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
璐璐進了化妝間,放下手袋,坐在鏡子前面,看着她自己那張著名的臉。
鏡框似把她上半身鑲了起來,好像一張雜誌封面。
璐璐低下頭,點著一枝香煙。
她的私人化妝師髮型師及秘書馬上過來把她圍住。
秘書安妮坦咕噥,“人人都戒了煙,獨有你還吸。”
璐璐苦笑。
她也試過戒煙,不是戒不脫,而是不想剝奪這唯一的樂趣及嗜好。
尊尼大力地刷着她的頭髮,“你遲到。”
雜誌社的女編輯知趣地迎上來,“不要緊不要緊,攝影室一直到晚上都是我們的。”
璐璐朝她笑一笑。
記者小姐問:“剛收工吧?”
璐璐點點頭。
“現在就做一個訪問好嗎?”
璐璐低低的笑,“你們還想問什麼,還有什麼是你們不知道的,有時連我都不知道的你們都知道。”
記者有點尷尬。
安妮坦打圓場,“問她去年賺了多少錢。”
璐璐不想回答。
化妝品一層層掃上去,面孔輪廓出來。
就是這張臉,八年了,她憑它賺了近千萬美金。
這一張奇異地有魅力的面孔,一直吸引著電影觀眾,使璐璐拍攝的影片,票房價值奇高。
開頭,她只不過是張漂亮的面孔,稍後,她努力於表演藝術,演技進步迅速,更加鞏固了地位。
璐璐人緣極好,敬業樂業,沒有架子,十分受傳播媒介鍾愛。
她按熄香煙,笑道:“這樣吧,寫我要退休。”
記者小姐一聽,突然睜大雙眼。
跟隨璐璐的一班工作人員,也噤了聲。
半晌,安妮坦強笑說;“別開這種玩笑。”
璐璐抬起頭來,“我從來不說笑話,大家都知道。”
“那更不應該說這種話。”
“你沒有做過一張著名的面孔,你不知道箇中滋味。”
安妮坦與記者小姐齊齊說:“我們哪有資格。”
璐璐低着頭,“只是一張面孔,沒有靈魂,沒有思想,人們所認識的,只是這張臉,其他不重要,請我吃飯,同我做朋友,約會我……都是為了它,你們明白嗎,彷佛我個人不存在似的。”
安妮坦呆半晌,她從來沒聽過老闆小姐說過這樣的話,不十分明白其中意思,於是小心翼翼的說:“這幾天都拍通宵戲,你一定是累了。”
記者小姐倒底是寫文章的人,她說:“一個人,過某一類型生活久了,是會產生厭倦之心的。”
璐璐摸一摸自己的面頰,“臉在人在,臉亡人亡。”
安妮坦嚇一跳。
幸虧攝影師在那邊叫:“準備好了沒有?”
璐璐過去試位置。
安妮坦連忙拉住記者說:“拜託,剛才那些話,請不要寫出來。”
“我明白。”停一停,記者小姐說:“不過她講的都是事實,多年來她是一顆明星,誰也沒把她當血肉之軀。”
“廿多歲就談退休?”
“是早了一點。”
璐璐走回來,她倆連忙改變話題。
“今天還有什麼約會?”璐璐問。
“(一)東南公司的慶功宴,(二)美麗華雜誌十周年紀念酒會,(三)市政局電影節開幕禮,(四)周曼君導演生日會,(五)大日本電影慕名請客。”安妮坦打開約會簿,直似背書一樣。
璐璐說:“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雜誌編輯說:“奇怪,我以為人類對名利永不會厭倦。”
攝影機開動,璐璐太知道她最佳角度是在哪裏,拿捏得絲毫不差,對牢鏡頭,她展開笑臉。
璐璐忘記做過多少次封面,光是國際性雜誌,都有好幾次。
出外旅行她也不能找到真正安靜,華僑隨時把她認出來不在話下,外國人也愛問:“對不起,小姐,你好臉熟,是模特兒吧。”
說起來好像太不知道感恩,但其中苦處,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最可怕的犧牲,是找不到異性知己。
去年,璐璐與孫子建約會過幾個月,孫的家境不錯,是執業大律師,外型英俊,為人風趣,待璐璐也十分體貼,兩人通常在一些幽靜的場所見面,璐璐覺得十分享受。
孫子建要把她帶回家去見長輩,璐璐考慮許多,應允了。
誰知那是一個筵開五桌的大宴,孫家把所有的親友叫來看明星,璐璐累了一個晚上,以後孫子建再來約,她就不肯出去。
璐璐可以忍受觀眾,他們盯着她看是應該的,她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她,公平交易。
但是想到未來的親戚對她有那麼龐大的好奇心,她實在受不了。
璐璐曾解嘲的說:“我是怪人。”
表演事業壓力比別的行業大,她漸漸有點孤僻。
安妮坦老勸她,“人家喜歡你才看你,是好意。”
璐璐心中明白,真正的影迷不多,不少眼光是惡意的挑剔的。
在一次訪問中,她表示中東一帶婦女外出,用深色面紗遮住臉容,實是明智之舉。
是打那個時候開始的吧,璐璐走過玻璃或鏡子,只看一眼,便別轉頭,笑曰“曝光過度,連自己都受不了”,又從來不買自己做封面的雜誌,說“內文不寫璐璐多好,可以安心的看。”
於是她想到退休。
從頭到尾做一個普通人,也許不甘心,但曾經燦爛,再趨於自然,應該無憾。
璐璐有足夠節蓄豐足地過以後的一百年,如果目前的生活令她不滿意,真的可以從此歸隱。
漸漸地愛上退休這個念頭。
面孔退休,不代表身體退休。
璐璐有高中畢業文憑,隨時可以進入高等學府,做一個優悠自在的學生。
身在攝影棚,心已飛向校園。
璐璐的父母在去年已經移民,她早有計劃與家人團聚。
當下安妮坦問:“那幾個宴會,你決定去哪裏?”
璐璐脫口而出:“說我移了民,不能夠去。”
眾人笑了起來。
安妮坦說:“好,我同你推掉。”
這些年來,沒了安妮坦,可真有點麻煩。
“對了,孫子建找你。”
璐璐不出聲。
攝影師說:“有了。”表示他已拍到他要的照片。
璐璐自台上下來,立刻卸妝。
化妝師知道這這一兩年來,除非是工作,否則璐璐根本不肯化妝,即使是拍戲拍照,一完工也立刻抹掉,免得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璐璐”。
璐璐在躲避自己,這是一個很大的心理障礙。
她看過心理醫生。
才第二次去,那裏的看護便要求與她合照留念,璐璐放棄。
每個人見了她,總是覺得有義務告訴她,她越來越漂亮,說話往往沒有更好的題材。
好幾次,璐璐想與記者討論一下看過的電影,又不敢開口,她怕他們給她一個“你長得美還不夠,何苦還冒充知識份子”的眼色。
真苦。
她只有一張面孔。
璐璐挽起手袋,向眾人告辭。
安妮坦追上去低聲說:“別想太多。”
她點點頭。
一到樓下,看到輛黑色大房車停在路邊。
她假裝沒看見。
她自己的司機把車子緩緩駛近。
大車上跳下孫子建,看住璐璐,也不說話。
璐璐客氣地微笑。
孫子建輕聲說:“一起吃飯?”
璐璐心中也渴望,但終於硬著心腸說:“等我退休之後再說。”
孫子建無奈。
她跳上自己的車子,並沒有往後看。
三年前,璐璐幾乎夜夜笙歌,每晚有不同的車,不同的人來接她,三百天也不重複,那一段日子,她愛上自己的瞼,衣着化妝髮型都為著突出面孔之標緻,她享受那種一進場每個人都向她看的感覺。
她是璐璐,電影皇后。
她是一個隨和可愛的女子,不拘小節,一日導演臨時取消通告,閑得沒事,她找到朋友寫字間去。
璐璐並不知道坐在接待室的正是朋友的未婚妻,那女孩子根本已經恨死了璐璐,見到她本人,如火上加油,當下繃緊臉。
璐璐上前道出來意,那女孩冷冷說:“他在開會,貴姓找他?”
璐璐意外,便說:“我是璐璐。”
那女孩拉下臉來,“璐璐什麼?外頭不知道有多少璐璐。”
璐璐呆住。
這才發覺她的面孔也有罩不住的時候。
她站了一會兒,想打退堂鼓,又覺不值,想揚聲,又怕鬧得不好看,瞼上一陣青一陣白。
那女孩得意洋洋,幸災樂禍的態度叫璐璐心灰意冷。
這個時候,門一開,她要找的人出來,看到是她,大驚失色,連忙找個借口,把她送下樓去,並且問:“你怎麼來了?”
那天晚上,璐璐對牢鏡子問自己:你這張面孔,倒底代表什麼?
為什麼只在黑夜,只在娛樂場所,才受歡迎?
後來,她聽說朋友與未婚妻解除了婚約。
那女孩並沒有招待記者,但是社交界一直傳璐璐送上門去的謠言。
表面上璐跳處之泰然,內心卻十分困惑,別人可以亂說話,她不可以,她為盛名所累。
日子久了,當然會學乖。
她再也沒有興趣同圈外人做朋友。
第二天,安妮坦一早就來了。
她說:“晚上是趙敏的婚宴。”
璐璐微微笑:“終於嫁出去了。”
“可不是,所以人前人後歡天喜地。”
璐璐說:“其實她有點身家,不嫁也不打緊。”
“也太滅自己的志氣了,對方又不是什麼好人家,不過是外國小鎮一個移民,嫁過去還得洗衣煮飯,何用樂得人仰馬翻。”
璐璐笑,“也許是愛情。”
安妮坦也笑,“一定是。”
璐璐說,“喜酒我不喝了,酒會我可以到。”
“我替你安排。”
“你看,又少一個同伴。”
安妮坦卻說:“你是影后,從來沒有同伴。”
璐璐寂寞的笑。
“穿哪件衣服?”
“且別忙,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安妮坦詫異,“什麼話?”
璐璐笑,“這些年來,你幫我實在不少。”
“唷,好肉麻。”安妮坦揮着手。
“通行都知道這一點。”
“是嗎,那你打算怎麼樣報答我?”安妮坦同她開玩笑。
沒想到璐璐衝口而出:“我要到加拿大讀幾年書,你一起來吧,一則我需要人陪,二則你也輕鬆一下。”
安妮坦大吃一驚。
“我這計劃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別泄露出去,不然人家又說戲子最愛吹噓。”
“那麼,這些戲呢。”
“拍完就走,手上不過只剩兩部而已,都接近尾聲,你以為我還似舊時那麼紅?”
“我──”
“有什麼苦衷?”
“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再做下去頂多只剩三五載。”
“三五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了。”
“我已厭倦,想過最最平凡安靜的生活,我要退休。”
“天呀,沒想到你是認真的。”
璐璐鬆一口氣,“你可支持我?”
安妮坦看着她,“目前對你來說,健康自由與快樂才最要緊,名與利已經滿溢。”
“謝謝你。”
璐璐與安妮坦緊緊擁抱。
安妮坦心底並不相信璐璐下了決心,也許只是最近情緒低落,也許過一陣子她會回心轉意。
安妮坦覺得她有義務使璐璐生活愉快,儘可能範圍內順她的意思。
璐璐是認真的。
她與家人商量妥當,辦入學手續。
兩位兄弟很支持她,畢竟,他們得以大學畢業,全賴璐璐的財力,娶親的時候,璐璐送的禮物,是公寓房子各一層。
他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出發點同安妮坦一樣,想要璐璐開心。
璐璐開始推片約,借口是“我要去渡一個很長很長的假”。
又把片酬大大抬高。
逐個劇本挑,多數原封不動退還……
收了工在家中不出去,看看書同安妮坦聊聊天,也很自得其樂。
安妮坦說:“我看你近日精神鬆弛許多。”
“噯。”
“從前想是逼得自己太緊。”璐璐承認。
“胖兩三磅便嚇得魂不附體,弄得神經兮兮。”安妮坦取笑。
“你看我現在弔兒郎當的,不曉得多美。”
電話鈴響,安妮坦去接聽。
她說了半晌,跟璐璐說:“是孫子建。”
璐璐說:“我不在。”
“他知道你在。”
“我不聽電話。”
“大家也是老朋友了,而且明年你就離開這塊是非地,他找也找不到你。”
璐璐想了一想,也不好意思做得太過份,接過電話。
孫子建問:“出來吃杯茶?”一貫的好耐心。
“不如你到我這裏來。”
“好極,我十五分鐘就到。”
安妮坦說:“沒想到你這麼爽快。”
“把話同他說明了,好叫他死心。”
“你不怕他傳出去?”
璐璐想一想,“反正是事實,不怕他傳。”
安妮坦看她一眼,“我覺得他也算是了解你的了。”
璐璐承認,“他很沉着。”
何止沉着,簡直言聽計從,不到十五分鐘孫子建便前來報到。
璐璐奉上香茶,便把退休計劃一五一十告訴他。
子建受寵若驚地聆聽,卻沒有太大的意外,這一兩年來他已經注意得到璐璐情緒上的變化。
璐璐說完之後,孫子建並無意見。
璐璐問:“你認為我對不對?”
孫子建也問:“你這次遠行,是為了逃避自己的面孔?”
璐璐失笑,“沒想到你會這樣看這件事。”
“何必操之過急。”
“啊?”
“璐璐,我們的面孔不是永?琠坁滿A五官隨年齡而變,沒有人會永遠美麗,我們終歸要老,無可避免地失去少年時的標緻,我完全不明白你為何要為這個操心。”
璐璐呆住。
孫子建嘆口氣,“不過我尊重你的意願,”他凝視女朋友,“雖然這張臉有公眾義務。”
璐璐聽了這話,忍不住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
多月沒有這樣開朗的笑了,笑真能醫百病,璐璐只覺得心身舒暢。
孫子建說:“這樣吧,先去探探路,看一看,很多人都那麼做。”
璐璐說:“我相當熟悉那一邊的景況。”
“做遊客的感覺又不同,反正我有假期,我們一行三人,去散散心如何?”
安妮坦立刻說:“真是個好主意。”
璐璐知道安妮坦已有三年沒放過假,在情在理,她都該成全她。
璐璐當下說:“同你一起去?我吃了豹子膽也沒勇氣,不知給人說成什麼樣子。”
孫子建說:“你太在乎人家講些什麼。”
“你如果是我,你會更在乎。”
“那麼分頭去。”
“你家在那邊有很多親戚?”璐璐問:“請別再舉行看明星大會。”
“小姐,喜歡你才看你。”
“我總想保留一點私人生活的權利。”
孫子建說:“你放心,這次我不會告訴他們。”
“謝謝你。”璐璐呼出一口氣。
子建伸出手,“仍是朋友?”
璐璐把手放在他手中,“我一直以為我們不止是朋友。”
子建苦笑。
璐璐疏遠他的一段時間,他也試過約會別的異性,總不能滿足。
他愛上璐璐的面孔,看看她已是享受,那麼精緻秀麗的五官,一顰一笑都是風景。出人意表的是她的談吐,直接而富有幽默感,他一直認為與她相處如沐春風,每次約會,都覺得興奮,忙不迭出門去等她,心甘情願。
也許當她退休,他的機會還高一點。
此刻的璐璐身穿白襯衫藍布褲,頸上卻掛一串御本木養珠,漂亮而瀟洒,孫子建很想對她透露仰慕之意,又不知如何開口。
只聽得璐璐說:“安妮坦與我住酒店,你呢?”
子建意外,“你父母兄弟都在那裏,還住酒店?”
安妮坦說:“她不想打擾親戚。”
子建說:“不想親戚打擾她才真。”
璐璐說:“聽,聽,世上只有他敢這樣對我說話。”
就這樣決定下來。
過了兩星期他們就動身。
璐璐十分不耐煩長途飛機,睡不着吃不下,只能看書,安妮坦替她買了一大疊小說。
她看完一本批評說:“情節狂得沒個褶兒。”伸個懶腰。
子建微笑。她已經鬆弛了。
快到埠的時候璐璐照照鏡子,“你說得對,連我都不認識自己了,一程飛機老了十年。”
她是矛盾的,一方面愛惜容顏,另一方面覺得負擔太深。
子建看她一眼,不語。
璐璐並沒有通知家人來接飛機,寒暄需要力氣,她只想好好睡一覺,子建把她與安妮坦送往酒店,留下通訊號碼,“晚上見。”他說。
傍晚起身,璐璐覺得精神不錯,撥電話到鄰房,發覺安妮坦比她早醒。
璐璐與家人通了消息,他們在那一頭狂呼,高興得不得了,立刻趕過來。
安妮坦問:“要不要叫孫子建來?”
“明天吧,明天吃晚飯時大家齊見面。”
親人涌到旅館房間,拖大帶小,場面熱鬧,璐璐靜坐一旁,看着他們,開頭時還有微笑,漸漸發覺至親的面目模糊起來,同一般影迷沒有分別,問的問題,關心的事,都與電影有關。
璐璐隱隱覺得飛了一萬多公里,自東半球來到北半球,人情世故卻仍然一樣。
他們定了第二天在璐璐大哥家聚會晚餐。
安妮坦送走他們,同璐璐說:“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嗎,一定是人多的緣故。”
“那你得有心理準備,明天人還要多。”
璐璐轉身問:“為什麼我越來越怕群眾?”
“職業病。”
她約了孫子建一起赴約。
本來想與家人坐下來好好談論一個嚴肅的問題,到了現場,門一打開,鎂光燈不停的閃動,璐璐睜不開眼睛,孫子建本能地擋在她面前,安妮坦雖見慣場面,也沒料到這一招。
親人為璐璐開了一個派對,把方圓十公里的朋友全部請來了。
璐璐對牢客廳里七八十個華僑發獃。
她母親歡天喜地的說:“都是來看你的,都是你的戲迷,我早就答應他們同你見個面。”
孫子建忍不住會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掙脫,這次輪到諸親友微笑起來。
有幾位以老賣老的便乘機問:“孫先生是未來姑爺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說:“退到此地來才不得休息呢。”
他們只有更好奇更熱心更多事。
吃了一點點東西,璐璐拉着孫子建避到書房裏去,鎖上門。
璐璐伏在書桌上,嗚咽地笑:“慘過登台加記者招待會。”
子建不出聲。
“你說該怎麼辦?”
“不如聽其自然,趁現在尚有市場需要,多做幾年,等人們不再想看你的時候才算。”
“真的,”璐璐嘆口氣,“讓我想一想。”
連自己家人反應都這麼熱烈,璐璐不知如何應付。
有人敲書房門:“是安妮坦。”
子建去放她進來。
安妮坦說:“真沒想到全無安樂土。”
璐璐不出聲。
“而且是一批不必購票進場的觀眾。”
璐璐笑了,她心中疑團似乎漸漸解開。
安妮坦說:“何必跟自己的本錢作對?要盡量利用才是啊。”
門中傳來父親的聲音:“璐璐,華人報的記者來了,要同你說話呢。”
子建說:“來,抖擻精神,別讓老鄉失望。”
璐璐與安妮坦齊齊笑出來。
大明星沒奈何的站起來,吸口氣,摸一摸面孔,又一次去應付愛護她又騷擾她的群眾。--------------------------------------------------------------------------------【永別】
這是一個喪禮。
庄毓元早幾天就準備好衣裳,如參加隆重的舞會般,事先下功夫。
此刻她端莊地坐在小禮拜堂第二排,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膝蓋上,身上穿黑色凱絲咪薄呢套裝,唯一的裝飾是珍珠耳環,臉上化薄妝。
頭髮梳一個低髻,她看上去非常成熟大方漂亮。陸續來臨的親友都忍不住向她投過去一眼。
今天是她舅舅舉行喪禮。
她父親早十年就已去世,留下毓元給她母親,遺產一時沒有發放出來,毓元母親去投靠兄弟,嫂子是個天字第一號厲害的人物,不到一個月,母女便被轟走。
過程如苦情電影一般。
細節歷歷如在眼前,毓元永志難忘。那一日,大家同坐一桌吃飯,毓元母親謙卑的表示非常打擾親戚,一有能力,總得想法子搬出去才是。
誰知比她年長十一歲的親兄弟仰頭噴一口姻,正眼也不看她們母女,冷冷的說:“你真搬走才好,別空哄人歡喜。”
毓元年紀雖小,也覺得耳邊嗡的一聲,更莫論寡婦心中怎麼想了。
當下她母親一句話也沒有,第二天找到丈夫故友,其中一位姓陸的律師見義勇為,立即將她們母女挪到酒店去,又再過兩個星期,取到了遺產,替她們買了房子。
舅舅舅母一直以愛理不理的態度對待毓元,通一個電話,都唔唔噯噯,聲音由無底洞發出來似,毓元不以為奇,因為陸俊申律師說的,人就是這樣子,這種勢利,完全是正常的。
毓元漸漸明白舅父所有義薄雲天的個案全有觀眾支持,越多人看見的好事他越不介意做,出手闊綽,他妻子也支持他。幫助窮親戚,就不必了,黏上了手,十多廿年也甩不掉,煩死人。
毓元看着舅父的遺像,不禁透出一絲笑意。
他三子一女都不成才,小兒子特別壞,完全沒有家教,寄居在他們家時,毓元替他補習,他帶一個鬧鐘進書房,撥好一小時,鍾一響,立刻收拾書本,生怕便宜了毓元的樣子。
說出去,好像她同小孩子計較,不出聲,這種氣也頗難受,幸虧搬走了。教多幾次發音,舅舅還心疼:“全世界都讀不準,有什麼關係”或是“遲早學得會”,在毓元的補習生涯里,從沒見過這等幽默的學生與家長。
一切往事都回來了。
進禮拜堂的時候,毓元看見她以申元公司名義送的碩大花圈放在當眼之處。
未亡人被親友摻扶著進來,並不見得特別哀慟。
毓元聽說舅舅外頭有人已有好幾年,舅母早已失勢,雖然不愁衣食,手上始終抓着錢,倒底不復當年之勇。
毓元微微側過頭去同她打個招呼。
她身後跟着回來奔喪的兒子媳婦以及孫兒。
毓元的大表哥到美國升學,不出一年認識了唐人街雜貨店女小開,立刻結婚,書也不讀,站在店中幫手,也不在乎父親反對以及截斷經濟等恐嚇。
小夫妻一連生了幾個孩子,生活十分優悠,與世無爭,毓元覺得這種性格沒有什麼不好,但她舅舅為之氣結,視作生平第一件恨事。
一邊罵一邊還是掏腰包替兒媳買房子,倒底是親生骨肉。
毓元與表兄很陌生,以往總有高攀的感覺,要到很久之後,她有了事業,才能與他們平起平坐,可是又覺得他們乏味。
舅母仍維持着她的精明與氣勢,子女似隨從般跟在身後。
她戴着日常慣戴的鑽石戒子,足有桂圓核大小,毓元小時候曾被這枚寶石迷惑,以致賺到第一票利潤便來不及趕到珠寶店去買了一顆。
一種下意識的補償行動:舅母有的她也有。
她卻沒有戴過它,事實上連鑲都沒鑲過,一直擱保險箱裏。
表哥表嫂以及孩子們衣着甚差,簡直不似闊老太的子孫,她任得他們在美國鄉鎮百貨公司買了人造纖維,沒有時式可言的衣物來穿,且在洗衣機里洗得發白褪色。
孩子們好奇地看一看漂亮的表姨,毓元喜歡孩子,他們總是無辜的,頭一號犧牲的,也是他們。
一個小女孩坐近毓元,黃黃的頭髮梳兩條細辮子,眉目卻十分秀麗,像她母親。
做舅母的媳婦不易為,毓元記得她從來不肯記住晚輩的名字,碰到喜慶場合玉珍敏兒亂叫,被叫錯名字的小輩也懶得去糾正她。
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
毓元心底下還是有一絲介懷。
追思禮拜開始。
毓元的母親也來了,坐在後面。
她輕輕招招手。
庄太輕輕坐到女兒身邊。
她低聲說:“我以為你沒空來。”
毓元微笑,握住母親的手。
“不是說要去紐約開會?”
“改期,明天才去。”
大家開始唱詩歌。
坐在毓元前方的是陳允新,舅母娘家親戚,一表三千里,也是毓元的表哥。
當年他對毓元頗有點意思,曾約過她幾次,可惜過不了伯母那一關。
毓元對他的印象不錯,陳是個老實人,而且文靜。
她向他點點頭。
陳允新看到毓元,先是一呆,打過招呼,緩緩低下頭,忍不住再偷偷看她一眼,又一眼。
他一向喜歡她粗眉大眼,以及秀麗中帶倔強的神情,數年不見,她益發出落得標緻,當年羞怯的孤女如今充滿自信,整個人寶光燦爛。
即使沒遭她母親反對,他也不敢肯定會追到她。
毓元一早同陳允新說過,她一定要干一番事業。
她的守護神是陸俊申大律師。
陸看着她進大學,幫她創業,更與她合股組織公司,他比她年長廿多年,且有妻子,關於他與毓元的傳言,一向是城裏熱門話題。
陳允新不禁伸長脖子四周圍看了看,沒有,大律師沒有來。
牧師讀出了詩篇二十三篇。
“……你用油膏了我的頭,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
毓元又莞爾。
陸俊申也在她敵人面前,為她擺設筵席,使愛她的人,以及恨她的人,都認為沒有白費精力。
毓元的表妹絕對是敵人。
她自小看不起毓元,在她心目中,毓元水遠是她屋檐下受過委曲的孤女,她可盡情欺侮她,她不信毓元會得強大起來,即使是,她也不怕,她有母親做後盾。
毓元搬走許久許久,她還去剌探庄氏母女的經濟情況,非常惡意,非常嫉妒。
完全是放肆的表現,她視毓元為假想敵,只要毓元在場,她就自然而然被得罪。
這時她暗暗打量毓元:古典裁剪合身的套裝異常名貴,鞋子與皮包都是鱷魚皮,手上戴一隻男裝薄身白金手錶,近十厘米的珍珠耳環閃著晶瑩的光芒,襯托得膚光如雪,看樣子毓元是真抖起來了。
表姐妹倆念一間大學,表妹追求建築系高材生,該名男生卻鍾情於表姐。
表妹從此與表姐不共戴天。
庄毓元是什麼?是她家窮得發霉的親戚!
男生聽了卻更加同情憐惜庄毓元。
那男生後來娶了別人。
庄太太悄悄說:“掌珠坐在那邊。”
毓元點點頭。
“胖那麼多。”
“住在外國,最易發胖。”
一胖就顯得臟與懶。
奔喪回來,更加疏於打扮,看上去倒比毓元要大上三五七載。
毓元沒想到掌珠會謝得那麼快,大學時代雄心勃勃的一個女孩,忽然在外國小鎮落了籍,守住一頭兩千美金開銷的家,安居樂業起來。
毓元心底下不是不羨慕表妹的,但是要她學做那種小家庭主婦,又不甘心,感情矛盾得可以。
毓元也希望在最近的將來可以成家立室,過平凡簡單的生活,把看電視當人生大事來辦,閑時喝喝茶看場戲,但必需由絢爛至平淡,不可以像掌珠那樣,由平淡進入更平淡。
怕只怕場面撐大之後,騎上虎背,很難下得來,所以毓元想她不會有縱橫廚房的日子了。
她低下頭。
從前看不起她母女的親戚都在這裏。
做透明人不好受。
她沒問人借,也沒問人賒,不知恁地,一個個都躲着她們,好像毓元身上帶著定時炸彈,隨時會得炸起來,濫傷無辜。
那一頭是做電器的表叔,已不大管事了,生意交給女兒,這位表姐待毓元也從來沒有客氣過。
兩人同車,說到大家就住在附近,毓元客套說:“有空我過來拜訪。”
表姐臉色都變了:“我們就搬了,立刻就搬。”彷佛為了避毓元,搬家也是值得的。
毓元訕笑自己是個小人,這些細節都記得那麼牢,平日埋在心底,有空即扯出來重溫一下。
沒有陸俊申就沒有庄毓元。
申元公司成立之後,親友紛紛和顏悅色起來,先是試探性地看毓元有沒有記仇,發覺她沒有,立刻把前事一筆勾銷,那幾年的苦難沒有人再提起,有時連毓元本人都疑幻疑真。
眾人的演技那麼好,她又是唯一的觀眾,不得不付出些代價,能幫助他們的時候,她出手十分闊綽。
因此舅父去世,舅母親自通知庄氏母女。
還有什麼遺憾呢,應該沒有。
那麼能幹的舅母都認為她是一條臂膀,要她改觀不容易呵。
毓元最後一次煩她,是為著母親。
庄太太精神不支,昏倒在浴室。
毓元發急,撥電給舅舅,由舅母接聽,當時答應馬上來。
過了十分鐘,舅母補了一個電話:“你舅舅說,太晚了,我身體也不好,你們自家料理吧。”懶洋洋的口吻。
當時不過午夜十二時。
她們這種女人把娘家與夫家的人分得極清,嫁人半輩子,衣食住行全由夫家支付,但對娘家極之忠心,對夫家無法投入,動輒“你們我們”:你外甥不是我外甥,你妹妹與我無關,你父母關我鬼事……
是那個晚上,她顫抖著聲音找到陸俊申。
他出現的時候,如天神般高大強壯可靠,毓元過去,把頭埋在他懷中。
那一年,她十七歲。
陸俊申同毓元說:“不要生氣憤怒,那樣的人,就該做那樣的事。”
毓元一直沒有動氣。
即使到今日,翻了身,也從來沒有躊躇志滿,想起來,只有深深悲哀。
舅母通知她舅舅去世,徵求她同意,把她名字登在訃聞上,是清晨。
毓元洗臉的時候,因受不慣這樣的恩寵,有點迷茫,看着鏡子裏的反映,忍不住喃喃的說:“庄毓元,莫非你真的抖起來了。”
讀完經文,又繼續唱詩。
陸俊申問過毓元:“我在你心目中,地位如何?”
毓元想了想,微笑說:“你是我所有。”
陸俊申憐惜地說:“老這麼說。”
外頭傳得很難聽,一直說庄太大本來跟陸某有點瓜葛,不然誰有興趣竭力幫助孤兒寡婦。後來女兒長大,陸某索性老實不客氣……
毓元一直沒有對象,也是事實。
禮拜結束,低頭默禱。
毓元聽到舅母忽然飲泣起來。
舅舅對她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照顧周全,那怕是她娘家游泳偷渡出來的表弟,都可以登堂入室,一起搓麻將耍樂。
但是老式女人另有一功,她愛把自己形容得劫後餘生模樣,永遠訴說丈夫不好服侍,說多了,預言成真,舅舅果然找到女朋友,舅母的王朝突然崩潰,一樣吃喝,說話題材卻變得又酸又苦。
庄太太問:“你上不上山?”
毓元點點頭。
魚貫離開禮拜堂,來到門口,陸續登車。
毓元看到陸俊申的黑色大房車在等她。
每個人都看見了。
特別是陳允新,自慚形穢的退至路旁去叫街車。
毓元對母親說:“你坐我的車,我過去看看。”
她才走近,司機已打開車門。
陸俊申坐在車廂里向她招手。
她坐到他身邊。
“你怎麼來了?”
“陪你,”他說:“明天你要到紐約,一去十多天,想趁這機會多聚一聚。”
毓元微笑。
“這件喪事辦得不錯。”
“可惜沒有真正傷心的人,舅舅的女朋友又不能公開進來鞠躬。”
雖然毓元也不能確實那女人會不會傷心。
她說:“舅舅做生意確有才華,生活上未免有點胡塗,一生為兩個女人控制,”她停一停,“她們說什麼,他聽什麼,著了迷似的,查實是最普通的女人,他卻來不及要報她們知遇之恩。”
“男人總怕女人嚕嗦。”
毓元笑:“你怕我嗎,你才不怕。”陸俊申不語。
“我父親也不聽母親的話,叫他戒煙,直戒了十年,結果肺癌。”
陸俊申看她一眼。
車子跟隊駛向墳場。
“很多人認為定要長得好才能使男人俯首稱臣,但那全是無必要的,家母比誰都美,一點用也沒有。”
“怎麼沒有,”陸氏說:“生了個同她一般漂亮的女兒。”
他自車座的小酒吧里取出水晶拔蘭地瓶子,斟了一點給毓元。
毓元很需要這杯酒。
陸俊申看着她雪白的面孔。
他頭一次見到毓元,她才十六歲,已經是美人。
可憐的孤女,寄人籬下,不是不肯低頭,奈何得勢的親戚跟前太多拍馬屁的人,不需要庄毓元侍候。
三言兩語就擠了她們母女出局。
是他替她們置的房子,哪裏有什麼鬼遺產,毓元的父親早已投機失敗,什麼都沒剩下。
母女明知如此,每月仍自陸氏處接過生活費,根本不知何以圖報。
陸俊申不敢向自己承認這一切,都是為著小毓元,為看她悲慟的大眼睛,逼切求助的神情,註定的,見過如許多大場面的著名大律師竟遭了迷惑。
這樣的關係,維持了十年。
誰也沒有說話,他的妻子,女孩的母親,都裝作不知道。
他讓她大學畢業,他栽培她成為小一輩生意人才中佼佼者,他甚至替她介紹男朋友。
毓元全部坦然接受,男友在內,不過從不長久,止於三次約會。
乏味,她說。
而事實上是他們好奇心太強,不止打聽她的歷史,使她煩膩。
申元公司做出場面來之後,她與同年齡的異性開始疏遠,近兩三年更加絕了跡。
自有追求失敗者出去渲染:庄毓元是陸俊申的人,不能碰。
陸俊申說:“交通擠塞。”
“噯。”
“來回恐怕要三個小時。”
“最後一次送他。”
“怪他嗎?”
“不怪,倒底也照顧過我們一段日子。”
陸俊申點點頭。
想起來,他問:“你母親身體怎麼樣?”
“不錯,我讓她吃燕窩,環境好轉,不愁沒朋友。”
陸俊申忽然問:“你呢?”
“我,”毓元笑,“我怎麼樣?”
“你快不快樂?”
“我小時候想的一切,如今都在掌握中,連小時候不敢想的,現在都有了,怎麼不快樂。”
陸俊申凝視她:“這是由衷之言?”
“嘿,倘若不是,叫我──”
“得了得了。”陸俊申笑說。
毓元看着車外風景,他們正駛過條繁忙骯髒的街道,四周圍小販擺生意,地下泥濘不堪。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說的是真話。”
倘若一直舅母家住下去,少不免成為她的丫環,一邊感恩一邊苦笑。
幸虧舅母不能容物。
倘若舅母好心地說“毓元,你不要見外,大家自己人,有粥吃粥,有飯吃飯,儘管放心住”,那就完了,那就再也沒有今日的庄毓元。
說得誇張一點,毓元真想向舅舅舅母一鞠躬,多謝他們連桌上的渣滓都不肯施捨。
“在想什麼?”
“啊,紐約的春裝不知擺出來沒有。”
“女孩子就凈擔心這些。”
毓元說:“也許趁周末飛巴黎去買,便宜三分一。”
“幾時省起來了?”
“到了。”
“我在車裏等你。”
毓元下車,眾人好奇的看着她,把她當作明星。
確是,她確是這個家族的明星。
儀式完畢,眾人紛紛上前安慰遺孀。
舅母恢復了鎮靜。
她向毓元道謝:“這次多虧你。”
毓元抿抿嘴,不置可否。
“明天動身去談生意?”
“是。”
“去那麼久,要不要我這裏派個人來陪你母親,她怕不怕靜?”,
怕?
毓元猛然抬起頭來,不信她舅母會說出這種話來,她怕毓元母親怕靜?
十多年來,從來沒有任何人怕過她們怕任何事情。
忽然之間,當年把她們趕走的親戚,竟為這等小事周到起來,使足智多謀、八面玲瓏的毓元覺得難以應付。
太戲劇化了。
她沒有感動,沒有感慨,亦不覺滑稽,又深深的悲哀,奇怪,怎麼當年叫孤兒寡婦搬走的時候,卻沒人怕她們會倒斃街頭?
當下只聽得庄太太回道:“才三千尺地方,怕什麼靜?”
毓元沒聽下去,這是她母親揚眉吐氣的時刻,不是她的。
她回到車上。
“可以走了?”陸俊申問。
她閉上雙目,點點頭。
“你要把過去埋葬掉,”陸俊申說:“一直記著那些事,對你絲微好處都沒有。”
毓元不出聲。
才昨夜,她就做這個夢,夢見舅舅舅母,聯同所有的親戚,來逼她走:“走!不要你住我們家,快走。”扯着她膀子,推她出門。
夢中,毓元很平靜地說:“走就走,馬上走。”果然立刻奪門而逃,隱約間又自覺不用怕,又同自己說:“你現在有錢了。”
好不容易,一身大汗掙扎著自噩夢中醒來,毓元感謝上蒼,目前她擁有的一切。
失去的何必去想它。
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陸俊申就是欣賞她這一點成熟。
他說:“你要同過去說再見,毓元。”
她抬起頭來,“早就永別了。”
“是嗎,真的?”
“以後我努力,掙扎,精益求精,都是為我自己,再也不是為他們,我已經報答了他們,夠了。”
陸俊申笑,握緊她的手。
車子向高等住宅區駛去。
真的忘記了嗎,烙印是那麼深刻,因為永遠不能丟開,所以她一直裝成全然不記得的樣子。
“下個月你生日。”
毓元說是。
“要不要慶祝一下?”
她搖搖頭,“誰沒有生日,何用鬧得天下皆知,多小家子氣。”但凡你有,人必然也有,且更大更好更高,不必招搖。
“隨得你。”
車子駛向山上,環境突然開朗,一路樹木豐茂,打開車窗,可以享受鳥語花香。
到了家門口,毓元同陸俊申話別,女傭早替她開了門。
她一邊走進屋內,一邊脫去外衣鞋子。
一直到露台,站定,往下看,這是一個沒有霧的晴天,益發顯得山腳是山腳,山腰是山腰,階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