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隔天一早,蘇璦去刷牙,推開廁所門。「啊——」這次她嚇得差點跌倒。「你……你在幹麼?」
蘇曉蓉穿着睡衣,坐馬桶上發獃,表情獃滯,眼色空洞。
蘇璦怯怯地伸出食指戳戳女兒肩膀。
「喂?」
「唔……」又是恍惚的口氣。
蘇璦好卑微,輕輕問:「在這坐多久了?嗄?」
「嗐——」曉蓉手撐着臉嘆氣。
蘇璦蹲下來,瞪着女兒。「喂,說,到底坐多久了?」
「不知道。」
「女兒,我的乖女兒,你可不可以告訴媽咪,你不上廁所,坐這裏幹麼?」
「想事情。」
「想什麼事呀?」蘇璦笑眯眯,口氣好好。
曉蓉望住母親。「不要問。」又是這句。
蘇璦臉一沉。「不要問、不要問!一副中邪的樣子,還叫媽不要問?你反常了你!」蘇璦擠牙膏刷牙,含糊道:「是什麼問題,讓你想這麼久,哽?說出來媽幫你想啊!」
曉蓉看母親一眼,站起來,像縷幽魂飄出浴室。
「完了完了……」蘇璦望着女兒憔悴的背影,擔憂極了。「八成中邪了。」
晚上,蘇璦從市場回來,放熱水準備洗澡,她打開衣櫃——「哇靠!」差點就魂飛魄散。「太過分了你!」
衣櫃裏,曉蓉抱膝坐着,又是一臉獃滯。
蘇璦抓狂了。「你給我出來!」硬是要將曉蓉拖出衣櫃。
「我要想事情!」曉蓉抓着衣桿。
「出來——」蘇璦力大無窮。
曉蓉嘩地放聲痛哭。「哇——我要想事情,我不要出去,你別拉我,哇——」哭得驚天動地。
「你出來想!」蘇璦將她硬拖出來,才幾天,她的心肝瘦得剩把骨頭,臉都凹進去了。再不管,要鬧人命了。「說!到底什麼事?讓你想那麼久?」
「……」曉蓉啜泣,又是那一句:「不要問。」
「你不說是不是?」蘇璦拿電話。「我找譚先生問——」
「媽!」曉蓉拉住母親。
「你快說!」蘇璦逼問。
曉蓉抓了面紙擤鼻涕。「媽……你覺得隱之人怎樣?」她哭得眼睛都腫了。
「唔,話少了一點,但是,挺負責的樣子。」
「媽,你覺得他愛我嗎?」曉蓉抽抽噎噎,揉着痛痛的眼睛。
蘇璦瞠目。「這要問你吧?不過呢……我看他對你挺好的。你不是說這房子的陳設,都按你當初跟他說的樣子咩?他那麼細心,把你的想法都記住了,那他應該是愛你的吧?」
曉蓉望着母親,突然問起。「媽,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嗎?」她忽提起愛的真諦。
蘇璦瞪她一眼。「怎麼問得沒頭沒腦的?嗯……應該是這樣。」
「愛是不計較付出?」曉蓉又問。
「嗯,是吧。」主是這樣教的。
「媽咪,你也這樣認為嗎?」
「是啊——」問完沒啊?「喂,你問了半天,媽還是不懂,你到底在煩惱什麼?你快說啊!」
「媽,譚隱之要結婚。」
蘇璦捧住腦袋尖叫。「可是他還沒跟我提親啊?」
曉蓉嗚咽,低頭小聲道:「新娘不是我。」
「嗄?!」蘇璦驚駭。
曉蓉抬頭,語氣肯定。「他要娶的不是我……」淚又滾下臉龐,她用手背拭去,覺得自己好慘。
「你說什麼?」蘇璦大受打擊。「可是……等等——你是他女朋友啊,他不娶你?他娶誰?」
蘇曉蓉將事情經過說給母親聽。「……所以他愛我,但他不娶我。所以假如我想跟他一起,就沒有名分。他們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不過隱之愛的是我……所以……」
「王八蛋!」難得蘇璦罵粗話,曉蓉反過來安慰母親。
「媽,你先彆氣,這是椿商業聯姻,婚姻不過是法律上名義,重要的是兩人相愛吧?」她明明是說給母親聽,卻像是在說服自己。
「胡扯!那你們要是有小孩呢?」
「可以不生小孩啊——」
「你白痴!」蘇璦震怒,揪住曉蓉肩膀咆哮。「我是這樣教你的嗎?你這麼沒志氣?嗄?你聽聽你剛才說的話,能聽嗎?嗄?」她快氣死了。「這個譚隱之太瞧不起人了,媽明天就去找房子,我們不希罕住他的地方,你不準再跟他來往,太過分了!豈有此理,他把我女兒當什麼?」
「可是我愛他,我好捨不得——」她想破頭了,想找個借口說服自己繼續愛他,心裏明知道這樣不對,但是她……
「你捨不得也要舍!」蘇璦咆哮。
「我愛他。」
「快點忘記!」
「可是你剛剛也說愛是恆久忍耐,愛是不計較……」
「那不一樣!」蘇璦口氣嚴厲。
「哪不一樣?」曉蓉語氣茫然。
蘇璦啞口,氣急攻心吼:「就是不一樣,你完蛋了你,你連是非都不清楚了嗎?你太讓媽失望了……」蘇璦驀地紅了眼眶。「你是不是瘋了?!」
我瘋了?曉蓉目光一凜,刷白了臉。
她抿嘴,顫抖。是啊,她怎麼了?這幾天怎麼了?現在竟昏頭昏腦地跟母親說蠢話。
「我……我知道了……媽,對不起……」她抱住母親。「我聽話,你不要生氣了,媽……」
蘇曉蓉帶來好消息,柴仲森買下薛祖穎童年住的房子,業主的事他聽說了,知道王伯伯要將賣屋所得委託蘇曉蓉,全數捐給慈善機構,他慷慨地多加一成房價。
談妥交易細節,約好籤約時間,柴仲森請蘇曉蓉喝茶。
「謝謝,就是她嗎?」曉蓉接過茶杯,一進屋裏,她就注意到牆上掛着一幅照片。相里女子容貌清麗,眼裏漾着水氣,紅唇輕抿。她坐在堆滿文件的書桌前,右手撐着下巴,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看來好像很聰明。」有一雙慧黠的眼睛,像什麼都瞞不過她。
「她聰明?」柴仲森微笑。「不,她笨死了。」
「會嗎?」
「她要是聰明,早跟我交往了,像我這麼好的男人放着不要,天天跟那些爛作家瞎混,累得胃潰瘍,笨女人!」
曉蓉聽了駭笑。「你也是作家啊——」
「我不一樣。」他靠向沙發,傲慢道:「她底下那些作家,寫不出什麼好東西,倒挺會端架子的。」言下之意,他寫的才算好東西?曉蓉呵呵笑,真傲慢。
「那我們後天律師樓見。」曉蓉收文件,柴仲森注意到她腕上的表。
「上次你戴的是卡通表吧?這表不是你的。」
曉蓉怔住,望住表,目光溫柔。「猜對了,這是別人的表。」她苦笑。
「可以讓我看看嗎?」
「喔,好啊。」曉蓉伸手,讓他打量手錶。
他確定心裏的揣測,退回座位,笑望她。「蘇小姐,這隻手錶配這種廉價的錶帶可惜了。」
「這不是普通的手錶嗎?」
柴仲森笑道:「這是ROADSTER的精鋼腕錶。我幫這款手錶寫過廣告文案,它的特色在於自動上弦3110機芯,每小時振蕩28800次。」
「28800次?」曉蓉耳朵貼住表面。「不像啊……」聽不出來。
「傻瓜。」柴仲森解釋。「震動太頻密,人耳就聽不清楚了。」他指着她腕上手錶。「這表很有趣,外觀看來莊重優雅,沒人知道它的芯竟然震得這麼厲害。」
曉蓉心悸,隱之說他愛她,分手后,他卻沒找過她。分手那夜,在他頑強的表象底下,他的心,可是震得厲害?他是嗎?會不會比她想的還要在乎?會不會他其實很痛苦?只是不肯泄漏脆弱的一面?這段時間,他過得好嗎?
離開柴仲森住處,曉蓉還不想回家。她在市區遊盪很久,直到店鋪打烊,紛擾的長街安靜了,她又來到他住的飯店外,她注意着飯店入口,看着玻璃門旋轉,她的心在掙扎——
好想見他、好想見他……
再進一步就等於背叛了自己,而退回沒有他的世界,她卻活得像行屍走肉,她該選擇理智地遺忘嗎?
曉蓉抬手,耳朵貼住表面,她聽不出表芯每小時28800次的震動,就好像她感覺不出,隱藏在他那漠然的臉容底,他的心震過沒?再七天,他就要結婚,他的心是什麼感受?離開她后,他想過她嗎?
如果愛是不計較一切,是無盡的付出,不求回饋,那麼為了這個男人,她能讓步到什麼地步?因為這思念太痛苦了,離開他,死守住自己的原則,和選擇跟他在一起,她竟辨不出該堅持哪一個?
不,她其實知道,該堅持的是放棄譚隱之,可是她的腳,像有它自己的意識,它走進飯店,她的手也像有自己的意識,按下電梯十五樓。
是,她該放棄譚隱之,可是她的人已來到他住的套房門外,望着套房門牌,頭一回,她好氣自己,她蹲下來抱住自己嚎啕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