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我不理他。

小郭拉住我,"至美,怎麼,只看見人家跟中的刺,看不見自家眼中的梁木?"一記悶棍打下來,我更加說不出話。"至美,你不會有什麼愚蠢的強烈反應吧。"我空洞的看住他半晌,忽然問:"那孩子,是男是女?"

"-個男孩子,三歲。"

"小郭,為什麼告訴我?"

"因為我看得出,你像是愛上她。"

"你這個可惡的法海。"

小郭不以為然,"太不公道了,我又投逼你給鄧博士喝雄黃酒,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擲回毒藥,別忘了是許仙本人要不得。"

小郭憤慨的說:"況且我的職業是專門追查失蹤人口。"

我終於轉頭離去。

一個小男孩的母親。

永超竟是小男孩的母親。

我喜歡小男孩子,男孩通常像父親,或像祖父。我曾在公眾場所見過做祖父的不停用手摸孫子的肥頭,留戀地,無限鍾愛,使人感動。

永超的孩子不知像誰,無論如何,一定是個可愛的小朋友,我沒有接觸兒童已經有一段好長的時間,漸漸覺得他們遙遠而陌生。

永超是一個母親。

我們的身份都複雜起來,以前不過是人家的兒子或是女兒,有兄弟姐妹的話同時做他人的手足,如此而已。

現在?我是利家三小姐的前夫,永超是卸任歐陽夫人,小孩子的母親,千絲萬縷,說也說不清楚。

要承認她,也必須承認她的一切身份。這不是偉大不偉大的問題,這是思想是否開放的問題。

我去找永超。

她在公司忙得不可開交,我坐在一旁看着她,心中茫然。

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是純潔的嬰兒,然後漸漸污染,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不願告人的故事。

剛覺得與永超有點接近,現在忽然又多一道鴻溝。

她沒有必要把過去告訴我,我亦無權問,我只可以坐她對面感慨。

永超終於問我:"有事?"

我搖搖頭。

她笑。

我站起來,躑躅着出去。

周至美,你是怎麼了。

你還期望什麼?

你同鄧永超旨趣相同,互相吸引,你還盼望什麼?

一個男人的一生中有一朵百合花已經足夠,還苛求什麼?

即使你放下一切去追她,也許她還嫌你猥瑣。

我低下頭,百般開解自己,心中仍有疙瘩。

-個人出去喝悶酒,連小郭都不叫。

灑廊里已經有人,都喝得差不多。

有一位曬得黝黑的男士,穿一身白衣,在那裏訴苦.

他說他時間太多,"工作兩小時就做完,想喝酒,沒人陪,在家悶出老繭來,真痛苦。"

我很納悶,不知道他乾的是哪一行,天下竟有此幸福的人,每日做兩小時便可以如此風流,他還在那裏吐苦水。

灑吧像一所心理治療院,每個人花一點錢,跑到這裏來傾吐心事。

一位漂亮的小姐穿着黑色的低胸衣裳走過來,要求我請她喝酒。

"自然。"我說。

她有一把烏亮強壯的頭髮,她把頭撩人地拂過來,又拂過去,充分利用優點。

我看着她。利璧迦與鄧永超也有一把好青絲,我的表情柔和下來。

"為什麼穿黑衣服?"我問。

女郎很有幽默感,"不怕臟,客人的手可以自由地搭上來。"

"為什麼到燈紅灑綠的地方來做?"

女郎笑,"你說為什麼?"

總不是為我們這群客人風流倜儻。

"你呢,你有什麼煩惱?"轉到她發問。

我發牢騷,"年紀老大,顧忌重重,性格漸多疑,為人愈見狷介。"

"是嗎,我看你還是個英俊小生。"

穿白外套的先生仍然對牢媽媽生抱怨,聲浪頻高.

"其實,現在還有很多人,做足一個月,才得千餘元收入。"我看着那邊說。

女郎微笑,"但生命根本是不公平的。"

我說;"你似乎懂得很多。"

她向我眨眨眼,"如果你帶我出去,我可以告訴你更多。"

我搖搖頭。

"怕太太罵?"

我只得點點頭。

女郎感喟,"世上不是沒有好男人的。"

"好男人就不上這裏來了。"

"好男人也是人,也得有生活調劑,總不能看太太搓麻將就過一輩子。"

她們都好通情達理。

"再者,你們都不來了,我們吃什麼呢。"她笑。

我干盡杯中之酒,付了錢,與她道別。

一出門口就覺得有人吊在我身後。

當時年少貌俊的時候,時時有人跟着我走,同性戀男士可以自校舍直追我到宿舍,亦有女同學聞風追上來偷偷看一眼。

俱往矣。

這個又是誰?

我在海旁點起一支煙,夜有霧,海港寶光燦爛。

那位男土緩緩接近我。我猛地轉頭,盯着他。

他也看着我。

很明顯地,他是個斯文人,從衣着與髮型都可以看得出來,約三十餘歲,神情疲倦。

我問:"你是誰?"

他沒有回答。

我問:"為什麼跟着我?"

他終於說:"周先生,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不,我從不與陌生人說話。"

他無奈的說:"周先生,我姓歐陽,"

歐陽?

我不認識姓歐陽的人。

慢着,歐陽,我記起來了,歐陽!

他難道是永超的先生?他來找我做什麼?我瞪着他,

他苦笑,"可否與你談一兩句?"

"你怎麼會在酒吧外等我?"

他頗為難堪,搓着雙手。

我明白,是小郭的同類向他通風報信。

我說,"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是永超的朋友。"

我開步走,離開海旁。

"那也不構成我同你說話的理由。"

"周先生,你以為開口求人是這麼容易的事?"

"你我都是讀書人,能方便人時何不方便我,為我自己,我再也不會乞求任何人,大丈夫何患無妻,我是為孩子而來。"姓歐陽的說。

他說得心平氣和,理由充分,忽然之間,我對他的忍耐及涵養產生了很大的好感。

"你喜歡到什麼地方說話?"

他猶疑一刻。"我從來沒有去過酒吧。"

我笑了。

同我一樣,在利璧迦出走之前,我也沒去過那種地方。

"跟我來。"

他問;"你時常去買醉?"他像是擔心永超會遇人不淑。

他是個好人,就像我。

我要是知道利璧迦同不安於室的男人走,我也會憂慮,情已失去,恩義仍在。

我與他坐下,"你有話應當找永超說個明白。"

"她不肯見我。"

我欲問:閣下做過些什麼,令她這麼痛恨閣下?

隨即想到目已,立刻閉上尊嘴,悶聲大發財。

"我是為著孩子,一年來他都問母親在哪裏。"

"孩子呢?"

"在親戚家。"他取出煙,順帶打開皮夾子,把一幀小照給我看。

是小男孩的彩色報名照。像他,很可愛的一張小臉。

"永超要同我打官司,爭取對兒子明明的領養權。"

哎呀,我衝口而出,"永超此舉差矣。"

"你同情我?"

"自然,"大男人脾氣發作,"我若有孩子,決不讓他跟外姓人。"

"好,老周,你說得好。"憑這句話,歐陽視我為知己。

我苦笑,難怪女人要離我們而去,骨子裏我們並不尊重女人。表面是表面,必須做得好看,以示風度,替女人點香煙、拉椅子,在工作上忍讓女人,但是碰到關鍵性切身問題,原形畢露。歐陽說,"我很感激你,老周,其實你們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而明明是我的骨肉,相信你是個合理的人。"

"什麼?"我說,"你誤會了,我同永超,不過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

他瞠目結舌,"你們不是同居?"

"同居,不不不,我們是清白的。"我跳起來,雙手亂搖。

"可是我掌握有很多證據。"

我生氣,"如果有人躲在我床底下,他才可以告訴你,我周至美是規規矩矩的一個人,你也太看輕永超,她不是一個輕率的女人。"

我明明沒有與永超同居。

"可是你們在工作時住在一起,兩個時常在同一大廈進出。"

"一幢大廈內有百多個單位,先生。一個宿舍內亦超過一間房間。"

歐陽看着我發獃。無異,他是一個好人,但他是那種言語無味,雖無過犯,面目暖昧的好人。

可以猜想永超怎麼會離開他。

人切忌早婚。年輕時性格尚未定型,根本不知道愛惡在什麼地方,認為好人一個,即能做伴侶一世。

怎麼同歐陽過一輩子呢,他的思想閉塞,一竅不通,除了他所學的那門功課,與社會和整個世界脫節,讀一個博士文憑便以為賺得金鑰匙,你說他沒本事,他又養得活自己同一家人,你說他是壞人,又拿不出實憑實據,他甚至煙酒不沾,但悶死人。

他有他一套禮法:像與人同居的女人必是壞女人之類,心胸頗為狹窄,不過確又是個老實人,簡直拿他沒折。

我瞪着他,很同情永超。

永超離家出走,有與人同居之嫌,又拋卻一個幾歲大的孩子,她被認為不是好女人。

令我安心的是,她毋需在輿論中爭取同情,

"請你說服她,不要與我爭明明。"

"我對她沒有什麼影響力,"我坦白,"似她這般硬如硼、堅如鋼的性格,任何人對她不具影響力。"

歐陽很欽佩我看得這麼准。

他說:"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結的婚。"

忽然之間,我想起利璧迦.心一陣酸,以輕描淡寫,過來人的口吻說:"因為你們曾經深愛過。"

歐陽經我一言道破,掩住面孔,嗚咽起來。

他受不起這個打擊。

一般人只認為失敗婚姻的犧牲者往往只是女人,請前來看看,歐陽永遠不會再做一個健康的人了。

可以想像以往他朝氣勃勃,在他任職的機構,絕對是正派而受歡迎的人物,他努力工作,亦善待自身,每年必定與妻兒出去度假,且薄有節蓄,有長遠打算,那時的他活潑開朗,但現在的他萎糜不堪。

失敗的婚姻把他整個人毀掉。

我深深的吸口香煙。

"回去吧。"我溫言勸他。

"你會不會告訴永超,我見過你?"

"不會。這件事只有引起她對你更大的誤會。"

他很懊悔,他白見了我,白賠上許多話。

歐陽的觀點落伍了,即使我同永超結了婚,也不能影響她的抉擇。

我是人生自由論的信徒,就是因為這樣。利璧迦認為我疏忽她。

"你不是唯一的失敗者。"我拍拍歐陽的肩膀。

就因為如此,我才陪他說上半夜的話。

回到家中,我開亮燈,在浴間照鏡子。

說歐陽憔悴,我又何嘗不是,說他落魄,我又何嘗不是。

頭髮長久沒理,略有頭皮,夏天衣服沒整理出來,身上衣物又不夠挺刮。

看到歐陽,猶如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

明日要去裝扮了。

在照片中看利璧迦,清灑得猶如青春電影中的女主角,離開我,她彷彿重新獲得陽光雨露,開心得很,由此可見,她的選擇是正確的。

我也不必再扮演梁天來。

第二天一早便到髮型屋,打開畫報,決定剪一個兩翼往上削的時髦款,經過髮型師婉言相勸,略作保留,但也非常滿意。

我隨即出街買數套麻質西裝,要一穿即皺那種,秘訣是衣皺人不皺。儘管小郭贊我寶刀末老,惜我要爭取討好的並非小郭。

上上下下煥然一新,足可以遮蓋破碎的心。

我跑上寫字樓去,女同事們對我彈眼碌睛,有幾個大膽的還對我輕輕吹起口哨來。

少了馬利安與張晴,一個離港一個告假,我的影迷大減,幾乎潰不成軍。

我走進永超的房間,伏在她桌子面前,問:"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放假?"

她抬起頭來,看着我,端詳我一會兒,說:"烏雲散得很快呀。"

我一呆,好精銳的目光。

嘴裏卻姥姥不認賬,"何以見得?"

"昨天你明明有心事,"她微笑,"今天那個結已經打開。"

我坐下來。"愁腸百結,打開一個兩個結根本於事無補。"

"至美,你有副林黛玉肚腸。"她取笑我。再對古代名著不熟悉,也知道這並不是什麼恭維之詞,聽說林黛玉是個矯揉造作無端悲秋的女子。

"有沒有空?"

"你自己放假,就專門打攪別人工作。"

"咦。"

"給你看看老魏寫的信,很有趣味。"

她拉開抽屜,給我一疊薄薄的信紙。我很為自己不值,老魏不愛寫信,我知道得太清楚,我就沒收到過他片言隻字。

永超有她的一套。

整封信說他觀看一局圍棋的經過。對弈者是九段高手。

老魏這樣形容;"……雙方各走十子后,立即就進入中盤的格鬥,在第十五步時,黑子突然在中部碼上一子,這-步確令人難以想像,因該子距其最近的一子,有八格之遙,好一個白子,立即還以顏色,以攻對攻,碼上一子頂上對方左下方,陳阻止對方繼續挺進,並企圖與黑色平分媒勢,當雙方各走四十餘步之後,白子終於在被'圍、追、阻、截'的驚濤駭浪中殺了出來,雙方經過多次打截,黑子無可奈何地宣告其圍剿攻勢大計全部被粉砷,白子不但自己做活,反而撕爛黑子各個封鎖網……"

那時我同永超通信,也老說這種不相干的話。

她仍在忙碌。

我放下信紙,"晚上有沒有希望見面?樓上樓下,咱們是老朋友。"

她抬起頭想一想,"也好,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

朋友。

我揚起一道眉。是朋友抑是勁敵?

"七點鐘,至美,這一段時間內,你可以找一部電影看。"

永超有許多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也沒有開始把心事向永超傾訴。我們兩人才剛剛有點頭緒,人家卻說我倆已經同居。

我有比看電影更好的事要做。

有朝一日利璧迦回來,她所看見的我,一定要比從前更好更光鮮。

她漸漸淡出,我卻不能忘記她。那個影子將如胎記一般,永遠存在。

就在當日下午,我物色到一層寬大的公寓,在木球場對面,最令我滿意的是,室內無須作任何裝修,我只要牆壁打地蠟已經可以搬進去。

我們從前那層房子,光是拆裝修便花了十天。

利璧迦不停的問;"為什麼前任業主要同關雲長一起住?"

這種問題實難回答。

在那個時候,我們尚有對白。

又在這之前,我們會得在颱風之夜,開車去夜總會跳舞。整個地方只我們一桌客人,整個舞池只我們兩個,我們跳探戈,沉醉在自己營造的氣氛中,樂隊敬佩我們的精神,落力演奏,我們舞得飛起來,又喝了一點酒,歡笑不停,腳步要脫空而去……

以往再遇到合拍的女子,也不會做同一件事,對過往的感情,我要表示尊敬。

我隨即聯絡裝修公司來開工。

一切從頭開始,說不定今夜我還要面對情敵。

利璧迦已經找到小鬍子男友(他是什麼人,藝術家?),我對永超連一成把握也沒有。

天色漸漸留下來,可怖的黃昏寂寞襲來,我舉目無親,十分孤清。

我忍不住,無禮也好,今早是約好了的;我上去按鈴。

屋內吵嘈聲很重,電視嘩嘩叫,也許她有客,也許她只想製造一點聲浪以慰寂寥。

我按了許久門鈴,才見她來開門。

"至美,"她說:"我們十分鐘後下來。"

我本能的探頭張望,什麼也看不見。

"他在洗澡。"她好像知道我在找誰。

我驚至面紅耳赤,唯唯諾諾退至樓下。

洗澡。為什麼不可以?馬利安就在我處洗過澡。

這人是她的熟朋友,毫無疑問。

洗澡。

他剛到吧。

這種天氣,開始潮濕,能夠洗一個澡,自然舒暢不過,看樣子他是打算在家小住的了。

歐陽沒想到吧,與永超同居的人,不是我。

有人咚咚的敲門,奇怪,鈴壞了嗎?

我站起來去開門。

只見一個小男孩子,約三四歲模樣,穿運動衣,一雙高統子球鞋,正舉着腿在踢門。

他氣鼓鼓的小面孔像只水晶梨,可愛得不像話。

我蹲下問他:"你找誰?你是哪家的孩子?媽媽呢?"

旁邊有人說;"媽媽在這裏。"

我一抬眼,是永超。

呵,這麼說,這孩子便是歐陽口中的明明。

一時間發生太多事,我來不及裝出驚訝的樣子,便口吐真言,"咦,他比照片中更神氣。"

永超一怔。

我連忙對她說:"請進來。"又對小男孩一鞠躬。

那男孩像小鉛兵似的筆直操進了客廳,靴子咯咯響,我為之心折。

他頭髮在洗澡后還來不及吹乾,分着發路,梳西式頭,自己看到沙發便爬上去坐下,瞪着我。

我聳聳肩,問他:"我有雪糕,你要吃什麼雪糕?"

他看看他母親,有點猶疑。

"要不要到冰箱來看看?"我虛心地請教他。

他想很久,同他母親咬耳朵,永超說:"他等一會兒才要。"

我覺得他太有趣太可愛,把身子趨向前去,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點。

他覺得難為情了,忽然撲進他母親的懷抱去,伏在那裏不動。

永超微笑問:"怎麼樣?"我豎起拇指,"了不起"讚美是衷心的。

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麼人們急着要孩子,真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動物。

我想我的心意在臉上露出來,很渴望小孩對我也表示親密。

永超看在眼內,有點意外。

其實我一直喜歡孩子,不過生他們出來,又是另外一件事。今日卻猶疑了,一定是值得的吧,否則精刮的大人怎麼肯作出犧牲?

永超一隻手搭在兒子的小肩膀上,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可愛的小母親,同頭戴鋼盔,在廠中發號施令的她判若兩人。

女人真值得羨慕,一生可以串演這麼多角色。

小孩隔數分鐘愉偷看我一眼,雙眼圓滾滾,烏珠特別大,桂圓核一般,亮得如矇著層淚液,這種眼睛,像是可以看穿成年人齷齪的腦筋,我覺得羞愧。

有他在我與永超當中,我們的距離又加深。

我問:"他就是你說的'朋友'?"

"看樣子你已認識他。"

我只得說:"我見過他父親。"

永超有點不滿,"你們男人。…"

我忍不住說:"是他來找我的……不過他也有苦衷。"

"男人的苦衷特別多,"她表示不滿,"怎麼可以到處揚。"

我看看小孩,他似乎每句話都聽得懂,只得維持沉默。孩子是要尊重的,這個道理誰都明白,但實踐起來很不容易。

忽然永超說:"他現在要吃冰激淋了。"

我到廚房取出給他。

永超說:"他要粉紅色的。"

"我沒有草莓。"

"有香草么,小孩不習慣綠色加咖啡點點的冰激淋。"

就此一招,我就發覺帶孩子並不比裝設硼輪盤更容易。

我把一盆香草擱他面前。

永超又說:"他要球狀的。你舀得沒技巧,讓我來。"

我生氣。也不見他開口說話,在母親身上磨幾磨,就下了聖旨,這樣那樣,叫人服侍得他十全十美,小子,這世界遲早會叫你失望,沒有人會寵你一生一世。

我瞪他-下。

他立刻覺察到,不高興了,板着面孔;更加不肯露出一絲笑容,小腦袋向著前方,固執地不發一言。

永超體貼入微的替他圍上紙巾。

我已經覺得他沒有進門時那麼簡單。人家的孩子到底是人家的孩子,難以侍候。

媽曾說過,自家生的,血蛋黃似捧大,又自不同。現在我孩子已有他獨立的意旨。

朋友。我與歐陽明小朋友會成為朋友嗎?

我與永超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說,她認為他是自己人,當著他面說不要緊,我卻不這麼想。她說:"我親自在家帶他兩年。"

這麼爽朗的女人,談到孩子,也會軟化。

我問:"你決定爭取他的撫養權?"

她點點頭。

"你的工作地點變化莫測,對這件事的影響可大可小。"

"也得碰一碰運氣。"

孩於又彈我一眼。我早說道,他什麼都懂。

"孩子在你心目中,占第幾?"

"第二。"

"第一是工作?"

"第一是我自己。到最後,人最愛的,必須是自身。倘若我沒有了,誰來愛我的孩子?"

我指指孩子,"當年離開他,需要極大的勇氣吧。"

永超沒有回答,雙眼看向窗外。我知道她心酸。

然後她說:"我去洗手間。"

好傢夥,只剩我與這孩子面對面坐着。

他已享用完他的冰激淋,繼續翹着嘴不服氣的看着我,這倒還罷了,忽然之間,他舉起胖腿,朝我的脛骨踢過來,快如閃電,我避都避不過,一腳被他踢中,想像不到這小東西力大無窮,鞋頭又硬,我吃着一記,痛不可當。

我用手捂着傷處,喃喃咒罵,又恐怕他再接再厲,於是恐嚇他:"我告訴你媽媽,她就不疼你了。"

他扁扁嘴,一個字也不相信。

"好,"我更進一步,"我踢回你。"我站起來。

當然純是恐嚇他,要讓他知道惡人自有惡人報,誰知就在這時,永超出來了。

我只得坐下。

他勝利地笑,透明的小嘴咧開,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眼睛眯成一條縫。她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他是完全獨立的一個人。

永超問:"發生什麼事?"

我悻悻說:"他不喜歡我。"

永超莞爾,答案令人清醒:"你又何須他喜歡你。"

說罷她拉起孩子,告辭。

"我們不能夠一起吃飯?"

她搖搖頭,"我想你會吃不消。"她笑。

她說得對。

第一是工作,第二是孩子,不知幾時輪得到異性朋友,現代社會中,最沒有地位是成年男性。

那孩子,真是可愛可恨可敬。孩子們的脾氣都似烈火,永超的孩子尤其是,或許遺傳了母親的意志力,看樣子小小的他已下定決心要把他母親的男友斗垮斗臭。

永超與他分別已有一年余,然而他仍然緊粘着她,血與血之間的聯繫就是這麼神秘。

我忽然後悔起來。

我與利璧迦也應該有個孩子,一個小女孩,梳馬尾巴,穿牛仔褲與球鞋,尖下巴,大眼睛,見人就踢,替我報仇,為我出氣,那麼利璧迦的鬍子男友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

可惜我沒有孩子。

我為永超那個鼓氣的、不肯說話、壞脾氣的小孩傾心。

我想出許多恐嚇他的話;"踢你落樓"、"扭斷你脖子"、"帶走你媽媽"、"罰你一生一世沒糖吃"……如果他再碰我一下,我願輕描淡寫在他耳畔輕輕告訴他。

不知恁地,想到可以報復,我像個賊似的嘻嘻自顧自笑起來,還搓着雙手。

啊,周至美,你這個寂寞的男人,你迷上了這孩子,也愛上他母親。

我沒想到這麼容易,原以為對着別人的骨血,總有點芥蒂,沒料到小朋友是個獨立有趣的人,晤,喜歡他一點問題都沒有。

我到街角士多買了比薩,回家來烤,解決晚餐。

第二天在電梯碰見永超,她拉着小東西出門。

"早。"我說。

她點點頭。

小朋友凶霸霸地,趁他母親不在意,伸出拳頭,嘴型明明在說;打,

豈有此理,莫非他也通宵研究應付我的辦法不成。

我問永超,"你不是帶着他上班吧。"

"我送他回去。"

"啊,什麼地方?"

"親戚家。"

我不捨得。"誰的家?把他拋來拋去,不怕他午夜夢回,不知身在何處?"

永超說:"所以要爭取他的撫養權。"

"他所需要的是一個家,不止是一個永久居留所。"

永超看着我,她的目光叫我管自家的事,我只得笑。

我替他們叫了車子,看他們絕塵而去。

這樣環境大的孩子又比正常家庭的孩子更聰明。

稍後在寫字樓遇見永超,她忙得不可開交。大批的材料抵港,她要到貨倉去。

她興奮的告訴同事,內地的辦公室將加以擴充,設備將更加完美,"至美是開路先鋒,我接他的班,再過數年,我們將有一座小型先進實驗室,一切不假別人的手。"

辦儀器因要一半華資,不知要開多少會,說服多少人,預備多少報告,花多少唇舌。

她做得比我好。

也許因為我也做得不壞,她再接再厲,更加有效。

第三個接棒人不知是誰?

無獨有偶,我為這份工作失去利璧迦,她為工作拋夫離子。

我在走廊與她相遇,她的手放在額角,對我說:"我想好好與你談話,可惜太累。"有歉意。

"下個月到鞍山就有時間了。"我笑,"沒有旁騖,時間特別經用。"

"你又不用去。"

"我可以到哈爾濱度假。"她看我一眼,不出聲。

"今夜如何?"我問,"今夜我們一起吃飯。"

"我沒有力氣出去。"

"在家吃,我服侍你。"

"不要弄太複雜的東西,唉,連嘴嚼都沒力氣"

那夜我做雞粥。

永超躺在沙發上,還在看報告,一邊是壺濃咖啡。

小傢伙不在身邊,有辣有不辣。少個人作對,也少了趣味。

我問永超:"你要轉入新崗位,他不準,是不是?"

"晤。"

"你不想在聖他菲住一輩子?"

"這不是聖他菲或北京的問題。我想做點事,而他不肯。後來只得分道揚鑣,他做美國公民,我跑來這裏。拖下去拖到什麼時候?亦無此必要。"

美國小鎮的生活是非常簡單舒適的,有沒有見過那種百多公斤重的大胖子?你幾時見過中國人可以胖成那樣子,撇開遺傳問題不談,這半個世紀來,光是期沛流離就整瘦你。

"老實說一句,在那地方住下去也不是不好的。"

永超放下報告,笑着,"如果中山先生住在檀香山的時候也那樣想,至美,你還梳辮子,我還纏足呢。"

"你是秋瑾嗎,噯?"

"什麼都不是,我說過多次,我只不過想做一點事。"她說,"你應該明白,同你一樣。"

我自顧自想下去:聖他菲陽光普照,大自然風光曼妙,節奏優悠,最適合胸無大志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日日駕駛二手車去做工,三文治為午餐,賺其三萬元年薪,分期付款買座無年期免稅金的小洋房,養兒育女,種花剪草,不亦樂乎。在那種地方,白頭偕老再容易不過,數十年如一日,對牢電視機看看足球賽,一下子就老了。

可惜人各有志,

"永超,永超。"

呼嚕。"永超。"

我不相信雙眼,永超竟然趁我靜默三分鐘的時候睡著了,還輕輕打着鼾。

"永超。"

她驚醒,"噯,噯,我做了什麼?"

"你睡著了。"我憐惜地說。

'怎麼可以這樣?"永超很羞愧的撐起來。

"去睡吧。"

"我也不想吃什麼了。"

"別理我,快休息,明天還要上班。"

"唔。"她拖着身體進睡房。

勞累得那樣。使我想起一年前的我,每次回到家像死脫一樣,洗完澡往床上一倒,無日無夜可以睡下去,心中對利璧迦有愧意,奈何力不從心。

有一次回宿舍,連衣服都沒脫,燈也沒熄,就那樣睡着,等到口渴起床,已是第三天清晨,那次我一連四日三夜都沒有機會眠一眠,肝火上升,生滿嘴的小皰,魏嫂弄來菊花參茶給我提神下火。

人手實在是不夠,但選擇適當人才談何容易,既得有真才實學,又要志同道合,薪酬並非重賞,哪裏去找一隊兵來開荒。這是真的吃苦,同溜達旅行觀光大不相同。

我獨自坐在永超的客廳中很久很久,孤寂無比,書報雜誌全部讀完,山窮水盡,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打發才好睡又睡不着,又無雅興散步,聽音樂嫌吵,靜坐嫌悶。

忽然想起那位抱怨時間太多的先生,言之有理。

終於我回自已的家吃酒。

永超並沒有向我道歉,她認為我會明白,我也認為利璧迦會明白。

我到新宅子去看新裝的燈。明明由自己精心挑選,裝上去之後卻不是那回事,我只遲疑一刻,便決定拆下來換。由此可知舊屋子有利璧迦多少心血,我坐在空屋內撐着頭沉思,我競不記得舊屋用的是什麼燈。小郭說得對,我根本不似住在那間屋裏的人,我不配。

利璧迦應當離去,她有權追求幸福。

一個人在一生之內做好一件事已經足以自豪,得隴望蜀誠屬不智。

好母親不是好工程師,事業有成就的人不一定是好丈夫。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而每個人每日只得二十四小時。

我當然不是好丈夫,好的男人在婚後必然要事事以女方為重,關注她的起居飲食,經濟及精神上的需要。幫助她培養各方面的興趣,甚至是事業。在人前維護她,為她爭光,隨時站起來為她拚命,不惜得罪親友。看重她娘家的人,有必要時出力出錢,處處扶一把,不問報酬。有孩子的話更應供給他們世上最好的一切,做一條孺子牛……

我一樣也做不到。

你可以說我是個人才,我的職業高尚,性格可靠,為人老實正經,但這對於我的妻璧迦有什麼益處?我是一個陌生人。

對於婚姻,我根本從頭到尾未曾投入過。

利璧迦沒有留下來,與我雄辯,細數我的不是,實是她的智慧,何須呢,她已經心死,即使我改過,她也不再稀罕,在這種情況下,當然走為上着。

這是最聰明最乾脆的做法.緣分已盡,多說無益。

她已經盡了力。

我同裝修師傅說我已沒有主意。白色吧,利璧迦最喜黑白兩色。

"浴間全部白色?"

"噯噯。""窗帘也是?"

"噯。""總要找種顏色沖一衝。""隨你意好了。""周先生,只怕做出來不合你意。"

"不要緊,可以從頭來過,除了生命之外,一切可以從頭來過。"

我長長嘆一口氣,離開新屋。

再也沒有辦法收拾舊山河,一次又一次。希望證明沒有她也能活得更好,一次又一次半途而廢,不如順其自然。

工作進度暢順,永超心情愉快。她探頭進我的房間:"怎麼,寂寞?張衛兩位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們才不重要。

"你有話同我說?"

"你明知故問,我一直在這裏等着。"

"你想說什麼?"

"坐。"

"我沒空。"

"你當然知道我想說什麼,"

永超坐下來,忽然問:"求婚?"

我一呆,不知如何回答,這麼含蓄的女子竟會問出這麼直接的問題,震撼力甚強,我僵住。

"求愛?"

我失望,震驚。

"至美,"她溫柔的說,"打第一日在酒吧見你醉倒,我就知道你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尚有憧憬。你還認為女人會得痴痴地等男人回心轉意,而被追求的女性應當像霧似花,若即若離,使些小手段來舔增情趣。至美,我沒有時間,我連做母親的時間都沒有,怎麼勝任情人這麼奢侈的身份?"

我臉色蒼白,看着她。

她完全說得對。

"一切都過時了,至美,"她同情而惋惜的說,"女人已經不再哭哭啼啼渴望一嫁再嫁,我們有工作有地位,並不希企在男人身上獲得什麼恩惠,你的思想再舊沒有,好像一個穿古裝的書生。"

我瞠目結舌。

過半晌我回過神來,"歸宿呢,"我問,"你的歸宿呢?"

"我的歸宿是我自己。"

"你竟這樣自強自大!"

"我們必須這樣。"永超笑,"不然誰幫我們。"

我如泄氣的皮球。

男人呢,男人的地位在哪裏?

"我以為你會慶幸認識我。"

"當然!至美,當然我高興認識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苦澀的笑,她發表流利的大女人宣言,不外是表示她不愛我。

這是近年來獨立女性的新借口,好比往日的"媽扔不准我出來"一樣。

要是真的愛上了,還顧什麼身份地位工作,即時一切拋在腦後,天涯海角跟了他去。

她不愛我,又想替我留一點面子,

還有一個可能性,她沒有勇氣再來一次,於是替自己留一點面子。

我周至美不是笨人哪。

"至美,讓我們做好朋友。"她誠懇的說。

我看着她。

心裏想:永超,枉我以誠待你,你竟以這種陳腔濫調回報我。

我閑閑的問:"怕我與小傢伙合不來?"

永超笑:"別老土,你為什麼要同他合得來?"

她真厲害,完全不接招。

再纏下去就不必了。

我說:"好,我不來逼你。"

"謝謝你。"

我伸手過去,做了一個很大膽的動作,我將手放在她臉蛋上,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她的肌膚,只覺輕、軟、滑、膩,啊,如此柔膚。

她忽然側過頭,將我的手天衣無縫地輕輕夾在臉頰與肩膀當中。

這個溫情的小動作重新給我希望。

一分鐘后她嘆口氣,站起來離去。

我已決定做一件傻事,秘密進行。

說出來也很簡單,我暗中跟永超北上。

在飛機里我坐在她身後兩排,她並漢有發覺,一直低頭閱讀。

這次的書本叫《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註》。

有一位日本籍中年男土起碼意圖向她搭訕三次,她不是不予受理,而是根本無暇留意到東洋人的心思。人家問她借筆,她順手遞過去,人家故意不還筆,她也不去討還,反正手袋中還有好幾支。人家借故獻殷勤,請她喝酒,她一干而盡,總是不肯多話。

她一向不喜與陌生人說話。

在旁邊鬼鬼祟祟留意她,欣賞她,真是一種享受。

開頭我還以報紙遮住臉,後來發覺根本無此必要,她已被手中之書迷住,心無旁騖。

火車上的位置更近了,是我訂票時指定的,就在她身後。她閉目假寐,仰着頭,我可以碰到她的頭髮。她有一頭濃厚長發,平時一直束住,經過長途跋涉,未免鬆散,碎發沿額角後頸濺出,更添嬌慵。

這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女人,毋需平日時時嬌喘作其不勝力狀,永超的魁力偶爾一露,便勝卻人間無數。

我恐怕要表露身份了,不能一直躲至看到老魏的小轎車為止。

我走到車后找服務員,叫他遞字條給永超,字條上寫着:"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是什麼意思?這兩句詩自她書上抄下。

她接到字條,詢問服務員,朝後看來,與我打個照面,我向她眨眨眼。

她呆住,露出純真不經掩飾的表情出來。

過了整整一分鐘,我倆之間沒有對白,只有火車轟隆轟隆。然後她用手掩着臉大笑。

我也笑,漲紅臉,十歲二十歲那種靦腆。

她轉身過來同我坐。

"想聽聽你真心話,"我說,"只有在這裏,你比較不設防。"

她不出聲,只是笑。

在火車的燈光下,她看上去那麼嬌柔,表情充滿幸福感,被愛的女人通常都會這樣美,我愛她嗎?

我自己也糊塗起來。

過了很久她說:"你回去吧,她們會笑你的。"

這個顧慮不是沒有理由的,這裏的人還帶着奇異的道德觀念,對男女關係特別好奇,我不能令永超難做。

"那麼我乘原車折回去。"

"不,太辛苦了。"

"容我提一個建議。"

"請說。"

"我們在瀋陽下車,住兩日才走,我知道你不需要這麼早報到。"

永超一怔,"你已訂好旅舍?"

一切都有預謀,"是。瀋陽是歷史悠久、風景秀麗的古城,清太祖及太宗的宮殿故宮及其陵園福陵和昭陵,分別構築城中心、東郊與北郊……"

這次她沒有被我生硬的語氣引笑,她沉默。

"偷得浮生兩日閑,如何?我訂了兩間房間。"

"至美,我沒有空。"

"你有的,永超。"

"至美,我不是萬能泰斗,現在我只能做好工作,我怕誤你的前程,如果你急需找一個家主婆,我不是你要的人。"

我握住她的手,"你打算做多久?不是一輩子吧。給我一個機會。"

"至少兩年,至美,所以我請求你維持朋友的關係。"

我點點頭,如果每個知識分子都肯拿兩年出來,那真是最了不起的奉獻。

"我等你。"

"那時你已是老頭了。"

"嘿,開玩笑,男人才不怕老。"

永超笑,"那麼是我等不了。"

"所以要跟我到瀋陽。"

她笑,"好。"這是一個很大的承諾。

我放下一顆心,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們在瀋陽下車,她設法通知老魏,叫他不用接人。一個電話說了很久,放上話筒,她同我說,"我們只剩一天。有批軟件運到,老魏急得跳腳。"

"他獨自應付有餘。"我說。

"是,但單位主管不讓他動手。"

"我們要爭取,還有很多。"

永超沉默。

"來,這是你的鑰匙,休息吧。"

我躺在客床上,幻想半夜永超會得過來輕輕敲我的房門,穿着長的黑厘士睡袍,長發披肩,性感熱情,倚在門框上說聲愛人你好。

我吁出一口氣。

周至美,至少該由你去敲門,不要再猶疑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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