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幸福
一到曼谷,陽光燦爛,水市場喧鬧着,花卉繽紛,各種食物的香氣,都不能叫蘇笙心花怒放。
她住在客房,她把窗戶關了,窗帘拉起,然後把自己拋到床上,兇猛地睡。她曾經在睡夢中見過家偉,心想也許一直睡,還能再見到弟弟。所以蘇笙除了吃,就是睡。她思念弟弟,對外界的動靜沒興趣。
這天,荊永旭來敲門,他在門外問:“要不要出去逛逛?”
“我想睡覺。”
“你已經睡了兩天。”
蘇笙不理他。
“這兩個月,你打算這樣睡下去?”
她翻身,臉埋在枕頭裏。
砰!門被粗魯地推開。
荊永旭走進來,站在床邊,看着蘇笙。她趴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裏,聽見他進來,她動也不動。
“起來。”他用一種威嚴的口氣命令她。
蘇笙一震,側過臉,盯着他,“我想睡覺。”
他凜容,怒斥:“起來。”
“你生氣?”她笑了,“是你自己要我來的,你有什麼資格生氣?”
“你這樣跟廢人有什麼不同?”
蘇笙目光一凜,抓了枕頭擲他,“我本來就是要死,是你硬把我拉上來,你發什麼脾氣?你莫名其妙……幹什麼?放手!”
荊永旭扣住她的手,硬將她拽下床,拖出房間。
蘇笙踹他踢他咬他,他像不怕疼的,一路將她拖到露天陽台上。陽光叫蘇笙睜不開眼,她吃得少,這麼一掙扎,她有些受不了了,頭昏目眩,大口喘氣。
荊永旭將蘇笙推到餐桌前,塞了個東西到她手裏。
蘇笙低頭看,倒抽口氣——是把刀!一把銀光閃閃、鋒利的刀。她猛地抬頭,看着荊永旭,他卻只是面色沉靜地望着她。
“為什麼給我刀?”蘇笙不懂,這什麼意思?他是受不了了?他放棄了?他要她自殺嗎?那握着刀的手微微顫抖起來。蘇笙困惑地眯起眼睛,在他身後,一大片金色陽光,叫她眼睛好痛。
“切水果。”荊永旭定定地望着她。
“切水果?”
他對她微微笑,“我們一起切。”
她看荊永旭走到牆邊,那裏地上堆着四個大紙箱。他搬一箱過來,放桌上,打開紙箱,她聞到一股甜味。
他倒出紙箱裏的東西,一顆顆金色菠蘿滾出來散在桌上。他又去拿了把刀來,並將桌子抹凈,動手斬菠蘿,他削完皮,將果肉放到她面前的砧板上。
“剁得越細越好。”他說。
“為什麼要切?拿來幹什麼?”
“切就是了。”他又去拿來一隻鋼鍋,放桌上,“切好的扔進這裏。”荊永旭又開始利落地削皮,瞬間就削好三顆。
蘇笙不懂他在想什麼,她握着刀,瞪着他,沒打算按他的話做。
他雙手沒停,頭也沒抬,說:“你答應給我兩個月,這兩個月聽我的。”
蘇笙瞪眼,她扔了刀,轉身就走。
“你再去睡試試看。”他低聲說,動手削第六顆菠蘿。
蘇笙怔住,轉身瞪他,他的嗓音平靜,但透着一股力量,一種不容撼動的決心。
他看蘇笙一眼,嘴唇帶着笑意,“你進去十次,我就揪你出來十次。直到你削完這箱菠蘿,我都會這麼做。”
“你威脅我?”蘇笙臉一沉,轉身就走,才走兩步,一隻強而有力的胳臂伸來,猝地將她攬回。她大叫:“憑什麼命令我,荊永旭!”
他力氣大,輕易地將她拽回桌前。
她掙扎着,吼:“你以為你是誰?我不切,放手,放手!”蘇笙隨手抓了個菠蘿扔他,果皮粗硬,立刻擦破他的右臉,留下三道血痕。
一瞬間靜下來了,她被自己的野蠻嚇到,他不理臉龐的傷,又將刀子重新塞回她的手裏,笑着說:“我來削皮,你負責切。”
她低頭,想了想,動手了。剁着果肉,她輕聲道:“你流血了。”
“沒關係。”他若無其事。
一下子,淚水湧上來,蘇笙又氣惱又難過,她覺得胸口快爆炸了,她不懂她是氣自己多些,還是氣他多些。她用力剁果肉,汁液濺濕雙手,濺到衣服上,菠蘿香氣濃郁,熏得她心浮氣躁、心亂如麻。
她刀刀斬着菠蘿,想着弟弟,又想起跟眼前這男人曾有的快樂時光,想到這陣子對他的粗暴野蠻,想到他堅持着,他甘願留她在身旁……
他真蠢!
她淚眼迷濛,又想到那個夜晚,在電話里,他演奏《卡農》,逗她開心。
當時他問:“蘇笙,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會做很多蠢事?”
是啊,他真蠢。蘇笙流淚,抹了又抹,眼淚卻擋也擋不住。
荊永旭假裝沒看到她哭,沉默地削着果皮。
蘇笙哽咽道:“這些菠蘿要幹嗎的?”
“以後你就會知道。”
菠蘿削完,天色也暗了。
“我會帶晚餐回來。”荊永旭丟下這句,拿了裝滿果肉的鋼盆走了。
蘇笙站在露台,倚着欄杆,看荊永旭將鋼鍋放到車上,上車離開。
他去哪?她老是猜不透他的行為。旋即她苦笑地自問着——你不是不想活了?你不是了無生趣了?那你還管他幹嗎哩!
是夜,蘇笙精疲力竭,倒頭就睡。之前她睡得渾渾噩噩,這次睡得沉,一夜無夢。
沒想到第二天,他逼她切蘋果,剝柚子。兩人從中午忙到晚上,然後他又將水果載走了。
蘇笙的疑惑越來越深,那麼多水果究竟拿去哪?幹什麼了?
連着幾日,她重複這些事,處理各種水果。露台殘留着果香,晚上蘇笙睡時,鼻尖還聞到水果的香氣,那兇猛的香,鑽入體內,彷彿在體內紮根。
這天,她半夜醒來,覺得口渴,去拿水喝,在走廊上,看見荊永旭從浴室出來,他裸着上身,穿件白色麻質的休閑褲,正擦着頭髮。
蘇笙吸口氣,僵住了,燈光下,她看見荊永旭的左胸上有一道約十公分的疤痕。
荊永旭發現她,她正用一種驚異的目光瞪着他的傷疤。他笑了笑,將毛巾掛在左肩,遮住疤痕。
“睡不着嗎?”
蘇笙問:“胸口的疤是怎麼回事?”
“小時候學腳踏車摔的。”由於他答得自然,蘇笙不覺有異,她喝了水,回房睡。
翌日,蘇笙再也忍不住了。
當荊永旭載水果離開時,她追幾步,攔了觀光客坐的Motorcy-rubjang摩托車,跟住他的車子。
追了二十多分,車子在一棟園子前停下。蘇笙付錢,下車,躲在路旁,看荊永旭將水果搬進園裏,她跟着溜進去。
園裏種植着熱帶植物,空氣瀰漫著果香。穿過了園子,有處空地,空地后是兩層樓高的木屋。空地上搭着屋檐,兩邊堆着六層高的木架,架上一排排木桶。有幾名泰國婦女來來去去,她們正聽着荊永旭的指示處理水果搬運木桶,她們將水果倒進橡木桶,並灑上某種粉末。
蘇笙躲在樹影里,好奇地觀望。
然後,她聽到奇怪的聲響,像泡泡聲。是什麼聲音?她側耳凝聽,那聲音有時大,有時一串的小小聲,有時高,有時低沉。
荊永旭朝那些婦女說了幾句話,待她們陸續走進屋裏。他轉身,朝她走來,他早發現蘇笙了。
“你跟蹤我?”他停在她面前。
“你們在做什麼?”
他帶蘇笙過去,指着架上一個木桶,“聽聽這個。”
蘇笙貼耳凝聽,桶里發出啵啵聲響……就是這個聲音!她後退一步,瞪着木桶。
荊永旭又指另一個木桶,“再聽聽看這個。”
蘇笙凝聽,這個聲音比較沉。
荊永旭說:“這層放着的,是用你剁碎的水果釀的酒,它們發酵,會發出聲音。”
謎底揭曉!原來他釀酒。
蘇笙望着成排木桶,它們各自發聲,彷彿裏面孕有生命。
他解釋:“藉著釀酒的過程,人會平靜下來。所以你可以把對弟弟的懷念,那些痛苦的心事,醞釀在酒釀里,讓它們幫你沉澱哀傷,再讓時間製造它們,變成香醇的酒,它們會安慰你。”
蘇笙獃著,聽着喧鬧的聲響,它們爭先恐後說個不停,個個牢騷滿腹。
荊永旭走進屋,拿一瓶酒給她。她接過來看,顏色晶瑩,瓶身標註製造日期、出產地,用日文泰文及中文標示,製造廠商——“雲”,有聯絡電話、製造成分。
她打開軟木塞,聞到熟悉的香味,“這是你送我的酒。”
“是,柚子酒。很少人會用柚子釀酒,泰國的柚子特別甜,很適合釀酒,喝了對身體很好,柚子酒有鎮靜、破滯、發汗、去邪氣的功效。”
他又說:“雲是製造商的名字。我打算做有機酒的生意,供應飯店頂級客群。所以先在劭康採購,借採購的工作,認識當地農民,建立人脈。”
“為什麼想釀酒?”
“釀酒的過程,可以使人平靜。”
“你需要平靜?你夠冷靜了。難道你有心事?你痛苦?”她完全看不出來。
他雲淡風輕地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他深情地注視着蘇笙,“除了我,你是第一位品嘗‘雲’的客人。”
當初的心意說不出口,便送她親手釀的酒,藉著酒液,暖她的胃,慢慢發酵。好像這樣,他們就有了一點纏綿的關係,他的愛太間接。
人事如飛塵,之前這會令蘇笙好感動,此刻,它令蘇笙心痛。她實在怕了,她不要與誰建立感情,情感都是牽挂、都是包袱,最後都不敵命運的變化。與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有交集。
她,累得無能去愛。
荊永旭看着她,意有所指地說:“你不是說喜歡喝嗎?我可以一輩子釀給你喝。”他希望蘇笙好好地活下去,他願意呵護她,守護她。
她低頭,眼眶紅,聲音哽咽:“你怎麼知道你可以陪我一輩子?”她鬆開手,酒瓶砸個粉碎。碎裂聲刺耳,酒香襲人,她的話卻絞痛了他的心。
她殘酷道:“不用刻意感動我,我沒一輩子,我不想活那麼久!”說完,轉身跑了。
荊永旭看着她離開。
風拂着樹,枝葉沙沙響,木桶里的酒一聲聲發酵。每隻酒桶藏着他的心事,那是他寂寞的呼喊。
荊永旭悵惘,他們已錯過相愛的時機。
蘇笙回去,看見住處外,有名婦人徘徊。婦人衣着名貴,化着濃妝,但掩不住面上的憔悴,亮紅色的口紅,在那張削瘦的臉龐上看來異常凄艷,像是想強留住什麼,極不自然。
蘇笙正要進屋,被婦人攔住了。
“你是……蘇小姐?”
“是。”
周雲打量她,心想——她應該就是兒子喜歡的女孩,蘇笙。
這女孩教周雲意外,她樸素得像女大學生。穿雪色無肩T恤,露出兩隻細白胳膊,穿洗到泛白的牛仔褲。清瘦的她,兩隻眼黑亮銳利,嘴抿成一線,像跟誰在慪氣。
“你找誰?”蘇笙問。
“我是永旭的母親,周雲。”婦人自我介紹,隨蘇笙進屋。
來到客廳,周雲坐在沙發,雙眼仍直盯着蘇笙,像在研究着什麼。
蘇笙道:“伯母,你慢慢等,他等一下就回來了。”
“沒關係,他不在更好。”周雲拍拍身旁位置,“陪我聊聊,好嗎?”
“我想回房了。”蘇笙沒心情應付長輩。
周雲忽然說:“你弟的事我聽說了,很遺憾。你的臉色很差,請節哀。”
周雲口氣誠懇,蘇笙卻覺得那刻意悲傷的口氣有點虛偽。蘇笙看她一眼,就走向房間。
周雲又說:“我有事拜託你。”
蘇笙站住了,回身看她。
周雲挑明來意:“請你勸永旭回劭康,聽說他離職時,夫人要他簽署放棄繼承的文件!你知道那是多大一筆錢?永旭是荊劭的兒子,法律保障他的權益,他沒必要放棄。”
原來如此,這是他們家族間的恩怨。蘇笙說:“伯母,這不關我的事。”
“你幫幫我,永旭他不聽我的……”周雲看着蘇笙,黯然道,“我是為他好,他就是不明白……他把你帶來這裏,可見有多重視你,幫我勸他好嗎?”
“既然他不想留在劭康,甘願放棄繼承權,代表他有自己的想法。”蘇笙忍不住替荊永旭說話。
“他在跟我慪氣,他不知道自己損失什麼,離開劭康他能做什麼?”
蘇笙納悶,回道:“他有自己的事業,怕什麼?”
“什麼事業?”
蘇笙揚眉,奇怪地瞪着她,“你不知道?他做釀酒的生意,酒廠在附近,名字叫‘雲’。”
雲?周雲愣住,撫額嘆息,“他……他沒跟我說。”她看蘇笙一眼,又心虛地低頭笑了笑,“你也知道那件事吧?他一直把我當敵人,不過……這是我的報應。”
蘇笙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他可以氣我,但沒必要葬送自己的前途,他應該要捍衛自己的權益。”周雲起身到酒櫃前拿酒喝,不小心碰落酒杯,杯子砸碎了,她蹲下收拾,又不小心割傷手指,劃出一道血口。
“你去坐,我來清理。”蘇笙拿掃把,掃走碎片,又拿抹布,蹲在地上,擦拭乾凈。
周雲按着受傷的指尖,頹然坐下,“你……也看見那道疤了?”周雲盯着蘇笙瞧,自暴自棄道:“怎樣?也覺得我可惡?”
“你指的是永旭左胸的疤痕嗎?”
“你看見了?”
“是。”
周雲冷笑,“他都跟你說了?說他有個多糟的母親,多狠心的媽……”
“他說是騎腳踏車摔傷的。”才說完,看見周雲訝然的表情,令蘇笙心裏的疑惑更深,“不是嗎?”她糊塗了。荊永旭撒謊,為什麼?
周雲的眼睛紅了,她哽咽道:“那是我拿刀划傷的。”
她的話令蘇笙驚愕得說不出話,她愣愣地瞪着周雲。不敢相信有母親會傷害自己的骨肉。
周雲別開臉去,又灌了一大口烈酒,“是我弄傷的。當時他十二歲,我和他爸爭吵,一怒之下,拿刀划傷他,我是想嚇他爸……因為他要跟我分手,我慌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幹嗎……我做出很可怕的事……我很可怕吧?”
蘇笙轉身大步回房,她坐在床上,震驚極了,心跳得很響。
有這種事?
蘇笙思及之前在酒廠對荊永旭說的話,她慚愧得想咬掉舌頭。他有這麼陰暗的過去,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他怎麼有辦法保持那麼平靜的面容?被至親的人傷害,他怎麼還有辦法輕描淡寫地說謊?他表現得那麼輕鬆,不像背負着巨大痛苦,他一直那樣鎮定,以至於她誤會他的人生是風平浪靜的。
蘇笙既慚愧又心疼。
先前在酒廠,他建議蘇笙釀酒,他說,釀酒可以使人平靜。蘇笙慌亂地想着,當時……當時她怎麼回答的?
“你需要平靜?你夠冷靜了。難道你有心事?你痛苦?”
是,當時她這麼抨擊他,而他只是雲淡風輕地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蘇笙垂下肩膀,倒卧在床。
荊永旭、荊永旭……她在心裏默默地念着這個名字,在那副平靜的臉容里,竟有着這麼難堪的過往。一想到他背負的傷痛,蘇笙的心便尖銳地痛起來。他當時還只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啊,他怎麼熬過來的?
這段日子他一直想幫她振作,幫她消滅痛苦,她卻對他咆哮,罵他不懂,怪他不懂她的哀痛。
當時,面對她任性的咆哮,荊永旭心裏什麼感受?他竟然隱忍着,也不辯駁……
凌晨二時,荊永旭回來了。
他為什麼在酒廠待那麼久?是因為她嗎?她的行為傷了他的心。
黑暗中,蘇笙凝聽他的腳步聲,客廳傳來周雲喝醉了模糊的話語。房門開開關關,她猜荊永旭扶母親回房了,最後,客廳靜下來。
他去睡了嗎?
蘇笙走出房間,來到客廳。
客廳暗着,往露台的落地窗敞開着。露台長椅上有人坐着。那背對着她的巨大暗影,看起來好落寞,它即刻揪住蘇笙的視線,擰緊她的心。
蘇笙看着他,這麼晚還不睡,他在想什麼?
月光映着屋前大樹,暗影篩落在他的肩膀,晃蕩着。蘇笙的心也在搖動着,眼裏的荊永旭不停放大,那堵沉默的暗影痛了她的眼眶。她靜靜佇立在他身後,靜靜聽着風拂動樹梢,發出低啞的沙沙聲。夜闌人靜,心正熱着,熱烈地跳動着。
蘇笙嘴唇輕顫,心中有話,卻欲言又止。
看着荊永旭,憶及他的苦難,想到他將傷痛說得那麼平常,要不是聽周雲親口說,她很難相信,藏在那副平靜的面容底下,有這樣不堪的往事。很難相信,他的心原是千瘡百孔,他怎麼還能夠表現正常,看似洒脫?他的言語怎麼能沒有恨?
那時當她撞見他左胸的疤痕,他怎麼有辦法鎮定地撒謊,他眼中沒一絲恨。
蘇笙困惑,是荊永旭掩飾得太好,還是自己太遲鈍,一直沒察覺他的心事?如果她夠細心,該發覺在他的眉宇間,常有一抹憂愁。他看似平靜的黑色眼睛,偶爾帶着一抹抑鬱之色。
蘇笙怔怔地倚靠落地窗,慚愧地吁口氣。
蘇笙羞愧,她只看見自己的傷心,在苦痛里掙扎。她齜牙咧嘴,傷害着荊永旭,像刺蝟,他一靠近就咆哮。當她心如死灰、痛心疾首,他卻一直都在,不離不棄。
他付出最大的耐心,勸她飲食,拉她振作,助她消滅痛苦。他原可以拋下她,可以不必留着受她侮辱。而當他這樣耐性地守護她,她給他什麼?
當他耐心地哄她,她卻粗暴地挑剔他話里的語病,狠狠嘲諷他。當他告訴她釀酒可以助她平靜,她卻蠻橫地怪他不懂,把酒瓶打碎,浪費他的酒,讓甜馨的氣味浪費在髒的泥地。她踐踏他的好意,他沒有憤怒,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用無盡的溫柔包容她。
蘇笙掩嘴,心尖銳地痛起。
她曾罵他不懂痛苦才能那麼冷靜,但其實他受的苦不比她少。
當他十二歲,最需要親情時,卻被至親傷害。
是,她是失去了親人,但比較起來,被親人拿刀傷害卻更可怕。
蘇笙想像荊永旭遭遇的事,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她便毛骨悚然,背脊寒透。蘇笙又想到過去幾次,每當他們的感情靠近,他會突兀地撇下,驟然離去。而今蘇笙懂了,當時他是害怕吧?他也有掙扎的吧?發生過那種事,怎麼可能不留下陰影?在荊永旭眼裏,愛情是什麼模樣?在父母的鬥爭中,感情又是以何種面目滋長?那不會是太快樂的經驗。
可是他最後如何選擇的?最後他還是敞開心,響應她的情感。
她曾埋怨他不夠熱烈,他太冷淡,後來他隔着電話,為她演奏鋼琴。
而當她痛苦、茫然無措時,他立刻趕來,日夜守護。
可是當他來了,她的響應是怎樣的?她對他做的事,跟他母親有何兩樣?她雖然沒拿刀傷害他,但言語如利刃,是一句句刺着他。他一定好難過、好難堪吧?但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承受她的不理性。
她自問——蘇笙,你怎麼能對他那麼殘忍?
她又想——荊永旭,你為何甘願受苦?
那是因為……因為……答案呼之欲出。
蘇笙激動,一股熱烈兇猛的感情充塞胸口。一股溫暖的情意,在這個夜晚緊緊包圍住她。
愛以各種徵兆,啟發他們。
那是因為,深愛一個人,愛到鑽皮出羽,便義無反顧。
那是因為,深愛一個人,遇到挫折,便反求諸己,愛不只熱烈衝動,愛還能沉澱下來轉化成無盡的溫柔,叫人忘了要自私自利。
好比這時,蘇笙已然忘卻自己的苦痛,專註地在為他傷心,為他的過往心痛。
她意識到這男人其實很需要愛,在那堅強的面容底下,魁梧的身軀內,也有顆敏感脆弱的心。
蘇笙邁步走向他,這一步,便將自己的苦痛拋在後頭。這一步,她踏進光處,黑暗後退,走向愛指引的方向,她悄悄在那寂寞的身影邊坐下。
荊永旭轉頭看她,“還沒睡?”
蘇笙迎着那對深邃的眸子,心情激動,張口想說什麼,想了想,又閉上嘴,低頭,望着膝蓋。
她想安慰他,想跟他道歉,但找不到合適字眼。又感到好笑,他又何需她安慰?他比她堅強。
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說:“要怎麼做,你才會覺得值得活下去?”那粗重的嗓音透露出他的憂慮。
蘇笙沉默。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很擔心。
蘇笙頭垂得更低。
他嘆息:“你弟弟要是看你這樣,他會難過。”
蘇笙紅了眼眶,他越給她打氣,她就越慚愧。她有什麼資格在這男人面前嚷痛苦?蘇笙覺得他們兩個都好可憐。
荊永旭感慨:“只要讓你高興,什麼事我都願意做,你告訴我……”聽,這麼卑微的懇求,是他嗎?荊永旭苦笑,快不認識自己了。
他被愛打敗。
半年前,打死他都不信,自己會用這麼溫柔的聲音跟個女孩講話,自己會做這麼多事,去討好不稀罕他關心的人……
忽然,荊永旭怔住了。轉頭,望着蘇笙——
她倚過來,將頭靠在他的肩膀,閉着眼,睫毛濕濡。
“不要再說了……”她仰頭望他,他溫柔的表情令她寬慰得想哭,她輕嘆一聲,湊身,去吻他的嘴。
永旭驚愕,旋即捧住她的臉,熱烈回吻。
在這長久的親吻里,蘇笙顫抖,感覺他的嘴火熱而且需索,一再覆住她,那呼出的熱氣,還有他熱熱的體溫,烘得她暈頭轉向,她神魂顛倒,心醉神迷。
她張臂抱他,臉埋在他胸口,接受他給的溫暖,她不再抗拒,叫那暖的情意融化悲傷。
“對不起……”蘇笙哭泣,她靠在他的胸膛,臉埋在他的下巴下方。
“噓,別哭。”荊永旭摟着她,一直低聲安慰。他深切而憐惜地看着懷裏的人兒,低頭吻她眼睛,吻她濕濕的睫毛,耐心哄住她的淚。
荊永旭不知道,這次蘇笙哭泣,不為自己,而是因為他,心疼他。
回到客廳,蘇笙還不想睡,一掃這陣子低迷的情緒,她提議:“我們來看VCD,看我的野蠻女友怎麼樣?”她想好好地開心一下。
眼看着蘇笙恢復精神,荊永旭寬心了。他找出影片,放給她看。
荊永旭把燈關掉,黑暗中,他們並肩坐在沙發,看影片里的人兒追逐嬉鬧。蘇笙心不在焉,影片像跑馬燈一幕幕亮過眼睛,她看着看着,好似看見往昔,看見自己跟弟弟相處的過往,也通通躍上屏幕了。
浮光掠影,是形容這樣嗎?人已離場,畫面還在腦海,清晰如昨。可是她還必須往前,演完自己的戲。
這次影片沒能逗她笑,蘇笙想到當初她看這部影片,那時弟弟在房間睡了,早知道這麼快分別,她應珍惜每一次相聚時光。
影片播到男主角上台送花的那一幕了,蘇笙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
黑暗裏,荊永旭安慰她,“沒關係,以後我會連你弟弟的份一起照顧你。”
“好。”蘇笙勉強地笑了笑,“我會好起來,你不用擔心。”
“以後,你聽不到弟弟彈結他,但是我可以彈琴給你聽。”
蘇笙直點頭,眼淚卻怎麼也關不住。
“不要看了,我彈琴給你聽。”荊永旭關掉電視,他擰亮鋼琴旁的立燈,掀開琴蓋,坐下,彈奏鋼琴。
蘇笙聽見了,是弟弟最愛的曲子——《夏日的終曲》。
荊永旭記住了它的旋律,來幫她溫習往日時光,代替弟弟來哄她的耳朵。蘇笙的情緒潰堤了,她抱膝坐在沙發,無法抑制地啜泣着,凝聽熟悉曲調,感動得不能自已,也哭得一塌糊塗。
如果沒有荊永旭,她會迷惘在悲傷里,再也走不出了吧?
在荊永旭溫柔的琴聲里,蘇笙悄悄釋放悲傷,把對弟弟的思念和不舍,全化成淚水,發泄出來。她暢快地痛哭,哭盡心中的鬱悶。
荊永旭彈完琴,過來坐下,一言不發地,將她拉入懷抱,用他巨大的手掌摩挲她的背,靜靜陪着她。
蘇笙哭了很久,他又問她:“晚餐有沒有吃?會不會餓?”
“我不餓。”
“那麼,喝杯牛奶?”
“好,我去洗臉。”
蘇笙進浴室,洗完臉,覺得輕鬆多了。
走出浴室,荊永旭已經等在門外,遞來溫牛奶。
“喝點熱的,等一下比較好睡。”
蘇笙仰頭望他,走廊昏暗,他高大的身體很有壓迫感。蘇笙的視線情不自禁瞄向他的嘴,他佈滿新生鬍髭的下巴,她想到他的親吻,臉熱了,她覺得喘不過氣。她移開視線,被自己莫名的緊張弄得不知所措。
蘇笙接過馬克杯,靠着牆,捧着杯子,一口口喝掉牛奶。喝完后,將杯子還給他。
“晚安。”可是心裏不希望他走,她低頭瞪着雙足。
“晚安。”他的嗓音,醇厚動人。
他沒離開,他打量着蘇笙,看她低着頭,她臉頰紅艷,唇邊有一小圈牛奶的印漬。她的小手不安地絞着T恤下擺,那寬鬆的白T恤,令她看起來嬌弱無辜,卻性感得要命。
他靠近一步,她立刻繃緊身體。他又靠近一些,蘇笙縮肩,因為緊張,屏住呼吸。她閉上眼睛,感覺那巨大的暗影壓下來了,籠罩住她。
蘇笙又夢見弟弟了,這次他坐在床邊望着她。
“早。”蘇家偉笑着,伸手摸摸她的發。
這次,蘇笙知道是夢,弟弟已經去世了。
“家偉,姐姐想你……”她立刻哭了。
蘇家偉仍是滿不在乎地笑着。他說:“你會喜歡的。”
夢中不能自主,蘇笙怕弟弟消失,急急問:“你到哪去了?”
“你會喜歡的……”他重複這句話。
“喜歡?什麼?”蘇笙不解。蘇家偉起身離開,蘇笙喊他,喊醒了自己。
天亮了。
蘇笙怔怔坐起,被上有個藍色盒子。她掀開盒子,盒內放着粉艷色泰絲,它似曾相識。
蘇笙展開泰絲,它薄如蟬翼,翼上綉紋斑斕,透着光。光影篩在她臉龐,蘇笙心悸,糟,鼻酸,糟了,她又想哭了。
她記得這絲綢,記得這觸感。
他也記得,他買下來了?幾時買的?他心裏一直有她。
盒子裏有卡片,蘇笙拿來看。他的字跡工整,他用鋼筆寫着——
JimThompson,你摸過的泰絲,它記得,你多快樂。
當時有個人,也記得你讓他多快樂。
而今你失去的,痛着你。
在未來,有個人,會努力讓你擁有更多,請給他機會。
永旭
蘇笙躺下,淚自眼角滑下。她將泰絲覆在臉上,那親密觸感,似某人溫情的雙手,在輕輕地撫慰她。
她閉眼嘆息。
家偉,你說得對,我喜歡。
家偉,這可是你臨別的禮物?讓我遇上這麼好的男人。
一大早,周雲醒了,便央求兒子帶她參觀酒廠。
微風晃着樹梢,酒發酵,在桶里叫。氣溫三十幾度,周雲抹去額上的汗,她聽兒子訴說未來的計劃。
“我已經跟五間飯店談好,打算限量供酒,以特殊的氣味,吸引頂層客群。”
“所以你不回劭康?你不留戀?不覺得可惜?”周雲耿耿於懷,“你知道你放棄多少?那是你應得的!”她大半輩子佔着這個位置,為了什麼?愛子卻輕易拋棄。
荊永旭凜容,輕聲道:“媽,是我們介入別人的家庭,有什麼好爭?”
“胡說!”周雲臉色驟變。是,都嫌她壞、嫌她錯,這正是她最不能釋懷的!每個人都歧視她,兒子也責備她,都說她錯,她錯了什麼?真相呢?周雲憤怒,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啊!
周雲咬牙道:“永旭,你爸是媽的第一個男人,當年媽念大學時認識他,他跟我交往,隱瞞已婚的身份。等我知道,我沒恨他,我默默守候,我忍氣吞聲,我原諒他說謊,原諒他隱瞞實情。”
“那都是過去的事,你不能忘記嗎?”
“說得容易……”周雲哽咽,“為了和他在一起,媽跟家人決裂,被親戚朋友瞧不起,後來呢,他拋棄我!”周雲瞪著兒子,咬牙切齒地說:“你說,我怎麼不恨?是他改變了我的世界,是他教我從一個單純的女孩變成情婦。我被逐出家門,被看不起,好一段時間我孤僻自閉,怕旁人的眼光,世界縮小到只剩他一個人,他卻說要離開。你說,我怎麼能原諒?我怎麼能看得開?”
“你不原諒,但也不快樂。”荊永旭嘆氣,他太厭倦了,厭倦活在父母的仇恨里,他離開劭康,一點都不眷戀。
荊永旭說:“我想跟蘇笙結婚,定居曼谷,我正準備跟網絡公司合作,透過網絡行銷生意。也拿到五家飯店合約,應付生活綽綽有餘,也許我們不能過得像以前在荊家時那麼富裕,也許我放棄繼承權很傻,但是我們贏得自尊。你把仇恨放下,好嗎?”
“我不甘心。”周雲凜着臉。
荊永旭強硬道:“好,你可以選擇回去那個充滿敵意的地方,或是留在這裏讓我照顧你。”
照顧?
周雲淚盈於睫,“你不恨我?”這是第一次,聽見兒子說要照顧她,第一次,他用這麼溫柔的口氣跟她說話。
荊永旭拿起桌上的酒,倒了兩杯,一杯給母親。他微笑敬道:“現在是你兒子最幸福的時候,我需要你的支持,我們把過去都忘了。”
周雲哽咽,嘆氣道:“是因為蘇笙?你變了,你以前不會對我這麼溫柔。”
以前他不懂得愛,他不能理解母親犯的錯,他不明了愛情會讓人身不由己,失去理智,直到自己愛了,他才變得柔軟。他願意理解母親的痛、母親的恨,他與母親乾杯。
荊永旭問母親:“你要留下來幫我打理酒廠嗎?”
周雲幹了這杯,將仇恨釋懷,她含淚微笑着,樂意地點點頭。她怯怯地伸出手,握握他的手。她好感動,兒子不但原諒她,還承諾要照顧她。周雲一直誤會兒子寡情,誤會兒子恨她,而其實,藏在他那冷漠的性情底下,卻有着一顆最熱誠的心,他其實最重感情。
荊永旭請來員工帶母親認識酒廠,然後他買了午餐,回家找蘇笙。
到家時,他看見蘇笙站在二樓露台,她倚在欄杆前,她看見他了,她對他微笑,她精神奕奕,眼睛亮着。
荊永旭眸光暗了,熱絡地看着她,他微笑了。蘇笙將泰絲盤成頭巾,扎在發上。她穿着無肩的藍色T恤,迎風佇立,笑着朝他揮揮手,風拂動發梢,泰絲飄搖。
金色陽光下,荊永旭眯起眼,着迷地望着她,望着她微笑的樣子。他竟一陣心酸,胸腔充滿着對她的情感。
他差一點就永遠失去這個女人,他不敢相信,面前對他微笑着的蘇笙,就是那晚要跳樓自殺的蘇笙。
這樣望着她,恍如隔世,美好得像場夢。
荊永旭深吸口氣,步上階梯。
蘇笙打開門,淘氣地摸了摸頭上的泰絲,“好看嗎?”
看她粲笑着的模樣,荊永旭感到目眩神迷,“餓嗎?我帶了午餐回來。”
“餓死了。”蘇笙接了餐盒,轉身進去。
他握住她的手,將她扯入懷裏,環住她的腰,在她耳邊問:“你……會留下來嗎?”
蘇笙微笑,靠在他懷裏,伸手摸他的臉。她閉眼,背靠他,讓他的氣息包圍自己,藉著他的溫柔消滅哀傷。
荊永旭吻她的發梢,聞着她的頭髮香。
蘇笙眼睛,感情壅塞心頭,她小小聲道:“永旭,我愛你。”
這句話令他欣喜若狂!
荊永旭俯望她,這次,他的左胸不痛。那裏,心跳好快,那裏,釋放暖的情意,在體內冒着泡泡,洶湧着、吶喊着,對她的愛發酵着,他情不自禁低下頭,吮住那片紅唇,吻住了一生的幸福。
荊永旭明白了,這世上每個人都需要愛,他也不例外。這人生總要覓個好伴侶,共患難,相扶持。他終於懂得,沒有愛,他不算活過。他總算懂得,過去自己活得多貧瘠。
荊永旭摟着蘇笙,感動着。這女人屬於他,這女人代表一個美好的未來,她是光的所在處,她是他的歸宿。他曾迷惘,他曾背離愛的路途,而今他不再孤獨,不再逆愛而行,往後風風雨雨都有人攜手共度。
在這天使之城,他與蘇笙展開嶄新的人生。
以後的好多個夜晚,他要帶她乘船,沐浴在月光里,在美麗的昭披耶河遊盪,他們將有好多個好多個美麗的白晝與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