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蘇西狂喜,抬起頭,果然是朱立生。
“跟着我多久了?”
朱立生答:“一輩子。”
蘇西笑笑,一直向前跑。
朱立生不徐不疾跟在她身邊。
半小時后,蘇西停下來,一切煩惱像是隨汗水流乾淨。
她要求:“背我回去。”
朱立生笑,"跳到我背上。”
朱宅的司機一直駕車緩緩尾隨;看到這種情形,不禁微笑起來。
以前他弄不懂為啥東家會同那樣一個年輕女郎較量,這一刻明白了。
她叫他快樂。
一個中年人名同利都有了,見慣世面,樂趣卻越來越少,追求快樂是很應該的。
蘇西問:“重嗎。”
“輕盈如羽毛。”
“可是要背一生一世的。”
“求之不得。”
這時,開始有行人向他們注目。
蘇西笑着下地。
他們乘車回去。
稍後,禮服公司一名叫菲臘普的設計師自紐約抵達蘇西的家,為她試衣。
那位女士的目光充滿讚美,禮服需要改動之處只有一點點。
“依我看,不需要第二次試身。”
“那麼,屆時我們到紐約取貨。”
蘇西一時不捨得把婚紗脫下,再照了一會兒鏡子。
這件世俗的白色札服可不是人人有機會穿着,有人不過是租來穿,拍完照片歸還,像蘇西的學士袍,穿後退回,不比一些家境富裕同學,可留下作為紀念。
她招待那位設計師在偏廳用茶點。
芽衣鏡中的她宛如仙子一般清麗。
人會老珠會黃,這一刻是所有女子最美好的時光。
忽然聽得有人在她身後咳嗽一聲。
蘇西轉過頭去。
“啟東。”
“可不就是朱啟東,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能夠開這樣的玩笑,對她如此楓怨,可見已無芥蒂,心憎已經相當平復。
“啟東,我們從來不是愛人。”
他輕輕坐下欣賞她的丰姿。
“穿上婚紗的你真漂亮。”
蘇西笑笑。
他十分秋歐,"給我一點時間的話,我不一定會輸。”
“懸壺濟世才是你的大事。”
“聽說你為了朱家喪失繼承權。”
“是。”
“他會補償你。”
“語氣彷彿酸溜溜。”
朱啟東傷痛他說:“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啟東,永遠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蘇西,我特來辭行。”
“你又到什麼地方去?”
“非洲扎伊爾。”
“幹什麼?”
“該處難民營有十萬名孤兒急需義工。”
“你會當心吧。”
朱啟東轉過頭來,勉強地笑笑,伸出手來輕輕拉一拉她的吞發,"別擔心我。”
他悄悄離去。
蘇西只得回來,她緩緩脫下婚紗。
蘇西塔然盤腿獨坐在地板上。
過了很久很久,關節酸痛,才重新站起來。
母親問她:“即將做新娘子,可十分快樂?”
蘇西點點頭。但心中有一絲憫悵。
母親試探問:“可是希望他年輕一點?”
蘇西搖搖頭。
“還有什麼美中不足。”
蘇西也說不上來。
“是因為少女時代將一去不復回吧。”
蘇西遲疑地頷首。
“所以叫你想清楚才嫁人呀。”
蘇西又笑了,"不怕,還可以離婚。”
“聽聽這是什麼話!”
“這是生活中必然之事,何必忌諱。”
黃女士說:“與死亡不同,不是人人都離婚。”
“那麼,我也有機會白頭到老。”
“他的頭早已白了。”
“媽,你對他有偏見。”
“對,我是不喜歡他。”
“不能愛屋及烏嗎?”
“那麼大一隻鳥鴉,我家是小廟,哪裏裝得下。”
黃女士悻悻然。
蘇西不想勉強母親心意,"我會帶照片給你看。”
黃女士不出聲,她已決定不去參加婚禮。
蘇西也無所謂,她是那種天生無可救藥的樂觀人,絕對拒絕傷春悲秋。
她收拾簡單行李預備到紐約結婚。
朱立生給她看客人名單。
厚厚十頁紙。
她膛目結舌:“這都是些什麼人?”
朱立生輕描淡寫:“親友。”
“一千人。””
“才五百多。”
“為什麼邀請那麼多人觀禮。”
“總得讓人知道我娶的是誰,"朱立生嘆口氣,"賒
出啟東與啟盈,都來了。”
蘇西忍不住,笑道:“你第一次結婚他們也沒來。”
朱立生也被她逗笑,他元奈地攤攤手,"一個人不
可能贏得全世界。”
他真想人人知道他娶的是什麼人,在全球大都會刊登結婚啟事。
老陸接到這宗代理最興奮,與朱氏的社交秘書忙個不休……
蘇西是最空閑舒服的準新娘。
但是黃女士仍然不為所動。
她這樣說:“對方經驗老到,熟能生巧。”
蘇西假裝聽不見。
她很替朱立主不值,只不過結過一次而已。
黃女士又說:“洋人再婚,通常會找個年齡相若的對象,華人則相反,往往越娶越小,民族劣根性。”
蘇西仍然昔昔忍耐。
不過,藉詞忙,漸漸少去娘家。
一日,正在花園淋花,女佣人來通報:“蘇小姐,有客人找。”
蘇西穿着短褲襯衫,不想見客,正想推搪,那人卻已走進來,站在一大叢玫瑰花前:“蘇西嗎,我是啟東與啟盈的母親趙樹惠。”
她打量她,她也審視她。
今日的中年婦女統統比上一代保養得好十倍,倘若能守婦道,按照年齡智慧出牌,簡直立於不敗之地。
趙樹惠看到的是一個容發標緻的年輕女子,完全不化妝,衣着隨便,身段姣好,皮膚光潔,笑容和煦,一股青春朝氣,逼人而來。
沒想到她不帶一絲驕矜。
蘇西則在想:雖然一般年紀身份,趙女士比母親富泰華麗,她可以為落落大方下注解。
蘇西請她在長凳坐下。
“我替啟東與啟盈送禮來,這兩個孩子,像發瘋和尚,無尾飛銘,怪只怪我管教不嚴。”
蘇西微笑,"家母也那樣形容我。”
趙女士看着她,"你比啟盈大?”
“差不多吧。”
她取出禮物,輕輕放在蘇西手上。
“可以打開嗎?”
趙女士點點頭。
很明顯送的是首飾,絲絨盒子內是一副鑽石耳環,鑲成葉子狀,精緻美觀。”
蘇西立刻戴上,"我喜愛極了。”
趙女士端詳她,"的確好看。”
語氣像煞一位長輩,絲毫沒有酸溜溜。
蘇西微笑,"我以為你會教我怎麼做朱太太。”
這位前任朱太太笑了,"我並元心得,不然不會下堂求去。”
蘇西對她甚有好感,許多人都沒有自知之明,失敗得一塌糊塗尚好為人師,她不同。
看得出趙女士這次來是為子女打關係。
“啟東與啟盈也許很快會添小弟小妹。”
蘇西覺得不妨但白:“此事確在我的計劃之內。”
趙女士一愣,覺得言語間造次了,她並不想探人私隱。
於是便顧左右問起花園裏各式花卉生長的情況來。
就在這個時候,朱立生匆匆進來。
他聽到風聲,說他的前妻正在他未婚妻家中攀談,頓時坐立不安,趕來看一個究竟。
一進門,看到二人面色樣和,才放下一顆心。
趙女士當然知道朱立生的心意,她笑笑拾起手袋,"我該告辭了。”
並沒有與前夫寒暄,側身離去。
反而是蘇西送她到門口,看着她上車。
蘇西回來閑閑問朱立生:“你倒是消息靈通,知道我有客人。”
朱立生訕訕地,"她向我秘書打探你地址。”
蘇西說:“她漂亮雍容。”
“你們談些什麼?”
“她坐下才五分鐘,你就來了。”
“真的沒說什麼?”
“我想她已淡忘往事。”
朱立生不出聲,像是有點遺憾前妻不再着緊他這個人。
她大吵大鬧固然可怕,但是全元表示也叫他失望,人就是這樣。
“還送禮來?”
不置信的樣子。
“對,和氣生財,恭喜你,朱先生,可望五世其昌。”
“沒談論到我的鼻鼾、吝嗇,以及其它不良嗜好?”
蘇西溫柔地看着他,"一切只得待我自己發現了。”
“我是否過分催促婚期?”
蘇西在這方面相當成熟,笑說:“再躊躇只有更糟,人人都一頭栽進去算數,屆時適應,有理性的人則全抱獨身。”
說得有理。
“我們的婚姻可會長久?”
蘇西肯定地答:“不會比一般人更短。”
因為毫無期望,沒有壓力,也許可以一生一世。
那日,睡到半夜,電話鈴大響。
“喂。”怕是無頭電話。
“蘇西,我是上官。”
蘇西一顆心幾乎自胸腔里跳出來,。”什麼事廣
“蘇西,你可認識一位叫蘇近的女士?”
蘇西如進冰窖,"我馬上來。”
蘇西在睡衣上套上件大衣就趕出去。
在車上她完全醒了。
不知怎地,有種唇亡齒寒的悲槍,她怔怔落下淚來。
上官在接待處等她。
“人在哪裏?”
“請隨我來。”
在治療病房看見蘇近,蘇西已知大遲,沒有希望了。
她的雙眼與嘴唇都微微張開一條縫,面孔顏色如蠟像一般。
蘇西獃獃地看着她。
上官說:“只來得及講出你的姓名及電話號碼,蘇西,她是你什麼人。”
“同父異母姐姐。”
“我想,你該趕快知會她母親。”
“是,"蘇西問:“她的情況如何。”
就在這個時候,病房中儀器發出警號,看護急急查視,然後抬起頭來,看着醫生。
上官說:“你剛見到她最後一面。”
蘇西握緊着拳頭。她不能接受蘇近已經魂歸天國。
電話接通,上官刻板無情他說出事實。
很奇怪,李福晉女士沒有立刻趕來。
蘇西獃等了將近一個小時,神情萎靡不堪。
上官不忍,"蘇西,我看你還是先回去吧。”
“也許,她母親會需要我。”
上官搖搖頭,"我不認為她很關心子女。”
說到這裏,她來了。
與大衣內穿睡衣的蘇西剛剛相反,她穿戴整齊,化妝得無暇可擊,像是去赴宴。
呵,孩子們不需要得體優雅的母親,他們只需要愛子女的母親。
蘇西真正疲倦了。
“原來你先在這裏。”
“是,蘇近把我名字告訴醫生。”
“為什麼是你?"她大惑不解,"我一直在家呀。”
蘇西不出聲。或者,她想說,蘇近一直無法與你溝邀,怕你冷淡,怕你責怪;又或者,你從來沒有為她着妞,你設下一套標準,子女無法達到那樣高的境界,也只得寓你遠去。
醫生讓她進去看蘇近。”
蘇西在外頭等她。李女士出來了,腳步跟蹌,像變魔術一樣,她面孔老了十年不止,五官全部掛下來,這時的她,也就是一名老婦。
蘇西過去扶住她。
這也是一個厲害堅強的老婦,她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蘇西送她上車,着司機把她送回家去。
天蒙蒙亮。
龐大都會已緩緩開動,朱立生一向在黎明時分開始工作,蘇西掛電話到他辦公室,他親自來聽。
這個號碼,專給蘇西一個人用。
蘇西說出原因。
“可否把婚禮延遲一星期?”
“蘇西,那是他們那邊的事,如果需要人手幫忙,我這裏足有一隊兵。”
“不一樣。”
“你不欠他們人情。”
“或許是,但在這種關口,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切勿自作多情。”
蘇西嘆口氣,她的確有這個毛病。
蘇西覺得她無法如期出發,她輕輕掛上電話。
披上外套,大找母親。
“神經病,"母親十分爽辣,"你當然是去結婚,怎麼在這種當兒管起閑事來。”
“可早……”
“可是什麼,這麼多年來都是仇家,到了今日,也根本不必化解。”
“怪可憐的。”
黃女士不再言語。
她並非幸災樂禍,只是覺得事不關己。
她泡了兩杯黑濃咖啡,母女一人一,杯。
半晌,她說:“蘇西,不勞你操心,你且結婚去吧。”
對蘇西來說,世上只有兩個人的意見值得尊重,一是母親,另一是朱立生,既然兩個人都不贊成她留下來,那麼,她猜想走開不妨。
“你去探訪一下也就是廠。”
蘇西點點頭,"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女兒嗎。”
她母親但白地答:“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叫你聽過話。”
這是真的,蘇西十分慶幸,母親從來不逼她做任何事。
蘇西到大宅去。
她看到母親過去的頭號敵人坐在輪椅里,正與雷家振律師商量事宜。
李女士頭低垂着,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在打吨,可是蘇西知道一個人抬起頭也需要極大的力量。
雷家振看到她,開口叫她:“蘇西,你來得正好。”
語氣平靜,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蘇西蹲到大蘇太太跟前去,"需要幫忙的話,叫人打這個電話,找這位端木先生,他可靠能幹,有事可叫他做。”
李女士輕聲問:“他是准?”
“是立生行的總管。”
雷家振吁出一口氣,"這就好辦得多了。”
蘇西問,"蘇進與蘇周沒有回來?”
雷律師搖搖頭。
連蘇西都低下廠頭,忽然她又想起來,"蘇近的朋友潘氏呢?”
“他被警方起訴藏毒販賣。”
“是他領着蘇近走這條路,蘇近吸人過量--"蘇西說不下去。
看護進來把李女士的輪椅推走。
雷家振說:“蘇西,明早請到我辦公室來。”
蘇西不客氣,"幹什麼?”
“蘇富來尚有一張遺囑宣讀。”
蘇西揚揚手,"我沒有時間,你讀給其他子女聽吧。”
雷家振有點無奈,"蘇西,我不過公事公辦。”
“那麼,就今天下午好了。”
“你很忙?”
“明朝我起程去結婚。”
雷家振沉默。
“好,只得你一人也罷,我運用我的權力,向你宣讀遺囑。”
蘇西說:“我要先去打一通電話。”
雷家振說:“我載你。”
“我有車。”
司機駕着大房車過來。
車子到達市區,蘇西與雷家振走進律師行,朱立生已經在等。
雷家振愣住,苦澀地酸笑:“你怕我傷害她?”
誰知朱立生"老實不客氣答:“是。”
“多好,"雷家振若無其事,"護駕來了。”
蘇西發覺雷律師緊緊握着拳頭。
朱立生實事求是,"請你立刻宣讀遺囑吧。”
雷家振把一隻大信封取出來,開啟,取出文件宜讀。
“倘若無一子女合乎我的要求,那麼,遺產歸慈善用途,捐出予無國界醫生基金會。”
就是那麼簡單的幾句話。
蘇西默默站起來。
對於這張怪遺囑,蘇西不予置評。
朱立生當然更加沒有意見。
雷律師斟出酒來,朱立生說:“我還有工作。”
雷家振知道朱氏永遠不會再信任她,不禁黯然。
朱立生偕蘇西離去,他們如期在紐約結婚。
蘇西對婚禮的印象是:一,她不認得任何客人;二,永遠有人在拍照;三,鵝肝醬是她吃過最美味的一種。
禮成后昏睡數日,才四處遊覽,他們搬離市區,丑長島度假屋居住。
蘇西這才想起來:“家父為何訂下一張那樣的遺囑?”
朱立生感慨地答:“墮落是何等容易的事。”
“所以,他還不算壞,至少有我們陪。”
“可能這正是他的意思。”
蘇西抬起頭想一想,"也許,他是想我認識你。”
朱立生笑了。
“你不認為如此?”
“不,我知道他為人,他不會把女兒託付給我。”
“為什麼?你不可靠?”
“慢慢你會知道。”
蘇西笑眯眯。
朱立生戲問:“你不怕?”
“我是墮落的蘇西,無所畏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