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隨風吹

2。隨風吹

帽子掛在屋檐吹風。

位於二樓的露天陽台,右邊是開放式廚房,中央擺着原木長桌,搭配十隻木椅。桌上,藤製的盆子裏,各樣水果窩在一起,有紫葡萄、紅毛丹、綠芭樂、黃芭蕉、淺粉紅蓮霧,看來賞心悅目。天頂,吊扇旋轉,呼呼地吹去暑氣。不同於外頭水上市場的喧鬧,這裏散發著慵懶安逸的氣息。

蘇笙坐着,身上圍着白色大浴巾,正打量着救她的男人。他在料理區烹煮咖啡,空中瀰漫著濃烈的咖啡香。

方才溺水時她差點嚇破膽,可這會兒已忘了先前的恐怖經歷,心情愉快,滿面笑容地瀏覽他的處所,欣賞他烹煮咖啡時熟練精準的動作。

她奇怪地想——為什麼光是坐在這裏,看着這個陌生男子,她的心情竟會這麼好?而且,這好心情里還夾雜一點緊張和興奮。她不自覺地重複抓梳頭髮的動作,一會兒撥劉海,一會兒髮腳塞耳後,一下調整胸前浴巾高度,一下改變坐姿,覺得手足無措,又有點呼吸紊亂和不明所以的慌。胸腔里,心臟怦怦跳,皮膚髮燙,喉嚨很乾,疑惑這男人的每個動作怎麼都能令她讚歎。他的存在霸佔住她整個視線。

該死,蘇笙抹額,她流汗了。

荊永旭端兩杯咖啡過來,在她對面位置坐下。他好笑道:“為了一頂帽子,弄到這麼狼狽,值得嗎?”

“當然值得。”

“帽子很貴?”

“不是名牌,但卻是我弟送的。”

“原來如此,我叫荊永旭。”他自我介紹。

“怎麼會住在曼谷?”

“這裏充滿生命力。”他用野性又充滿磁性的嗓音說,“清晨天色未明,外頭小販聚集,鬧哄哄地準備着。當太陽升起,熱氣蒸着花卉蔬果,香氣瀰漫,醒來,叫人覺得身心舒暢。”

他的言語動人,蘇笙聽得嚮往,她伸出手,“你好,我叫蘇笙,謝謝你救我。”說完,露出個大大笑容。

這張小臉,瞬間亮在荊永旭的眼底。像停電夜裏搜出的手電筒,“啪”地閃光,他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微笑,握住她的手。這溫暖小手,似藏有豐富情感,堅定又熱情。

同時,被握住的蘇笙心裏泛起奇妙的感受。他的手心粗糙,有厚繭,可是異常溫暖。大手輕輕握住她,傳遞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你喜歡吃水餃嗎?”他眼裏閃着幽默的光。

“嗄?”水餃?蘇笙驚訝,“為什麼問?”

“來度假的吧?不嫌棄的話,留下吃晚餐?我請你。”他撫着下巴,思索道:“吃泰式辣餃怎麼樣?”

“不要。”她大動作地搖頭揮手。

“泰式辣餃是我的拿手菜。”荊永旭故意逗她。

“謝謝。我不愛吃水餃,尤其泰式辣餃。”

“泰式辣餃不好嗎?”她那堅決的口氣,令他覺得好笑。

蘇笙向來胸無宿物,立刻把原因挑明了:“我之前參加吃餃子大賽,吃泰式辣餃吃到吊點滴,醫院躺兩天。我現在一看到餃子就想吐,最好連聽都不要聽到。”她噁心地吐舌,又掐掐喉嚨,好像泰式辣餃是拔頭的暗器“血滴子”。

“這麼慘啊?”她的表情真多,活靈活現。他忍住笑,套她的話:“這麼說,那個餃子很難吃?”

“餡不錯,酸酸辣辣很爽口。皮差了,不夠Q。我吃的那家是做冷凍食品的,劭康食品,你聽過嗎?很有名,大賣場都有賣。”

“好像聽過。比賽結果怎樣?”

“我贏啊!”她毫不矜持,得意洋洋,“我吃最多,拿冠軍。”

“這麼瘦,怎麼有辦法吃那麼多?”

“為了十萬塊啊,不過……劭康這間公司沒信用。”蘇笙眉一皺,啜口咖啡。不知道坐在對面的正是劭康總裁之子,老實批評:“當時,主持人問我好不好吃,我說餃子皮不Q,他們不高興,派公關經理取消了獎金。”

“難怪你生氣。”

“對呀,我的確說了不該說的話。但是當時我沒想那麼多,我說實話。講實話沒錯吧?是不是啊?”

“是。”他好笑地點點頭。

她握緊杯子,憤憤地說:“可是真正讓我火大的是他們派來的經理,好襥哪,開了兩萬支票打發我,支票用丟的,只差沒砸在我臉上,太瞧不起人了,我一氣之下打電話去《××周刊》控訴他們!”想起這事,她就氣,長那麼大沒受過這種侮辱。

荊永旭瞅着她,暗暗覺得好笑。看她氣得面紅耳赤,方才她還笑嘻嘻哪,這會兒氣了,講話急又快,眼色認真,表情十足,身上裹條大浴巾,頂着亂蓬蓬的發,這身裝扮,令氣結的她看起來像個要糖吃的小孩,滑稽荒謬,卻很可愛。

“後來呢?”

“後來啊……”她又笑了,仰起下巴,眯起眼,心滿意足地說:“那還用說?乖乖付我錢啦!”

荊永旭不自覺地跟着牽動嘴角,流露笑意。很久沒遇到這麼直率的人,說風就風,說雨就雨,情緒通通攤在臉上,怕時發抖,高興立刻笑,生氣馬上握拳嚷。問什麼,她回什麼,毫無防備,坦白透明。

荊永旭不同,他含蓄曲折,情緒百轉千回,深藏不露。如果說蘇笙像一部彩色繽紛的卡通片,那麼他就是部古老黑白的默片。蘇笙活潑明朗,一下抓住他視線,他看得目不轉睛,覺得有趣。

他說:“要是一般人,拿兩萬就算了。”

“可是他們言而無信,還派經理羞辱人,換作是你,你會認了?”

“如果是我……”

“你怎麼做?”

“我沒辦法回答。”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不會去參加吃餃子比賽。”

蘇笙驀地臉紅,有點尷尬。慘了,好像不該跟男人吹噓她多會吃喔?她耳朵彷彿響起弟弟的話——

講話前先想一想,“不二”小姐,男人都被你嚇跑啦——

蘇笙臉一沉,唉,失言。

看她臉紅,他笑道:“別誤會,我不是笑你”

她想了想,說:“反正不管怎樣,還是感謝劭康啦,以後還是會吃它的產品。”

“哦?不是很氣嗎?”

“我是爭取該得的權益,不過畢竟是他們給的獎金,我才能出國玩。”她感慨,“很多人吃虧就算了,怕事怕麻煩,可是明明有理,站得住腳,幹嗎畏畏縮縮?只要對的、有道理,就該捍衛自己的權利,對不對?”

“也許吧。”他補上一句,“不過有時爭取權利,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還是要看情況。”

“你說得也有道理。”蘇笙沉默,頭越垂越低。他也不吭聲,氣氛有點詭異。她後悔,想咬掉自己的舌頭,講得那麼慷慨激昂幹嗎咧?現在,這男人八成把她當成貪吃貪錢又愛計較的女人。

唉,悶咧。蘇笙躊躇,該不該識趣地起身告辭,可是衣服還沒幹……她羞窘地胡思亂想,他則愉快地欣賞她局促的模樣。

半晌,他問:“不吃水餃,吃牛排怎麼樣?”她猛地抬頭,對上兩潭深不見底的黑眸。他懶洋洋地笑,“怎樣?決定了?”

“好哇!”她眼睛一亮,燦然地笑了。

蘇笙的笑容太炫目,他看着,像一下失足栽入深淵,腳踏不到地,心卻浮在胸口,太不像自己。

荊永旭將牛排用香料腌妥,離晚餐還有點時間,他決定帶蘇笙瀏覽附近風景。

“想不想拍照?”

“我有相機。”蘇笙掏出包包內的傻瓜相機。

“那種拍出來的效果不好。”

走進客廳,荊永旭回房,出來的時候拿着專業用的相機,和乾淨衣褲給她。指着右邊走道:“直走右轉就是廁所。”

蘇笙去廁所,拉開門,裏面有個男人穿四角內褲在刷牙。

男人看見蘇笙,笑了,“哈,你是?”

“對不起!”蘇笙甩上門。門“刷”地又拉開,男人走出來,蘇笙立刻後退。

“你是誰?”男人留着長發,相貌俊美,大咧咧地問蘇笙。

“我是蘇笙。”蘇笙眼睛不知放哪,很尷尬。奇怪,穿內褲的是他,她卻尷尬得要命。

“她是我朋友。”荊永旭過來介紹,“這是我弟,荊錦威。”

荊錦威怪叫:“你有朋友?奇迹喔!”他握住蘇笙的手,用力搖幾下,“你好,歡迎歡迎!在哪工作?來玩的?幾歲?住哪間飯店?哇,你的衣服咧?”他將蘇笙從頭看到腳,細皮嫩肉,長相可口,很好很好,可惜留短髮,胸部太小,七十五分!

色狼喔——蘇笙拽緊浴巾,明知他什麼也看不到,還是被瞧得很不自在。

“褲子穿上!”永旭將他推回去,甩上門,帶蘇笙到另一間浴室,“在這換吧。”

蘇笙很快換好衣服,荊永旭的T恤太大,她必須不時拉高領口,免得露出太多肩膀。短褲讓她穿成了七分褲,褲頭直往下掉,幸好他細心,多給一條細繩,蘇笙拉高T恤用它勒緊短褲,再放下T恤蓋住,大功告成。

蘇笙朝空中嗅了嗅,又拉高T恤嗅了嗅,這衣服有太陽曬過的味,聞了,心坎暖乎乎,嗯,她喜歡。

走出浴室,兩兄弟門神似的各據一邊。

荊錦威一見蘇笙,瞠目大笑,“哥,怎麼讓女孩子穿這樣啦?拜託。”她活像掛着大布袋,只露出顆小腦袋和一雙大眼。

“閉嘴。”荊永旭踢他。

荊錦威對蘇笙說:“跟我來,我那有女孩子的衣服。”他女友多,偶爾來過夜,寄放衣物在此。

荊錦威要拉蘇笙,蘇笙手一縮,急急地開口:“不用,穿這樣行了。”

“像小男生,醜斃了。5ccc.net”

“沒關係,有得穿就好了。”她不在意衣服不合身,她喜歡這衣服的味道,有一種親昵的感覺。蘇笙忽然想起母親,啊,她以前最愛把衣服棉被搬到大太陽底下曬了,好懷念哪。

“走吧。”荊永旭撈起相機,帶走蘇笙。

荊錦威追來,“喂,去哪?我也去!”又轉頭問蘇笙:“跟我哥怎麼認識的?咱們交朋友吧?有沒有電話?有沒有男朋友?待多久?要不要導遊?我知道幾個不錯的地方——”

這個人會不會太熱情了點?蘇笙被一連串問題轟得頭昏腦漲。

“克制點。”荊永旭瞪他,這傢伙四季都在發情。

這時,門外響起熱情的呼喚——

“永旭——我來了!”

荊永旭僵住,懊惱地撫額嘆氣。門推開,一名時髦女子拖着行李走進來,她摘下墨鏡,看見蘇笙。蘇笙也看到她,兩個女人同時驚呼——

“是你?”

“是你?”

荊錦威一臉興奮地問:“認識啊?你們是朋友嗎?”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兩個女人還沒來得及吵架,荊永旭拉走蘇笙,荊錦威在哥哥眼色的示意下,機警地攔住孔文敏,拖向屋后。

露天陽台,孔文敏往屋下眺望,看永旭和蘇笙步出屋外。她臉一沉,瞪着蘇笙。彷彿感受到她的敵意,蘇笙回頭,迎視她。孔文敏報以冷笑,蘇笙抿嘴,也狠瞪她。

蘇笙跟荊永旭說:“我認得她,她就是劭康那個眼睛長頭上的經理。”

“眼睛長頭上?”

“也不對,應該說是四十五度眼睛。”

“四十五度?”他笑了。

“就這樣啊!”蘇笙停步,學給他看,雙手抱胸,斜眼瞄向四十五度方向,“這樣看人……或這樣——”她昂下巴,睨着他,“用下巴看人。”

荊永旭大笑,“學得像,有演戲天分。”

“因為我弟學戲劇的,常要我幫他拍實驗作品。他將來要當導演,找我當女主角。不過用腳想也知道不可能,就算用膝蓋用頭髮想都不可能啦!”

他聽了直笑,帶她彎進巷裏。

“她是你的朋友嗎?你們怎麼會認識?”蘇笙問他。

“我與她受雇於劭康食品。她負責公關部,我負責採購及開發產品。”

蘇笙呆立驚呼:“你在劭康工作?”

“泰式辣餃是我推出的產品。”

她臉一紅,跳腳嚷:“剛剛乾嗎不說?我批評你的產品耶!”

“有關係嗎?”他無所謂地笑。

“廢話!你不氣?”她好激動,他卻很平靜。

“我幹嗎氣?”

“等等——”蘇笙忽然想到,“那天你該不會也在現場吧?”

“好巧,那天我在。”他的聲音飽含笑意。

她的臉更紅了,“那,剛剛我批評,你一定在偷笑吧?行!”蘇笙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狀甚瀟洒,實則惶恐,“不用你帶路了,晚餐也省了,我們各走各的。”她轉身就走,還走得極快。

Shit!劭康的人,泰式辣餃又是他推出的,應該很恨她才對,居然還請她吃晚餐,哼!肯定居心不良,等一下吃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又躺進醫院,那可就慘了。

“蘇小姐,請留步。”他追上來。

“幹嗎?”蘇笙立刻跳到一邊,跟他保持距離。

“對公關經理的態度我很抱歉。”

“你抱歉?”蘇笙低頭,雙手盤胸前,嘰嘰咕咕地說,“什麼嘛,還故意問泰式辣餃的事,這樣看人出醜很好玩嗎?莫名其妙……”

“我沒惡意。”

“沒惡意?那問那些是怎樣?”

“想聽聽你對產品的意見,還有……”他笑了,用一種很溫柔的表情看着她,“因為你生氣的樣子很可愛,像一種水果,所以……”

“什麼?什麼水果?”蘇笙退一步,瞪着他。

“紅毛丹。”

轟——蘇笙頓時愣在原地,又氣又羞,臉上表情精彩,頭髮蓬亂,面孔漲得紅紅。

他說什麼?紅……紅毛丹?毛絨絨紅咚咚的紅毛丹?妙!有創意,她現在很不爽,真的超不爽。如果是草莓,她還能安慰自己,他認為她可愛;如果是水蜜桃,她能幻想,他覺得她漂亮。但紅毛丹?紅毛丹是什麼?嗄,嗄!可惡,過分!

蘇笙咬牙切齒,雙手握拳,“為什麼我覺得你在罵我?”好你個紅毛丹!

“會嗎?我覺得紅毛丹是世上最可愛的水果。”明明他口氣認真,偏偏臉上那若有似無的笑意叫人懷疑。

好,要這樣玩嗎?蘇笙回道:“我也覺得你帥,帥得像菠蘿。”瞧,她學得多快。

荊永旭一怔,朗聲大笑,她真的超可愛,“既然講到水果,那我們就聊一下飲料,有一種飲料跟你很配。”

她立刻眯起眼,笑得很虛弱,“是嗎?該不會又是什麼紅咚咚的飲料吧?西紅柿汁?西瓜汁?”

老天,他又笑,笑得下巴都疼了。她講話真亂無章法,有啥說啥。

看他那麼愉快,她一下氣全消了,可惡,他的笑聲渾厚低沉,好聽耶。

“不,相信我,是一種很美的飲料。”荊永旭熱絡地看着她。

“鬼才信,我發現你這個人狡猾,腦袋不知在想什麼。”

“你不信?我帶你去喝,走吧。”牽住她就走。

“喂、喂、喂——”蘇笙大呼小叫,又氣又笑,被他拖着走。嘿!搞了半天,是想請她喝飲料嗎?這傢伙會不會太婉轉了?

孔文敏坐在桌前,將散在盆底的葡萄一顆顆挑出來,歸回整串葡萄旁。芭樂跟芭樂放一起,香蕉跟香蕉擺一處,調整水果,放整齊。

荊錦威狀似無聊地吹着臉龐的發,“幹嗎?原來擺那樣不錯啊!”

“不行,一樣的要放同一處。”又看見桌上有幾滴被杯子暈開的水漬,她拿紙巾,一一擦去。

“又不是你家,擦那麼仔細幹嗎?”

“荊永旭的家就是我的家。”

荊錦威摸摸鼻子,不表意見,孔文敏固執起來,誰也勸不住。為了月底的新產品,他們來曼谷和荊永旭會合。荊永旭負責採購及農產品簽約事宜,錦威跟文敏則需了解產品,回去研擬促銷方案,提供資料給企劃部做宣傳。

荊錦威說:“晚上去BedSupperClub,怎麼樣?”BedSupperClub是曼谷著名夜店,他最愛去那裏把妹。

“後天開會,我有很多資料要準備。”這幾日他們都會住在荊永旭家裏。荊永旭的屋子,是泰國傳統的兩層舊木屋,他買兩棟,空房間很多,劭康的員工來開會,為了方便,都住這。

“只是討論新產品的行銷方案,需要什麼資料?”

“你懂什麼?我不像你,每天都在混。”荊錦威做事只求及格,她則非要盡善盡美。

“如果是我哥,你爬也爬去。”荊錦威酸道。

“為什麼她會在這裏,身上還穿着永旭的T恤?”她又開始動手清除桌面陳年的咖啡印,很用力地擦,好像那塊印漬玷污了桌子。

“誰知道?也許那個蘇笙昨晚在這過夜。他們會不會在交往?”看她面色刷白,他又改口:“騙你啦,我昨天就到了,她不在,我也是剛剛才看到她。”

“他們怎麼會認識?等你哥回來,我們問他。”

“嘿!我們來研究產品,不是來關心他的私事。”

瞪着桌上腌制的牛排,準備的蔬食,孔文敏拿筷子挑牛排,發現有兩塊,他要做晚餐給那女人吃嗎?端起腌制的牛排,她走向料理區。

“你幹嗎?”

“煎牛排給你吃。”把他們的晚餐消滅掉。

“那個好像是哥要請蘇笙吃的,你別碰。”

滋——牛排下鍋了。

唉!荊錦威苦笑,“喂,我知道你愛永旭,但方法不對啊。你有沒有發覺?那傢伙自從發現你愛他,對你的態度越來越冷漠。我覺得你對我哥太偏執,偏執到病態的地步,好像他越拒絕你,你就越要他。你到底是想征服他,還是真喜歡他?”

“我愛他。”

荊錦威嘆息:“那你要改變態度。每次只要女人跟我哥走近一點,你就歇斯底里,反應過度,弄得他很困擾。現在也是,幹嗎把他準備的晚餐弄掉?你以為我哥跟那個蘇笙會怎樣?那傢伙沒那麼容易動心啦,他跟我說過,他不結婚。”

“他會結婚,而且是跟我。”孔文敏輕輕晃動鍋子,“他媽跟我爸說好了,年底辦婚事。”

“你以為我哥會照辦?”

“他已經三十歲,伯母想抱孫子。”

“抱孫子?”荊錦威呸道,“她是想你家的股份,借婚事鞏固在荊家的地位,牽制我和我媽。”荊夫人和情婦周雲仇視多年,據說他未出世前,父親原打算要跟周雲分手,提供他們母子優厚的生活費。但周雲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不但讓父親改變主意,還將他們母子接進家裏,讓荊永旭入籍,正式成為荊家人。上一代的恩怨荊錦威管不了,不過,他不討厭荊永旭。

荊家別墅佔地寬廣,光門口到宅邸就要走二十幾分,荊錦威跟母親住主宅,荊永旭跟他媽住另一棟。雖然都在同一園子裏,除了吃飯有聚會,否則碰不到面。加上荊永旭沉默寡言,有時他甚至會忘了有這人存在,倒是他的母親周雲,讓人感冒。好客好勝,常聽傭人抱怨難伺候,在荊家是不受歡迎的人物。

孔文敏將牛排端來,“我不在乎他媽為什麼答應婚事,只要同意我跟永旭結婚,股份只是附加價值。”

“事情沒那麼簡單。”

她想得周全,她條件好,長輩支持,但她忘了荊永旭不愛她。婚姻基礎,是兩個相愛的人。她把腳本編得再縝密,少了男主角就沒用,全是白日夢。

“等着看好了——”文敏用力切牛排,“永旭會娶我。”

“別忘了,他對劭康的繼承權沒興趣,就算你有全公司股份,包括我那份也讓給你,他也不會娶你。”

“他不娶?我叫我爸撤資。”

“沒用,你威脅不了他。”

“失去劭康他能做什麼?”

“失去劭康,那傢伙還是能無動於衷地過他的生活。你以為他為什麼長住曼谷?他對公司的經營沒興趣,他不想接管公司,你別白費力氣。”

“別忘了他媽,他沒興趣,他媽有興趣。”

“搬他媽出來也沒用,哥跟二媽的關係壞到極點,沒見過比他們關係更冷淡的母子了。”

“永旭還不清楚劭康的價值,沒人會跟權力和財富作對。”

“是嗎?”荊錦威微笑,看着她,“讓我們拭目以待。”

孔文敏收緊雙手,“這輩子,我只認定永旭一人。”

“不是你認定就算數。”但心裏,荊錦威說——我也只認定你一人。他轉身,欣賞屋外風景,彩霞漫天,鳥兒成群飛過。他感慨地說:“文敏,哭的總是你。然後為你傷心的,總是我,不是他。”

茶餐廳在船上,船泊在河邊。

荊永旭跟蘇笙坐在甲板的露天座椅上。蘇笙舉高玻璃杯,眯着眼,在日光中打量。一整杯橙黃色,那種黃,帶透明感,會發亮。沒見過這麼美的顏色,大熱天的,這杯飲料耀眼又帶點凄迷感,盪人心魄。

蘇笙讚歎:“真漂亮!真的可以喝?”

荊永旭舉杯,與她輕觸杯沿,發出清脆聲響,“這是菊花普洱茶。”謎底揭曉。

“普洱茶?這麼漂亮,和我平時喝的差那麼多!”她嘗一口,杯子貼在臉邊,眯着眼好滿足,“哇……”

“哇是?”

“你看我的表情。”她滑稽地噘嘴,用力啵了一下杯子,“很棒。”然後做捧心狀,憨笑,“很棒!”

“真孩子氣。”荊永旭搖頭笑。

蘇笙已忘了剛剛的不愉快,心情好,話匣子一開,停不了,“喂,我拍過搞笑的學生片,我弟跟同學用V拍作業,每次都拜託我演一些怪角色,相信你看得出,我受過一些基本的演員訓練,我很會演。”

“是嗎?”他忍住笑,裝出認真的表情,“那麼演一段給我看。”

“要有腳本啊。”她皺皺鼻子,想了想說:“就演……我發現男友劈腿。”蘇笙坐直,看着他。

荊永旭重複:“我發現男友劈腿……”見蘇笙盯着他,他納悶地問:“要演了嗎?”

“已經在演了啊!”

“看不出來。”

蘇笙面無表情地說:“我演得很自然,這是內心戲,你看不出來——”

內心戲?永旭把頭一仰,縱聲大笑,原來她在開玩笑,“好,好個內心戲。”

蘇笙笑眯眯地說:“演得不像嗎?發現男友劈腿應該就這樣吧?目光獃滯,面無表情,我很認真演啊!”她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他笑得更厲害。她抗議:“喂,夠了喔,不要再笑了,我沒經驗,我哪知,我沒交過男朋友啊。”

“沒說你演不好,我確實很感動。”老天,他笑得掉淚。

她哼一聲:“感動得大笑?好,換你演,你演一段發現女友變心,快!”

“我也要?”

“當然啊!”

“好。”

“開始。”

他望着她,熱絡地對她笑,半晌過去,還是這副表情。

蘇笙抗議:“喂,在演了嗎?”

“是啊。”

“女友變心還笑?該哭吧?”

“痛到太厲害時是哭不出來的,只能笑。”

“好、好——好深奧——”蘇笙虛弱地鼓鼓掌。

“拍張照吧。”荊永旭幫她拍照。

日光西移,天色昏黃,兩人離開餐廳。

夕光暖着他們坐過的位置,椅子還有殘溫,桌上兩隻杯靜靜對望,它們記得剛剛那兩個人多快樂。

風吹來,另一對情侶挽着手過來了,他們坐下,服務生收走杯子,抹乾桌子,迎接新客。

白駒過隙,人來人往。當時,縱使笑得再盡情,到頭來也只是永恆里的一瞬,一剎的浮光掠影。

而記憶永駐當事人心裏,蘇笙記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他說——

痛到太厲害時是哭不出來的,只能笑。

日後記起這句,明白了因由,記憶便像出鞘的刀,划痛心坎。那時她也不哭,她笑。

原來我們又哭又笑,又笑又哭,都被光陰推着走,被命運拉着跑,漸漸滄桑,慢慢麻木,又繼續不悔,追逐渺茫的幸福感。

要直到我們麻木到底,忽然又活過來的那一瞬,我們才珍惜,才領悟,幸福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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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的星星不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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