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呵,只得一張床。”

而且是小床。

“我有睡袋。”

小雲雙手扯住他的衣襟,用力把他推到牆角,猙獰地問:“叫我睡地下?”

“不,不,我——”

他還能說什麼,渾身酥倒,小雲不放過他,擰他臉頰,捏打他手臂。

多美,一德心想,一個願打,另一個願捱。

小雲一路推拉,他退後,忽然兩個年輕人齊齊倒向單人床,轟一聲,小床不勝虐待,四腳鬆脫,床塌下。

小雲忍不住大笑。

一德呻吟:“這件事千萬不能叫別人知道。”

小雲不放過,“你看,惡有惡報,你黑心,叫我睡地下,結果你也沒床睡。”

一德百口莫辯:“冤枉。”

“記住,但凡女生不高興,都是男人的錯。”

“是,是。”

小雲忽然降低聲音,“你就是我的床墊。”

“明白,明白。”

小雲“霍”一聲把他的皮帶抽出。

一德覺得他似置身天堂一般快活。

當然不能沒有床,他倆到傢具店選購。

服務員努力推薦雙人床。

“我那隻指環仍然在褲袋裏。”

小雲不出聲。

結果,他們選了兩張小小單人床。

悠悠與她的大群隨扈終於駕到。

雲媽把主卧室,讓給親家,他們用小雲房間,悠悠睡自己卧室。

小雲發覺幼幼一改常態,並不如想像中刁蠻,她情緒平穩,對環境反應有着十分之一秒的遲鈍,彷彿靈魂要利用剎那歸位。

她四周的人包括大偉卻絲毫不覺這細微差異。

幼幼胖許多,小圓臉有點臃腫,動作緩慢,那日,她坐卧室窗前,小雲把姐姐雙腳擱在膝上,替她按摩足踝。

小雲問:“辛苦嗎?”

幼幼答:“媽媽囑咐:再辛苦也不能講,免得小雲對懷孕一事有陰影。”

“呵。”

幼幼忽然說:“真不知道如何會走到這一步。”

她掩臉哭泣。

“幼幼。”

小雲急急擁抱幼幼。

“別哭,你若傷心,胎兒亦受感應。”

幼幼飲泣。

“你怕什麼,幼兒有四祖爭着照料,還有保姆傭人司機一大堆,大不了我也加入軍隊。”

幼幼不出聲。

“你即要榮升母親階段,從此失去幼幼地位,嬰兒才是新幼幼。”

幼幼忽然掰開妹妹手掌,去看那條白色刀傷疤紋,這時,小雲才知道,幼幼並沒有忘記川流。

世上沒有和平分手這件事,總有外傷內傷,恆久不愈。

兩姐妹相擁而坐。

雲媽看見,取笑她倆,“現在隔了一個肚皮。”

更衣時小雲看到姐姐變形肚皮,驚駭莫名,不敢正視。

幼幼讓她感覺胎動,她也不敢伸手。

可怕。

傍晚,一德輕輕同雲爸說:“孟先生我有話說。”

雲爸心中有數,“請講。”

“我想安排兩家父母見面,並且,想得到你的同意,向小雲求婚。”

雲媽在一旁聽見,只覺雙喜臨門,心裏放下一塊大石,咧開嘴笑。

“謝謝兩位。”

雲爸噓出一口氣,“兩個女兒都送出門,大功告成。”

連一德都笑出聲。

小雲進來,“說什麼那麼高興?”

“一德要向你求婚。”

小雲微笑,“我倆已經同居。”

一德飛紅了臉,連忙掏出指環。

小雲輕輕說:“待幼幼生產後才宣佈,以免她誤會有人搶鏡頭。”

雲媽點頭。

小雲把指環套上,看着一德微微笑,一德喜極而泣。

那天晚上,小雲做夢。

她看到自己的胸膛打開,不見了心臟,小雲又驚又急,找來針線,先粗略把胸口縫好,然後到處找,她去到街市,見兩隻黃狗爭奪一團紅肉,急忙探視,不,不是她的心臟。

剛喘定,忽而看到後園有人燒烤,一股血腥味。

小雲走近,那人抬頭。

“川哥。”

川流仍然那樣漂亮英偉,卻冷冷不羈看牢小雲,像是不認識該少女。

他把烤爐上半焦的肉搬到碟上,切開一片,放進嘴裏,半凝固血液自嘴角滴下。

小雲驚呼:我的心!

川流又切下一片,丟給一隻狗。

小雲搶過剩下的心臟,擁在懷裏。

她既驚且怒,忍無可忍,取起一把尖刀,用力插進川流的胸膛,她是那樣用力,六七寸長的刀刃完全沒入川流胸膛,噗的一聲,鮮血噴出。

小雲退後,大聲嚎叫。

這時一德推醒她,“小雲,小雲。”

他扶起她。

只見小雲一頭一腦冷汗,頭髮都粘在額角,臉色灰白,雙目無神。

一德心痛,“小雲,做什麼噩夢,快醒轉,”他斟熱茶給她。

小雲漸漸回過氣,那沓沓夢境,亦忘掉大半。

“可怕。”

“什麼可怕?”

“幼幼的肚子,真不能想像懷孕生育有那麼恐怖,我永遠不要孩子。”

一德不禁微笑,“生育是最自然的事,連英國女皇依麗莎伯二世也生過四胎。”

小雲打了一個冷顫。

更可怕經歷接踵而來。

小雲在演講廳,講師說:“孟行雲,本系打算組員到阿利桑那州天文台學習一周,想你願意參加。”

同學們笑:“小雲去,我們也去,她一定帶足糧草,又諳烹飪,全組得益。”

小雲說:“英格烈去過格林威治村,她足踏零度緯線,十分神氣。”

“你們填表格參加吧。”

這時講師接電話:“孟行雲,有一位高先生在門口等你,你家有急事。”

小雲急急走離座位,碰跌椅子,差些摔跤。

同學連忙扶住她,“小雲,為何心慌意亂?”

小雲陪笑,“我姐姐就快生養。”

“呵。”

果然,一德在門外等她,“悠悠羊水破穿,已往醫院。”

小雲深深吸口氣。

一德看着她,“別怕,有我呢。”

這時如果不為悠悠打氣,實在說不過去,小雲唯有硬着頭皮上。

進入產房,只見人頭涌涌,醫生、看護、雙方母親,額臉已走油渾身是汗的大偉,加上產婦,把房間擠得密不通風,再添小雲,像嘉年華會。

悠悠叫妹妹:“小雲,小雲。”

“這裏。”

小雲走近。

悠悠咬緊牙關,在妹妹耳邊說:“倘若我有三長兩短,你要替我把約書亞帶大。”

約書亞,嬰兒名約書亞?

小雲魂不附體,只能點頭。

悠悠痛得五官扭曲,但她忍住不哼一聲,越發叫小雲心痛。

護士這時大聲說:“悠悠,來,努力,你做得到:一、二、三、深呼吸,用力推,四、五、六、七、八——”

悠悠說:“我不行了。”

“彆氣餒,一、二、三——”

小雲看到胎髮漸露,恐懼得手足僵硬,忽然之間,醫生捧着胎兒的頭,硬生生把他扯出,小雲聽到一陣歡呼,兩個母親撲進近看初生兒。

小雲只看到一大片血淋淋,她頭昏腦脹,獨自扶着牆悄悄走近房門。

這時大偉痛哭:“我兒,我兒。”

小雲伏在門口嘔吐大作。

一德趕近扶住。

小雲天旋地轉,終於暈厥,失去知覺。

醒來之際只有一德扶着她微笑。

“他們呢?”

“都擁着約書亞。”

小雲點着頭,這是新悠悠,小雲已升級做阿姨。

“初生兒渾身血污,是有點可怕。”

“呵,簡直不似地球生物,他也不樂意離開子宮,凄涼號哭,呵是,悠悠好嗎?”

“很好,抱着八磅重兒子不放。”

小雲喝罷熱咖啡,猶有餘怖,“我回家更衣,我今日已經受夠。”她雙手顫抖。

“你還未抱約書亞。”

“我不要碰他!”

約書亞像所有嬰兒一樣,遇風就長,到滿月之際,已經十多磅重,肥頭,大耳,別的嬰兒憑外貌一時難分性別,他就喜歡皺眉,兩條小小濃眉長在突出的額上,很不和善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男嬰。

平常他穿白襯衫軍佬褲,濃髮被蠟到一邊,還不識坐,愛靠在小搖椅上瞪着食物與大人。

他成為至尊寶。

大偉說:“約書亞對着我一笑,我整日快樂指數便已達標。”

最奇的是他爺爺,讀報也把他抱懷裏,每隔三五分鐘,用鼻子擦孫兒鼻子,然後再繼續嚴肅閱社論。

他們要回英倫。

“英倫大學制度妥善。”

小雲喃喃:“都是紅塵痴人。”

一德笑:“你妒忌。”

這也是真的,這兩個月來,眾人對她不聞不問,她在家出現,便當她是助手之一:“拿毛巾來”,“去看奶瓶熱好沒有”,“抹一抹嬰兒車輪子上污漬”…….

她不出現,也乏人問津。

小雲終於得到她畢生想要的自由。

這是她出發到阿利桑那州前夕。

她來向家人道別。

屋子靜悄悄,不見人。

她走進書房,發覺保母累極靠在沙發盹着,那小小嬰兒則坐在搖椅內凝視窗外拂動樹葉。

小雲輕輕坐到嬰兒面前,一大一小互相對視。

小雲低聲說:“你,就是你,造成我家混亂,我知道你真面目,你瞞不過我。”

幼兒揮舞四肢。

小雲發覺嬰兒根本是另一種生物,他們頭大無頸,直接坐在肩上,肩膀又不比頭顱寬太多,雙手雙腳又短又胖,腳板與腳背一般厚,像一隻杯糕。

眼珠,他們的眼珠卻與成人一般大,雪亮,完全不合比例,像是能夠閱心的樣子。

“你長大不準忤逆,我會看牢你,我叫行雲,我是你阿姨。”

她把臉趨近。

這時,約書亞忽然嗒動小嘴,發出唧唧聲音。

小雲冷笑:“你想怎樣?”

約書亞唧唧,吐出口水,噴向小雲。

小雲中招,扭曲五官怪叫,約書亞呵呵笑,手舞足蹈。

保母驚醒,忙去抱起小小人,小雲居然打敗仗。

她找到傭人,吩咐說:“他們一走,把家裏徹底收拾,回復原貌。”

第二天,一德送她到飛機場,他們器材多,提前半日到。

一德說:“那裏是沙漠,天氣異常乾燥,容易脫水,你要當心。”

小雲回答:“沙漠其實最不寂寞,夜間才熱鬧,不知多少爬蟲蛇類飛鳥蜥蜴活動。”

“還有上百種飛蛾。”

“有毛大毒蜘。”

“記住你研究天文,不是生物。”

“我最喜仙人掌,天然生長,可達一二十尺高。”

“聽說貓頭鷹鑽洞住在裏頭。”

“我會拍照傳給你。”

一上飛機便覺寂寞。

這些日子,一德與她形影不離,他亦師亦友,又是愛侶,感情已有深厚基礎,過一輩子絕對不是問題,一般人都說,最好的伴侶即最好的朋友,難得的是,他們從來不想改變對方,已經十分優秀,無須完美,婚姻不是改造所。

她什麼都可以與他說,呵,只除出川流這個過去的人。

上菜,同學們大嚼,着服務員添麵包倒咖啡,小雲最近胃口欠佳,瘦許多,四肢越發纖細。

到達當地,他們入住西班牙式平房旅舍,床上有蚊帳,一早起身,發覺牆角爬滿蜥蜴。

那座天文望遠鏡,已是三十多年前建造,曾經有過輝煌歷史,科學日新月異,它早已褪色,只有小雲才會耐心閱讀檔案。

晚間,同學到附近酒館消遣,小雲一人到曠地探察,沙漠日落在天際映出七色異彩,漸漸轉為一片橘紅,嬌艷萬分,她傳真給一德:“希望你在這裏。”

忽然看到一群蝙蝠飛進高聳的仙人掌樹桿,她追過去拍攝。

第二早她已知道滋味。

小雲口渴、發熱、小腿上都是麻疹紅斑,她知道不妥,立刻往診所,內心忐忑。

醫生卻司空見慣,不以為奇,“這叫沙漠熱,你來自潮濕陰冷的溫帶城市,一時水土不服,又在沙地留連,感染到真菌及其他,引致敏感,不要害怕,大多數個案無須藥物過幾日也會好轉,我且給你退燒藥及外敷藥膏止癢,多喝水,多休息。”

返回天文台,看到哈普望遠鏡傳返最新圖像,顯示離地球七千五百光年的嘉琳娜星雲。

“哈普去春經太空人修理之後的影像真清澈。”

“這些閃爍的都是新星。”

“這張是蝶狀星雲,嘩。”

服藥后的小雲倦得眼睛睜不開,“我回旅舍休息。”

“喂,不行,我們的功課全靠你,小雲,這是什麼?”

小雲凝神看圖像,背書那樣:“Redandbluegiants,氣雲,星際風暴。”

她伏倒桌子上。

“真可憐,獨她一個感染沙漠熱。”

“扶她回去休息。”

小雲鬆口氣,倒在床上,握着拳頭,昏睡過去。

半知半覺,夢見同學們收拾離去,她急,“不,別留下我一個人”,辛苦非常。

這時,好像有人用吸管喂她喝蜜水,小雲吸了一口又一口,滿額是汗,又繼續再睡。

這次,夢見自己逃課,連缺三堂,哎呀,如何應付測驗,急得走油。

有人把冰袋鎮到她額上,小雲這時肯定房內有人,但不知是誰,好生感激。

那人輕輕替她用軟巾拭抹手臂及雙腿,一陣涼意,小雲沉睡。

天黑,沒亮燈,那人喂小雲喝麥粥,她勉強吃兩口,不忘說“謝謝”,這時有同學敲門,“行雲,好些沒有?”

由此可知,屋內的人不是同窗。

莫非是一德。

小雲心酸,也只得一德罷了。

他替她小心抹嘴,又輕輕吻她手心。

小雲心中異樣。

她知道一德,這不是一德。

那人再服侍小雲吃藥。

小雲握住他的大手,撫摸他五官。

呵,一定是做夢,小雲飲泣。

她渾身乏力。

不久醫生進來,開亮一盞枱燈。

他替小雲檢查,“嗯,紅斑及熱度已退,”像是同另一個人說話,“不必擔心。”

醫生拍拍小雲手臂,小雲比較安樂。

醫生離去之後,那人走到窗前抬頭看月亮。

明知也許只是幻覺,小雲脫口而出:“川哥。”

那肩膀,那腰身,分明屬於她最最熟悉的人。

那人輕輕轉過頭,“哭娃。”

小雲撐起身子,“川哥,真是你?”

他走近坐小雲床邊,大手捧着她的臉,“是我。”

她抓得他緊緊,生怕只是夢境,“川哥。”

他把她摟進懷裏。

“你怎麼找到我?”

“我到你學校詢問,他們說你隨團外訪,一程飛機便找到你,地球沒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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