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家偉

6。家偉

翌日深夜,餐廳打烊后,蘇笙決定打電話給荊永旭。在這之前她跟弟弟懇談過,招認對荊永旭的情感。

蘇家偉聽完姐姐在曼谷的遭遇,他推推眼鏡,說:“好,山不來就你,你就去就山。”

“什麼意思?”

“他不來追你,你就去追他。”

“萬一被討厭呢?”照荊錦威說的,荊永旭厭惡孔文敏的追纏,那她呢?她去追他會有好下場?蘇笙猶豫。

“不會被討厭啦!”蘇家偉一副很懂的樣子,“你適度地暗示他,製造機會,這樣就行了。像孔文敏那樣窮凶極惡地追他,才會被討厭。放心,我幫你,我是男人,我最了解。”

於是,蘇笙鼓起勇氣,決定打電話——

“你好,我是蘇笙。”

“喔,我記得你。”

“沒什麼事,只是很久沒聯絡,你過得好嗎?”

“還不錯。”

“什麼時候有空來,我請你吃飯。”

“好啊。”

“對了,我想知道泰式辣餃要怎麼做,你可以教我嗎?因為我的餐廳想換一些新的菜單。”

“好,沒問題。”

跟蘇笙演練完這一段,蘇家偉鼓勵她:“你看,很簡單吧?很自然吧?很容易喔,不怕。”

“真有那麼簡單?”

“姐,你一定行的。”他給蘇笙打氣。

因為蘇笙實在太緊張了,為了避免講電話時會冷場,蘇家偉在紙上寫了幾個話題提示,又跟蘇笙行前操演一遍。

但現實是殘酷的,實際操作起來是另外一回事。

蘇笙拿起電話打給荊永旭——

“喂?”當那醇厚的嗓音,透過電話線震入蘇笙心裏,蘇笙的信心已先死去一半。

“你好,我是蘇笙。”

那邊沉寂了一會兒,才回道:“是。”

就這樣?就一句“是”?然後恢復沉寂。噹噹,沒想到冷場這麼快出現。蘇笙抓起小抄看着,她開始表演結巴。

“我我沒什麼事只是很久沒……所以……”

遜!蘇家偉捧住腦袋在地上滾。一句話她說得哩哩啦啦。這是他姐嗎?

蘇笙冒汗,繼續努力,努力結巴:“只是想問問……你,你過得好嗎?”跟着看小抄,沒頭沒腦跳下一句:“泰式辣餃怎麼……”

荊永旭打斷她的話:“蘇笙,對不起,我正在講一通很重要的電話,這是插撥。”

他冷淡的口氣恍若一陣寒風吹入蘇笙心裏,“哦?嗄?喔、喔。”

蘇家偉翻白眼,她在亂喔什麼啊,丟臉哪!

蘇笙慌道:“那你繼續講,我沒什麼事,拜。”喀,掛電話。

“你太緊張了啦!”蘇家偉問,“怎樣?他說了什麼?”

蘇笙盤坐在地,雙手抱胸,表情陰沉,“是誰說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

蘇家偉爬過來,“他到底說什麼?瞧你緊張的。”

蘇笙冷冷地撥掉弟弟的手,冷冷地覷着弟弟,冷冷地將小抄砸在他臉上,驀地撲去掐他脖子,“他說我是插撥,插撥!丟臉,啊——我被你害死了!”

“冷靜、冷靜、下次再試……”蘇家偉被姐姐又掐又踹的。

“還試咧,還不夠丟臉嗎?”荊永旭冷冰冰的口氣她聽一次就夠了。

“你不要激動嘛。”

“我再打就是白痴!以後不準跟我提荊永旭。”她更激動了,抓了抄有荊永旭電話的便條,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用力踩。

“好……”蘇家偉同情地看着姐姐,“那以後講荊永旭,我就用‘泰式辣餃’這四個字代替。”

“你找死是不是?”啊咂!蘇家偉被踹了一腳,蘇笙一陣咒罵,在她氣呼呼的罵聲中,忽然聽見電話聲。

鈴——鈴——鈴——

姐弟倆靜下來,響的不是家裏的電話,那鈴聲屋外,它固執地持續響着。忽然他們跳起來,蘇家偉嚷:“是店裏,店裏的電話!”

蘇笙叫:“他有竹笙的名片!”

瞬間蘇家偉衝去拉開門,蘇笙奔往樓下去。她差點摔下樓梯,衝出屋子,打開門,一陣混亂,黑暗中還跌了兩次,撞到桌腳,終於蘇笙接到電話。

“喂?喂!”蘇笙氣喘吁吁。

那邊有個男人低着聲說:“請問……慕曜華在嗎?”

“你打錯了!”蘇笙叫。啊,氣死,我要殺了這個打錯電話的。

“喔,很抱歉。”那邊傳來低低的笑聲。

蘇笙發火了,“抱歉?抱歉還笑,下次查清楚再打——”

“蘇笙,是我。”那邊荊永旭大笑,“剛剛在談公事不方便講,已經談完了……”

蘇笙一震,忽然濕了眼睛,“你太過分了!”她甩上電話。

“是他嗎?是他嗎?”蘇家偉也跌跌撞撞地奔進來,打開燈,看見姐姐哭喪着臉。

她吼:“是王八蛋!”他不知道她好想他,不知道她鼓起多大勇氣打給他,還跟她開玩笑?蘇笙難堪,情緒大亂。她氣這個人,氣他左右她的情緒。

蘇笙忽然“哇”地哭出來,“哇……該死的,我真沒用——”

“怎麼回事啊?喂?”蘇家偉被姐姐嚇到了,“你哭什麼?”

電話又響了,蘇家偉接起電話。他聽電話,狐疑地看了看姐姐,然後皺眉,對着電話那邊的人說:“是,嗯……我是她弟弟……她在哭耶……”

蘇笙踹走家偉,搶下電話,“喂?”

那邊一陣急促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不要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該開玩笑,不要氣……”這麼慌張,是荊永旭?那個鎮定冷靜的荊永旭?

蘇笙一下子氣消了,一瞬間心裏甜了。她聽着荊永旭急急道——

“沒事吧?在哭嗎?我一講完就打給你了,不要哭……”他不知所措,頻頻道歉。

“我沒哭……”蘇笙笑了,“你別聽我弟亂說,他最愛開玩笑。”

是喔,蘇家偉瞪她。

蘇笙指着門,要他出去。

見色忘弟!蘇家偉在蘇笙兇狠的瞪視下,訕訕離去,他聽見那個剛剛又氣又哭又吼又咆哮的姐姐,這會兒嗓音輕快,臉發亮地跟荊永旭講電話。

嗟,看樣子這個荊永旭不簡單,他快不認識這個姐姐嘍。蘇家偉關門,吹着口哨上樓去。他的姐姐戀愛嘍!

荊永旭原以為跟蘇笙的緣分在曼谷就結束了,他甚至將泰絲裝進藍色紙盒,收到抽屜深處,然後逼自己不想她。

這段時間,他比以往更賣力工作,自從上回和孔文敏大吵一架,孔文敏除了公事,也不再像以往,三天兩頭打電話來打擾他,即使討論公事,她也不再像過去,用一種過分親昵的口吻說話。

母親則拿他沒奈何,也不再逼婚了。

日子恢復平靜,荊永旭全副精神投入工作,原本敲定九月才進行的新企劃,他趕在前幾天就完成了,將產品的規劃和特色,及協力廠商的資料備份好,傳真給總公司。他趕着做完是有原因的,這幾年荊永旭一直暗暗進行自己的事業,劭康的工作只是他的跳板,關於他的事業,他對誰都沒有說。

他明白惟有離開劭康,他跟母親才能擺脫過去的陰影。今年九月,他將辭去劭康的工作,致力在曼谷發展他的新事業,後天他準備和曼谷的五家飯店經理談合約,這是他最忙的時候,他壓力大很疲憊,但,蘇笙打電話來。

他一下子又精神起來,他的疲憊消失,他的壓力“咻”地飛了。他腦海里被埋去了的臉容,瞬間又活起來。他彷彿又看見那張甜美的臉兒,掀着睫毛,對他眨着眼睛,衝著他笑。

他在Face放棄蘇笙,怎麼知道,一個多月後,她不記恨,主動打電話給他。這叫他好不容易平復的心緒,又開始造反哪。

荊永旭跟蘇笙聊了一個小時,天曉得他怎麼會有那麼多話說。剛開始蘇笙氣他開的小玩笑,後來他一道歉,她立刻原諒他。剛開始他們的對話很生疏,後來漸入佳境,欲罷不能。

他問蘇笙:“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

“荊錦威說的。”

“他去找你?”荊永旭又有那種不大舒服的感覺,但下一秒,蘇笙令他開懷。

“對啊,他來找我,我向他問你的電話。”

“這樣啊。”荊永旭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之前不快的感覺即刻煙消雲散。

“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短期內都在曼谷。”

“喔。”

“荊永旭,上次你為什麼吃飯吃到一半跑掉了?”她還是一樣直率。

荊永旭微微笑,他還是一樣狡猾,迴避不想答的。他反問:“為什麼想打電話給我?”

蘇笙遲疑了一會兒,像在找合適的答案。

她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哦。”

“你看看月亮。”

荊永旭過去拉開窗帘,天上一輪皎月,“我看見了,怎麼?”

“泰國的月亮和這邊的月亮一樣吧?”

“那當然。”

“嗯……”她吞吞吐吐,“所以……月暈啊。”

“嗯,是。”今晚是有月暈。

“我打電話提醒你,明天要刮大風。”

“所以呢?”

“所以,你是我朋友,我提醒你明天出門要帶外套。”她胡扯一通。

“這裏很熱的。”他戳破她的借口。

她尷尬了,繞了大半天,她還是不善遮掩自己的心情。蘇笙靜了會兒,跟他說:“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想聽你的聲音。”這樣迂迴太累了,她選擇講實話。

換他靜了好一會兒,他沉聲問:“為什麼?”

這次蘇笙沉默很久,永旭聽見她略急躁的呼吸聲。他感覺自己很狡猾,他不肯表露心意,卻在渴望聽見她的心意。他不主動追求她,卻在她打電話來時,高興地試探起她。

荊永旭猜到她的尷尬,他轉移話題:“我知道了,我明天出門會多帶一件外套。”

她忽然說:“我喜歡你。”

這一句立刻打敗了荊永旭,他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接說出口,他震住,心先一下絞緊,跟着豁然開朗。他覺得身上千千萬萬個毛孔剎那間全敞開來呼吸,他聽孔文敏說了好多次的“我愛你”,卻無動於衷。這次,他卻因為蘇笙簡單的一句“喜歡你”而震住了。

因為他沉默了太久,蘇笙大概誤會了,沒頭沒腦補了一句:“如果這讓你困擾,就當我沒說。”

她的聲音聽來好沮喪,叫他感到心疼和不舍。他用一種很溫柔的口氣說:“我給你另一個電話,以後要是想打給我,就打這個電話——”他念了一串號碼,跟着又說:“你打的時候,會有接線生,用英文跟你說話,你別管,你就說這句英語——”荊永旭教她念一句英語,“記住了嗎?”

蘇笙念一次給他聽:“……是這樣嗎?”

“是,很聰明,念得很正確。你念了這句英語,接線生就會幫你轉電話給我。”

“喔,這句英文是什麼意思?”

他沒解釋,只說:“現在,你練習一次,我掛電話了。”

“喂?”

荊永旭掛上電話。過一會兒,電話響了。他接起來,用英文跟接線生說了句話,那邊就響起蘇笙的聲音。

“喂?喂?荊永旭?”

荊永旭笑了,“會了嗎?”

“我會啊,但為什麼要這樣?”

他想了想,說:“這樣可以避免插撥。”

後來他們又聊了一些瑣事,互道晚安。

第二天,蘇笙追着弟弟問。

“好奇怪,荊永旭叫我以後打電話給他,要先跟接線生說英文。你幫我聽聽看,這句英文是什麼意思……”她念一次給蘇家偉聽。

“姐,這是對方付費的意思。”

“對方付費?”

“對啊,你打電話到一個撥接站,請接線生幫你轉電話,接線生會徵求對方同意,再把電話轉過去,那樣不管你講多久,都是對方付費。懂嗎?”

蘇笙懂了,她笑盈盈的。這句英文背後的意思是——荊永旭也挺喜歡她的。

蘇家偉也懂了,“姐,會這樣做代表什麼?”他搭着蘇笙的肩膀歡呼,“他喜歡你!他喜歡你打給他,他希望你用力打、用力講,他樂意付費。”這男人很有心嘛,知道國際電話昂貴,幫姐姐省錢哩!

荊錦威常往竹笙餐廳跑,一來是為了對孔文敏交代,二來也是因為他喜歡上蘇家輕鬆歡快的氣氛。

荊錦威教蘇家偉開車,幫他練習考駕照。

每天深夜,他會去找孔文敏,每次都帶五十朵香水百合。

孔文敏坐在沙發,急着知道事情的進展。

“進行得怎樣了?她愛上你了沒?”

“你聞聞看。”荊錦威將花捧到她面前,“你不是最喜歡香水百合?”

孔文敏揮開花束,臉一沉,“你是不是敷衍我?你到底有沒有追她?”

“有。”荊錦威將花放在桌上。

“然後呢?”

“我送花給她,剛剛就是從那裏回來的。”

“很好,你一定要讓蘇笙愛上你。還有,我們結婚,結婚後聯手把荊永旭趕出劭康。”

“好,我會幫你。”荊錦威在文敏身旁坐下,從曼谷回來后,她想着的就是報仇。每次見面,說的都是怎麼樣讓蘇笙傷心、讓荊永旭痛苦,可是在他眼裏,最苦的人是文敏。雖然她還是正常上下班,但是那張美麗的臉龐,變得憔悴陰鬱。

荊錦威一再地跟她保證:“只要能讓你快樂的,我都會為你做,重點是這能讓你快樂。”荊錦威看着她,問了一句:“你快樂嗎?”

“只要讓荊永旭痛苦,我就快樂了。”孔文敏恨道。

荊錦威啞口無言,他知道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他能做的就是附和她,陪着她。

荊錦威離開后,孔文敏望着百合花,她聞到花的香氣。這段日子,因為錦威幫她,他們常聚在一起。當她替公司辦活動搞宣傳時,他就會幫着張羅瑣事。當她工作累了,錦威便載她去做SPA,當她在美容護膚時,錦威就耐性地在外面靜靜等待。然後當她容光煥發、香噴噴地出來時,他的眼珠子發亮,他會由衷地嘆一句:“漂亮!”

荊錦威不混PUB了,他有空就來陪她。

她感覺得出,上次她鬧自殺真的嚇到他了。大概因為荊永旭讓她太傷心,自尊大損,荊錦威也就更賣勁呵護她,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像是想對她證明什麼。

確實,荊錦威讓她感到受寵。確實,有他的關愛,失戀的痛苦慢慢淡了。可是她仍逞強着,她不肯認輸,她忘不了蘇笙和荊永旭給她的難堪。

剛剛他問:“你快樂嗎?”

“我快樂嗎?”她迷惘了。

不,她不快樂,這復仇的遊戲越來越悶了。剛開始她是意氣用事,現在卻有些意興闌珊。

拿了一枝百合在鼻間嗅聞,她覺得心裏有什麼,一點一點融化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當荊錦威忙於消滅孔文敏的壞情緒時,蘇笙也正努力消滅跟荊永旭的距離。她常常打電話給荊永旭,可是一想到是對方付費的,她又會匆忙地講幾句就想收線。

“還早,再聊一會兒。”每次荊永旭都會這樣說,彷彿知道她在擔心什麼。

“可是……我不知道說什麼了,都是我在講。”他的話太少了,他很少談自己的事,而且最近蘇笙感覺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你每天都忙着工作嗎?”

“最近比較忙。”

“你應該好好地放鬆一下,你的聲音聽起來好累。”

“是啊。”有三家原本要合作的飯店,突然變卦,要更動合約內容,他忙着處理。

蘇笙說:“剛剛電視在播《我的野蠻女友》,超爆笑的。可惜你不在,看看喜劇可以放鬆心情。”

“我家有這部片子,錦威帶來的。”

“你看過嗎?”

“我對那種胡鬧的片子沒興趣。”

蘇笙理直氣壯地反駁:“你錯了,我看到哭咧。”

荊永旭笑了,“那是喜劇吧?怎麼會看到哭?”

“裏面有一段是女主角逼男主角穿女學生服去她的學校,送她玫瑰。”

“看吧,我就說是胡鬧。”

“男主角真的穿女學生服去了,他在禮堂看見女主角,女主角在台上彈鋼琴,然後我就哭了。”

“等等、等等——”永旭哈哈笑,“女主角彈琴?這有什麼好哭?”

“她彈了一首好好聽的曲子,男主角聽了很感動,拿着一枝玫瑰花,走到台上,送給女主角,我就哭了,那首歌真的很好聽。”

“我想像一下……”荊永旭沉思了會兒,說:“我想像一個穿女學生服的男主角,拿着玫瑰花,我一點都不覺得感動,我只覺得好笑。”

蘇笙鉚起來跟他爭論:“他為喜歡的女孩子,明明覺得很醜,還是為了讓她高興,穿女校服去獻花,真的很感動啊。你沒看見那個畫面,我到現在還很激動。”

聽得出來她很激動,他不跟她爭了,他說:“好、好,聽你這麼說,我也感動了。”

“是嗎?”她很懷疑,“如果是你喜歡的女孩要你這樣做,你肯嗎?”

“我不想回答。”

“為什麼?”

“這是假設性問題,等我有喜歡的人,發生這種事,我才知道會怎麼做。”這話一出口,他立刻感到不妥。他這麼說,在蘇笙聽起來,不就代表他沒喜歡的人嗎?但他是有的,他心裏喜歡蘇笙,他只是嘴上不說而已。

但來不及了,他的話已經傷到蘇笙。

她有氣無力地說:“我今天好累,我想去睡了。”她沒說晚安,沒等他響應,便輕輕地輕輕地掛上電話。

這電話一掛上,荊永旭便開始擔心了。

他傷到她的心了?她失望了嗎?確實,每次都是蘇笙主動打來,他享受着她的關懷,卻隱藏喜歡她的情緒,連講話都吝於透露他的情意。

她會不會以後都不打來了?

荊永旭回到書桌前,展讀合約內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走到客廳,找出荊錦威帶來的那片VCD,將VCD放入匣內,在沙發坐下,重溫蘇笙幾分鐘前看過的影片。

大風吹入屋內,掀動窗板,他過去關窗,忽然下起大雨了。

他回到座位,把音量調大,繼續觀賞影片。

他看到一個長相很矬的男孩,一臉衰樣地努力討好個很野蠻的女孩。被她打、被她罵、被她瞪,他都忍受。

荊永旭嗤之以鼻,覺得男主角很蠢。

可是當影片播到蘇笙說的那一幕,當那朵玫瑰在眾目睽睽下交到那個女孩手中,荊永旭的心擰起來了。

為什麼人可以不顧一切追求愛情?莫非這愛里藏有什麼驚人的歡愉?

他自問:“我為何瞻前顧後,不敢放膽愛?”

荊永旭把影片看完,原來女孩的前任男友去世了,所以她一直迴避愛情,可是後來,在男孩苦苦追求下,她決定釋放悲痛,接受男孩的感情。最後,他們笑得很開懷。

荊永旭關掉電視,回到堆滿文件的書桌前,他聽着雨聲,還隱約聽見影片里動人的鋼琴聲。他心緒紊亂,無心工作,他的左胸又在痛了,他的悲痛一直找不到出口。

蘇家偉發現姐姐連着幾日愁眉不展,唉聲嘆氣的。

打從她跟荊永旭電話熱線以來,她每天都精神奕奕,拉着他說他們聊了什麼。可是這幾天晚上,他發現姐姐不打給荊永旭了。

“你們進展得怎樣了?”

“唉,我覺得好累。”蘇笙嘆氣。

“累什麼啦?”蘇家偉趴在地上幫姐姐做賬。

“他不喜歡我,我看我跟他不可能。”

“他說的嗎?”

“他沒說不喜歡我,但是他也沒說喜歡我。”蘇笙感慨地說,“我覺得我厚臉皮,搞不好他還嫌我煩咧,沒結果啦。5ccc.net”一股勁地去討他歡喜,一直沒得到響應,好累。

“錦威不是也說了,他哥哥比較悶,你不要氣餒啊,你好不容易遇到個讓你會感動的男人。”

“我自己感動得要命,他的反應始終一樣,冷冷淡淡的。我想他是不喜歡我,他對我沒那種感情。”否則那晚他怎麼會說——“等我有喜歡的人,我才知道會怎麼做”……

等他有喜歡的人?那麼她還不是他喜歡的人。好沮喪哪,蘇笙好灰心。

“姐,你要放棄了喔?”

蘇笙又嘆氣了,這時電話響了。

蘇笙接起來,“喂?”

“……”

“喂?”

對方不出聲,蘇笙又餵了幾聲,然後她一震,傻住了,聽着電話,整個人呆住了,跟着,她就紅了眼睛。

蘇家偉跑過來,“誰?是誰啊?”

蘇笙噓他,她專註地聆聽電話。她聽見彼端傳來悠揚的琴聲,是影片中那首曲子。

蘇家偉湊耳偷聽,“誰在彈鋼琴?”

“是他,荊永旭……”蘇笙淚盈於睫。

“哇——”蘇家偉躺在地上,雙手合十,一副感動斃了的模樣,“太浪漫了。”

電話里,同樣的曲子重複了三次,然後荊永旭講話了。

他說:“我還是覺得穿女校服很蠢。”

蘇笙笑了。

他又說:“而且他們後來還假扮成中學生,穿制服去舞廳飆舞更是蠢。”

蘇笙笑得落淚。

他還說:“蘇笙,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就會做很多蠢事?”

蘇笙點頭,哽咽道:“嗯。”

他說:“這首曲子叫《卡農》,我明天早上有三個會要開,我竟撇下公事,特地為某個人彈琴。你看,我蠢不蠢?”

蘇笙泣不成聲。而這是感動的淚水,她心裏充滿着幸福。她又哭又笑,又感動又開心,她心情好激動,她沒頭沒腦地說:“如果是你在台上彈琴,我願意穿男校制服獻花給你。”

他怔了怔,哈哈大笑。

蘇笙也笑,笑得好大聲。而瞧着姐姐的蘇家偉也笑了,笑得很開懷。

這個夜晚,充滿笑聲和感動。

這個夜晚,荊永旭似有領悟,他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人飛蛾撲火,甘願受制於愛情。原來付出心力,去讓一個喜歡的人高興,感覺這麼好。過去他彈琴,是為了發泄心中壓抑的情緒。

今夜,第一次,他是為了愛去彈琴。他用一種溫柔的情思,操控無生命的琴鍵,是為著打動伊人的心。

翌日深夜,當荊錦威跟蘇家偉練車回來,蘇笙準備消夜給他們吃。然後她興緻勃勃地對蘇家偉說:“教我彈結他,教我彈那首《夏日的終曲》。我只要能彈出單音就行了,三天內我要學會。”

“三天?你以前都沒學過耶。”蘇家偉瞠目。

荊錦威也搖頭,“不可能,只彈單音的話,至少也要一個月才行吧?”

蘇家偉又說:“就是啊,你連琴譜都不會看咧。”

蘇笙立刻去抱來結他,坐在地板上,“喏,今天開始。”

“為什麼要三天內學會?”荊錦威好笑地看着她。

“越快越好啊。”

蘇家偉明白了,“你想彈給荊永旭聽喔。”

荊錦威愣住,旋即笑了,“你們在交往了嗎?”

“沒啦,只是偶爾講講電話。”蘇笙怪不好意思地說。

“豈止講電話?”蘇家偉手肘頂頂荊錦威,“昨天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你哥他真的很浪漫,他在電話里彈琴給我姐聽……”

“我哥?他真的這麼做?”荊錦威驚訝極了,不相信他哥會做這種事。

蘇笙臉紅,拿了抱枕扔蘇家偉,“快啊,快教我!”

荊錦威哈哈笑,走過來,取走結他,“我有辦法讓你三天內學會。”

“不可能啦,哪那麼容易。”蘇家偉搖着頭過來,“她連音符都不會看咧,她音感也不好,不信叫她唱歌給你聽。”

“喂,這樣損你老姐很開心嗎?”蘇笙抗議,“我只要肯學,沒什麼難得倒我的。”

荊錦威叫蘇家偉去拿卷標貼紙,然後他在卷標上填了數字,貼在結他弦下各個位置。

荊錦威懂得投機取巧,他指着弦下各處,“你只要記住旋律,按順序彈這幾個位置。”

“聰明喔!”蘇家偉拿了紙筆,寫了標示1234等數字的簡易琴譜。

“這樣就行了嗎?”蘇笙看着琴譜,立刻學着彈。荊錦威和蘇家偉在旁熱切地指導她怎麼按弦。

蘇笙笨拙地按琴弦,她抱怨:“這個弦太硬了吧?”

“所以剛學結他的新手都會痛得長繭啊。”蘇家偉看姐姐彈得吃力,不忍道:“算了啦,你又沒有音樂方面的天分。”

蘇笙彈得五音不全,荊錦威呵呵笑。他坦率道:“我看算了,這對你確實太難了。”

“我一定學得起來,你們等着瞧。”

“我賭你三天內不可能彈會這首曲子。”荊錦威搖着頭。

蘇笙握着結他清清喉嚨,她瞄着蘇家偉,“你也覺得我不可能嗎?”

蘇家偉看見姐姐眼裏閃動的火光,他看見姐姐的鬥志了。他搭着荊錦威說:“不如我們兩個來賭吧?賭一千塊,我賭她辦得到。”

“沒問題。”這兩個人杠上了。

“一千?拜託!”蘇笙怪叫,“要賭就賭個三千啦,豪爽點嘛。”

“那乾脆五千怎麼樣?”荊錦威就是覺得不可能。

“就五千!”蘇笙跟弟弟擊掌,姐弟倆覷着荊錦威。

蘇家偉說:“你輸定了。”他不了解蘇笙的毅力有多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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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天,蘇笙一逮着空檔就窩在廚房角落彈結他。

廚師、員工們,不時聽見一陣陣哩哩啦啦的結他聲,他們都覺得好笑,個性大咧咧的老闆,竟然開始彈結他了。

晚上,餐廳打烊后,那可怕的結他聲就移到家裏,虐待蘇家偉的耳朵。

“五千,我可是賭了五千啊——”蘇家偉對着五音不全的“結他聲”嚷,情況不理想喔。

正窩在地板彈結他的蘇笙,忽罷手,搖頭嘆氣,“我果然是音痴。”

“喂,放棄啦?”

蘇笙翻手,看着紅腫的指頭,“我覺得應該賭一萬,我跟你保證,他輸定了。”

蘇家偉欣慰,“我就知道你最有毅力了。”

蘇笙找來透氣膠帶纏在指尖,忍痛練習。

這三天蘇笙連睡覺都聽見結他聲,蘇家偉也是,他產生幻聽了,在姐姐瘋狂練習的這段時間,他真是無時無刻地在忍耐着噪音的虐待。尤其每每在房間溫書時,一聽見那簡單的音符被姐姐彈錯,一再走音,他就為鍾愛的曲子哀悼,忍不住嘰嘰咕咕罵笨。

輕快的《夏日的終曲》,變成夏日的咒語,變得荒腔走板,它強暴蘇家偉的耳朵,也強暴餐廳員工們的耳朵。但漸漸地,那陣結他聲不再硬邦邦了,它變得柔軟,旋律流暢。

三天後——

蘇笙彈給荊錦威聽。

荊錦威聽完,大大吃驚,“你真的學起來了?”

“嘿,交出來吧?”蘇家偉得意洋洋,伸手要賭金。

荊錦威抓住蘇笙的手,看了又看,“彈到纏繃帶,我服了你。”

“哦——我說沒問題嘛。”蘇笙拿着結他往房裏走,“你們聊啊。”

荊錦威頂頂蘇家偉,“她抱着結他去幹嗎?”

“那還用說,彈給你哥聽了。”

“喂,他們到底交往了沒有?我哥有沒有跟她告白?”

蘇家偉聳聳肩膀,“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哥可不可能回來定居啊?住那麼遠,怎麼約會?”

“那也沒辦法啊,他就是喜歡曼谷,不過九月他會回來,新產品要發表了。”

荊錦威拿來汽車駕照的筆試考題,“你念得怎麼樣?”

“沒問題啦,我比較擔心路考。”別人都花錢去駕訓班上課,可是蘇家偉為了省錢,都靠荊錦威幫忙。蘇笙說只要他考上了就會買車給他,因為這個月房貸就付清了,以後他們的生活會輕鬆很多。

“那我來考你。”荊錦威翻着本子。

蘇家偉盯着荊錦威,“喂,那個孔文敏現在怎麼樣了?她還在恨我姐姐嗎?”

荊錦威笑了笑,“一開始很糟,現在心情比較好了。不過,還是一直逼我來找你姐姐,我只好一直敷衍她。”

“你打算敷衍到什麼時候?總不可能騙她一輩子吧?”

“唉,暫時也只能這樣。”

“你不是很愛她嗎?她一點都不動心?一點都不?”

荊錦威苦笑,是的,孔文敏還是冷冰冰、高傲、難以親近的。他不敢問她,什麼時候她心裏的荊永旭才會死去,換成他。

曼谷,荊永旭住處,電話響了。

荊永旭從浴室出來,他剛洗完澡,正拿着毛巾抹着下巴,他坐在沙發接起電話。

那清亮的聲音,洋溢着興奮和熱情。

她說:“你聽好——”那邊,響着結他聲。蘇笙略顯笨拙地演奏着,沒和弦的陪襯,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彈着,聽起來有一種吃力的不自然的感覺,卻充滿了誠意。

荊永旭聽着電話,笑着,他彷彿已經看見蘇笙認真彈奏結他的表情,那執着的傻勁。

她彈完了,問:“怎樣?好聽嗎?”

“什麼曲子?”

“我弟最喜歡的歌,夏日的終曲。一個日本歌星,森山直太朗唱的。”她熱切地說,“我可是花了三天就學會了,不過我不會和弦,只會彈單音,所以——”

他搶白道:“我可以幫你伴奏。”

她吃驚道:“你光這樣聽就可以伴奏?你又沒有琴譜。”

荊永旭握着電話,走到鋼琴前,坐下,打開琴蓋,低聲說:“你把電話夾在耳朵旁,彈一次,我可以幫你伴奏。”

“這樣行喔?”

“我數節拍,你跟着我的拍子。五、四、三、二——”他彈琴,蘇笙笨拙地彈結他,那每一個音符,襯上一節華麗的背景,在他的幫忙下,蘇笙練了三天的旋律,瞬間活了起來,變得如斯悅耳動人。

他們專註地一遍遍合奏這首歌,這樂音將相隔遙遠的兩個地方,串連在一條電話線里。在這旋律里,這兩個孤單的靈魂靠近了,合奏着生命的樂章。這兩個蒼白的生命共振着,他們分享,他們互相感應着對方的心思。

不久前,他們關係生疏,可漸漸地,那一通通長途電話,那一次次深夜的關懷,叫他們方開始時那緊張凌亂的腳步、慌亂的對應,漸漸練習出一股默契。

荊永旭讚美她:“三天就能學會結他,了不起。”

“我弟教我啊。”

“常聽你提起弟弟,你們感情很好。”

“當然,我們相依為命啊。”

荊永旭記得那次比賽,蘇笙身旁的大男孩。他斯文,戴着大眼鏡,洋溢着書卷氣。

蘇笙問:“要到九月你才會回來嗎?”

“是啊。”他期待着見面的日子。

“我寄了個東西給你,這兩天會收到。”

“哦?是什麼?”

她嘿嘿笑,“秘密。”

“這麼神秘啊。”

“其實也沒什麼啦,不過你可以猜猜看。”

“嗯。”他猜,“書?”

“不,我不喜歡看書,怎麼可能還送你書咧。”

“外套?”他笑了。

“不是不是,那邊熱,我幹嗎寄外套?”

“我猜不出來。”

“你很期待對不對?”她笑嘻嘻地問。

荊永旭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他抬頭,露台外,夜空滿是星。他心裏開始有牽絆,他開始懂得期待。

從蘇笙打電話給他開始,他每天都懷着期待。猜她今天會不會打來,猜着她今天打來,當電話響時,他會感到有點慌。

他以前從沒這麼注意電話聲,過去睡時總是拔去電話線,並且習慣用錄音機過濾電話。

但現在只要他在家,便會關掉錄音機。只要接起的電話不是她,他即刻很沒勁。如果是她,他會精神一振。

可是荊永旭即使高興,聲音仍是平平淡淡、冷冷靜靜的。

他說:“我很久沒收到禮物了。”

她的聲音快速,音調高亢,很有活力,“要是看見禮物,你喜歡,那就告訴我,你送的酒是什麼牌子。”

“你還沒猜出來?”

“不止我,廚師啦、客人啦、酒商業務啊,沒人喝過那種酒。”

“這樣啊……”他說,“我回去時,要不要幫你帶什麼?”

她想了想,說:“那我不客氣啦,我要酒,你送我的那瓶喝光啦。”

“那麼,這次帶不一樣的讓你猜。”

“還有不一樣的啊……”她笑嘻嘻地說,“你是酒鬼嗎?”

荊錦威每天都送孔文敏百合花,她看不到百合枯萎,因為每晚荊錦威來時,他會將每個花瓶里的花換掉,換上新鮮的百合花。

那些花啊,一大束一大束地捧來。餐桌上放的一束,客廳茶几上也擺了一束,房間床頭柜上也放了一束,甚至是浴室也有一束。孔文敏每天醒來,聞到的是花香;眼睛一睜開,走進浴室,看見的也是花兒;她坐在餐桌前,陪她的是一大束百合花;她看電視,電視柜上也靜靜地擺了一束。

荊錦威用心良苦,孔文敏卻依然無動於衷。

每次荊錦威都希望孔文敏留他過夜,希望她響應自己的愛。可是她總是在時間一過十二點時就趕他回家。

荊錦威用花香養着伊人,伊人卻冷如冰。

荊錦威有時害怕對上她的眼睛,害怕和她談話,她不會關心他的生活、他的心情,她常追問的是他追到蘇笙了沒有,她總是責備他,嫌棄他沒用。

今晚當荊錦威又再捧着一大束花上門時,他看見客廳多了一架鋼琴。她坐在鋼琴前,專註地敲着琴鍵。

“你想學琴?”荊錦威放下花束。

“嗯。”她走去放了一張CD,音箱放出熟悉的曲子。

荊錦威臉一沉,認出曲子。是SpanishCaravan,喬治溫斯頓演奏的SpanishCaravan,荊永旭常常播放這首曲子。

荊錦威一下子僵住了身子,臉色變了。他關掉音響,“你不是恨他?還放這個?”

“我今天好想他……”孔文敏落寞地一下下敲着鋼琴,“我以為我恨他,可是今天我在公司,聽陳董說荊永旭跟他辭職,只做到九月。”

孔文敏悲傷地望着琴鍵,忽地笑了,難堪道:“我叫你去追求蘇笙,要讓他痛苦。我決定要跟你結婚,然後要把荊永旭趕出劭康……”她笑得掉淚,“沒想到……沒想到他根本不稀罕留在劭康,我什麼都還沒做,他就要走了。”

荊錦威聽着,看她失魂落魄,因為荊永旭而難過。他心裏有把火一直燒,一直燒起來。他付出這麼多,對她百依百順,全是為了要讓她走出情傷,全是因為她說她恨荊永旭。

多可笑啊,他以為她恨荊永旭,所以他用愛來消弭她的恨。但其實她根本不恨荊永旭,其實她始終還愛着他。

即使荊永旭說了那麼多殘酷的話,即使荊永旭教她吃了那麼多苦頭,她還是愛。

而自己呢?自己拋棄自尊地討好,換來什麼呢?

荊錦威也笑了,冷冷地笑了。他感覺自己的心撕裂了,他感到自己是那麼微不足道、那麼可笑,像個小丑,像個為了討好觀眾醜態盡出阿諛奉承的小丑!

“你為什麼要這麼糟蹋自己!”荊錦威拿花瓶砸向鋼琴。

“你幹什麼?”孔文敏跳起來,怒瞪他,“荊錦威,你瘋啦!”

“我告訴你,我沒追蘇笙,我騙你的。”

孔文敏震住,“你說你去找她,你——”

“我是有去找她,我是有去,但是我沒追她,我都跟她弟蘇家偉在一起。我告訴他們,我愛的是你。”

“你為什麼要騙我?你敷衍我?你在我面前演戲?你在幹什麼?你耍我?”孔文敏盯着他,“你在看我的笑話,是不是?”

“對!我今天看見最大的笑話。有個人罵你囂張跋扈、自私可惡,你還對他念念不忘,這是最大的笑話!你不覺得自己可悲,還妄想着叫一個愛你的男人去誘惑情敵,這麼荒唐的事、這麼幼稚的計劃,全是笑話,大笑話!”

“你講夠了?講夠了就滾!”孔文敏指着門。

荊錦威扣住她的手,將她揪到面前,“不過,最大的笑話——”他按着自己的胸口,“是這個被你利用的男人,他以為他可以感動你!還每天送花,每天讓你差遣,管接管送,噓寒問暖!我在你眼中是條狗吧?不,比狗還不如,是狗的話,主人會摸它抱它,我呢?”

孔文敏光火地說:“你惱羞成怒,你不甘心了?你真夠可笑的,我早說過我不可能愛你,是你要一直送花,我沒被你感動,你就受不了了?”

荊錦威吼她:“問問你自己!問問你自己!”他冷哼道,“你現在倒來嘲笑我了,我不過是重複你做的事,你還不是討好荊永旭?還不是因為他不感動就氣他恨他?你有資格說我?你有嗎?”他發狂地吼,“我發現我們兩個夠悲慘了,我笨你蠢,我們都混蛋!”

荊錦威推開她,害她跌在地上。他氣呼呼地走了,孔文敏跌坐在地,聽見遠去的腳步聲。

終於,她把愛她的男人氣走了。她冷着臉,告訴自己她不在乎,但百合的香氣啊,瀰漫著這個地方,她心裏已經有了花香。

“證件都收好了嗎?明天去考試不要緊張啊。”蘇笙叮嚀弟弟,明天荊錦威要帶他去考汽車駕照。

“筆試沒問題了,可是倒車還是倒不好。”蘇家偉很緊張。

“你要平常心啦。”

門鈴響起,蘇笙開門,是荊錦威。

蘇家偉眼睛一亮,衝上去,“要帶我去練車?”

不,他只是心情差,想來這裏平靜自己。可是,一見到蘇家偉,才想起明天約好要考駕照,“走吧。”他帶蘇家偉去練車。

在車上,荊錦威心不在焉,回想着先前的爭執。他把話說白了,他跟孔文敏也等於是完蛋了。

車子一路往林口開去,馳上山路。

蘇家偉專註地研究着荊錦威熟練的駕車技術,“真討厭,現在都是開自動檔的,偏偏要考手動檔!”

車子在黑暗的山路疾駛,荊錦威神色黯然,六神無主。他想——打電話給文敏吧?跟她道歉吧?

隨即又想——不,不要再理她了,荊錦威,你還有沒有骨氣啊?

他馬上又推翻自己——你怎麼忍心罵她?萬一她又做傻事呢?

荊錦威反覆思量,覺得自己快瘋了。

他沒注意到前方的大彎道,沒留神對面車道來車的閃光,當一輛卡車忽然出現,當蘇家偉爆出尖嚷,他才回神,猛踩煞車,已來不及。

剎那間強光迎面而來,刺耳的喇叭聲跟煞車聲齊響,然後是巨大的聲響,強力的衝撞,接着天翻地覆,撞昏他們。

光一瞬間暗下了,山路默默,一片黑暗,只剩幾縷白煙從兩輛變形的車體冒出來,在山嵐間,白煙往空中飄升着。

一個小時后,新聞以跑馬燈的方式打着——劭康企業,荊劭愛子荊錦威在凌晨一時三十分於菁山路發生車禍……

孔文敏接到通知,嚇得六神無主,腦袋一片空白。

她趕到醫院,突破媒體的包圍,在手術室外和荊錦威的家人討論病情。荊錦威保住一命,但須截去右腳。

傭人攙扶着荊夫人,她眼神渙散,喃喃地嚷着荊錦威。荊家的親戚悲戚地說著——

“至少保住性命了。”

“他到菁山路幹嗎?”

“同車的蘇家偉是誰?”

“唉,可憐,年紀輕輕就死了。”

孔文敏震住,蘇家偉?這名字好熟悉。

孔文敏向護士詢問,得知死者蘇家偉是蘇笙的弟弟哪!

孔文敏乘電梯到地下三樓的太平間。在太平間外的臨時佛堂,她看見蘇笙。這裏沒有鬧嚷的媒體,沒有哭泣的親戚,只有蘇笙。

孔文敏不敢上前,站在樓梯旁,看着蘇笙靜靜站在佛堂前。蘇笙頭髮紊亂,穿着單薄的睡衣,她靜靜站着,面色慘白,眼神空洞地望着佛堂。

孔文敏感到一陣寒意,她覺得喘不過氣,她轉身離開,卻甩不掉蘇笙那張灰敗的臉。

是她害的,全是她害的!錦威一定是因為跟她爭執心情大壞,才開車不專心,才會出事!蘇家偉也因為這樣賠上性命!她害了錦威失去一條腿,她害了一個年輕人的生命,老天!孔文敏顫抖地拿出手機,打給荊永旭。

荊永旭在夢中驚醒,接電話,孔文敏哭嚷:“錦威出車禍……”

“現在怎樣?”

“他沒事,可是失去一條腿。”

這已夠令他震驚,但接下來的話,更叫他心驚。

孔文敏說:“他載着蘇笙的弟弟,他……他死了……他死了……”

翌日一早,荊永旭趕去處理公事,聯繫曼谷的工作夥伴,辦完事,立刻返家,收拾行李,準備回去。

出門時,快遞送來蘇笙寄的禮物,他簽收了。趕到機場,辦完登機手續,在登機門外,他打開禮物——

是月餅。

蘇笙在卡片上寫着——

八月十五,你趕得及回來嗎?一個人過中秋節好可憐的,我跟廚師做了兩個月餅。你冷凍起來,到時候賞月就可以吃了。

看着盒裏兩個大大圓圓的月餅,荊永旭一陣心酸。

蘇笙做月餅時,一定是挂念着他在曼谷,一個人過中秋節會有多孤單、多寂寞,她怎麼知道幾天後,最孤單寂寞的人是她自己。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荊永旭撇下即將上軌道的事業,趕回去見她。可是等見到她時,他要說什麼?他卻沒有主意。

有個人,她的身心都在地獄裏煎熬。自責、內疚、悔恨、慚愧……種種情緒,絞着她,燙着她。

孔文敏守在病床邊,荊夫人被親戚們勸回去了,她年事已高,眾人怕她哀傷過度會受不住,一到晚上就逼她回去休息。

荊錦威在病床昏睡兩天了,孔文敏寸步不離地照顧他。她看着錦威,他看起來好慘,他的臉腫了,佈滿黑青。他身上處處有傷,貼着大大小小的紗布,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腿膝下處沒了,那兒空蕩蕩的,膝蓋處包着一團繃帶。

孔文敏徹夜未眠地守護着他,她一向最愛乾淨,最不能忍受邋遢,她總是要將自己打扮得無懈可擊,才肯見人。這會兒她忘了梳頭,忘了化妝,身上還穿着兩天前錦威出事時她在家穿着的無袖雪紡洋裝,醫院空調很冷,但她沒感覺。她的眼睛佈滿血絲,因為哭泣,她的眼睛酸痛。

她慌亂地想着,錦威醒來,她要怎麼跟他說呢?他少了一條腿,他會怎樣?他會崩潰吧?錦威,錦威……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她渴望時間倒退,那麼她不會跟他爭執,那麼,她會對他溫柔一些,那麼……當他憤怒地摔門離去時,她會去追。

當她接到錦威出事的電話時,那刻她的心臟凍住了。她知道錦威是重要的,她為什麼這麼蠢?蠢得忽視這個值得深愛的男人?蠢得害了他?也害了無辜的蘇家偉?還……還害了蘇笙。

孔文敏心悸地想着先前荊家人的話,還有護士的話,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地討論死亡的蘇家偉,他們說起蘇笙——

“真可憐,連哭都不哭呢!”

“大概嚇壞了。”

“怎麼只有她來處理?她的家人呢?”

“好像她就是蘇家偉惟一的親人。”

“真可憐……”

孔文敏握緊雙手,淚如雨下。她咒過蘇笙,憎恨過蘇笙,但此刻蘇笙發生不幸,她只感到恐懼,她成了劊子手。

荊錦威醒了,他的視線一片模糊,慢慢地,他看清楚了,坐在床邊,那垂着頭,眼色茫然的,正是他心愛的女子。

“文敏……”

孔文敏一震,抬起臉,淚眼迷濛,怔怔望着他。

他記起來了,“我……出車禍……”低頭,看見沒了的右腿,他一時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我的腿?”

隨即他又茫然地問:“家偉……蘇家偉……”轉頭看文敏,“我做夢是不是?”他的意識還不是很清楚,腦袋昏沉,記憶片片段段地。他覺得自己好像從個很黑的夢裏醒來,這夢裏發生了什麼,他沒印象。

可是他記得墜入黑暗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迎面而來的卡車、巨大的光束、家偉呼喊……家偉呢?

孔文敏倒抽口氣,驀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邊迭聲喊:“我錯了、我錯了……”她痛哭,“我以為你會死,我怕你會死,我不能沒有你,我太壞了,錦威,你原諒我,錦威……”

荊錦威望着撲在懷裏的人兒,她的眼淚弄濕他,他被轟得腦袋一片空白,他又張望慘白的房間,望着門口。然後,他望着右腿,又問一次:“我的腿怎麼了?”

孔文敏哭得更大聲。

“我的腿……文敏,我的腿……”他面色發青,顫抖起來。

孔文敏捧住他的臉,顫聲道:“你聽好了,是,你的腿沒了。”她溫柔地摸住他的臉,“沒關係,你有我,我會永遠陪着你,你不要怕,我陪你。”

荊錦威別開臉去,不看她,“蘇家偉呢?他怎麼樣了?”

孔文敏緘默了,他又轉過臉來,盯着她,“為什麼不說?”

孔文敏只是哭。

“他死了?”荊錦威覺得快不能呼吸了。

她不說話,默認了。

荊錦威爆出一聲怒吼,瘋狂地捶着床,“我害死他!我害死他!”他又打自己,“我死了算了!”

“錦威,錦威!”孔文敏企圖抓住他的手,她按下緊急鈕。她試着讓錦威鎮定,但他瘋狂地咆叫着、打着自己,孔文敏痛心,忙着拉他,安慰他。

護士進來了,她們為他打針,讓他鎮定。

當她們協力將荊錦威制伏了,孔文敏白着臉,喘着氣,看着悲慘的荊錦威。

蘇笙恨不得昏死過去,偏偏她很清醒。她跟葬儀社討論後事,她忙着簽署各式文件,她忙得暈頭轉向,她要作出各種決定,她要挑選棺木、挑選儀式、挑選弟弟最後要穿的衣服、挑選陪葬的物品、挑選出殯的日子。

她很麻木,看起來很鎮定。她精疲力竭,機械性地做這些事,機械性地回答問題。

第二天晚上,她回家。

在店前,有個人等着。路燈映着他高大的身子,他穿着黑西裝,他靜靜地站在拉下鐵門的餐廳外。

“荊永旭?”蘇笙走上前。

荊永旭轉過身,望着她,他幾乎立刻被擊倒!

她看起來好慘,她竟然穿着棉睡衣,頭髮糾結着,面色蒼白着,她是不是都沒吃?她好瘦好小,身上的睡衣鬆鬆的,掛在她身上。

“你怎麼來了?”蘇笙開門。

他跟她上樓,她打開二樓的鐵門,讓他進來。

“你不是九月才回來嗎?”她開燈,進廚房泡茶給他。

荊永旭坐在沙發,心中冰冷。如果她哭,他會立刻安慰她;如果她歇斯底里,他會立刻張臂緊抱她,但她竟然這麼平靜、這麼鎮定、這麼平常心?這令荊永旭害怕。

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麻木,這是太悲痛時會出現的情緒。她此刻是在假裝,假裝悲痛不在,假裝鎮定,把痛苦跟身軀分開,這就像顆未爆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觸發,然後便不可收拾……現在,她還在壓抑情緒。

蘇笙端茶過來,放在矮桌上,然後在他對面的地板坐下,望着陽台。

他看着她,看着那雙大大的眼睛,那麼空洞,失去光彩。他傷心地望着她,如果她哭就好了,痛苦是不可能因為壓抑就消滅的,它只會因為壓抑,到最後讓人變成神經病,讓人瘋狂。

她叫叫也行,罵罵老天爺都好,但她太鎮定了。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輕輕問:“晚上吃了沒?”

她搖頭。

“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

她又搖頭。

“還是……要不要去睡一下?”

她轉頭,看着荊永旭,她的眼色渙散,她說:“你回去好不好?”

“蘇笙……”

“你走好不好?”

他怎麼可能走得開?他擔心得要命,“要不要我幫你做什麼?”

蘇笙躺下,面對陽台,蜷着身體,不說話了。

荊永旭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將她拉進懷裏,她沒有反抗,但她的身體微微地顫着,像在忍耐着極大的痛苦。

他撫着她的發,“很難過的話,就哭一哭,哭了以後會比較舒服。”他耐心哄她。

蘇笙說:“他連蚊子都不忍心打,看見死掉的貓狗,還念大悲咒超渡他們。這麼善良,怎麼會這麼慘?不公平,這沒道理……這太可惡、太過分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將蘇笙摟緊,下巴抵在她頭頂。

“我討厭這個世界。”

“蘇笙……”

“我好恨。”她顫抖,咬牙說:“做人太累了……”相遇,相處,有了感情。付出關懷付出情感,付出再付出,可是感情再深,都無能抵擋命運一次的重擊。

那個人死了,沒有預兆,沒給時間準備,忽然就走了,忽然再也沒能看見了,也不能在臨別前多說些話,交代一下,忽然就消失。太殘酷,硬是逼人接受,連拒絕都不行。像刀剜走心的一部分,可是卻留着這部分的記憶,太過分,太過分了。

蘇笙恨恨地說:“你走開,你不要管我。”

她推開荊永旭,猛地站起,身子晃了晃,荊永旭直覺地伸出手,她腿一軟,昏厥過去。

待蘇笙醒來時,她看見有個人站在床邊,正溫柔地望着她。蘇笙的視線從朦朧變得清楚,霎時她激動地喊——

“家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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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的星星不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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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家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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