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我喜歡看女人,女人也喜歡看我,因為我本身是個女人,我喜歡看一切美麗的女人,但是也有三不看:個子矮的不看,皮膚黑的不看,穿高跟鞋的不看。那理由並不明顯,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嗜好。
美女見得真不少了。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是一個新聞記者),我有機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漂亮女人——少女、少婦、中年而有風韻的、可愛的老年人。
但是最完全的美女應該是水晶吧。水晶其實並不叫水晶,我們叫她水晶的原因是她美在剔透靈通,光芒四射,美麗閃爍。她是我們的大學同學。
來參加女子同學會的時候,她散着一頭長發,嘴巴里嚼着口香糖。當時我大學三年,她是新鮮人,那副德性真叫人倒胃口,一點規矩也沒有。
我問:「你擅長什麼?」
「吃喝嫖賭。」她說。
我瞪着她,差點兒昏過去?
後來證明果然不錯,她能吃——別人煮了她便來吃。吃完拍拍屁股就走。她也能喝,最好的酒產在什麼地方、拔蘭地連喝半瓶臉不改色。她也能賭,從LA開車到拉斯維加斯去,連賭廿小時廿一點,回來把美鈔往地下一撒,倒頭便睡,曠課一天。她很有點偏財運。
至於嫖,那是開玩笑,那一年她才廿一歲,青春貌美,腿跟洋妞一樣的長,窄肩膀,胸脯像倒覆的碗,在T恤下面叫男生們心神蕩漾,她的私生活並不壞。
我們開始喜歡她,因為她能幹、她聰明、她熱心、她肯幫助人。
我愛水晶,那是因為她冒着丟掉男朋友之險,送我進醫院看濕疹。她穿着開高叉釘火鑽的黑絲絨長旗袍在醫院裏為我拿葯、遞水、填表,嘴巴里還嚼着口香糖,她那個足球健將男友在一邊耐心的等她去舞會!水晶不是一個重色輕友的女人。
我的濕疹並不嚴重,在家中只要喝一碗紅糖薑湯便好了,但是在洛杉磯人家不流行那一套,非得住院打針不可。兩星期後水晶接我出院。
她嘆口氣說:「老大,你要找個瘟生,接接送送才是呀,怎麼老獨來獨往那麼痛苦?這是做女人的最基本本事,你都沒有?」
我不出聲,水晶刺傷了我的心,但是我不怪她,她比我小,她正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辰光,她不會明白的。
她又說:「對不起,老大,也許人各有志。」
水晶的功課壞極了,第一年她念心理學,沒念上去,第二年積了學分,改系,念土木工程,第三年再改系,念兒童教育,如此這般改來改去,居然也畢業了,拿了學士學位。
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替學生會搞了好多事,凡是由她出馬,莫不成功,開舞會、辦研究會、去交涉事情,只要有水晶,她野馬似的長發晃一晃,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男人女人都心軟。
她真是有型有格的,一隻耳朵穿兩個孔,兩副小鑽石耳環閃閃生光。奔過校院時,穿的是芭蕾舞軟底鞋。打起網球來,擊敗男生。她懂得求人,但決不利用人。四年在大學,她沒有仇人。
可是我在她讀第三年的時候便離開美國去歐洲了,她依依不捨,來借筆記用。
「老大,你準備結婚了吧?」她問我。
我搖搖頭。
「老大,你要學學我,未必是好樣,但是人活一天少一天,老大,雖雲人各有志,你同必浪費青春?」
「你少替我擔心,我早沒有青春了。」我說:「你好自為之,水晶,你要當心自己,真的,有酒需要今日醉。」
「本來就是。」水晶躺在我的床上。
她的臉真美得令人不置信,額角鼻子至下巴那條線一直流下來,要不是一早認識她,真會認為她是美容院裏塑料打的。
她轉身,黑眼睛閃閃生光。「那麼咱們就互祝珍重了。」
我想問她:做一個美女,是否樂趣無窮?尤其是一個美麗青春的大學生?美在舞廳里,美在銀幕上那才有個鬼用,不靠臉吃飯而有一張美麗的臉,那才是難能可貴。但是想想,終於沒有問她,她已經美成習慣了,問她一聲,她會怔住。
就這樣,我們分了手,以後未曾見過面。
我做了十年的記者,繼續見着各式各樣的美女,但是總覺得水晶才是最美的。水晶沒把書讀好的原因是因為她興趣實在太廣了,尤其是對這個世界的興趣,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事。考試前夕她的確是在看書,看的是有關收集貝殼的書。
我們十年內沒有見過面,消息傳來,說她結婚了,並不是盛大的婚禮,新郎是一個寂寂無聞的人。
後來從美國到歐洲,歐洲游倦了再回香港,再由香港到東南亞各地,再到台北定居,真是歷盡千辛萬苦,弄得要自己動手做菜上超級市場。
想想大學那段日子,再想想現在,真是不能不有一點感慨。我常常有種惘然的感覺,學校教得我們太多,也教得我們太少,學校沒有教我們面對現實,怎麼樣做一個健康的人。其實做女人唯一需要的才華是去獵取一個好丈夫吧,其它的實在是太不重要了。
那是在超級市場我又見到了水晶。
我先看見一雙非常美麗的平跟涼鞋,細細的皮繩子織成辮子模樣,一雙纖細的足踝。我便詫異,我想,誰家少奶奶的女佣人休假?為什麼不出去吃一頓牛排?為什麼要來買菜?
然後我看到她的一把長發挽在腦後,穿一件真絲寬身的袍子,白色的,說不出的飄逸,台北還有這種女人?她微微轉過身來,太挺的鼻子,太尖的下巴,我嘆口氣,又走了眼了,又是個美容院整形外科手術師的傑作,現在真難得看見一個醜人了。
但是她的後頸是如此白晰,掛着一條粗俗的,令人不置信的十足金鏈子。她在選白菜,手指纖長,指甲是禿的,某隻手指上有隻銀戒子,一看便知道是意大利做的。
然後她轉過頭來,我們忽然變成面對面了。
我愕然,然後我的心軟了,聲音也軟了,我低聲的叫:「水晶兒,你在這裏呀?」
她一時間沒把我認出來,看了我很久,她問:「哪一位?」
她的聲音是不確定的,惘然的,不置信的,這是水晶嗎?但是她白晰的皮膚,畢挺的鼻子,的確告訴我:這是水晶,不會錯,天下的美女多,但是美得像她這樣的,還真是少有呢。
「水晶,我是你的老大。」我拍她一下,「你這就忘了。」
「老大。」她微笑,「怎麼在這種地方碰見你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大笑。
她笑。
然後我發覺她懷孕了,腰是挺挺的,胸脯有點脹,她微笑着,無論如伺,水晶看上去還是一個美女,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女。
「你結婚了﹖」我問。
「誰告訴你的﹖」
「總有那些吃飽飯沒事做的人。」我說。
「離掉了。」她等閑的說。
「來,我們去喝杯咖啡,總不能站在這裏談三個小時。」
她猶疑一下,她說:「老大,你等我買完了菜,到我家去坐一會兒。」
「你又有家了?」
「不但有家,而且還有孩子。」她笑,但是眼睛裏一點笑意都沒有,她並不快樂。
我等她買完了菜,她買得很簡單,幾條菜,一塊肉。對於她自己居然要做這種事情,她很難為情,她是一個會背全本紅樓夢的女子,而做飯的阿巴桑不過幾千塊台幣一個月,難道真有人分不出檀香與木柴的區別﹖
付賬的時候,她說:「老大,你記得咱們的法科老師說過嗎?人生當初的想像,與後期所發生的事情,是完全不一樣的。你記得嗎?」
「我記得。」我們倆就是活例子。
她的家是一個小小的套房!非常普通的傢具,一個小小的廚房,她有點累了,靠在沙發上,我為她點上一根香煙。她說:「真疲倦。」噴出一口煙。
「這個男人……」
「是我的同居人。」
「對你好不好?」
「怎麼說呢?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她噴出一口煙。
「別這樣好不好?說得實際一點。」
「也沒什麼。我的好處他欣賞不到,我的壞處他全看到,就是這麼一個男人,我一生中所碰到的男人,也都是這個樣子,沒有第二種。」
「你總得去適應他們。」
「是很適應呀,你不見我去買菜嗎?你不見我在懷孕,這種事情是我應該做的嗎?但是我都做了。你瞧見架子上那個銀杯沒有?你總該記得吧,老大,那一年我代表校方贏了瑞典組,但是有人看見它嗎?沒有,總有人看見我把菜給炒焦了。」
水晶用手支着頭。
去日苦多。
「水晶——」
「我真不知道時間與日子該怎麼過,那日我去買菜,迷了路,回不來,要問路才知道家在什麼方向,後來看到一個賣汽球的攤子,那個攤子美極了,各式各樣的汽球,真想坐在地上,素描一張,但是我的年紀不一樣了,環境不一樣了,心情不一樣了,我竟似一個小孩子般的站在街上哭了起來,我怎麼會落魄到這種地步!」
「水晶,凡事是不能這麼想的。」
「好,我是不想,今天也不做菜了,反正有你在,我有借口可以請朋友出去吃飯。」
「你愛他嗎?」
「誰?」她愕然問。
「你的同居人。」
「他?不不,我誰也不愛,我除了自己之外,誰也不愛。」
「那麼你——」
「我無聊,我羨慕別人有個孩子。可是說不定以後就改變主意了,如今醫學昌明,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但是——水晶,真沒想到,你好好的婚姻——」
她打斷我,「好好的,一切都是好好的,開頭當然好,否則又怎麼會有開頭呢?」
「現在這個人…」
水晶微笑,「他是很漂亮的人,所以我容忍着他,他就是這麼一點點好處了。」
「疲倦就回家好了。」我拉着她的手,「水晶,你何必這樣。」
「我哪兒有家?」她反問:「父母的家能算家?兄弟的家能算家﹖好不容易自己建立一個家,結果呢,沒家用,那離婚算了,他以為我是千金小姐,會大把大把的鈔票帶回來花——這一位也是一樣,表面上是故作大方,其實是天天數鈔票。以前也有好的男生,都是沒有緣份,差那麼一點點,錯過了,所以沒有什麼好怨的。咱們中國人自然有一千個安慰失意人的俗語:譬如說「各有前因莫羨人」啦,「命中無時莫強求」啦。」
「但是水晶你,你是不同的,我們記得以前你——」
「那一位直叫我別提以前的事兒,英雄不提當年勇,對不對?」她說:「過去的,無論如何已經過去了,多想無益。」她按熄了煙。
但是像水晶這樣的人,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的呢?她應該住在一所堡壘里,穿着最好的衣服,開豪華的宴會,而不該這樣明珠暗投,躲在這種地方做這種家務事。
「水晶,你今年幾歲了?」
「九月份足三十一歲,」她說:「老了,人到中年百事哀。」
「人家哀人家的,你哀什麼,心森夫人遇見愛德華八世的時候卅二歲,離過兩次婚,可是皇帝為了她遜位,還不是小國呢,我的媽,那個時候的大不列顛王國可非同小可,你這麼自卑幹什麼?」
「人家運氣好。」水晶笑。
「天上掉下餡兒餅來的事多得很呢,你怎麼知道你明天的運道不會轉好一點?」
「噓,我聽見他回來了。」水晶說。
有人用鎖匙開門進來,他果然回來了。
他並不是一個很漂亮的男人,一看就知道缺乏教養與修養,大概也沒有受過什麼上等的教育,只不過很有一種男人的味道,一雙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有點攝人的味道。
水晶並沒有為我們介紹,反正是女客,她看得出來他不會介意。
他問:「洗澡水熱不熱?」
水晶只是點默頭。
水晶還管水熱不熱呢,水晶以前只管「菲奧路昔」出了什麼新的時裝。
水晶說:「你覺得他如何?」
「如果他愛你,那就很好。」
「他不愛我。」她說:「在他眼中,我不過是一個略具姿色的女人。」
「那就不必把孩子養出來了,何必多一條生命呢?」
「他說他喜歡孩子,既然有了,就生下來。」
「你就這麼聽他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年頭養個孩子是什麼價錢,就算你自己養得起,又有沒有這種必要呢?人家講的話,你也該想一想,才相信呀。」
她不出聲,她只是沉默的坐着,默然喝一口茶,又一口。
然後那個男人出來了,那不過是一個男孩子,廿七八歲的年紀,在女人已經遲暮了,在男人卻還剛剛好,他當著我的面前換櫬衫,然後拉開抽屜,數了一千新台幣,對水晶說:「我出去一下。」
水晶問:「去哪裏?」
他不答。
「去做什麼?」
他不回答。
「幾時回來?」
他不回答,他就這樣被着外套走了,他不知道,他是在跟水晶說話,當年在學校,她要是走過,誰不回頭看一眼的水晶,他竟敢對她這樣。
我看水晶。
水晶說:「看樣子你說對了,老大,我該走了,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聽得懂嗎?水晶,把孩子拿掉,我們從新開始,別擔心。」
「我沒有擔心,我真的沒有。我只是在奇怪,女人為什麼那麼愛聽謊話。那個時候我要離開他,因為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理想對象,玩玩是可以的,他把租房子的錢放在我的面前,他說:「請你考慮一下。」我說我要到新加坡去,他說:「你走了,我怎麼辦?」他的眼睛裏的確有那麼一絲仿徨,而女人的心卻這麼容易軟下來。我還是說要走,他問:「你就這麼來了,也就這麼去了?」
我不是在奇怪,老大,剛才你說得真對,為什麼人家說的話,我也不想一想,就相信了呢?」
我轉過臉,不敢看水晶,眼淚淌了下來。
「也許我老了,很久沒聽這種謊言了,我樂意相信,我認為居然還有人肯說這種話來騙我,簡直是我的榮幸。於是想了一天,我便搬進來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老大,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他為什麼要騙你?」
「很明顯。他有過些什麼女朋友,我數給你聽:小女明星、咖啡廳女侍、舞女、表演女郎,最後一個是電視上訓練班的女學徒,他幾時見過大學生?老一點也好嫩一點也好。」水晶停一停,「有什麼稀奇呢?那個時候,他早上五點、六點,打電話叫我陪他到希爾頓去吃早餐在街角等我,現在他回來就是睡覺,我跟他說話,他倒過來罵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工作累嗎?」話都是他一個人說滿了,說盡了。」
「水晶,來,搬到我家去。」
「誰的家都一樣。昨天我問:「我們可以結婚了吧?」你曉得他以什麼眼光看着我?他好象聽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滑稽話,他問:「你覺得,我跟你兩個人配在一起嗎?」他忘得真快,他忘了才三個月前,我不願意跟他同居,他說可以結婚,我說他三小時內便會忘了我,他說:「我們下午便去註冊。」才三個月。才三個月。」
「水晶,來,我們出去吃飯去,散散心,別放在心上,你我日子還長遠着呢,不如意事常八九,來,轉個彎就可以看到新風景。」
水晶微笑,學着他的口氣:「你就這樣來了,就這樣去了?不要緊,把新加坡你弟弟的地址給我,我會來找你。」
「那時候你為什麼不走?」我責問她。
「因為那個時候,人家說的話,我也不想一想,就相信了,因為我覺得人是憑良心做人的。」
「有很多人沒有良心,也活得非常好。」
我陪水晶去吃飯,胡亂選了一家館子,吃的菜食而不知其味。
當初吃喝嫖賭件件皆精的水晶,怎麼會落到今天的地步,我真不明白。
我說:「水晶,回去我幫你收拾了東西回家吧,好不好?」
「別急,」她微笑,「緣份還未盡吧。我要走,自己會走的,不用你幫忙,你把地址與電話放下來,就是我的朋友了,現在我們暫時道別吧。」
「水晶。」我實在不放心她。
「放心,我會過得很好的,咱們總得對得起那張文憑,再落魄,咱們還是大學生。」
我說:「那麼你的號碼也給我,我也很寂寞。」
「寂寞?有誰是不寂寞的嗎?如果不寂寞,舞廳里怎麼會擠滿了人?如果不寂寞,舞女為什麼會拖了小白臉去看電影?老大,你看開點。」
她笑,「老大,你看開一點吧,你這種人,簡直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水晶——」
「別再叫我水晶了,我還有光芒嗎?」
「你這人,別說這種喪氣話。」
水晶說:「人最忌便是年少得志,還未到中年,便直墮下坡,以後的日子簡直不知道怎麼過,吃也吃過了,穿也穿過了,玩也玩過了,現在受一點折磨,也是應該的,他這樣對我,我倒是不恨他,我不是可憐他的無知,也許無知是值得慶幸的,沒有什麼可憐。老大,天氣又要熱了,你是怕熱的人,你多多保重。」
她付了那筆小小的賬,她站起來走了,我送她到門口,「水晶。」
她轉過頭來笑一笑,彷彿還是從前那個絕不低頭的模樣,她還安慰我呢,她說:「人總有得意與不得意的時候,你偏偏要在我最霉的時候碰見我,我又有什麼辦法呢?下次就不一樣了。」
她一個人走了,走路的時候微微的挺挺腰,我看她有這個孕也差不多四、五個月了。
那日回家,我十分的傷心難遇,看着電視,直淌了一夜的眼淚,自古紅顏多薄命,但那是三十年前的故事,現在的美女難道也得不到好下場嗎?那我就不明白了,我不為我自己難過,我從來沒有漂亮過,再遲暮我也不會惋惜自己。但是我所記得的水晶,水晶不是這樣的,水晶是水晶,光芒四射,無論出現在什麼地方,她總是水晶,舞會裏、網球場裏、舞台上、試場裏、男人群中、女人群中,她幾時需要過買菜,即使到五十歲,她也不應該買菜煮飯,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女人應該在廚房裏過一輩子,算是她們的豐功偉績,但不是水晶。水晶不該做這些事。
一個那樣的男人。他懂得什麼?他看懂了水晶的幾面?他知道梵高的畫嗎?他知道基里曼渣路山上的獅子嗎?他知道鴛鴦腿玉環步是武松的畢生絕學嗎?他知道什麼?他膽敢叫水晶煮飯?他有膽子對水晶那麼樣說話?我真服了他,我真服了他。
我難過了很久很久,過了十天,我忍不住,依着住址去找水晶,按鈴,沒人開門,我以為出去了,想留一張字條,卻看見好幾個油漆工人拿着裝修工具進門來了。
「搬了?」我驚惶的問。
他們無知的搖搖頭。
我頭昏腦脹的奔到樓下,向管理處的一位小姐問:「小姐,十一樓搬了?」
「搬了,昨天搬的。」
「這麼快?」
那位小姐答得很妙,「這裏的房租那麼貴,地方格局又像酒店一樣,男男女女,合則來,不合則去,普通得很,我們看都看慣了,小姐,沒有什麼稀奇的。」
我站在那裏,一聲不響的站了很久,憑弔似的,便走了,就這樣搬走了,他知道嗎?他知道水晶會背得整本唐詩嗎?連水晶的姓名都沒搞清楚,就認識了,就撇下了,就把她當作任何一個女人一樣,任何一個女人。而水晶也就這樣走了,跟着他,還是沒有跟着他?她又失蹤了?我又要到幾時才能看得見她?當我倆頭髮白了的時候,也許?在街上?
回到了家,我不住的做着夢,夢見水晶在買紅汽球,一下子又夢見水晶在街上為了一角兩角而討價還價,我驚醒,流了一身汗,這當中十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中發生了什麼?使水晶變得這麼潦倒?她可以站起來,她太有條件站起來了,她為什麼不站起來?是什麼使她如此鬱郁不得志?是什麼使一個三十歲的少婦心如蒿灰?
我弄不明白,我只記得她說過的一句話:「老大,生命並不如開頭所想的那樣,完全不是。」
但是她與別人不同,她還是可以從頭開始的,她的前途大把,只要她振作一點,過了十年,她還有十年,現在不是別人在折磨她,而是她自己在折辱自己,為了什麼原因,我並不知道。我為她哀傷着。
過了兩個月,我忽然接了一個電話。
「喂,老大。」那邊神采飛揚的叫我。
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水晶?是你﹖你在哪裏?」
「出來喝咖啡,到希爾頓來,明天我就去香港了。」
「我馬上來,你這人,真是叫我擔心了多久!」
趕到希爾頓,四周一看,水晶並沒有到,我在想,恐怕她的情形有好轉了吧?不然不會這麼精神百倍的,懷裏的孩子多大了,那個男的是不是對她好一點了呢?
正在這麼想着,水晶進來了,差不多一半在座的男人都向她看過去,我都呆了。她穿一條打補釘的牛仔褲,一件薄薄芝士布的襯衫,沒有胸罩,頭髮比以前長了,飄飄然,就走到我的桌子前,把椅子一拉,叫聲「老大,你好!」然後就點一個愛爾蘭咖啡。
我驚問:「孩子呢?水晶?」
她微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那個男生呢?」
她繼續微笑,「自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水晶。」我握着她的手。
「咱們每閉門吐血一次,就算是煉丹,我就快煉成千年老狐狸了。」她笑。
她精神真是好,而且相貌上有點改變,「你——」
「改改運氣,我九月份去英國正式結婚,老大,以後又見不到了。」她也握着我的手。
「水晶,你還是水晶。」
她笑笑,「可是我不愛這個人,正是合了一句話:「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老大,從此別過,互相珍重。」
「我懂得。」我說:「水晶,你長這麼大了,你還是天真的,以後人家跟你說的話,你可要想一想,才相信呀。」我惋惜的說。
水晶笑着,她始終是我見過最美的美人,她側側頭,「是嗎﹖還有人願意騙我嗎?我都感激他,一個女人要是等到沒人騙的那一天,那才慘呢。」她擠擠眼。
這是水晶,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故事,因為她從來不說,因為她聰明,她知道這世界上的人忙,沒有空來同情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