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從頭到尾,他像是充分地掌握了有關方祖斐一切的資料,胸有成竹,祖斐不能說教授不同情她,她可以看得出他愛莫能助。

也許他只是這一組二十五人的指揮,在遠處,他們還有領袖、主持、主腦人物。

他只不過是一隻比靳懷剛略為大一點的一隻棋子。

他幫不到懷剛,卻可以壞他的事,這是中級管理人才的通病。

他可以把懷剛調走,遣返原地,禁他的足,使他動彈不得,再也見不到方祖斐。

這要看懷剛了。

祖斐到寫字樓去找沈培。

天色已黑,寫字樓卻燈火輝煌,眾人都沒有離去的意思,沈培當然還沒有下班。

她正得意洋洋地喝咖啡呢,像是剛剛成功地辦完一宗交涉。

看到祖斐,她訝異,“什麼風把你吹來,正在交蜜運的人,不應有那麼多時間。”

“我有話要說。”

“說呀。”

“你得先答允我,即使你不信,也不準說我荒謬。”

“你要結婚了。”

“不不不。”

“你要辭職他去,要命,周國瑾會剝你的皮。”沈培蹬足。

“你聽我說。”

“祖斐,你的臉色不大好,你並沒有充分地休養。”

“你聽我詳細說,別打亂話柄。”

“你要同鄭博文複合。”

“沈培,求求你。”

“難道祝志新肯離婚?我不相信。”

“沈培!”

“對不起。”

房間裏頓時靜下來,祖斐反而不知如何開口,私人的事,應當私自處理,但祖斐想得到沈培的忠告。她咳嗽一聲,從頭到尾,把有關靳懷剛的事說了一遍。

沈培越聽越新鮮,雙目睜得像貓眼似的,瞪着祖斐。

她一點也不相信這個故事。

若不是祖斐一早約定不準取笑揶揄譏諷,她早就直斥其非。

可憐的祖斐,感情上兩度失意,已令她鬱鬱寡歡,難得再遇到一個談得來的異性,但他又刻意疏遠她,此刻她健康又不濟,三下五除二,胡思亂想起來,什麼一層透明銀幕似的看似真卻無形的假山坡……

沈培想建議祖斐到療養院去接受檢查,這還得詳細與周國瑾商量,她不敢唐突。

祖斐見她發獃,問她:“沈培,你有什麼意見?”

沈培吞一口涎沫,覺得困難之至,過一會兒她說:“祖斐,你知道我與大姐無論在什麼情況之下,都支持你。”

祖斐鬆一口氣,點點頭。

“祖斐,他要是不肯見你的話,你追到天腳底也不管用,徒然惹他煩躁。”

“我肯定他喜歡我。”

“祖斐,這不是你的作風,平日你最順其自然,從不強求。”

“這一次我覺得應該爭取。”

“你愛他?”

祖斐不回答。

“祖斐,過些日子,我給你介紹朋友,我手頭上有的是人,我們沈家是大族,表兄表弟堂兄堂弟已經一大堆。”

祖斐說:“他幫過我,沈培,我也想幫他。”

沈培無奈地攤攤手,她忽然想起來,忍不住問:“那日你同大作家談過些什麼,這可是他新故事的部分大綱?”

祖斐立刻抬起眼,“你不相信我。”

沈培說:“慢着,祖斐,慢着。”

祖斐提高聲線:“你不相信我。”

“噓,祖斐,你靜一靜。”

“你以為我瘋了是不是,你以為我發神經?”

“祖斐,我沒有這個意思。”沈培額角冒出汗來。

“我以為你是忠實朋友,由此可知我是太天真了,是我不好,我學藝不精,我的事,原應由我承擔,我也很忙,自顧不暇。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再見。”

祖斐取過手袋,轉頭就走。

沈培來不及穿鞋子,赤腳搶上前去,擋在祖斐之前,不讓她走,順手關上門。

“坐下。”

祖斐不肯坐。

“坐下。”沈培命令她,“不然我叫大姐來。”

“說你相信我。”

沈培心中答:“去你的。”但嘴巴卻用十分誠懇的聲音說:“我當然相信你。”

祖斐心中也說:“去你的。”但統共只得這一個朋友,不得不嘆口氣,坐下來,說:“給我一枝香煙。”

沈培自抽屜中取出一隻小小不透氣密封的塑膠盒子,遞給祖斐。

她倆沒有煙癮,但疲倦或煩悶的時候,也偶然抽一枝醒醒神。

祖斐終於說:“沈培,你若是我的朋友,來,跟我來,我帶你去看那個山坡。”

沈培為著安撫她,立刻答:“好,下個周未一起去。”

“誰說的,”祖斐噴出一口煙,“我現在馬上開車與你去。”

沈培一聽,嚇得呆住,祖斐思路果然出了紕漏,天已全黑,這個時候,兩個女人摸到荒山野嶺?誰又吃了豹子膽。

沈培結結巴巴問:“現在?”

祖斐堅決地說:“是。”

“明天一早不行?”

“白天人多,行事不便。”

沈培怪叫起來,“小姐,我還有溫柔的配伴與可愛的孩子在家等着我回家團聚,明天一早天一亮我們就出發好不好?”

祖斐何嘗不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但心頭好似點着一支小小的火,熾熱而疼痛,她若要使它熄滅,就得迅速行事。

這次她平靜得多,“再見,沈培。”

她拉開辦公室門。

沈培穿上鞋子,“等一等我。”

祖斐轉頭,“我不會怪你的。”

“咄,誰在乎你怪不怪我,我是自己好奇。”

“什麼?”

“來,就在這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與你去尋幽探秘。”

“沈培——”

“得了,少說那些感人肺腑的肉麻話。”

途中,沈培已經後悔這衝動的決定。

往郊外的公路在夜裏陰氣森森,除了路中央的貓眼反光石,就是黃沉沉的路燈,映在祖斐臉上,看在沈培眼中,但覺她面目猙獰可怖,不知會做出什麼出入意表的事來。

她企圖引祖斐說話,祖斐卻不回答,全神貫注駕車。

沈培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覺得寒風刺骨。

挨義氣,沈培心中咕噥,多少英雄好漢為此賠上性命,兩肋插刀,愚不可及。

可是適才為勢所逼,不由她不作出選擇,任由方祖斐一個人在激動恍惚的情緒下出走,倘若出了什麼差錯,可能會使沈培後悔一輩子。

她問:“到了沒有?”

祖斐沒有回答。

沈培嘆口氣。

她想閉目養神,但左眼眼皮發狂似地跳動起來,像是有什麼不吉之兆。

她顫抖地問:“到了沒有?”

這次祖斐說:“就在前面。”

車子像不是駛在地球的路面上,四周圍黑漆漆,只得車頭燈一圈白光。

沈培完全有種熬時間的感覺,真慘,成年之後還沒曾如此彷徨過。

可是祖斐更加可憐,找男朋友找到這種地方來。

沈培真怕她把她帶到山頭野嶺,指着一座孤墳,叫她看。

想到這裏,沈培渾身的毛孔豎了起來。

這次她聲音帶着哭音,“祖斐,求求你,到了沒有?”

祖斐以行動代替言語,停下車子,熄掉引擎,“到了。”

沈培不肯下車,這樣黑墨墨如何探險?開玩笑。

祖斐取過大型電筒,開了車門,“請跟我來。”

“不。”

“沈培,你怕?”

沈培尖聲答:“當然我怕,我從沒說過我膽大如斗。”

祖斐無奈,“沈培,既來之,則安之。”

“你把車頭燈打開,照清楚四邊環境,我才下車。”

“好好好。”

祖斐只得重新發動引擎,開着大燈,沈培吞下一口涎沫,硬着經已發麻的頭皮,跳下車來。

是一塊小小草地,不會比一個避車處更大,進去一點,大概是十多二十步路距離,便是祖斐口中那座神秘的山坡,如果你相信她的話,那麼,她的男朋友靳懷剛就困在它裏邊。

沈培長長太息一聲,踏上草地。

兩人來到山坡面前,祖斐提起電筒,照過去。

一點異樣都沒有。

沈培聽見各式各樣昆蟲發動的鳴奏曲,抬高頭一看,清風明月,咦,別有一番風味,心中恐懼不禁去掉一兩分,不過兩個正當妙齡、花容月貌的女子,說什麼都不適宜在窮鄉僻壤間久留。

她催促祖斐,“快,快快證實你的理論。”

祖斐緊張地、緩緩伸出手來,預期它會很順利地穿過山坡,誰知觸手卻是堅硬的岩石。

祖斐一怔,放下電筒,兩隻手都搭到山坡下,誰知摸了一手泥。

沈培看在眼中,樂了,原來是虛驚一場,什麼假山,明明是真山,她也不甘人後,伸手親自體驗,結局與祖斐一樣,滑溜溜地抓下一把青苔。

“走吧,方小姐。”她說。

祖斐呆住,她僵住在那裏。

“小姐,我的女兒還在等我吃晚飯呢。”沈培催她。

完了,祖斐想,永遠找不到靳懷剛了。

沈培拍拍她肩膀,“祖斐,你在明,他在暗,你怎麼找他,不如由他找你。”

祖斐猶自怔怔的,沈培扶着她,走回車上。

“由我駕駛吧。”沈培如釋重負,吁出一口氣。

一路上祖斐默不作聲,車子回到市區,沈培才敢與她說笑。“你可有想起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

祖斐似乎沒聽出沈培是在調侃她,她喃喃地說:“加強措施,程作則說他們已經加強措施。”

“祖斐,你說什麼?”

沈培不會明白,不應騷擾沈培。

祖斐說:“你的家到了,你在這裏下車吧。”

“來,上來吃頓便飯。”

“我肚子根本不餓。”

“看在我分上,吃一點。”

祖斐終於點點頭。

沈培的丈夫與女兒雙雙迎出來接沈培,埋怨她遲回家。

租斐甚覺抱歉。

沈培讓她坐在書房內,給她一杯葡萄酒鬆弛神經,又放一支輕音樂,為她掩上門,對女兒說“噓,不要吵阿姨。”

她丈夫問:“祖斐怎麼了?”

沈培想了想,用最簡單明了的字眼答:“失戀。”

她那位好好先生同情地說:“啊!”

到底祖斐也沒有吃飯。

她在安樂椅上睡著了,沈培沒叫醒她,但替她留着一碗湯。

她們一家三口在卧房看電視節目,沈培不敢告訴家人剛才去過什麼地方,會挨罵的。

每一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除此之外,就以家庭成員為重,誰會先去辦有關他人福利的事。閑着,無聊,愛邀功,又是舉手之勞,或許還有可能代辦,否則,談也不要談。

人原是寂寞的,作為朋友,沈培己可留芳百世。

祖斐睡了很久很久,醒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小女孩的蘋果臉。

她問祖斐:“你好嗎?”

祖斐認得她,“我好,你呢,最近有沒有扮蜜蜂嗡嗡嗡?”

小女孩很遺憾,“那對翅膀壞了。”

“我替你買一雙新的。”

祖斐細細撫摸孩子的面孔,她皮膚與頭髮光潔如絲。

“醒了?”沈培走進來。

祖斐說:“像賢伉儷那麼平凡的夫婦,怎麼會生出如此精靈的孩子來,沒道理。”

“一定是負負得正。”

祖斐疲乏地笑,“什麼時候了?”

“今晚不要走了。”沈培留她。

“小姐,今晚過了還有明晚。”

“那明晚再算。”

祖斐苦苦地笑,“沈培,你一秒鐘都沒有相信過我的故事吧?”

“有什麼關係,我一樣愛你。”沈培不以為然地說。

“謝謝你。”

“如果他要見你,他一定會現身,祖斐,不然也就算了。”

祖斐點點頭。

沈培輕輕地說:“真的要愛起來,一座山都擋不住。”

她不過是隨便形容,但祖斐的心卻一跳,山,又是山。

“祖斐,今夜,我不許你走,不要再與我爭。”

祖斐自問也沒有力氣說不,轉一個身,面孔朝牆壁,繼續試圖尋找好夢。

她已經盡了一切力量,現在得看靳懷剛的了。

第二天她醒來,已是中午時分,沈培女兒自幼兒班回來,出示在課室所做的勞作,是一條用臘光紙串成的鎖鏈。

祖斐高興地與小孩一起吃過午飯,才打道回府。

方走出電梯,已經聞到一陣清香。

祖斐睜大疲倦的雙眼。

急急趕到門口,就知道香從何來,她看到一盆花卉放在門底下,花朵白而且密,小小一粒粒,似夜空繁星。

祖斐心頭一熱,連忙蹲下,顫抖地伸出手,捧起盆花。

她揚聲叫:“懷剛,懷剛。”

沒有人應。

祖斐肯定他來過,沒見到她,又走了。

祖斐開門入屋,那花進入有限的空間,香氣突然濃了十倍,祖斐心定了,彷徨抑鬱一掃而空,她靜靜地坐下來。

靳懷剛送來的花,株株另有含義,並非純為觀賞用。

新鮮的花晶瑩美麗,一如孩子的臉。

懷剛來過了,祖斐愉快地想,那座山並沒有擋住他。

程作則的遊說失敗,懷剛記得方祖斐,靳懷剛記得方祖斐。

祖斐笑出聲來。

但,祖斐收斂歡樂,這一切都是真的吧,別又是一場夢,別又是一覺醒來,只看見女佣人在整理床鋪。

正在這個時候,門鍾叮叮響起。

祖斐連忙去應,這絕對不會是收報費。

果然,門外站的是靳懷剛。

祖斐打開大門,再也忍不住,與他緊緊擁抱。

他臉容也憔悴了,然而笑容像以往一樣好,心情仍然開朗。

“祖斐祖斐祖斐。”他一疊聲地說。

祖斐只是輕輕說:“我找你呢。”

懷剛笑,“教授把我趕了出來,我此刻無家可歸,這次看你如何待我。”

祖斐不知是真是假,但不假思索地答:“沒有問題。”

懷剛說:“你不用擔心,教授已被你感動。”

祖斐只得說:“要感動他,倒也容易。”

“那是因為我們比較少看到女性的溫柔。”

祖斐說:“我也是一個十分西化的女子,只是,只是……”她沒有說下去,彼時不知何來勇氣,據理與教授力爭。

“教授已暫准我同你約會。”

祖斐有種否極泰來、苦盡甘來的感覺,她仍然控制着情緒,但多日來的傷感一掃而空,“為什麼要他點頭?”

懷剛沒有答覆。

“極權專制。”

懷剛只是微笑。

但是她相信他們有難言之隱,現在把她徹底地調查過,證明她身家清白,一切阻力應當迎刃而解了吧?

祖斐說:“告訴我,你如何說服程教授。”

懷剛握着祖斐的手,“我很卑鄙,我恐嚇他。”

祖斐忐忑,“這不大好吧?”

“但是見不到你,更加不好,我必須見你。”

祖斐看着他,懷剛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她知道,要在那種嚴厲的組織里,爭取與眾不同的權利,只怕不是容易的事,這幾日來,他所經驗,也不好過。

祖斐問:“你付出什麼代價?”

懷剛沉默一會兒,“很大。”

“你失去工作了。”

懷剛點點頭,“你很聰明,祖斐,合約期滿,我將被遣回老家。”

說到家,他的聲音顫抖起來。

祖斐不明所以,“找別的事業做,我支持你,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懷剛把祖斐的手擱在臉旁,“只怕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

祖斐笑,“看情形倒像是教授恐嚇過你,而且成功了。”

“教授不是壞人,他公事公辦,別無選擇。”

祖斐說:“法律不外乎人情,懷剛,沒有道理干涉員工的感情生活,他也有妻室。”

懷剛側側頭,“祖斐,一處鄉村一處例,你不會明白。”

“其實回家兜個圈子就可以再來,要是你願意的話。”

“再回來?”懷剛苦笑。

祖斐的心一沉,莫非他不打算再來,且慢,別催促他,給他充分的時間想清楚。

“祖斐,且讓我們慶祝。”

“貴家鄉那美酒有沒有帶出來?”

“又被你猜中。”

“那佳釀堪稱萬艷同杯。”

兩人碰了杯,懷剛說:“沒想到你三次前來找我。”

祖斐一聽,漸漸漲紅面孔,她一直努力把這次重逢裝得愉快自然輕鬆,沒曉得碰盡釘子的尋尋覓覓都被他知得一清二楚。

祖斐尷尬地放下杯子,訕訕地看向窗外。

懷剛輕輕說:“我在總部熒幕上看到一切。”

祖斐轉過頭來,“那座山真是你們的裝置?”

懷剛點點頭。

“你明明知我找你,為什麼不即刻出來?”

所有的渴望、焦急、哀傷、失落、眷戀、寂寞,全部落在他眼內,祖斐燒紅了臉,兩隻耳朵燙得似要掉下來。

她握緊拳頭,什麼都被他知道了。

“我已盡量爭取。”

祖斐說:“為我解釋那山坡的故事。”

“是一方銀幕而已,透過一種裝置,使你們的眼睛看上去同真景一樣,我們工作緊張,不想受人打擾,不得不設這樣的煙幕,以求私隱。”

祖斐訝異,“貴國的科學竟已進步到這種地步了。”

“何足掛齒。”

“可是後來它確變成座實質的山坡。”

懷剛想了一想,“你對物理的認識有多深?”

“零。”

懷剛笑,“這樣吧,我用最簡單的方法解釋:將能量激增,影響分子排列轉變,由影像變為實質。”

祖斐詫異,“照這個理論,一張圖片也可變為實物。”

“是的,但消耗量太大,得不償失,我們一年也不能做超過一次,”

祖斐拍手,“啊哈。”

懷剛讚許地看着她,知道伶俐的祖斐已經明白其中巧妙。

“已經瞞不過我,所以不如放你出來,向我坦白。”

“這也是原因之一。”

“不怕我告訴朋友?”

懷剛不假思索,“他們哪裏會相信你。”

祖斐默然,大城市居民的想像力的確越減越弱,沒有時間去思索層面較深的問題。

懷剛略為試探地說:“相信你也不會再帶沈培到該處附近去。”

祖斐說:“她寧可同我絕交也不會再去。”

“你呢?”

“我什麼?”

“要是我還不出來,你會不會繼續找下去?”

祖斐隔了很久很久,訕訕答:“我不知道。”

懷剛只是微笑。

這樣的答案已值得他為她千辛萬苦爭取。

靳懷剛早已注意到,很多時候,祖斐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露出小兒女忸怩之態,與平日陽剛大刀闊斧的作風相映成趣,他愛煞她那種怕難為情嚅嚅地有話說不出口的樣子。

當下他倆靜靜對坐,祖斐心中儘管還有數百個疑團,也不想再殺風景。

雙方的誠意己被證實,往下走的道路一定比較平坦。

懷剛向祖斐訴苦:“這一段日子,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祖斐大為歉意。

“若不是手上的報告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完成,教授也不會任我放肆。”

祖斐說:“他對我有成見。”

懷剛承認事實,“是的。”

“他們為什麼不喜歡我?”

“重要嗎?”

“不,不重要。”

“那就隨他們去好了。”

祖斐點點頭。

懷剛看看鐘數,“辦公時間到了。”

祖斐很幽默地說:“何日君再來?”

懷剛笑,取出一具小小傳呼機模樣物件,交給祖斐。

他外衣口袋如百寶箱。

“還記得我的電話號碼?只需按紐即可通話。”

祖斐還沒有見過這麼小的無線手提電話,很感興趣。

他告別出門。

祖斐覺得自己身子不知哪一部分,彷彿隨他而去。

本來這種恍惚躊躇的感覺並不好受,但祖斐卻高高興興地承受。

由此可知,解除那兩次婚約是對的,她可不會為祝志新與鄭博文患得患失。

祖斐去車行退還吉普車。

她甚至想再去山坡走一趟,但懷剛已用很含蓄的方法勸喻過她,祖斐認為他們有權保留私隱。

說真的,家門口常有個陌生人徘徊不去,又不知他意圖如何,的確麻煩。

傍晚,周國瑾找祖斐。

“沈培說你精神不大好,下星期適宜復工嗎?”

這本來是祖斐求之不得的事,此刻她卻猶疑起來。

很少有男性為感情影響事業的吧,可見得她體內柔弱的遺傳因子尚未去盡。

祖斐終於答:“沒有問題。”

“好。”

往日,縝密的祖斐會想,沈培在老闆面前,到底還說過什麼?但這一刻,她覺得不重要,即使有人說她不再勝任目前的職位,她也不再在乎。

一份職業而已,應當儘力做好工作,但也不用做得鬼上身,它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祖斐捧着盛放的花細細觀賞,咦,又忘記問懷剛它叫什麼。

奇怪,靳懷剛的真名字,又叫什麼?

天下沒有比他更引人入勝的男子了,一切有關他的資料都顯得神秘有趣,他不是凡人。

祖斐舒服地伸展四肢,懶洋洋躺沙發上,一直維持那個姿勢很久很久。

她第一次覺得,過去十年所爭得的名利,看上去彷彿縮了水,十分渺小,是什麼緣故?

當夜深宵,祖斐未寐,沈培找她。

沈培在那一頭說:“出了大事。”

祖斐不相信。

她的水平線像是比認識靳懷剛之前寬闊得多,微笑着想,沈培口中大事,大概是周國瑾今日在會議中發過脾氣,或是家中女傭辭工而去。

“報告來聽聽。”

“祝志新在我這裏。”

祖斐皺上眉頭,他怎麼老打擾沈培,這可得怪沈培她熱情過度,現在他認定她是他紅顏知己。

“他有什麼事,”祖斐說,“床底下放鳶子。”

“哎,大告而不妙,他同妻子分居了。”

“這有什麼稀奇,照統計,每十對夫妻之中,有三對離婚。”

“他在我這裏,想見見你。”沈培聲音中帶些無奈。

“我不打算出來,這件事與我無關。”

“他見不到你不肯走,已經在這裏蹲了好些時候。”

可憐的沈培。

“叫你那位大男人轟走他。”

“他同情他。”

“那我愛莫能助。”

“沒有商量餘地?”

“不可能。”

“一是一二是二?”

“沈培,”祖斐嘆口氣,“這干前度劉郎隨意呼召,我們有三千毫毛也應付不了。”

沈培啼笑皆非,偏偏祖斐說的又全是事實,換了是她,她也不能出來。

沈培仍懷一絲希望,“你情願去探討美麗新世界?”

“是。”

“但你不知那裏有什麼。”

“無論是什麼,肯定比吃回頭草精彩得多。”

沈培吃驚,以往她好友祖斐在感情路途上可說是個優柔寡斷的弱者,任由男方擺佈。士別三日,她表現忽然強硬起來。

什麼緣故?

“沈培,你就說找不到我好了。”

“好的。”

“我代他道歉,沈培,祝志新是一個只看得見自身需要的人。”

“這是大多數人的缺點。”

“沈培,你就看得到朋友的需要。”

沈培笑起來,“那愚夫婦就想個法子打發他走吧。”

她倆掛掉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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