“阿昌,我們大廈昨晚停電,快回公司查看電腦可有插上後備安全制,倘若圖像有什麼差池,我情願自殺。”

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共六架電腦載着的圖像程序價值超過一百萬及牽涉到整組人個多月工作時間。

文昌趕快套上運動服及舊絨帽趕往公司。

她在停車場與同事相遇,大家不發一言奔到寫字樓打開大門撲進去看視電腦。

可幸全部無恙,大家鬆口氣,繼而歡呼。

“唉,去年阿昌花費十來萬裝置保險制,及火牆等設施我還覺多餘,今日才知眼光夠遠。”

“我們去吃早餐吧。”

“阿昌,中或西?”

文昌說:“你們替我帶一碗皮蛋瘦肉粥,我留下工作。”

同事一哄而出。

文昌看到她有電子郵件:“文昌,我是劉祖光,友人托我一事,願在電話商議,請即電。”,他留下一個號碼。

有什麼急事,他沒收到那盒眼珠,抑或,上次那批耳殼不符標準?

文昌覺得燠熱,摘下帽子,撥電話過去。

劉祖光立刻來聽:“阿昌,勞駕你了。”

他的聲音低沉自然,文昌十分喜歡。

她問:“是與工作有關的事嗎?”

“半公半私,這件事很難開口,可是,又不得不開口,因為所有朋友里,只有你可以勝任。”

“請講,一定盡所其能。”

“阿昌,想請你化一個妝。”

“沒問題,請知會人名地點時間,我一定會準時到。”

“阿昌,這件事有點困難。”

“有何難處?”

“阿昌,你聽好了:你若拒絕,我也明白;你要化妝的人,已經沒有氣息。”

文昌一怔。

“那是我二十歲表妹,因意外喪生,遺容受到摧殘,父母無法見到她最後一面----”

文昌輕輕說:“請把姓名地點時間告訴我。”

劉祖光立刻明白,他說:“我電郵給你。”

文昌說:“你放心,我會儘力而為。”

劉祖光忽然哽咽,他輕輕放下電話。

文昌惻然,這時,同事挽了她要的粥回來,加一件牛利酥。

大家興高采烈開始新的工作天。

文昌這時才驀然發覺她這天根本沒有戴上面具,連絲巾與帽子都已除下。

可是,同事們視若無睹,文昌就是文昌,不多也不少,臉上疤痕根本不值得他們大驚小怪,同事數年,他們約莫也知道文昌臉部受過重創,可是,他們更緊張工作進度,還有,文昌英明的領導。

文昌不聲不響完成手頭工作,開開心心往開懷台去。

當天的人客剛剛到,文昌一眼就把她認出,她是演技派新女星容芝。

容小姐與美術指導及私人助手一起,她這樣要求:“元師傅,這個角色肯定需要化妝幫助。”

元師傅問:“容小姐演什麼角色?”

漂亮嬌俏的容芝回答:“我演一具死屍,從頭到尾從沒張口說話,戲開始已經那樣。”

文昌一聽,張大了嘴,啊,多麼詭異,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子,要求化妝成為死屍,而偏偏那邊廂,另一個已經沒有氣息的女子,希望化妝得像活人一點。

文昌剎那間有了頓悟,她真正完全百分百放下臉上瘡疤,她終於痊癒了。

文昌避到小客廳,如釋重負,喜泣而泣。

她身後傳來元師傅溫柔的聲音:“明白了?”

文昌點點頭,師傅走近她。

“這是修理過的面具。”

“謝謝師傅。”她伸手接過。

面具半透明,顏色極淡,可是戴上,與底下膚色混和,較從前更加自然。

“阿昌,跟我來學習。”

這時只聽得活潑的容芝問:“我應該躺下,還是坐着?”

小雲替她穿上白袍,把頭髮梳到腦後包住。

元師傅輕輕聲問:“劇本可有說,你因何身故?”

且手愕然:“這有什麼關係?”

文昌與小雲,不約而同回答:“大有關係。”

美術指導“嗯”地一聲,“師傅說得對,在劇本里,她因服毒身亡。”

“何種毒品?”師傅問得更加詳細。

“她在一個私人宴會裏,懷疑吸入過量可卡因毒,警方發現她,已日二十四小時之後。”

小雲在一邊用手提電腦操作,文昌翻閱參考書籍,兩人不約而同找到資料圖片,

讓容芝過目。

美術指導十分欽佩,“我這才明白元師傅為何享有盛譽。”

小雲調出一隻顏色,“這種淡灰紫色將在皮膚上敷用,請問是否今日拍攝?”

“今日拍攝特寫,跟着,化妝工作由我接手。”

師傅輕輕說:“開始吧。”

助手看到資料照片,用手掩嘴,“喲。”

容芝卻十分豁達,“這種灰紫色正是我最喜愛的顏色。”

小雲替容芝膚色打底,文昌替她化妝雙手。

容芝輕輕說:“這次費用由我自己負擔,因為我覺得扮演死者也是戲的重要部份。”

文昌參照圖片仔細做手部化妝。

美術指導驚嘆:“啊,自掌心到指尖逐漸發黑,指甲邊沿顏色更深。”

助戰慄,“容芝,你看上去同真的死人差不多。”

容芝偷竊地閉上雙目,“我若再不紅起來,比死人還慘。”

元師傅微笑,“你工作態度如此認真,一定會有事業。”

文昌留意到師傅在容芝的眼窩及嘴唇上特別用心加工。

妝成后容芝一照鏡子,嚇得退後三步。

是,她十足十的像一具殭屍,容芝與助手相擁歡呼。

她們一行三人興高采烈而去。

小雲問:“那是一部什麼電影?”

文昌答:“社會寫真劇。”

“看過這些圖片,誰還敢以身試法。”

文昌替師傅收拾畫具,“但願容芝不要嚇壞途人。”

元師傅習慣在這個時候吃茶吃點心,但是今午她一聲不響返回寢室休息。文昌說:“小雲,你去看看她。”

小雲放下手上工作,“姑姑最近說她眼倦。”

“可有看醫生?”

“有帶回眼藥膏,囑她閉目養神。”

“食補也要緊,我立刻請教專家,我替師傅做湯水。”

“阿昌,怪不得姑姑喜歡你。”

文昌到市集買回來材料,教家務助理做一個明目清神湯。

這時師傅叫她們。

文昌連忙進去聽候吩咐。

只見師傅靠在安樂椅上,仍然氣定神閑,她說:“阿昌,我左眼血壓高,恐怕要做手術。”

文昌“啊”一聲。

她已與元師傅產生深厚感覺,由衷關心她健康。

她苦笑,“醫生說,手術后與常人無異,可是,那是不夠的,我恐怕要退休了。”

小雲過去靠在她身邊。

“阿昌,小雲先隨我學藝,她是師姐。”

“是,師傅。”

“阿昌,你如願以償,你做師妹吧。”

阿昌卻沒有想像中快活,她為師傅雙眼擔憂。

“不要怕,連視網膜脫落都可以修補,況且,做我們這一行,感覺比視覺還重要。”

阿昌與小雲齊齊稱是。

“這幾天我沒有約人客,你與小雲自由活動吧。”

“師傅,我有一個朋友……”她把劉祖光的要求說出。

元嬰聽了沉吟,“你既然答允,就去吧,不過,下不為例,那是另外一個行業,我們不便撈過界。”

“明白。”

小雲忽然說:“我是師姐,我也去。”

文昌啼笑皆非,“我不是去遊樂場。”

師傅卻說:“兩個人速去速回,記住穿羊毛內衣。”

文昌這才明白小雲好意,投去感激一眼。

她向師傅告辭。

一個人做兩份工作,時間擠得滿滿,連傷春悲秋的時間也無。

她的雙眼睏倦,揉了揉,坐下與劉祖光通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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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昌,很遺憾我工作纏身,不能親自道謝。”

“不必客氣,工作很快就會完成。”

文昌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小雲來找她。

這是她們第一次在開懷台以外的地方見面。

小雲十分欣賞她家居,“我一直希望有個小小公寓。”

文昌微笑,“可是跟着自由而來的是衣食住行諸多瑣呈,一天到晚應付帳單,隨時發現肥皂衛生紙牙膏忘記補充,又拉開冰箱,空空如也,還有,垃圾雜物無人清理。”

“你的小公寓多麼整潔。”

“我每天都做家務。”

“阿昌,你文武雙全,既有豐富收入又兼洗熨煮,做你男伴什麼都不用做。”

文昌早已發覺,小雲只是樣子長得小,實際上不止十二三歲了。

她們帶着化妝箱子出發。

有人在停車場等她們,出乎意料之外,那人也是一個年輕女子。

“請跟我來。”

她把文昌與小雲帶到地下室,文昌一向鎮定,她放下工具,女子把一張照片交給她,那是一張大頭畢業照,相中人相貌秀麗。

“這邊。”女子打開盒蓋,只露出頭部。

小雲一看,“嗯”了一聲。

女子遺憾,“我同當事人說,實在很難修補。”

“是車禍嗎,右半邊面孔下陷。”

“不,她自十六樓墮下。”

小雲問:“為什麼?”

“好象為著感情不如意。”

三人不再討論這個問題。

女子說:“我叫立堅,我願向兩位學習。”

“那麼,請一起動手吧。”

小雲從化妝箱裏取出修補材料,都是坊間美術店隨手可以買到的網紗、鉛絲、粘土。

她們三人在一邊的小桌子上開會商討如何修補臉容,有夥計遞上熱茶及油圈餅,應該是沒有胃口,可是實事求事的三個化妝師居然在這個奇突的地方吃起下午茶來。

她們一致通過決定怎樣處理,便立刻動工,三人一起穿上白袍戴上口罩,只見三雙玲瓏巧手很快作出成績,尤其是小雲,把事主面孔恢復肉色。

她們鬆一口氣,“已照着相片還原。”

“阿昌,你來做她雙手。”

阿昌過去施工。

立堅說:“應該可以交待了——兩位,你們若願意過檔為我工作,菥水加倍。”

文昌立刻答:“我們對目前的工作滿意。”

“你倆精密技巧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與你們比,我的技倆實在有虧客人,當然,他們不會抱怨,可是,我想更進一步。”

小雲忍不住笑,“我們的客人時時出聲投訴。”

文昌處理好雙手,把它們交叉放在胸前,立堅過來整理頭髮。

文堅輕輕說:“看,她像是隨時會得醒轉。”

文昌更低聲:“永不,絕不可以拿生活做賭注,一定要堅強生活下去,直至耄耋,看到你躺在這裏,叫我們心痛如絞,我們不會原諒你做出如此愚蠢行為。”

小雲鼻子透紅。

這時,夥計推開門,“親屬來了。”

立堅說:“給我們五分鐘。”

她立刻把茶具收進抽屜,熄掉大燈,清清喉嚨。

文昌說:“我們告辭了。”

立堅指一指側門,“從這道門通過小小祈禱室可以到停車場。”

她們挽起化妝箱,準備離去,立堅卻把一隻信封交給她們。

文昌點點頭,這時,她們聽見親屬飲泣聲,不忍再聽,連忙推開側門走到停車場。

兩人吸進新鮮空氣,揉揉面孔,小雲說:“酬勞捐到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吧。”

“那立堅真能幹,承繼了家族事業,做得有聲有色。”

小雲問:“你猜那男朋友可有出現。”

文昌搖頭,“這種人通常已經遠走高飛。”

小雲嘆口氣,“死了也白死,所以要活下去,不是為別人,或是給誰好看,而是為自己:勤奮做一份普通工作,努力養育一對平凡但可愛的子女,好好度過青年中年老年。”

“小雲你說得好。”

“每個人都有傷心經歷,不高興的事,阿昌,我不止十二歲了,可是看上去,我永遠是個女童,我也痛心失望。”

文昌慘然,沒想到小雲會選這個時候透露心聲。

小雲說下去,“我體內欠缺一種生長荷爾蒙,本來可以醫治,可是家人沒有及時帶我給醫生檢驗,永遠失去了機會,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再升高發育。”

文昌張大嘴。

“我已經廿五歲,阿昌,我的確是我師姐,我比你年長,我想說的是,人我都克服身體殘聯如常生活,一個百分百健康美少女卻輕生放棄,真叫人難受。”

文昌把手放在小雲肩上。

“阿昌,我心智成熟,但是身體卻不發育,我不能懷孕生子,幫此我沒有機會組織家庭。”

文昌緊緊握住她的手。

平時活潑調皮的小雲忍不住欽泣,文昌把車子緩緩駛離,停到公園附近陪小雲看海景。

一個雪糕小販推着車子經過,文昌叫住他:“給我一個籃莓雙球,我要巧克力蛋筒。”

剛想問小雲要什麼,她已小小聲說:“有無覆盆子?”

小雲振作起來了,文昌微笑。

兩人看着海景,不久心情平復,文昌先送小雲回家。

文昌一進大門便即刻淋浴,可是身上福爾馬林藥水氣味好象歷久不散。

劉祖光留言:“表阿姨同我說:表妹看上去像睡着一般安詳,叫她心安。”

文昌答:“這件事已經過去。”

他傳來照片:“這是七歲的紅髮琳賽安德遜,還記得她嗎,她的左耳由你繪製,

她十分滿意,說耳朵上雀斑與她鼻尖那些一模一樣,她認為你是世上最佳藝術家。”

文昌忍不住笑。

“工作陸續有來。”

文昌答:“歡迎。”

“下月我前往東京開會或許途經貴市,可否預約見面?”

文昌一驚,她緩緩抬起頭。

筆友要求見真人了?

她這樣回答:“真不巧,下月我要陪家母往內地探親。”

她熄掉電腦,上床睡覺,鼻端還似聞到福爾馬林氣味。

那夜她無可避免地做了夢。

夢見有人走近向她道謝,那股藥水味越來越重,文昌看不清她的臉,但心中有數。

文昌仍大膽訓斥她:“親者痛,仇者快,連陌生人都覺得好尷尬。”

那女子唯唯喏喏。

“後悔嗎?”

人家不回答。

“你看,沒有來生,只活一次,幼時媽媽一天喂你七次,稍後替你妝扮上學,略為發燒,便徹夜不寐,體貼照顧,每次考試成績備受關注……千辛萬苦,直至成年,你是怎麼搞的?”

那女子低泣。

文昌搥胸:“最不值的是,此類失意,一定會過得去,過那麼三五七載,那樣的人,貼你一百萬美元,硬要陪你一世,你也會說不敢不敢,唉。”

天漸漸亮了。

文昌越講越起勁,口沫橫飛,正想繼續,不料門鈴驟然響起,把她自夢中驚醒,她結束了演講。

門外是同事,“今晨法國白蘭沁化妝公司與我們簽約,我給你送服裝來。”

文昌連忙起來梳洗,同事幫她在足踝搽一點香水,“這是他們出產的大馬士革玫瑰香油。”這是用來博取對方好感。

文昌把頭髮整齊往後梳,用黑色絲絨帶子綁好,換上同事準備的深棕色套裝。

同事稱讚:“是美女嗎,不見得,但的確瀟洒有型。”

文昌笑了,取起面具,輕輕罩上。

她們在轉角小店買了咖啡,一邊喝一邊上路。

同事閑閑地說:“我表哥在西雅圖做醫生,他說:當地實驗已成功培殖人工皮膚,就用你自己的細胞,在培養碟內種養,一待成熟,便可移植,因出自原身,天衣無縫。”

“啊,我也聽說過,成功了嗎?”

“可以一試,我幫你聯絡。”

文昌沉默一會,“失望次數太多,而且,面部造型,疼痛不堪,你們又不嫌我,算了。”

同事斬釘截鐵說:“你即使是綠膚小怪人我們也一樣愛你。”

“我仔細考慮一下。”

同事笑了。

到達公司,稍後法國人蒞臨,對於她們作品讚不絕口,雖然美術室規模小,客人無轉身之地,但是客戶這樣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文昌高興到心坎里。

他們簽妥兩年合同,並且邀請同事往法國魯昂總廠參觀,“我們聘請法國石油實驗所出身最優秀化學家工作”,喝過紙杯盛的香檳,愉快離去。

文昌出了一身汗。

同事們吁出一口氣。

她們喜歡工作,不喜交際,幸虧不知怎的,客人自動找上門來,說成績出眾,好像太自大,不過卻是事實。

傍晚,文昌正在寫信,姐姐帶着孩子們來看望她。

兩個外甥一進屋,便打開冰箱打出可口食物大塊朵頤,然後蹲着玩最新電子遊戲。

“最近忙什麼,大家都挂念你。”

“姐夫健康可有進展?”

“已經回公司開會,精神不錯。”

文昌轉過頭,“真的,還有無閑雜人等騷擾他?”

大姐的聲音幾乎有點遺憾,“他腦子認人部分受損,根本不記得面孔,特別是看到女性,一臉茫然,絕非假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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