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分鐘內趕到黃家,見到那位家明,真是失望,換句話說,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家明。他五短身材,好好先生,五官擠在一起,一頭的汗,見到我直哈腰,問我有何指教,老黃在一邊直笑。

我說道:“想跟兄台打聽一個人。一個女孩子。”

那胖胖的家明說:“胖的瘦的?女孩子不少啊。”

“念化工的,很漂亮,網球高手,皮膚很白。姓屈,叫明珠。掌上明珠。”

胖家明想起來了,“啊,明珠呀!早說好了!誰不認識她?那個淘氣鬼,把男同學當傻子似的趕來趕去,結果誰也沒碰到她一個手指尾。”

我高興的問:“兄台是否是其中一個?”

胖家明臉紅了,“我,我可不會,我還量力呢,哈哈哈!”他遲疑,“她現在怎麼了?早結婚了吧?”

“她在大學時期,有男朋友吧?”我問。

“嘿!不勝枚舉,如過江之鯽,她不是我班上的,也不同系,但是人人知道明珠大名,外國人叫她明”。

“她有一個很要好的男朋友,”我打斷了他的眉飛色舞,“叫家明,比她高一班,你可知道有這個人?”

“是嗎?”他問:“也叫家明,姓什麼?洋名是什麼?”

我尷尬地說:“不知道。”

“叫家明的人多着那,你怎麼這麼問?”旁家明翻翻眼。

我只好以明珠的口吻形容着,“很漂亮的男孩子,也打網球,很有點驕傲,孤芳自賞。”

老黃打個哈欠,“他們皇家學院,這一類的家明也多得很。但凡進了那家大學的,每個人都以為世界少了他們是損失,我當時在醫學院又何嘗不是,如今不過是個黃綠醫生。”

我說:“哎,我沒叫你寫悔過書,你慢慢才表白好不好?一直打岔,我還要問呢。”

可是旁家明說:“真的不記得了,異性相吸,屈明珠我是印象深刻,但是男生漂不漂亮,我不大留意,嘿嘿!嘿嘿!”

“一點印象也沒有?”我耐心地問。

胖家明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奇哉怪也,老兄問上這一大堆陳年舊事幹嗎?咱們畢了業都這麼些年了!”

“沒什麼,謝謝你。”我說。

“不用謝。”他說。

後來老黃說:“你做醫生還是做偵探?找到了明珠的男朋友,又如何?你不能逼迫他娶她呀,我看這女孩子是有點心病,可是誰幫她去找一貼心藥?咱們只懂各種抗生素,”他笑,“咱們不醫愛情病,或者花痴病。”

我忽然覺得很刺耳,我以屈太太的口吻說:“她不是花痴,她只是心上負擔太重,弄糊塗了。”

老黃看了我一眼,“你當心一點。”

當心一點?當心什麼?我不明白。

他們說什麼,我都不能明白。沒有人見過家明,可是我老覺得這個人跟我會有點象。孤芳自賞?一個男人如何孤芳自賞?我記得第一日她奔出來,那聲音里是有點喜悅的,她問:“家明,你回來了?”

彷彿她已等了他長久了。

我天天去屈家,有時候屈氏夫婦打長途電話回來,我也在場.他們反覆把女兒隨手一擱,就很放心的樣子,也許因明珠久病,他們已經習慣了.明珠沒病,他們也把她往寄宿學校里一扔,離家萬里.

明珠現在已經漸漸在腿色了,可是還是這麼好。

腿色到一半,又未褪盡,那是最美的,況且她神態貴在自然,日常只穿那幾套衣服,用人也不跟她研究新衣服,她自己也不理,常常一條牛仔褲換另一條牛仔褲,一件襯衫換另一件襯衫,褲子永遠是深藍的,襯衫永遠是白的,雖然如此,她還是美麗的.我在5年前若碰見她,一定會退避三舍,我最怕男男女女帶一種"世界是我的"之姿態,或是"我美麗","我青春"之類的神情,豈不知道一切都是要腿去的嘛?可是這世界上難得真有不利用青春美色的人。

聽那小子說來,我可以想像到當時的明珠是怎麼樣的人,時間太多,又沒事做的人.可是到第二年她變了,是什麼使她變了?是家明吧?她遇見了家明,家明改變了她,因為家明也不喜歡她那種囂張,所以她為家明收斂下來,對功課認真,但是她給別人過去的印象始終是難忘,她與家明顯然曾經一度接近過,不然他的錶鏈怎麼會到了她的脖子上,嘿,花好月圓。我想見見這個家明.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太好奇了,一定是個特別出眾的男子吧,可以想像得到。

我怎麼可以從明珠的嘴巴里知道家明這個人,照片,一定有照片吧?為什麼我找不到照片簿子?是不是被屈太太收起來了?我懷疑是的。

我希望屈太太回來之後,可以看到照片簿子.

我問明珠:“那是你唯一的照片?"指着牆上的畢業照片.

“當然不是。”

“其他的照片呢?在英國拍的,你在英國七年呢。"

“六年半。”她記性很好。"一生中最好的六年半。”她說。

“有人跟你拍照片吧。”

“有,可是我沒有帶回來。”她說。

“沒有帶回來?"我笑說:“你看你這個人——"

“我怎麼樣?"她盤着腿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好么?"

我看着她很久,我說道:“紀念品都該帶回來。"

她搖搖頭,"過去的便過去了,沒有什麼好記得的,一切都應該扔掉。"

我說:“既然一切都應該扔掉,那麼你也應學習忘記,忘記一切.你將來還是很光明的。"

她笑,"你現在說話象牧師。”

“我有種感覺,你彷彿是個心理學醫生,來陪我說說話散散心的,是不是?"她問。

“你非要把我當醫生不可?"我問:“當朋友不行?"

“誰要我這樣的朋友?"她忽然自卑的說。

“我。"我溫和的說。

“你是醫生。"明珠說:“你不算的.而且你是一個好心腸的醫生。"她看着我,"可是我沒有朋友。”

我說:“朋友——其實朋友要不要也無所謂,看你指的是什麼,多少相識滿天下的人,說去說來了,他的朋友可不留他。"

“不過——爸媽找了你來,就是跟我說道理嗎?”

“道理?你說的道理有時候比我還多。”我笑說:“你懂得也比我多。"

“你真是醫生?"她問。

“你還要看我的證書?"我白了她一眼,"我爸爸是醫生.我哥哥是醫生,我妹妹是醫生,就算去了世的母親有是醫生。"

“我的天!"她有興趣,"那麼走到你家去,簡直象到了醫院一樣了?"

“我未婚妻就是這麼說。"我笑.

“那麼我就不該說了。”她說:“我沒有資格說。”

我發覺她是一個很多心的女孩子,心思很密,不喜歡盲從.而且也很避諱,不是輕狂的人,對我.她是很坦白誠實的,我覺得她非常信任我——就象她相信家明那樣?

“我希望可以看到你的照片簿子。”我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對着她.

“你肯不肯到醫院做一個全身檢查?"

“我不曉得有多少檢查報告。”

她笑,"一點毛病都沒有,只有兩隻蛀牙,過敏性鼻炎,貧血,體重嫌輕.老實說:照醫生的標準,我該增肥30磅,可以去做女摔交選手。"她笑,"不必了,家明。”

“你叫我什麼?"我轉過頭來。

“家明。”她說。

“我不是家明。”我說。

“我不能一輩子叫你梁醫生梁醫生的,你的名字不是家明?"她獃獃地問。

“不是,我單名健,家裏人叫我阿健。”

“可是——我怎麼老覺得你告訴過我,你的名字叫家明?是誰告訴我的?如果不是你,那麼一定是母親,不然我怎麼會覺得你叫家明?"她慢慢的靠在椅背上,驚惶的想了起來。

“不怕,"我安慰,"不怕,家明是個很普通的名字,再普通也沒有了。”你不生氣?"

“當然不,我是不會生你的氣的。”我向她保證.

“我累了。”

“睡太多不好,我陪你練網球。”我說.

“現在又不比賽,你讓我睡一小時,好不好?"她問:“好不好?"她求我。

“好吧。”我嘆口氣.

她每逢有問題解決不了,就去睡一覺,這也好,天下沒有大不了的事,睡醒了就又是一天,夢中日月長。如果這麼小小的權利還不讓她享受一下,做人也太沒有意思了。

我讓她睡好了,輕輕拉開她卧室的抽屜,一隻一隻的看,都是衣服,或是首飾,或是內衣,沒有照相簿.我放棄了,不然真象個賊了。

屈太太是傍晚趕回來的.我在客廳見了她.她顯然很累了,可是卻不肯休息,拉着我問明珠如何。

我無法說明明珠有任何進步,這幾天來她對我說的話,說了等於沒說,一片混亂,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我問:“明珠有沒有照相簿?"

“有。”屈太太進房去捧了照相簿出來。"你要看嗎?”

我鬆一口氣,慢慢的翻了開來,那本照相簿子是極厚的,但是照的都是她小時候的照片,一歲兩歲的,我沒有興趣,於是有問還有沒有.

屈太太說:“你要看什麼?"

“她讀書時的照片。”我說。

屈太太又去拿了一本照相簿子出來,我看了,還是失望,那些都是他們夫妻去探望女兒時拍的,根本沒有旁人。我合上照相簿子問:“沒有她朋友替她拍的?"

屈太太說:“沒有,就是這些了。”

“你們去探望她,難道沒有見過她的朋友?"

“有啊,都是一般大的孩子,來來去去吃幾頓,並沒有什麼印象。”她停了一停,"梁醫生,你看明珠如何?"

“她的確是精神上受了刺激。”我坦白地說:“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很可惜。”

屈太太低下了頭,"太小就把她送出去.可是你知道,那時候我跟她父親鬧得很厲害,怕連累她,所以把她送出去念寄宿學校,也是好的,沒想到生出這麼些事來,彷彿我疏於管教,只有這麼一個女兒,還鬧成這樣>"

“那時候屈先生有了外遇吧?"我不客氣地問.

屈太太一怔,並不介意,"她怎麼還記得這些事?跟你說了?好奇怪。”

我說:“屈先生的——住夏威夷?"

屈太太站起來,"明珠真的那麼說?可是我丈夫早就跟那個女人分手了,我丈夫現在住香港,我們雖然分居,可是卻比以前更談得來。”

我呻吟一聲,明珠有弄錯了。

“我丈夫與那女人根本事過境遷.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他為此後悔得什麼似的,不說別的,光是生意上的信用就差了,而且明珠從此以後跟他的感情不好。他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命中注定,那個女的也沒有生養,所以給了一筆錢,叫她走了,都有4,5年了,沒想到明珠還記得,是呀,為了這個緣故,他不大來這裏,因為明珠一見他就不開心,往房間裏一躲,他很傷心,明珠多多少少是恨他,明珠也恨我,我知道.她曾經說過,寄宿學校不是人過的。"

“我們花了這麼多錢,只想她得到最好的,沒想到她一點也不高興,我真是不曉得怎麼辦才好,你呢?梁醫生你怎麼說?"屈太太說.

我搖搖頭,"我也覺得很難。我認為這不是你們的錯,她不喜歡寄宿學校,誰也不怪她,可是那些芥蒂早消除了,她繩了大學以後,不是很愉快嗎?”

“是的,很愉快,她死都不肯住宿舍,說住怕了,在外頭租了一層漂亮的屋子住,我們自然依她,要什麼給什麼,一年到歐洲去3,4次,沒有不依的,到了第二年,她變得很乖,這我已經說過了,正當我們大大放心的時候,她回來了.那時候她父親已經與那個女人分了手,一家三口,恢復正常,但是她出了毛病。”

“由此可知這與你們沒有關係,屈太太,你不必內疚。”

“看相先生說是名字改壞了,姓屈不可叫明珠,這樣一來,不是委屈了明珠,埋沒了明珠?"

屈太太的臉一紅,眼睛也是一紅.

我問:“屈太太,你注意到明珠脖子上的金鏈子了嗎?"

她一怔,"什麼金鏈子?她這種東西,起碼有10條20條,有空換來戴,女孩子家誰沒有幾條這種東西?我也沒看清楚,有什麼要緊?"

“據她說,那是她一個朋友送的。"

“是嗎?"

“這個朋友,叫家明。”我說。

“我真拿你沒辦法,梁醫生.說什麼你都認為她的病是因一個男孩子引起的,坦白說了吧,我做母親的,又何嘗不這麼想,可是查來查去,只曉得她普通的男朋友不知有多少,要好的卻一個也沒有。”

“你真的沒聽過家明的名字?"

“沒有.她有好幾個同班同學在此地.你去問他們好了,其中有一個女孩子,姓夏的,我也問過她。”

“好的,請把那位女孩子的地址給我。”我說道.

“我不喜歡這個女孩子。”屈太太說.

“沒關係,我這就去找她問一問。”

“梁醫生,你真為明珠好,我——很感激你。”屈太太說.

我只好微笑.

我沒想到明珠有同學在這裏,真笨.

那位夏小姐早已成了富家少奶奶.我請她出來,她很大方的答應了.她以為我是明珠的男朋友,向她打聽明珠的歷史,但凡闊少奶奶都是吃飽飯沒事做的,最最喜歡這種事情招上門來,所以她馬上應約.

她長得很漂亮,短短的頭髮,明亮的眼睛,身披名貴皮衣,天氣一點也不冷,她就把皮大衣穿上了。

她跟我握握手,"梁先生是醫生?幾時結婚?明珠福氣好,"她很有深意的說:“也不告訴我.我很久沒見明珠了,他母親倒找我吃過幾次茶,言辭閃爍,我也不曉得她想說什麼,還是梁醫生爽快,開門見山,其實呀,梁醫生,我勸你看開一點,娶老婆,看現在算了,以前的事都屬於過去,知道也沒有用。"

我乾笑着,難怪屈太太說不喜歡她,我也不喜歡。她那樣子彷彿是勸我不要理明珠以前的事,可是那表情卻巴不得我問得詳細點。

我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打聽清楚了再求婚,比較方便一點,謝謝你了。”我索性冒充到底。

“我老實跟你說了吧,我最恨明珠!"她說什麼,臉上是什麼表情,眼睛裏直冒火,"人家說這是妒忌,什麼妒忌,全班的女孩子都恨她,中國人外國人,她沒有一點人緣,平時又不念書,人家溫習,她花枝招展的到處惹麻煩,還有一個壞習慣,就是千方百計的去搶人家的男朋友!她心理變態,沒有愛人的男人,她是不要的,非要搶不可,搶了來,革那麼三兩天,又扔掉,在去搶更好的!"

我慌忙的說:“不不!她不是——"

我想起花好月圓,她等了他那麼久——怎麼可能?"

“梁醫生,你不相信吧?"她哼了一聲,"你有沒有女朋友?"她睨着我.

我衝口而出。”有,在美國。”這是實話。

“可不是?"她得意的笑了,"可是她要搶你,是不是?等你摔掉那美國女朋友,她心理上獲得滿足,真是畸形的滿足,她也就不要你了。”

我說:“不不,不會的。”我是說我不會放棄我的女朋友.

她聽錯了。以為我指明珠不會這麼做,她又哼了一聲,"梁先生,你走着瞧吧,明珠這人,上上下下,沒有一個優點,她聰明,考試前翻翻筆記,可以考優,咱們不理,各人有各人的餓辦法,但是這種行徑,大家都很不齒,算什麼呢?"

我笑,"不見得每個男人都聽她的,她有不懂巫術。”

她也笑,"可是閣下樑醫生,不是也打算向她求婚?"

我的臉紅了。

“當然,她也不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

我留神的聽。

“她也碰了釘子,人家偏偏不要她,哼!"

我側起耳朵,可是臉上卻裝個不在乎的樣子.

那夏小姐忽然住了口,不說了,她問:“有一位姓梁的老先生,動手術最好的,不知與梁先生有沒有關係?"

我微笑,"那是家父,不敢當。”

她一呆,然後解嘲似的說:“所以說,我講,明珠一輩子福氣好,她是打算嫁你了?她忘得了宋家明?"

我鬆了一口氣,出來了,出來了!宋家明,好傢夥,我找得你好苦!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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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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