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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紅鐵青面孔,抬高聲音問:“你穿人字拖鞋上班?你連頭髮也沒有吹乾。”

我竟忘記換鞋,我輕輕說:“但是我記得刷牙。”

殷紅忽然罵我:“我做了郭先生助手兩年,你居然在短短一天之內把他霸佔。”

我輕輕說:“殷紅,讓我們做朋友,不要做敵人。”

“永不!朱咪咪,你是妖怪。”

我低聲下氣,“殷紅,我已升級,我不是任何人的助理,我已是組長。”

殷紅的面孔由紅轉白,忽然噤聲。

“我不是你的敵人,讓我們做朋友吧。”

她結巴的問:“誰升你級?按年資,我比你早進公司。”

“古先生升我,你是郭先生屬下。”

殷紅看着我,“朱咪咪,你好聰明。”

我苦笑,“光是聰明嗎,不是因為肯學肯做嗎?”

殷紅雙眼漸漸發紅,“我技不如你。”

我握了握她的手,“少一個敵人,比多一個朋友還好。”

車子到達公司,我們一起下車。

郭沛比我們早到,他打扮更隨和:T恤牛仔褲,他見到我們便一人派一張指示,“都給我在中午之前做出來。”

我大聲答“是”,先請阿嬸替我們買午餐,不節食了,近日需要大量熱能,我要了兩支熱狗一壺熱可可,殷紅說她吃不下,郭沛自房裏叫出來:“我也要同樣一份,熱狗里多芥辣多洋蔥。”

殷紅咕噥:“她叫的是毒藥,吃死你!”

我開始工作,我有一支頭箍式電話,可以一邊講一邊打字,事倍功半,又不如殷紅她們講究儀態姿勢……記得嗎,我叫白襯衫,我工作轉數比她們快一點。

可是郭沛吩咐的工作單又長又瑣碎,到十一點我才做了一半,不過下半部是下山路,速度應當快一點。

我邊吃邊做,白襯衫上滴到芥辣汁。

殷紅說:“你真邋遢。”把濕紙巾給我,算是化敵為友。

十二時半,我做好手上工作,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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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沛出來問:“星洲報業訪問團一行六人的記者會酒店房間一日三餐工后娛樂購物地圖都準備好了?”

“都在這裏了,請過目。”

我按下打印機。

“他們設代辦的初步計劃書呢?”

“也在這裏。”

殷紅瞪大雙眼,“原來我們兩人的題目完全相同。”

郭沛看着她,“你做了多少?”

“三分之二。”

“也不錯,速速完成,傳至星洲給老闆選擇,請他們把各人履歷傳來。”

我把文件交到他手中。

我正收拾桌上雜物,忽然有把聲音傳來:“阿郭,我同你說過,朱咪有她的崗位,有她的工作,你不夠人用也不應抽調她,她是廣告人才,不做公共關係。”

是古志到了。

他樣子怪惱怒,“朱咪,我們走。”

殷紅妒忌艷羨的輕聲說:“兩個老闆爭一個女職員。”

古志聽到了回答,“是,因為她乖巧周到,凡事交到她手上,無論多輕微如影印找資料打電話,都妥妥噹噹,而且,她不多話,你們都應向朱咪學習。”

我十分汗顏,低聲說:“我告退了。”

郭沛說:“等等,我這邊怎麼辦?”

古志生氣,“你自己想辦法。”

這時忽然有女聲說話:“星期六也這麼忙?”

我一看,發覺是眉毛吊梢的郭太太,我側側身立刻閃避離去。

古志跟着我到樓下,我轉頭跟他說:“公司應當掛一面告示:‘老闆太太不得當眾侮辱摑打女職員’”。

古志不出聲,他想起這件不大光榮的事。

“貴幹?”我詫異,“昨晚我才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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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想見你,你外婆說你回到了公司。”

我笑,“這樣吧,我介紹外婆給你認識。”

“你倆好像相依為命,父母呢?”

“說來話長,況且,你也不會想知道。”

“不,我想了解你的情況。”

回到家,外婆看到客人,十分意外,她說:“為什麼不早些通知我,家裏一團糟,也只得麵食。”

古志笑,“我也是空手來,外婆別客氣。”

外婆微微笑,“別客氣,請坐。”

外婆斟出香片,“我是杭州人,你呢?”

“我祖籍上海,大家都是浙江人。”

我笑着吟:“何時歸看浙江潮。”

古志說:“這些古文詩書,都是外婆教的吧?”

外婆答:“我哪裏會教什麼,她自己學回來。”

我從廚房端出肉絲筍絲面,古志舉案大嚼。

外婆忽然說:“古先生很會討人喜歡,年紀不小了吧。”

我意外,外婆一向待人客氣,今日為何如此直接。

可是古志不慌不忙答:“我四十三歲。”

外婆說:“同我女兒差不多,比阿咪整整大了一輩。”

我咳嗽一聲。

外婆又問:“古先生可是已婚,有子女嗎?”

我詫異,“外婆從不對其他到家裏來吃面的客人問這麼多。”

外婆輕輕說:“其他客人對你沒意思。”

我看看古志,“你對我有什麼意思?”我哈哈大笑。

外婆說下去:“古先生,你應先安頓好你的婚姻,才追求別的女性,我說得對不對?”

沒想到古志心平氣和,“我明白,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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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女孩可不做第三者。”

我拉着古志站起來,“外婆,我攆走他。”

我匆匆與古志離開家門,鬆口氣,笑得彎腰,呵時光倒流,我保證上一次古志受家長嚴厲審視已是四分之一世紀之前的事了。

古志卻不介意,他說:“外婆不喜歡我。”

“你有妻有子,她當然不高興。”

“我應當告訴她,我們正在辦手續離婚。”

我不出聲,這與我無關,不過我知道,有些夫婦的離婚手續辦了十年還未辦妥,那第三者忽然變了犧牲者,一直流着血等到青春消逝。

我不打算等任何人,我有我的生活程序。

“那碗面真好吃,肉絲菇絲筍絲都切得那樣細緻。”

我又笑起來,“可是你付出的代價也不低。”

他輕輕說:“回去陪外婆吧。”

我點點頭,迴轉家裏。

我陪外婆說話:“把我幼時趣事告訴我。”

這些她記得最清楚。

在她絮絮語聲中我已盹着,忽然聽到自己的鼻鼾聲,然後身子打橫倒下,動也不能再動,像警匪片中槍命歹員的人,稍後,外婆替我蓋上薄被。

我心中嘆息,我的前路如何,將來我會得到幸福嗎。我先天條件是那樣不及格,唉。

我那住在倫敦榛路的友人嘉瑤同我說:“我自七歲起就知道將來要做建築師,家父一早做了一塊精緻銅牌給我勵志:區嘉瑤建築事務所,一直有人幫我補習中英數,物理化學生物,科科做到九十二分,否則要挨罵。”

而我,整個青少年時期就盲目苦幹,在母親結婚離婚以及妹妹出生之間度過,十分吃苦。

我睡實了,不再有知覺

傍晚醒來,我同外婆說起宿舍的事。

外婆說:“我不搬,那些新式大廈狹窄戶口雜亂,我不喜歡,我還是住這幢五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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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五七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上世紀五七年蓋的房子,至今五十年。”

啊,原來如此,外婆似活着的歷史。

“再說,你也不要無故接受別人禮物。”

“那是公司宿舍,”我辯說:“名正言順。”

“是嗎,都有呢,還只得你一個人?”半年不到,就你升職?那古先生對你很有意思。”

“他是一個寂寞的失婚男子。”

外婆笑,“我從未聽過有失婚男人。”

我抗議:“為什麼?每個離婚女人背後都有一個離婚男子,每個失婚女子的配偶就是失婚男人。”

“好了好了,你自己當心,你只得你自己,沒有別人可以幫你。”

這個,我七歲時就明白了。

真熱鬧,母親與兩個妹妹忽然來訪,外婆叫我到樓下買點心,我打開門,一個文華酒店夥計站在門口說送禮物來,我一看,蛋糕、巧克力、水果、鮮花。還有一鍋龍蝦湯和一盆烤牛肉。

妹妹涌至門口,不由分說已經把食物搬到屋內拆開。

我問夥計:“誰送來?”

“一位古先生。”

我明白了,無功不受祿,這頓晚餐,遲早要我付出代價,可是,也只得看一步走一步。

“先吃了再談吧,食物還溫暖呢。"

外婆輕輕問我:”是古先生吧,他算細心。”

母親走到我房間打開衣櫥挑衣服來試,又穿我鞋子,她咕噥:“小咪,你沒有行頭。”

可是,她還是有法子颳了我一雙平跟鞋與兩件外套,還叫妹妹們試T恤,“看可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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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出聲,母親還不止這一點要求。

終於,吃飽了,這位於太太開口,“小咪,有的話就拿出來吧。”

我答:“我什麼也沒有。”

“怎麼會,你這樣有辦法,你幫母親與妹妹,我們老弱小可怎麼過日子。”

外婆問:“要多少,要錢幹什麼?”

“妹妹要往英倫讀商科,三年,二十萬。”

我微笑,“我兩萬也無。”

母親忽然咒罵:“窮鬼,窮命。”

我接上去:“彼此彼此。”

外婆說:“好了好了,意思意思,我與小咪籌兩萬做禮物,你下月初來取好了。”

母親說:“我們走。”

妹妹蘇杏索性拿起蛋糕盒子夾在腋下帶走。

門一關,我看到杯碗一天一地,匆匆收拾拿到廚房洗凈。

外婆氣得什麼也不說,迴轉房內休息,屋裏靜下來。

鄰居有孩子在練小提琴,一曲流浪者之歌奏得如怨如慕,好不動聽,我探身出露台,只見婆娑的影樹羽狀樹葉已經轉黃如碎雨般落下。

外婆說得對,新房子哪有這般文雅,不搬也罷。

電話在這般無聊時刻響起,是麗蓉找。

我相當興奮,“把所有新鮮事物象哥利划遊記般告訴我:有無遇見巨人,有看到侏儒嗎?”

麗蓉回答:“比這還要精彩,還有禿頭、齙牙、大肚腩、假洋鬼子與白人主子。”

我大笑,“我們幾時見面?”

“明早十時我到你家門口接你往相思灣酒店午膳。”

真沒想到麗蓉駕駛着日本小房車接我,她得意洋洋問:“如何,還混得不錯吧。”

“簡直了不起。”

她一身光鮮時裝,神采飛揚,把我引得高興起來。

我問:“統計處工作如何?”

她不回答這個,“二十八位同事,十八個男性,十名女性,二十四個近視,二十名已婚,其中十六名一共有二十四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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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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