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不,”她低下頭,沒有一點點笑容,“兩年太久了,太久了。”

我很喜悅,“那太好了。”

“是的。”她朝小曲看去,“足有三個月的日子。”

“三個月很快過呢。”

“說快很快,說慢自然也很慢,四分之一年,照我看來,是一個長長的日子。”小令說。

我碰到了兩個會用譬喻的女孩子,但是她們說的題材完全是不一樣的。

三個月後,我想。

“三個月後,你在考試了?”小今問,“我會等你考完試,那麼我們又可以見面了。”她臉上閃過一點希望,“就像以前一樣,你認為可以嗎?”

“可以。”我說。

三個月,她母親……環境允許嗎?一切都是變幻無常的。

但是我說可以,只是為了讓她開心一下子。

她忽然有點激動,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手指比以前更長了,頰上紅了一陣,想說話,先咳嗽。我很難過,拍着她的手。

我說:“只有三個月了,過了這段時間,什麼不好說呢?”

小曲笑了:“是的,姐姐,過了這段日子,家明哥哥可以賺錢了,你們可以在一起,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只好點點頭。

小令也點點頭,她喝了一口茶,說:“我罪孽滿了。”

聽到她這麼說,可以猜得到她在過什麼日子。我低下了頭,心如刀割。

然後她不說什麼,便要走了。

我送她到家門口,我只反覆說一句話:“才三個月,要堅強一點。”

她們上樓去了,我一個人伏在駕駛盤上,哭了一會兒。我實在心裏難過。想打電話推了婉兒,又怕她着惱,而且想不出道理,於是沒精打採的到了婉兒家。

她看到我,笑了:“你這個人呀,真有點毛病,誰欠了你錢不還呢?天夭愁眉苦臉。”

我劈頭說:“我看了你那本書了,實在是很好的故事。”

婉兒盤腿坐在沙發里。昨天灑過太陽,今天她的臉便紅潤得多。她的健康,是迷人的地方,我想抓住她,因為只有她是穩定,只有她是實在可靠的,並且父母都喜歡她。我靠在她家裏的沙發上,想:我為什麼要划逆水呢?何不順順父母的心?

她長睫毛閃閃的看着我。婉兒的眼睛像貓,洞悉分明,我實在懷疑她是否有看穿人心理的本事哩。

我們兩個人對得很近。她緩緩地走過來,坐在地下,臉靠着沙發的扶手。她抹了一點香水,是那種草料的香味,恐怕全身的化妝也只有那麼一點香水。我不喜歡第五號與因她美,這兩種香水,五點鐘站在渡海碼頭上,可以聞得窒息。我嘆一口氣,轉過頭看住她。

她笑了一笑,牙齒白得像假的一樣。

她說:“小時候你太高太瘦,現在……你很好看。”

“噢。”我有點面紅,“你才漂亮呢。”

她的手碰上了我的臉,她的手是炙熱的,我迷惑的看住她。她的舉止,都有異於一般女孩子。她俯下臉來,吻了我的臉頰,我全身一震,握住了她的手。我獃獃的看着她,她像一個孩子似的笑着。我不敢動,不敢吻她,不敢,然後我囁嚅的說:“婉兒……”

她笑了,起身掠一掠頭髮,走到露台去靠着,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穿一條雪白的粗布褲,背後口袋上一個紅色的鐵錨,一件小小的紅上衣,在腰間打個結。她不怕冷,所有女孩子還加着一件毛衣,她的T恤已經出世了。她有這麼細的腰。

……我真是傻,這麼遠跑來坐着,這算什麼呢?我不明白我自己。剛才她這樣主動,而我反而像個女孩於一樣,她一定很尷尬吧?

“婉兒,”我低聲叫她。

她聽見了,側側頭,沒有轉身。

“婉兒,過來一下。”我低聲懇求。

她緩緩的朝我走過來,沒有生氣,仍然微笑着。我該怎麼解釋呢?說我連小令也沒有吻過?說我只有一次跟女孩子胡調的經驗?那次聖誕節,有人在果汁里混了伏特加,所有的人都喝醉了,我就拉住了一個女孩子胡鬧,也不致於到很荒謬的地步,不過也就很不好意思,至今不想提起。我該把這些對她說嗎?至於婉兒,她的性格根本就是這樣,剛才那一幕也就不足為奇。她走過來,我拉住她的手,她站着。她的手真是熱,熱得有異正常體溫。我久久地看着她。

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你,一直拉長着臉,我為什麼跟你出去?”

我笑了。

“好,這才好點。今天晚上,我們出去跳舞。”她說這話的時候,嬌得很。

我點點頭:“但是我跳得很壞,不騙你。”

“沒關係。”她說,“現在你想做什麼?”

“坐在此地看住你,我不想動。”我這次說了實話。

“真的?真的?”她輕快的轉了一個身。”

我點點頭,是真的,是一點也不假的。看住她是一種享受。

我真的在她家坐了一個下午,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累得在沙發上睡著了,疲倦得失了禮,還做夢,見到小令,像以前那樣,她父親還沒有去世,大家親親熱熱的玩。後來醒來,才發覺時間已經過了幾年,很沒有味道。

我身上蓋了一件睡袍,布的,密密的都是小花,一看就知道是婉兒的衣服。她這個人性格突出,連穿衣服都有一定系統,鮮明得很。

我叫:“婉兒,婉兒……”天已經黑下來了。

婉兒還沒有出來,張伯母應聲而至。

我難為情地跳起來:“伯母……”

“不要緊不要緊,怎麼臉紅得這樣?唉,你小時張伯母還替你洗過澡呢!不怕說你,你是我兒子一樣的,偏你又多禮,睡一覺有什麼關係?”

我無地自容地笑了。

“婉兒說你們要去跳舞,她在換衣服。你們吃不吃飯?”

我說:“不知道,要問婉兒。”

張伯母瞅着我:“告訴你,家明,你不要太遷就她,慢慢你就曉得了!”

婉兒出來說:“媽媽從來不幫我,我們沒緣。”她一邊手在戴耳環。耳環是一粒小珠子,閃閃生光。

衣服是麻紗的,垂在地下,露着她漂亮的背。我不敢看牢婉兒,她真像一個明星似的,次次換衣服,天天換一個樣子,甚至一天變幾個樣子。她流動得像水。

張伯母說:“看你這樣子,不吃飯了?”

“我出去請家明。”她說。

我連忙答:“我請婉兒。”

張伯母說:“你們早合好的圈套!騙我也沒用,我老太婆只好一個人吃夜飯了。”她笑。

婉兒笑:“媽媽真是,愛清靜,把我們轟了走,又怕我們說她沒人情味,於是先在我們頭上套個罪名,好使我們不說話——這裏斗聰明,誰也不夠媽媽,她是最滑頭的。”

這番話下來,連傭人都笑了。這裏不需要春天,婉兒在春就在了,她們這裏真是幸福家庭,我好羨慕。我們家尚且比不上她們,小令那支離破碎的家,怎麼可以算是家呢。我獃獃的看着婉兒。人都是勢利的,我盼望得到幸福,就算比較接近一下幸福,也是好的。從小令那裏我知道幸福實在是太無常的一件事。

“家明,我們走吧。”婉兒說。

我站起來:“伯母,我們出去了。”

張伯母拉起我的手:“家明,我就是喜歡你這樣,規規矩矩的,無論大人多寵你,你也是不失態的,婉兒跟你在一起,是她的福氣。你不怕我倚老賣老吧?並不是咱們家婉兒沒人要了,但是我把她托給你了,因為張伯伯與我實在喜歡你。”她微笑說。

張伯母這番話說得這樣明顯,我很尷尬,只好回頭去看婉兒,婉兒若無其事,笑吟吟的。我忽然想起芳心默許這句話,怔怔的,越想越有味道,竟說不出話來了。

我們終於出了門,我拿着婉兒的披肩。她笑:“是媽媽的,我借它用一用。”那是一件白色的貂皮小披肩,好看得不得了。

我說:“婉兒,你要知道,你很幸福。”

“我知道。”她說。

跳舞的地方是婉兒挑的,是一間中式夜總會,有歌星唱歌,也可以跳舞。婉兒還沒有見過歌星,好奇得不得了。那天唱歌的是幾個頗有名氣的人,婉兒看得津津有味。我為她點了幾個菜,叫了一點酒。我以為她要喝香檳,她卻要了一點很好的白蘭地。她很成熟,很大方,很可愛。

我說了一點事給婉兒聽,關於城裏面幾座新的建築物。她很凝神,手支着下巴,像要把我說的話完全吸下去。

吃了飯,我與她跳了兩隻舞,握着她的手,那種感覺很微妙。我沒有說話。我們在舞池裏慢慢的跳着,忽然之間我看到了小令——我真的看見了她!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與一個中年男人坐在一起,在吃飯。她沒有看見我們,她低着頭,有點心不在焉。那個中年男人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膊,不住在說話。我看着很氣,後來就心酸了,要賺錢實在不容易啊。

她在吃菜,夾得很少。一隻手扶着臉,穿一件黑底的綠旗袍,與我中午見過的那件不一樣。頭髮從臉旁垂下來,熨成無數的圈圈,垂得牽牽絆絆,彷彿像一株攀藤植物,很像她的性格。

我默默的看着小令。我從來沒有這麼遠的看過她。

她一定常常來這種地方,陪客人宵夜吃飯,可以多賺一點,但是這樣來得多了,誰不認得她是某舞廳的紅舞女?將來我與她在一起,我是不介意,但是父母親呢?難堵悠悠之口啊。我大不了把她帶了往外國跑,但是父母親呢?

忽然之間,我覺得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真的,怎麼可能呢?三個月之後,她卻在等那天的來臨。

我對婉兒說:“我們走吧,到別的地方去看看。”

“哪裏?”她問。

“隨便你喜歡。”我說。

她點點頭。

我們結了賬走了,我替她穿上披肩。結果我們哪裏也沒有去,我們只是在尖沙咀慢慢的走了一圈。她很好奇,對每樣事情都有興趣,結果我們在大排檔吃了宵夜。

我一直在想,那個中年男人,對小令會不會有什麼奇怪的要求?抑或對他來說,是合理的要求,算不得什麼?然後我覺得自己滑稽,我有什麼權知道,我沒有資格知道,我是小令的什麼人?

很夜我才送婉兒回家,她是玩累了。

她說:“有時候,玩真的要比工作還累。”

“你工作過嗎?”我問。

“嗯。”她說,“有一次跟同學在中國餐廳做了一個星期,賺了四十鎊,幹得像灰孫子似的,又不敢告訴媽媽。結果那些鈔票都沒用,好好的收着留為紀念,我捨不得用了。我那同學連做了兩個月,然後到歐洲去玩了半個暑假,正式先苦后甜。我沒有用,吃不消了。”

我微笑。

然後她拉着我的外套領子,拉上去滑下來,不說什麼,我吻了她的額角,她高興了,真像一個孩子一樣,不過要逗她開心,總還算容易的。她按了門鈴,女佣人來應門,我送她進去,說了再見。

以後媽媽常常安排我們在一起。婉兒不反對,不反對大家就覺得好辦,我們在一起也很輕鬆開心。

這樣子過了一個多月。

一天傍晚,父親對我說:“家明,考試之後,你大學畢業了,是不是?”

我笑:“爸爸是知道的,何必問?”

父親也笑:“是的,問得多餘了。既然拿到了學士,不妨到外國去讀碩士,你認為怎麼樣?反正是開頭難,以後就好辦,讓人家叫一聲博士,多窩心!”

我說:“只是你們兩個人……”

父親爽氣的說:“你的前程要緊,不過是三五年的事,我們還年輕,不怕你不回來,你肯再去念幾年書,我也很高興。”

我想起小令——

“家明,張伯伯、張伯母的意思是想你照顧一下婉兒,婉兒也考了一家大學,你們兩人在一起,豈不是很好?”

原來如此,我想。

“婉兒是不錯的女孩子,你們兩個人在一起,也好有個伴。他們家在那邊有房子,你也不必住到別的地方去,一切都十分理想,我們也放心,你說是不是?”

我只好點頭。

“那麼你趕快與那邊的大學聯繫吧。”父親說道。

我不是一個唯命是從的人,但是父親的命令無懈可擊而且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實在拒絕不了。

我想了一夜,該如何向小令交代呢?我開不了口。

我答應三個月後,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如今我跟着另外一個女孩子到別的地方去了,這怎麼對得起她呢?我想起大半年之前,我還口口聲聲的對她母親說:“我要娶她。”她母親是沒有答應,但當時我怎麼說了那種話,就很稀奇,既幼稚又不負責任。根本是很不可能的。不過我不承認那是謊話,當時我是有誠意的,即使沒有兌現,當時我決不是胡扯。

那使我心裏不舒服。

事情就是這麼決定下來了,不能有改變,我偷偷的躲着,不敢去見小令。我想起霍小玉的故事,只能獃獃的看着我自己的手心。我的手心一直冒汗。叫我怎麼說呢?我只好跟自己講,我沒有對不起小令的地方,我們只是朋友,環境,環境不允許我們這種不成熟的愛。

這樣子有了借口,我也就強迫自己心安理得起來。父母替我急急辦着去英國的手續,買大衣添箱子,進行得很熱鬧。我身後像跟着個影子,黑墨墨的,摔也摔不掉,那是小令。

考完了試,我還是與婉兒在一起。婉兒是很大膽的一個女孩子,但是她大膽得恰到好處,大人總以為她是天真,我當她是外國人脾氣,有時候令我尷尬一會兒,她適可而止,我也就算了。

上一回陪她去買大衣,她穿一件雪白的背心,裏面若無其事什麼也不穿,如果她一個人走,說實話,我也會向她看幾眼,奈何她是我的女伴,人家看了她,少不免也看我。她大方,我卻紅着臉一整天。

我忍不住,就勸她幾句,她悠閑的替我整了整領帶,笑着:“我就是喜歡你那小老頭脾氣。”

她眼睛裏有太多的狡黠,一閃一閃的。

每一天我都喜歡她多一點。

她是個叫人着迷的女孩子。

我要用婉兒填滿我心裏的空檔,失去小令后的空檔。

那邊的大學順利地接受了我讀碩士的申請,婉兒的大衣買好了。(“我不喜歡英國的大衣,每個人都一種式樣的。”她說。)她買了七件大衣,一件是奶油色貂皮的。我幫着替她放在箱子裏。我的行李很簡單,其中包括一張一千鎊的匯票。我決定到了以後申請助學金。

婉兒大概是很“為國爭光”的。中國女孩子如果個個像她,就天下大亂了,只是外國人不曉得,她年輕貌美氣派好,外國人見了就肅然起敬,拚命的說:“中國女孩子真漂亮。”

在飛機上,婉兒打瞌睡,頭就枕在我的肩膊上,眼睛閉着。我看着她的臉,五官都有種說不出的美。我吻了她的鼻尖,她笑了,睫毛閃動着,只是沒睜開眼睛。

飛機的引擎轟轟然的響着,我想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吧,恐怕是沒有法子挽回的了。

下了飛機,還是八月時分,我就覺得冷,連忙披上了大衣,婉兒卻如魚得水似的高興。她在英國的親戚都來了,鬧了半晌才上了車,其中有幾個表兄妹,都是長頭髮,抽煙、戴戒指手鐲的。我不反對他們的打扮,但是他們卻好像反對我的打扮,我頓時成了局外人,沒人跟我說話。婉兒的英語流利動聽,時不時投來一個歉意的笑,算是安慰。然而一大幫中國人,沒有必要都說外國話,到底逆耳。

到了她的家,我搬了行李進去。是一幢半獨立的洋房,兩層樓,樓上四間小房間,樓下是客廳飯廳。在英國算是普通的,在我看來就有點豪華。外國人不注重衣食行,只注重住。

我把行李放好,婉兒馬上淋浴去了。

房間很暖,康很舒服,傢具是簇新的,如果沒有婉兒,我人生地疏的哪裏找房子住去?不由得感激起她來。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支小巧的燈,昏人慾睡。婉兒進來,裹着一條大毛巾。

“怎麼樣?”她笑問。

“很好。”我說,“明天我們出去走走,看風景,總算到此一游。”

她在地上坐下來,看住我:“他們都問我你是誰,我說那是我的好朋友,誰也不準欺侮他。”

“謝謝你。”我微笑。

“你喜歡這裏?”

“言之過早,要住下來再說。這裏一共住幾個人?”

“你,我,兩個表姐。”她說。

“什麼?”我跳起來,“我是唯一的男人?”

“是呀,所以你要保護我們。”婉兒格格的笑着。

“喂!”

婉兒不睬我,笑着轉身走了。過了半小時,她換了一件長袍,叫我下樓去吃東西。我下得了樓,看見他們幾個人坐在地毯上看電視,手上拿着麵包在吃,一邊是一杯杯的罐頭湯,就那麼喝一口,咬一口。我看了一眼,就知道留學生活開始了,只好入鄉隨俗,嘆了口氣。

婉兒靠在我身邊。我摟着她的肩膊。

看完了電視,其餘的人都出去了,我與婉兒收拾了紙杯紙碟子,一扔算數。我們坐在房裏商量正經事。

我問:“一個月我應該付多少租?”

“沒有人付租,房子是買的,電費煤氣由大人包着。我們就是買點吃的,多數出去在中國飯店吃,否則也很省,出什麼錢呢?”

“那不行,”我說,“不能沾這個光。”

她笑:“你真嚕囌,那怎麼辦呢?我要你的錢幹什麼?”

我也笑了:“那麼我存着,不,有人向我要,我也拿得出來,好不好?”

她點點頭。

五天後開學了。功課很緊張,學校也比較遠,我不想擠車子,就每天步行半小時。婉兒的兩個表姐有車子,但我不想麻煩她們,婉兒則乘公共汽車。

她那兩個表姐很少回家,到了家換了衣服就走,長得不錯,但功課很壞,弔兒郎當的好幾年,還讀不出個名堂來,不過是藉著讀書的名堂在外面玩,好聽一點。

婉兒說她們有男朋友,出去就住男朋友家。本來她們也帶男朋友回來,只是“大人提出警告”之後,只好放棄了。

我見過那兩個“大人”,那是婉兒的姨媽姨丈,對我很客氣,說張伯母關照過了,千萬不要提錢的事。他們很闊氣。有錢人容易做人情。

過了一個月,婉兒也買了一部小車子,紅色的MG,不算名貴,但到底她不過是一個孩子。

我帶來那一千鎊,照他們那樣用,不到三個月就完蛋。

婉兒人聰明,又久住外國,言語沒有隔膜,我當她是大半個英國人。我則比較鈍,筆記回來要看半天,漸漸連聊天的功夫也沒有了,一星期來勻出時間陪她看一場電影,已經不容易,況且也沒有那種錢來玩。

但是婉兒是活動慣的,她喜歡跳舞,吃宵夜,說笑看電影,雖然不說什麼,我一定看得出她覺得我悶。

我有一次說:“你跟表姐出去吧,整天看電視有什麼味道?”

她看着我笑了:“我現在不不想出去,樂得靜一靜。等我要出去的時候,你留還留不住我呢。”

我有點感動,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嘛。

我應該給小令寫的信,遲遲沒有寫。我在逃避着,但是我想她是知道我已經離開了。香港有多大呢?我走了兩個月,如果小曲打電話去找我,母親一定會告訴她們我已經走了。

她會怎麼想?

反正隔一段時間,她會忘記我。我沒有說再見,是我不好。她說她已經儲蓄了足夠的錢,可以不做舞女了。以後生活一定有改善。

我在比較有代的時候,也想寫信給她,起了稿子又起稿子,總是撕掉了。這件事見了面也無法解釋的,只求她明白我。

最後一次見她,是在那間夜總會,她陪着一個中年男人在吃宵夜。如果我真的娶了她,會怎麼樣呢?這些說話的人,一定題材更多了。

這一刻她在做什麼?我看看鐘,晚上九點。香港的時間要早八小時,那就是下午一點,唉,恐怕她還在睡覺呢。

一下子就聖誕了,婉兒的表姐走得人影子也沒有,天天有地方玩。我趁着假期,把信債還了還,該復的全復了,又溫習功課,整天在家。我不是一個好動的人,這屋子又暖又舒服,幹嗎要往外面跑,我又沒車子。

婉兒在開頭的一個星期還好,我們天夭聊着,看電視,然後她就要出去玩。我陪她去跳了一次舞,覺得沒意思,就不肯再去。

下午她就鼓着嘴,用眼睛瞄我,不肯跟我說話。

我笑了:“你看你,發脾氣了。”

“你是書獃子。”

“本來就是。”我笑說。

“假期嘛!”她推我一下。

我看着她,心就軟下來了。說得也是,這樣的一個婉兒,別的男孩子求還求不到,現在她等我與她出去,我還推三擋四,莫得福嫌輕了。

“好好,今天夜裏我們出去好不好?”

她笑了。

忽然她側側頭:“聽!雪糕車子來了,快快!我們追出去買來吃。”

她抓了一把角子就走,我拉住了她。

“大衣!鑰匙!”我說。

“快啊!不追就來不及了!”她笑着奔下樓去了。

我搶着跟下去,但是門口並沒有雪糕車子,只有那碎碎的音樂,一下子近一下子遠的傳了過來。這個時候滿天下着一團團的大雪,我打了一個冷顫,獃著。這雪,這雪使我想起了一個人,這音樂聲也使我想起了一個人。

婉兒拉起了我的手:“來!我們到隔壁街去!”

我們奔過對街,婉兒看見了那輛車子,才追了三步,就滑倒了,結結實實的摔了一交,她又哭又罵,一件血紅的大衣上又是泥漿又是雪水。我扶她起來,她整個身子的重量都掛在我肩膊上。

那輛冷車已遠去了。

這麼冷的天,怎麼會有雪糕車子呢?我想,莫不是做夢吧。今天下了幾場雪,每逢下雪,我就當做夢,今天尤其如此。那種細碎的音樂,一地的白,一天的紛紛,只有在面前的婉兒是真的。她拉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絕不能放鬆她。

她仰起頭來,我吻了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就在街角上。我們擁抱着走回去的,晚上並沒有出去。我們在一張床上睡了,到半夜才起來弄咖啡吃。

我有點不好意思,婉兒側頭向我笑,她問:“你愛我嗎?”

一時我答不上來,我說:“愛的。”在禮貌與道理上是應該這麼答。

她穿上了睡袍,看着我,然後很滿意的點點頭。

她笑了,伏在我的胸前。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笑得有點太多。我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放下了書本。聖誕過了三天,店鋪開門了,我與她一間間首飾店走。我買不起,我送了她一隻很大的k金十字架。我喜歡女孩子戴十字架。婉兒用一條黑絲絨帶子串着,掛在脖子上,我覺得十分欣慰。

我們過了一個快樂的聖誕。

在香港的一切,似乎很遠,又很近,說不出來的怪異,我無法解釋。叫我怎麼形容呢?離家一萬哩。

我的心都放在婉兒身上。她叫我擦車,我替她擦車,叫我做槍手趕功課,我也照做。我漸漸的沒有了自己,但是我樂於跟着婉兒。我要對一個女孩子好,既然跟婉兒在一起,就是婉兒吧。

天漸漸回暖了,婉兒開始穿她的薄襯衫,走到哪裏都有眼睛盯着她,貪婪的眼睛。

不過她是我的,我想:她是我的。

五月初我就考完了試。

(大半年就這麼過去了,時間真是奇怪的。梨花開了一樹又一樹,雪白的無數的碎細的,襯着嫩綠的葉子。原來春天最早開的花是梨花,風一吹就一天都是花瓣,然而它落了自然有別的花再開得更盛。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

小令現在一定知道我在外國了,不會回去了。

我黯然的低下了頭。

婉兒不明白這些,她凈懂洋玩意兒,她的天地在“小王子”里。在香港,她是難能可貴的洒脫人物,與眾不同,活潑可愛,大方爽朗。然而來了外國,她不過是一般外國女孩子的模型,性格就穩下去了。她又有點小性子,嬌氣是家裏人捧出來的,不用功是最大的缺點,我無法使她聽我任何一句話,她說什麼,我都得言聽計從。

雖說如此,她還算不十分小心眼。外國女孩子的缺點優點她都有,中國女孩子的缺點她也有,就是沒有中國女孩子的優點,十分難說。

接近初夏,她就有點變了。

放了學她遲回來。我焦急的等她,有時候有電話——“我在圖書館,做功課。”“我在同學家。”“我去看電影。”

我沒有空。既使是考完了試我也還沒有空陪她到處走。我找到了一份優差,在一家教育機構教國語,一星期三次,薪水很不錯,但是要我做筆記給學生,因此很忙。

婉兒應該有她的生活,我沒有道理令她呆在家裏。這個時候,她一個表姐隨男朋友去歐洲了,另一個索性搬到愛人家去。一間屋子,就我與婉兒同居,我一直想訂婚,以免人家看着不像話,但是婉兒不怎麼起勁。

我寫了信與父母商量,他們很贊成。當然,當初這個人就是他們選的。

這大半年來,我是盡量改變着自己去適應婉兒。

一個周末,她說:“我要到南部去玩玩,游泳曬太陽。”

“是嗎?”我說,“我把事情收拾收拾,與你同去。”

她猶疑了一下,“不,不必了,我與女同學一起去。”她說。

“女孩子結伴,要特別當心。”我笑。

“我會的。”

“錢夠嗎?我這裏有。”我說。

住在她們這裏,錢是省的,欠了債,人情債。

“我有,”她笑,“你不用費心。”

我摸着她的頭髮,說:“當心你自己。”

忽然之間,她的眼睛紅了,低下了頭。

我很奇怪:“婉兒,怎麼了?”

她搖搖頭。

周末,她收拾了一箱子衣服,開着紅色的MG走了。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她都沒有回來,放學的時候我去她學校門口等,問同學,都說她沒上學。我急。論地理,她比我熟,但是她連電話也不打給我一個。

回了家,等了一個黃昏。在屋子裏耽不住,出去喝一杯啤酒,多想回家看到燈光,但是她還沒有回來。我只好一個人看書,心不知道在哪裏。夜飯沒吃,一個字也沒看進腦子裏去。

終於我聽到了車子聲。我一怔,那不是她MG的引擎聲,但是我輕輕揭開了窗帘向下看去。

我看到一輛銀灰色的雪鐵龍GS,一個女孩子站在車子前面,正與司機在說話。那是婉兒,我心裏放下一塊大石。隨即我又狐疑,這些日子來,我並不認識她朋友中有這麼一部車子,開車的年輕人也沒見過。

婉兒向他道別,他們兩個人吻了一下臉頰。

這個習慣當初我也不順眼,男女當眾吻來吻去的表示親熱,然而入鄉隨俗,不由人不服氣,如今也視為稀疏平常,但是今天這種時間,街上又沒有人,婉兒公然與別的年青男人親密,我心裏就冒酸泡。

好吧,我想:娶漂亮的女孩子做太太吧,每個人的眼睛都住她身上瞪。太太是人家的好,朋友妻是最可戲的,又不用負責,由別人養着,由別人承擔著。尤其是婉兒,什麼都隨隨便便,無所謂的一個人。她用匙開了門,上樓來了。

我只好裝睡,等婉兒來解釋。

但是她並沒有進我的房間,自顧自的整理東西,放水洗澡,我可忍不住了,到她房間去敲門。

她驚異,抬起頭來問:“你還沒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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