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起來,淋浴時不慎打翻了香水瓶子,濺得一身都是,乃娟連忙沖洗,出門時仍然覺得太香太招搖。

那日,尋求輔導的一對夫妻為金錢紛爭。

一定是主任調錯他們來她處。

他們應當往魏華博士的辦公室,他才是經濟問題專家。

這一對夫婦吵得乃娟耳朵嗡嗡響。

“我們結婚後便把收人存進聯名戶口,可是三年來她一直把兩份薪水花光光,她萬打萬那樣買首飾衣物,我得兼職償還房屋供款,苦不堪言。”

那年輕的妻子不滿地說:“女人買幾件衣服很普通,沒理由叫我把收入添電器傢具。”

乃娟怔怔地看着這一對拒絕長大、心態未成熟的男女。

魏華會怎麼說?

乃娟苦苦思索。

室內靜下來,那夫婦全神貫注看着乃娟,等待她的忠告。

乃娟咳嗽一聲。

“夫妻最好分開戶口存錢。”

“但是,一女一男結婚後不是已經兩為一體嗎?”

乃娟看看他倆,“那是形容詞,指二人共患難同進退,但無論在精神或肉體上,你們仍然是個體。”

他們愣住。

“兩人應留有空間,尤其在金錢上,各人有花錢自由,互不干涉,聯名戶口引起的煩惱最多。”

“那麼,誰負責房屋供款?”

“結婚之前,你們沒談過這個問題?”

他們面面相覷。

男方說:“一人一半。”

女方拉下臉來,“明日我即回娘家。”

乃娟說:“只有雙方都是負責任的成熟人士才可擁有聯名戶口,而且戶口中需有大量存款,否則,財政獨立,頓少紛爭。”

他們沉默。

“你倆對對方的期望太高了,難免失望。”

時間到了,他們站起來告辭。

譚心進來說:“真是當頭棒喝,原來即使婚後也不是無分彼此。”

乃娟微笑,自書架取下一本着作,“這是魏華博士的著作:『婚後十大理財要訣﹄,借給你拜讀。”

“房產呢,可否聯名。”

“我不知道,待我問魏博士。”

“子女呢,子女才真正應該聯名。為甚麼要硬性規定追隨父姓?”

“嗯,牽涉甚廣。”

譚心說:“在這個辦公室做久了,簡直不敢結婚,專家們的意見太過理性,婚姻不是合作做生意,何來這許多條文。”

“你如不怕吃虧,那就勇往直前。”

譚心想了一會兒,“那也不行,我有女友被騙被棄,就是因為全無防範。”

乃娟笑了。

譚心問:“你呢,吳小姐,你會否把私蓄共享?”

“我總希望對方可以同我一樣養活自己。”

譚心點點頭。

乃娟嘆口氣。

“接着是一位李至中先生。”

李至中?名字再熟沒有。

然而,這是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名字:李是大姓,中是華人父母喜愛的字眼:中庸、則中、中原、中肯、中間落墨……

“請他進來。”

一見面就想起來了,正是那個時時碰見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年輕人。

乃娟笑,“李先生你好,李太太呢?”

“對不起她爽約,她忽然一聲不響回洛杉磯的娘家去了。”

呵,問題不小。

“你們之間有甚麼問題?”

李至中用手揉了揉面孔,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結婚多久?”

“呃,兩年左右。”

“有孩子嗎。”

“沒有。”

“那麼,事情好辦得多。”

“這是許多夫婦都推遲生育的原因吧。”

乃娟笑笑,“李先生做甚麼職業?”

“文職,毋需穿制服,但很多時在戶外見客戶。”

乃娟一時想不到那是甚麼工作。

他不像救護人員,那麼。“可是工程師?”

“不,我自矽谷回來。”

“計算機設計師?”

“在矽谷,人人的工作都與計算機有關,我是一個私家偵探,專門調查商業罪案。”

呵,有這樣奇特的職業。

乃娟好奇起來。

“在矽谷,抄襲剽竊是罪無可恕,影響大機構億萬收入的案件,我也代顧客做保安工作。”

“多麼有趣。”

“工作時間不定,因此,引起家人不滿。”

“在大學你可是修讀罪犯學?”

“是,兼社會學及心理學。”

“李先生,你的學問比我高深。”

他欠一欠身,“不敢當。”

“你們二人有何分歧?”

李至中似說不上來,也許他不想請她壞話。

他抬起頭,看到乃娟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是這樣的眼神,叫他願意向她傾訴。

“是我不好,我不喜歡說話,我不諳跳舞,我又不知道哪種香檳美味,到何處度假最稱心快樂。”

乃娟毫不猶疑地答:“我也是,我不認為這是缺點,各人嗜好不同。”

“乃娟你真客氣。”

他這次直呼她名字,她又不覺過份。

“你有甚麼興趣?”

他摸摸後頸,“我喜歡閱讀,閑時做幾個菜請朋友。”

“啊,烹飪!”真是罕有美德。

“是,我自小由外婆帶大,她做得一手美味江浙菜,我自幼耳濡目染,學會一點。”

“外婆仍健在嗎?”

“托賴,今年秋季七十大壽。”

乃娟點點頭。“是你的福氣。”

乃娟亦由外婆帶大,但是老人已不在人間,她不禁黯然。

沒想到兩個人生活上有那麼多相同之處。

“自矽谷回來可是另有高就?”

“越洋調查一宗案件。”

乃娟微笑,“你神態不見緊張,真好。”

“習慣了,不影響生活。”

“下次,同太太一起來最好,否則,聽的只是一面之詞,彷佛不大公平。”

“我盡量帶她來。”

每一節談話只得四十五分鐘,同小學生每堂課時間一樣,因為過了這段時間,精神難以集中。

李至中走到門口,忽然轉頭問:“我叫甚麼名宇?”

乃娟一怔。

李可中?李則中?

她看一看記錄,“李至中。”

李至中知道還需假以時日。

他說:“我會再來。”

譚心進來整理文件,“這位李先生是唯一來尋求答案的人,其餘夫婦,全來吵架。”

“講出心事,比較舒服。”

譚心問:“一個人的心事,應否訴諸伴侶。”

乃娟緩緩反問.“你說呢。”

譚心鄭重考慮,“那要看對方性格如何。”

乃娟笑了,“一個人的心事,還是放在心底最最黑暗的地方妥當,不必取出共享。”

譚心抗議:“吳小姐你的論調太悲觀了,這樣說來,結了婚還是你歸你,我歸我,未免見外。”

乃娟站起來,“下班時間到了。”

“呵是,對不起。吳小姐,言多必失。”

乃娟笑,“可不就是言多必失。”

譚心有頓悟。

回家途中,汽車電話響起來。

“乃娟,我是碧好,請立刻把車子調頭到舍下來一趟,有重要事找你:我家美女堂妹兆芝下個月出嫁,突覺恐懼,請你來給些忠告。”

乃娟找機會把車調頭駛往馬家。

“大約十分鐘後到。”

“乃娟,你真夠朋友,沒話講。”

電話那頭清晰傳來女子哭泣聲,可見事態嚴重。

百忙中,乃娟還是到辦館挑了精美水果籃。她真的不習慣空手上門去。

碧好來開門。一臉無奈。

輕輕說:“是馬禮文的堂妹兆芝,本來決定下月五號舉行婚禮,忽然退縮,要取消整件事,苦惱得想自殺。”

乃娟點點頭。

呵,馬兆芝躺在沙發上,用一隻墊子遮住臉哀哀痛哭,她穿一條小小碎花喬其紗裙子,芭蕾舞式平跟鞋,隆胸,細腰,長腿,皮膚白膩得幾乎有層瑩光-秀髮如雲,漆黑烏亮地垂在一角。

上帝創造這個馬兆芝時,一定特別用心。真不公平。

“兆芝,再哭,眼珠子要掉出來了,我介紹乃娟給你認識,她是專家,你同她談談。”

馬兆芝把墊子移開。

呵,眼睛已經哭得紅腫,但仍是個美女,一見乃娟,懇求說:“請救我,請救我。”

乃娟輕輕答.“不是大事,不致於死,先喝杯冰水。”

乃娟忽然想起一首流行曲的歌詞:你看上去像是已經哭了永久,星星在夜空中對你來說也毫無意義,不過像一面鏡子,我實在不想說,你如果打碎了我的心。但如果我留得久一點,你是否會聆聽我的心?

只有美女才會叫人想起這樣痴心的歌詞。

只見兆芝掙扎坐起,用冰毛巾抹過臉,喝了冰茶,低下頭,不語。

“對方知道你打算取消婚禮沒有?”

兆芝點點頭。

“帖子已經發出去了?”

兆芝啞聲說:“部分。”

也難怪對方要生氣。

碧好給乃娟聽那個準新郎的電話錄音留言:“馬兆芝?”他咆吼:“我會殺死你,我倆同歸於盡!”

兆芝又掩起臉。

乃娟沉下臉,“碧好,這是惡言恫嚇,報警備案。”

“唉。”

“女性命案百分之八十五是熟人所為。”

兆芝臉色發綠。

“你別嚇壞兆芝。”

“這是警方數據,千真萬碓。”

兆芝說:“我還沒有準備好,我應付不了他們大家族繁文褥節,我不嫁了。”

碧好說:“已通知男方來取回聘禮。”

她暗示乃娟過去看那件禮物。

淡藍色盒子一打開,精光飛濺出來。

那是一條鑽石項鏈,煉墜是一顆梨形粉紅色大鑽,足有一隻眼睛那樣大。

乃娟對珠寶並無太大興趣。可是這次也禁不住“呀”一聲。

碧好惋惜地說:“需退回去。”

她剛才借來戴了整整半小時,過一下癮。

乃娟佩服美女,她溫言說:“如有躊躇,不如取消。”

兆芝忽然咧嘴笑了,“謝謝你。”

奇怪,沒有絲毫缺點,她的牙齒猶如編貝。

乃娟說下去:“甚麼原因呢,只有你一人知道,已經足夠,不用細述,有時,一個人需要靜靜聆聽第六感說些甚麼。”

碧好叫出來,“甚麼,你毋需為她分析問題?”

乃娟搖搖頭,“她有權改變心意,不是不,如果對方不明白這個不字,報警可也。”

“太縱容她了。”

“女子當然應當縱容女子。”

這時門鈐響。

“來了,來了,大家坐好。”

碧好如臨大敵。

乃娟坐到兆芝身邊。有意無意,擋着地一半身體。

傭人去開了門,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走進來,他形容憔悴,一聲不響蹲到兆芝身邊。

他低聲下氣地說:“兆芝,請改變主意。”

兆芝不出聲。

“我做錯甚麼?告訴我,我立刻改。”

兆芝不去看他。

乃娟知道他們之間已經完結,當中不知發生一些甚麼事,兆芝對他已無愛念。

“你不喜歡大家庭,我們可以到外國住。”

兆芝把那件名貴首飾還給他。

那男子站起來,脫掉外套,嘆氣。

碧好說:“你去收回帖子吧。”

他只得點頭。

乃娟像現場觀眾看一場俊男美女精彩演出一般,她不覺是悲劇,因為兩人條件實在太好,不愁前途。

他取過首飾盒子失意離去。

兆芝低頭呆坐。

“究竟是為甚麼?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了,他有第三者,抑或你另外看中了更好的?”

兆芝搖搖頭。

“你爸媽也很生氣,非得有個交待不可呀。”

“我暫時不適合結婚生子守家裏做好妻子,我還想到法國羅華谷釀酒區住上一年半載,回來繼續讀醫科。或許加入微笑行動。”

乃娟這時開口:“那答允人家求婚之前就應該說明,應顧及他人感受。”

美女垂頭,“是。是我錯。”

“叫別人傷心困擾,有欠公道。”

“我會向他鄭重致歉,當時我沒有細想,到婚期迫近,才知道真的要上戰場了,心驚肉跳。”

乃娟說:“只有美人才有資格做這種事。”

兆芝又飲泣。

“這又是為甚麼?”

“日後不知還有無機會結婚,也許會後悔,他又沒說會等我。”

乃娟啼笑皆非。

“太自私了,怎可永遠把自身放在首位。”

碧好說:“上帝創造馬兆芝之際,與別人不同,只有她可以放肆任性。”

乃娟問:“這裏沒我的事了?”

碧好送她出門,“勞駕你。”

乃娟忽然微笑,“能夠做馬兆芝真幸運。”

“上帝很公道,她甚麼都有,就是沒腦筋。”

乃娟答:“光得一副腦筋,少了那樣好看的肉身,又有何益。”

碧好看着乃娟,“在我心目中。你是美人中美人。”

乃娟嗤一聲笑,“你不算,你是自己人。”

她們兩人擁抱一下道別。

到了停車場,有人迎上來,乃娟定睛一看,原來是兆芝的未婚夫。

“你還未走?”

他低頭自嘲:“不捨得。”

乃娟這時又覺得他沒有危險性,但是,亦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匆匆上車。

然後,忍不住忠告那男生:“回去吧,一個人的尊嚴最重要。”

他有頓悟,輕聲答:“你說得對,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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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常好月常圓人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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