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與小郭分手,我走入酒吧。
從下午開始喝,到夜深,剛剛可以酩酊。
胃扯住般不舒服。
很久沒胃痛。有時忘記它曾經出血。十九歲的大男孩,讀六小時的書,做六小時工,重傷風也無暇看醫生,只吃藥房買回來的阿斯匹靈。過量服用,導致出血。
那夜胃也是這麼扯住,我怕嘔吐,會引起同房不快,我們六個同學一間大房,很像一百年前被賣至金山做苦工的豬仔,有限的津貼,無窮的愁苦,妄想吃得苦中苦,好做人上人。
我自床上掙扎到房門,想到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去,在門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後同學告訴我,吐出來的全是血。
也不是每個留學生都有此可怖經驗。
利家的諸表兄弟姐妹完全不是這樣,他們的大學生活猶如逛花園,入冬后汽車擋風玻璃上結冰是最大的煩惱,我與他們不大談得來。
我一直有點孤勞自賞,憤世嫉俗,這個毛病等婚後尋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才慢慢改過來,
也許少年時代吃些苦,磨鍊一下是有好處的,我同自己說,在廠里看着鑽石輪盤順利地切開鋼抉,我安分愉快的做下去,發誓要與鑽粒一般剛強。博士論文由達啤爾斯贊助,寫的便是氮化硼與鑽石打磨的區別;
時間過得真快,我摸着杯底,時間過得更快。"咦?周先生。"
我抬起頭,是個臉圓圓的小姑娘,一張面孔好熟。
"我是玉光珠寶的伊蓮。"
"是啊。"利璧迦是他們的老主顧。
"你們還沒有移民?"伊蓮問。
"移民?""是呀,周太太上個月來賣鑽石,說是移民急用。"
"啊,是,移民。"我喃喃的說。
"我儘力給了個好價錢,"伊蓮說:"當然比起入價是有段距離的。"
我說:"謝謝你,伊蓮。"
"我要過去了。"她給我一個甜蜜的笑容。
那邊有個年輕的外國男人在等她。
我將頭埋在掌心中,過一會兒站起來結賬,打道回府。
女人要變起心來,一點辦法也沒有。走到冷巷,我的胃反轉,伏在骯髒的牆上便朝陰溝中嘔吐。我淌下眼淚,一半是因為刺激,一半是傷心。
冷風吹上來,我略為清醒一點,伸手去截車。
司機朝我看一跟,喃喃說:"最怕醉酒佬。"把車開走。
我把外套拉一拉,倚在燈柱上,像個阻街男郎。
我充滿自憐,這個時候要是下起傾盆大雨來,更加能增加悲劇色彩。
我只餘下今天可以放肆地縱容自已的情感,明日我要上班,男於漢大丈夫公私要分明。拜倫說的,感情生活,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我長長吁出一口氣,躑躅在路上。走了好些時候,才叫到一部車子回家。
第二日我準時回到公司,衛理仁迎上來,"我整整找你兩天,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如常地與她打趣:"你要排隊,小姐,明年聖誕就輪到你了。"完全像個沒事人。
"要死,"她生氣,"你竟同老娘說這種話。"
總工程師叫我,"至美,這邊來。"
衛理仁拉住我,"今天陪我吃中飯。"
"大夥一起去。"
結果十個人一張檯子,衛理仁霸我左邊,右邊是張晴,我很公道地替她們兩個人夾菜。
衛理仁問我:"在那種冷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一口痰吐出去,沒到地上已結成一團冰?"
我說我不知道。"我從不隨地吐痰。"
大家笑。
如果住宿地方的設備好一點又自不同,我只住在廠房的員工宿舍里,已是最好的一層,有附屬衛生設備,甚至熱水龍頭,但仍是冷,我上次特地帶一條電毯,總算睡得比較好。
利璧迦在過去兩年也曾經提出要來看我,被我拒絕。該處根本不是旅遊區,沒有旅館,沒有名勝,全是工廠,天氣奇寒,幾乎可以碰到頭頂。
所有的工業城全是這樣:雪菲爾、紐卡素,還有永恆在我記憶中的胡佛漢頓。來到這些城市我住住賓至如歸,往實驗室一鑽如回家中。
但這些地方不屬於利璧迦。她有潔癖,下了班把整個人洗了又洗,洗了又洗,自頂至踵……
"至美,至美。"同事叫我。
"什麼?"我如夢初醒。
"鄧博士什麼時候來?"老闆問我。
"他明天會來公司報到。"我說。
"祝你們合作愉快。"他向我舉杯。
總工程師問:"一切都安排好了?"
"全部妥當,我與他說得很詳盡,他對一切安排都很滿意,我也給了他若干心理準備。""至美,辛苦你。""沒什麼,"我說:"我早巳習慣。"
我們家的孩子特別倔強,永不信邪,越在艱難的時候,精力越是旺盛,誓死與環境鬥爭,克服困難,全憑一雙手,吃苦是吃慣了的。
有些人鼻子塞咳嗽兩聲便要告假三日,被上司說幾句要痛哭失聲,我自幼學會化悲痛為力量。秘訣?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走投無路,不由價錢不冒着風雪上路。
我終於獲得報酬,你看,公司多麼重用我,年終的賞金證明我是要人,事實上利璧迦在我身邊的日子,我也認為自己已經成功了。
我苦笑。
"至美,你很能喝哇。"有人留意到。
"噯,本來認為喝一點可以擋寒氣。現在才知道上癮是極容易的。"
大家盡歡而散。
我問秘書:"你會去接鄧博士?"
"沒問題。"
"把他送上計程車便可,酒店房間面可當?"
"全部辦妥。"
"好,好得不得了。"
女秘書有點猶疑。
"你放心,"我安慰她:"鄧博士德高望重,著作等身,不會對你毛手毛腳。"
她笑出來。
本來應當由我去接他,但是我心情不好,不想應酬,故此逃避責任。
衛理仁拉住我,"有傳說講你與妻子分開了。"
我擰她的面頰,"別痴心妄想。""你說呀。"她逼我。
"沒有的事。"
她泄氣,"我也知道不是真的,怎麼可能,你倆結婚都有八年,一向相安無事。"
我微笑。
衛理仁問:"你不想知道是誰造的謠?"
"不想。"我說,"我是一個最沒好奇心的人。"
她搖搖頭,作一個"服了你"的狀。
洋妞到底是洋妞,十三四度的天氣,粵女早披上厚大衣,她還穿薄絲襯衫,胸部巔巍巍,十分刺激,據我所見,公司中不少男同事已經大大起痰,呼吸困難,衛理仁的生活殊不寂寞。
但不知如何,她還是緊纏着我。
照說熱愛東方,現在已是最好機會,很多男土會投桃報李,何必偏偏選中我。
"馬利安,"我拉拉她的金髮,"我不是你要的那個人,下班后我已如殘花敗柳,只想夢見周公,你所要的是精力旺盛的小夥子,陪你舞至天明。"
"周公,夢見蝴蝶?"她問。"不,那是莊周。"
"都姓周?"
"不,莊周姓庄。馬利安,今晚我沒空。"
"你到底忙什麼?"
我既好氣又好笑,"我妻子也不敢問我忙什麼,我何必同你解釋。"
"至美。"她還要說什麼。
"我有事要做。"我推她出去。
她氣鼓鼓說:"請記住,我離鄉別井的,也是為著你。"
"你會有收穫的,這個熱鬧的城市不會令你失望。"
她終於出去了。
如果沒有她們為刻板的辦公室製造情趣,我怎麼活下去呢,
我留在辦公室做得很晚。
這次北上要帶的物件包括一台影印機,我要將它放在宿舍中,方便自己。
我沒有返家,直接往酒吧。
那地方很靜,比一般喝酒的地方高貴一點,價錢也自然不一樣,特色是可以看到整個海港,有個黑人琴手,在有一句沒一句地彈着爵士樂。
我獃著面孔,留連忘返,不知喝了多少。
侍者開始對我注意,怕我做出不文明的舉止,但我沒有。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必須自愛,我若不愛惜自已,就不會有今日。
工專畢業,已有不少同學找到工作,甚至結婚,我心中納罕,怎麼可以這樣不經掙扎就放棄。喝喜酒時,看到年輕夫婦靦腆地出來敬酒,覺得是至大的浪費。
我有我自己的信仰。
有時候我解嘲地想:社會上如果沒有我這樣努力向上爬的人,是不會有進步的。
人人愛理不理,名士風流,吟詩作對,忠於自己,啥人去發明油水馬桶以至飛上太空之衛星。
今日我的信念搖動,因為我所賺的一切已不能為我帶來快樂。
我對待者說:"請琴師喝一杯,問他要什麼。"
琴師向我點頭致意。
這時候我留意到坐在我左邊,有一位女郎,獨自在喝悶酒。
我說,"請那位小姐也喝一杯,全部記在我賬上。"
她穿件黑色的衣裳,背影苗條,侍者過去招呼她,她微微轉過頭來,我看到她側臉的十分一,但覺她膚光如雪。
我的心一跳,醉醺醺的叫出來,"利璧迦。"
有幾分像。
我拿着酒杯過去,"利璧迦。"明知不是她,也想念這個名字數次。
那位小姐抬起頭來,目如寒星,這麼清醒的眼神在這麼醉的夜裏,太煞風景。
我說:"利璧迦,你為什麼離我而去。"
也許她能回答我,也許她會識破其中玄機。
陌生的女子沒有開口,很鎮靜的看着我。
"怎麼,沒有見過醉酒漢?沒有見過傷心人?你覺得我荒謬?是啊,針不刺到肉是不覺得痛的。"我站在她面前晃來晃去。
只聽得她說;"先生,你請坐。"
我一屁股坐在她對面,仰頭喝盡手中的酒。
侍者過來問;"小姐,有沒有麻煩?"
她輕輕擺擺手。
"麻煩;什麼麻煩?"我說;"沒有靈魂的人,怎麼會知道有靈魂之苦。"
女郎微笑。
我嘆息一聲,"尊姓芳名?"
她當然沒有回答我。
"好好,我叫你利璧迦。"
她看着我。
我說:"利璧迦是我的妻子。"
女郎有點意外。
是,人們很少對妻室有這麼大的愛意。
我說;"她離我而去,不再回頭。所以我出來灌黃湯。本來我也是個正人君子,早已回到家裏。"
女郎靜靜的聆聽,沒有搭腔,亦無表示不耐煩。"她傷透我的心。"我伏在桌上。
女郎不再出聲,大概有點知道我的苦處。
我說:"不愛我不要緊,為什麼不說出來,叫我做個明白鬼。"
那女郎維持緘默。
我伏在她桌上很久很久,靈魂漸漸脫離軀殼而去,冷眼看着自己的臭皮囊擺在椅子上,面對面的女子彷彿有點着急,她叫來了領班。
領班與我是稔熟的,他跑來推我:"周先生。周先生。
我揉揉眼睛站起來,"不用擔心,我就走了。"
我搖搖晃晃離開酒吧回家去。
我沒有醉,我還記得付車資,到家尚記得開着鬧鐘。
沒有人來扶我。
第二天清早起床時頗有點困難,鬧鐘嘩嘩的叫,整張床為之震動,我呻吟,喃喃的說:好了好了,聽到了。
這麼多年來,我上班從來沒有遲到過,有時候連夜趕飛機,到家洗個臉躺一下,又往寫字樓跑,三十多小時不眠不休是等閑事,全憑意志力,在跳起床那一剎那對自己殘忍便可。
凡事不可以拖,從起床這件事可以看得到。
我喝三杯黑咖啡,滴去紅筋的眼藥水,套上西裝,儘管肉心支離破碎,外表仍然是個好漢。
他們仍然比我早到。
醉酒後清晨知覺有點鈍,分外鎮靜。
秘書對我說:"鄧博士在老闆房內,叫你馬上去。"
啊,他已經到了。
我有一絲高興,推門進去。
總工程師也在房裏,我大聲說:"鄧博士,歡迎歡迎。"游目一看,卻不見有第四個男人。
轉過頭來的是一位女士,最時髦的套裝,淡妝,雪白的一張面孔,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才在錯愕,老闆已呵呵的笑起來。
他說:"至美是男女平等的信徒,但這次瞞得我們好慘,至美,你一直沒同我們說鄧博士是女性。"
她是鄧博士?
我完全感到意外,站在那裏傻笑。
信件署名從沒提過性別,只說是鄧永超博士。我也只知道是流體力學博士鄧永超。
我隨口說:"性別不重要,至要緊的是才學。"
"當然,"老闆說:"鄧博士,也許我們也應該把至美那件事給你說一說,他當初申請加入我們公司,附來履歷及一張照片,署名周至美博士,人事部經理一直以為他是女性,去信接受他申請,並稱他為周女士,嘿,結果至美來一封回信,最後一段十分幽默,他說:'我想提的一句便是,如果我說我是男人,不知合同是否仍然生效?'哈哈哈哈。"
是的,我亦記得這件往事。
我把信給利璧迦看過,她亦覺得有趣。
總工程師笑得彎下腰,他說:"當年我們好不興奮,因為好久沒有女性來申請這種職位,至美那張照片長頭髮,穿高領毛衣,活像個時髦女性,怪不得我們誤會,他至今在公司有個綽號,叫周美人。"
老闆咳嗽一聲,"沒想到今天真的來了一位漂亮的小姐,自稱鄧博士,我們嚇一大跳。"
我才意外得發獃。
這些日子來,我與鄧博士幾乎每個月都有書信來往,簡直是一對筆友。公司聘用她,也出於我極力推薦,但我沒想過她會是女人,而且是長得那麼好的女人。
她一直在聽,沒有開口說話,換了是衛理仁或是張晴,早已宏論滔滔。
這種脾氣有點似利璧迦。
她是有點象利璧迦。
慢着,我見過這位小姐,昨天,一點都不錯,就是昨夜,在什麼地方?唉,在麗晶酒廊,我不但請她喝酒,還在她面前傾訴我生活中之悲劇,就是她,我的筆友,我的新同事,要命,我的醜態已全部落入她眼中。
本來我已臉無血色,但在這一剎那,急得連耳朵都漲紅,我動都不敢動,唯恐她一下於把我的秘密掀出來,我便死無葬身之地。
我用眼角朝她瞄了瞄,只見她氣定神閑,也不見得對我額外留神。
總工程師說:"至美脖子都紅了,唉,我們別老針對他。來,鄧博士,我給你介紹這裏其他的同事,一共有二十多位……至美,別開溜,一會兒吃飯。
我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鄧博士站起來,她長得很高,幾乎與我同樣高度,面孔清麗,姿態優雅,人不如其名,也不如其職。
她秀髮如雲,全部盤在腦後,耳後潔白的皮膚,如一小塊細膩的漢玉,我因站在她背後,看得特別清楚。她的耳朵沒有穿孔,不戴耳環。
真實年紀若干很難猜得出,但自她的履歷表,我知道她在一九五五年出生。
我跟在他們身後在公司諸部門兜一個大圈,午飯時分,我推說頭痛。
張晴自告奮勇,陪我吃三文治。
我捧着黑咖啡,不言不語。
不愛講話的女人特別可愛,可惜不容易找得到.
"鄧博士十分有型。"
我點點頭。
"可惜年紀大一點。"
我忍不住加一句:"不比你大很多。"
"我才二十七。"
張晴何其優待自己,一共才差三歲,人家老得不得了,她則"還"年輕。
我不想與她爭論,像她這種脾氣的人,永不言輸,無理可講。
張晴亦永不言倦,使旁人沒有精力與她爭,總而言之,你紅,她肯定要比你紅,不在話下。就算你黑,她也要好勝地比你更黑。比她高出十萬光年的人,她也要與之亂爭一番,這種性格,有人美其名曰現代豪放。
我笑着搖頭。
張晴問:"你與鄧博士結伴上鞍山?"
"噯。"我伸直雙腿。
"她住哪裏?"
一言驚醒夢中人。要命,一直以為她是男同志的我,競安排她睡我隔壁房間,共用一個衛生間。
也罷,講享受就不必讀科學,想來她也是在機器間長大的人,不會計較那麼多。
我擔心她吃不了苦臨陣退縮,那我就麻煩了,一時間哪裏去尋新夥伴。
下班后小姨與我聯絡。
"紙包不住火,"她說:"爸媽都知道了,他們怪你呢,老婆走掉還似沒事人。"
"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放假到處去找一找她。她心一軟,也許會亮相。"
我沉默許久,"我沒有空,我有正經事等着要做。"
小姨抱怨,"你總是將自己放第一位。"
"我若不自愛,利璧迦當初就不會愛我。"
"現在是非常時期。"小姨提醒我。
"待我自鞍山回來再說,"我問:"你有沒有她的消息?"
"沒有,父母很擔心。"她問,"你要去多久,怎麼同你聯絡?"
"這次怕要一個月,地址你可問我公司要。""姐夫,你怎麼似個沒事人。"小姨慍怒。
我就差沒抱住人的大腿號陶痛哭,怎麼見得是個沒事人,但當時我只是淡淡的說:"我永遠歡迎她回來。"
小姨也十分明白,夫妻間之事,決非第三者可以有資格發言,她不再爭辯。
我一直避着鄧博士。
一次錯誤,足以致命,我一生人總共醉過那麼一次,偏偏叫拍檔看到。
之後鄧博士見到我,卻一直與別的同事一樣,淡淡的非常禮貌,維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反而比我們通信那段時間生疏。
我們的信寫得很熱情,往往在公事之外,附張便條,傾吐心事。
我曾問她為什麼要回國工作,她答:"畢業六年,我替德國人做過事,還有英國人、美國人,甚至有一間日本公司要聘用我。我想,這也是中國人為中國做些事的時候了。"
說得很平和,我是打那個時候決定與她深交,當然,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他是她。
我想也沒想過劍橋大學的鄧博士是女人。
工業打磨與流體力學有不可分割的關係。打磨可分於濕兩大類,打磨過程產生高溫,如能減低溫度,金屬受損程度亦可減低,其中一項最有效減低溫度的方式便是採用各種化學液體。鄧博士是這方面的專家。
她將與我在同一廠房工作。我拜讀過她所有的著作,而她亦收過我寄出的論文,我們神交已久,合作應無問題,最壞是那天晚上,我什麼不好做,偏偏搖搖晃晃醉倒在她跟前。
她會否從此着不起我?
且莫擔心,還是收拾行李去適應攝氏零下十度的氣溫為妙。
這個家還能算家嗎,支離破碎,我對着行李深深嘆口氣。我倔強好勝的血液在沸騰,我苦澀的想,沒關係,什麼都會完場,千里搭長棚,無不散的宴席,利璧迦,你走好了,以後我周至美再也不提你。我與鄧博士先到北京,然後乘火車往鞍山。
她是個異常沉默的女性,沒有一句廢話,與她旅行一點負擔也無,她穿着合理、舒適、暖和的衣服,只帶一隻行李袋,隨手拎着,不必託運,看上去重量不輕,由她挽起,又不覺吃重,整個人瀟洒理智,沒有一點負累。
我原以為只有我可以做到這樣,如此女性誠少見。
鄧博士背着的雜物袋上插着一本書,我看看封面,是坊間版本的《紅樓夢》,再看仔細了,是"《紅樓夢》各類遊戲詳解"。
咦,有學問之人。
我很放心,她不會纏住我叫我找外匯店,亦不會抱怨沒有的士可,更不會在工余逼我陪她玩雙六,據說看《紅樓夢》的人都走火入魔,愛靜。
《紅樓夢》說什麼,我不知道。
誰關心。空談誤國,科學救國。我用雜誌遮着臉,打起瞌睡來。
一個女人,帶着三十萬美金,可以走到什麼地方去,可以走得多遠?
我的心又煩躁起來,一把扯下書報。
我打破沉默:"到過北京嗎?"
"曾經旅行到此一游。"
"東北?"
她搖搖頭。
"聽過長白山?"
她點頭,"嗯,武俠小說中,俠士遇到千年劍仙的地方。"
提到東北,自然就會令人想到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等壯麗的北國風光。
"長白山千峰競秀,起伏連綿,縱橫千里,白頭山頂上岣岩瞞壁環抱一個湖,名為天池,池水碧澄,美得使人疑是蓬萊仙境。"
鄧博士微笑。
我忽然覺得自己過分戲劇化,訕訕地聳聳肩。
"咦,"鄧博士說:"怎麼不講下去?"
我看她一眼,她倒會打趣我。
但她的表情一派誠懇,也許我多心了,做科學的女人多數實事求是,沒有花招。
我說下去:"松花江畔的吉林市,風景秀麗,'樹掛'奇景,更是全國聞名。另一個北方名城哈爾濱在吉林市北面,十里江堤,儘是白楊綠柳。漠河是中國最北的重要市鎮,也是中國的北極城,漠河的白夜奇景和絢麗多彩的北極光,遐邇知名……""呀,北極光。"鄧博士興奮的說。"你喜歡北極光?"我問。"是,自然現象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極光。""在漠河上空的北面,經常出現極光,北極光在北面天空開始出現時,是一個由小至大,顏色變幻不定的光環,色彩臻至最燦爛妍麗時,光環慢慢移向東邊,由大變小,逐漸消失,這時到來觀光的遊人莫不翹首而望,欣賞難得一見的奇景。"她馬上下決定,"我一定要去漠河。"我笑,"小姐,漠河位於五十三度半的高緯度地帶。在冬季,每晚只有在子夜時分一兩個鐘頭,天色稍微明亮一點,隨後又是一片漆黑,白天變為'白夜',溫度是攝氏零下三十度,你吃得消?"她反問:"你吃得消嗎?""我當然可以。""你可以,我也就可以。"我們兩人之間的隔膜就在這一剎那拆除,沒想到德高望重的鄧博士居然接受激將法。輪到我微笑。"在非洲,我接受過嚴厲的野外求生訓練,一連六十日,背二十五公斤的袋子,在攝氏三十八度高溫下與隊友達到目標。"我問:"非洲,非洲何處?許多人只在美麗的摩洛哥兜個圈子,在希爾頓酒店泳池晒晒太陽,就自稱到過非洲。""津巴布韋。"
我肅然起敬,"好,你確有到過非洲。"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都幾乎吵起架來了。
我側側頭,"你從來沒有在信中告訴過我。"
"小事有什麼好提。"
如果利璧迦有這麼活躍……但她不好動,憧憬管憧憬,她是不會動的。
我還有什麼資格代利璧迦發言。
現在我是她的什麼人?
她又把我當作什麼人?
我對利璧迦連最低限度的認識都沒有,這八年是白過了。
"我沒想到東北是名勝區。"她說。
"我也沒想到你能把零下三十度的地方當名勝區。"
她微笑,彷彿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她意料中,好像她故意逗我說那麼多話,為的就是要使我高興,她知我底細,她同情我,
我偷偷看她的側面,也許是我多心。
我們是筆友,在通信的當兒已經很豪爽的無所不談。
她一管鼻子長得最像利璧迦,筆直,高鼻樑,有希腊味。
飛機就這樣到達目的地。
大雪,我與鄧博士連忙戴上帽子手套,我相信她也有寒帶生活經驗,不用我擔心,
我們很順利的買到火車票。
從飛機場到火車站還有車程,帶着她卻不覺負累,她給我一種"帶"的感覺,一直沒有喧賓奪主,但其實有時她頗為主動,尤其是付鈔票的時候,我才在掏皮夾子,她已把現款擱櫃枱上。
整個北京城是灰色的,她的色彩我最熟悉不過,我寒窗十載的地方,便是這種氣色。
火車站是新蓋的,溫度適中,我倆已進入工作緊張狀態,沒有說話,抓着火車票等列車來到。距離出門已超過六個鐘點,我不覺得辛苦,不知鄧博士如何,這與工作能力無關,女性的體力到底弱一點。
我心念她,"還好吧?"
"比想像中的好。"
她是不會把真實感受告訴我的。
利璧迦也不會:她們都是比較深沉的女子。不比張晴,大腦直通嘴巴,想什麼叫什麼。
我微笑,"你一直沒告訴我你是女性。"
她問,"有分別嗎?"
我又答不上來。現在我情願她是女性,因為她絕不矯情做作,在工作上完全中性,男人不用替她拖行李拉車門扶臂肘。
相信我,在鋼鐵廠中工作,不比主客吃飯,誰也無暇服侍誰,誰堅持要得到這種瑣碎的優待,還是去當歌星的好。
所以我從來不帶利璧迦來這裏。
看着我腳上的球鞋,我覺得無限安慰,你能不能想像穿高跟鞋巡視鋼鐵廠,一失足摔進鋼鍋的後果?
但是我亦記得,鄧博士柔軟起來,象一片水。那夜在酒吧,我上前去向無名美女勾搭,若她欠缺那一份女性魅力,相信我不會在她跟前失態。
我嘆口氣,這是我的污點。
上火車時她輕盈剛健地飛躍上去,臃腫的衣服及行李都難不住她。
我說:"跟瑰麗的神話式東方號快車是有點分別的。"
她笑。
"口渴?"
她說:"有一點。"
我打開手提包,取出愛維恩礦泉水遞給她。我總是喝不慣庇利埃那般碳氣。
她揚揚眼眉。我們似有無限默契。
我把手錶撥好。
她又取出那本《紅樓夢》遊戲書。
我好奇的問:"在那個時候,他們玩什麼?"
她笑而不答,無意炫耀她的知識。
我只得改變話題,"你與我,將住同一宿舍。"
"我知道。"
"我早知你是女性,便可另作安排。"
"不要緊。"
在火車轟轟聲中,我漸漸入寐。我是火車怪客。在七十年代初,火車運輸尚比飛機便宜得多,作為一個領獎學金的苦學生,不得不盡量節省,踏遍整個歐洲,便是利用老爺火車。
那奇異的節奏使身子擺動,一二一二一二,很快受催眠,窗外景色飛馳而過,像人生般變幻無常,一剎時換一種光景。
不知為什麼,大陸對我來說,無限相似,無限依戀,尤其是往東北的路,同黑森林有太多的疊影,一望無際的平原,叢林矗立。
我聽到鄧博士輕輕嘆息一聲,低聲說:"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她有感觸了。
我把眼睛打開一條縫,她在吃瑞士蓮巧克力。
車子經過山海關。
我對鄧博士說:"這是長城起源地,長城東起於河北東北部渤海之濱的山海關,全長六千多公里,西這甘肅的嘉峪關。"
她臉上略現激動的神色,隨即平復下來。
鄧博士原籍河北,曾祖父南遷至上海,父親再落籍香港,繼而移民英國。
如要寫一個中國人遷居飄泊的故事,鄧家便是最好例子,難怪咱們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要買房子,在無奈中抓些微的安全感。
年前利璧迦硬要在溫哥華置業,我便同她解釋,無論如何,那邊的公寓房子不值那個價錢,我叫銀行做賬目給她看:分三十五年按揭,除首期十五個巴仙外,每月要付兩千多加幣,而該公寓的租金卻只合全部投資之四點七八仙,即是一千三百多元。為什麼不把現款放銀行中收利息租房子住?還有得賺。但利璧迦的脾氣發作,她堅信房產會漲價,是一項超級投資。
希望她現在已在羅布臣街買了房子,祝她安居樂業。
我嘆息一聲。
鄧博士當然聽到我的發泄聲,但她對手中的書聚精會神,假裝我不存在。
火車到站天早已全黑,時間倒還早,才九點半。
有一輛小轎車接我們。
我歡喜地迎上去:"老魏。"他是我在鞍山的好拍檔。
老魏與我熱情的握手,他是老資格化學工程師,當年燕京大舉高材生,魏太太則來自南開大學,所以當我介紹鄧博士,他沒有詫異,他長期習慣女性做科學。
"新翁滋味如何?"他兒子最近結婚。
"你又不來吃喜酒。"
"明年畢業了吧。"小魏亦在南開,念細菌學。
"是。"
"有無機會保送出國留學?"
"要等。"
老魏開得一手好車。
我讓鄧博士坐前座,舒適點。
天漆黑。在大都市很少有天黑的現象,霓虹燈尚未焰滅,曙光已露,不夜天。
老魏是上海人,英俊高大,書卷氣甚重,弟妹在香港,混得頗有一點眉目,他早年也到過香港,在荔灣劃過艇,拍過照片留念,一句"總要有人留下來",便留下來,如今升到副廠長。
到達宿舍,他幽默的說:"鞍山麗晶。"
我大笑,挽起行李,這時雙肩已覺酸麻。
經過兩年的努力,這層小公寓已經似摸似樣:備有打字機、案頭電腦,以及日常慣用的文具,廚房有各式飲品乾糧,比起我從前的學校宿舍,有過之而無不及,室內暖氣相當足。
我向鄧博士介紹:"這是你的房間。"
她看一看,並沒有抱怨。
"明天開始工作?""是。"
待我沖好咖啡回來,她已經取出電毯子鋪上,一切有備而來,井井有條,何用提醒她插頭對不對,瓦數對不對。
學識對於女人太重要。沒有學問的男人不會呱呱,但粗淺女人的喉嚨就有殺傷力。
我站在門框以外,揚聲問;"有什麼要我出力?""有,晚飯。"
"魏太太一會兒送滷肉面來。"
鄧博士的眼睛發亮。
一個可愛的女人,毫無疑問。
她取過浴巾問:"有熱水嗎?"
"我們有熱水器,但在這裏,同英國一樣,大多數人不會天天洗頭,或是洗澡。"她點點頭,"我明白。"
"如果你覺得我太嚕囌,對不起。"
"沒有的事。"她笑一笑。
鄧博士在浴間的時候,魏大嫂送食物過來。
她笑盈盈的問:"那是你愛人?"
我搖搖頭,"同事。"
"小周,你太太呢,怎麼老不見你太太?應該帶她上來了解一下這裏的情況,這兩年來,你在此地的時間比在香港多。"
我不響。
"她不願意來?"
魏大嫂尚存有舊時的溫情,不比現代城市人,各掃門前雪,隔壁有人跳樓也視若無睹,但她的熱忱卻使我難堪。
我傻笑。
"怕她不習慣是不是?"
我連忙點點頭。
"快吃,面涼了。"
我把碗拉到面前來,也不等鄧博士,呼嚕呼嚕吃起來。
魏大嫂說:"老魏有你一半爽快就好了,他才挑嘴呢。"
話沒說完,鄧博士出來,一見到滷肉,搶過筷子先挑起咬一大口,五花肉精的少肥的多,她也顧不得汁水嘀下,一言不發,埋頭苦吃。
魏大嫂輕笑,"怎麼會有這種事,都說香港人最挑嘴,什麼魚翅都拿來淘飯,你們兩個倒真正平民化。"
我對魏大嫂說:"有這碗面連貴族也不做了。"
鄧博士亦說:"沒吃過這麼好味道的豬肉。"
我倆同時擦擦嘴,滿意得要命。魏家要是出去開面檔,肯定會成為萬元戶。
但利璧迦不吃肉。把肉類夾在她碗中,她會認真惱怒,並且說:"至美,你到今日還不知道我不愛吃肉。"立刻撥到桌上,使我很不開心,她食物以蔬果為主,偶而也加一些海鮮,像一隻小動物似的食量便維持生命,所以身體非常的差,沒有抵抗力,長年防風。
但是我愛她,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世上甚至沒有十全十美的鑽石.放大數千倍之後,都不過是一堆化學分子。
利璧迦嬌貴、孤僻、脆弱、敏感的氣質正是我夢寐以求的。
在我孩提的世界裏,女人是要做苦工的,母親鑽在小小幽暗的廚房裏,為十塊錢小菜鈿團團轉,她身體長期發散着油膩味,疲倦的神色,老穿着一條舊衣服改的圍裙,就這樣埋葬一生,做不完的功夫,買回來洗,洗完炒,吃完了再洗,孩子多,碗筷疊得比山高,臟衣服脫下來一盆一盆,偏偏又都是不破夠安份守己的孩子,發哲要出人頭地,與她沒有共鳴,放了學還用功,並不參予她的苦難,對家務視若無睹,因為我們堅信不會一生一世屈居人下。
我心目中的女人,要似一隻天鵝.不必實用。
我見到了利璧迦。
年輕的我不知是愛上自已的理想還是愛上了她。反正她是天鵝。
得到她是我畢生最大成就之一。
我們周家,終於有資格娶-個高貴美麗的媳婦,打破傳統,揚眉吐氣,周家的男人不必叫女人煮飯洗衣,做老媽子。我至高至大的虛榮心得以滿足。
但是她離開了我。
我怔怔的抬起頭,魏大嫂已經告辭,鄧博士開了燈,正在做功課。
我默然上床睡。
我夢見媽媽對我說:至美,不要去英國,至美,留在我身邊,太古洋行肯用工專畢業生,九百多元一個月,你瞧你父做了一輩子也不過是這個薪水,留在媽媽身邊。
她並不需要一個博士兒子,那種榮譽太遙遠太陌生,她接觸不到。
我沒有留下來。
飛機往英倫飛去,那是我第一次乘搭飛機,那是我開始進化的第一步。
十年後帶着利璧迦回來,媽的眼神告訴我,她己不認得我。
半睡半醒間,有人叫我:"時間差不多,要起床了。"
是鄧博士的聲音。
我睜開雙眼,她已穿戴整齊。
原來我忘記按鬧鐘,連忙跳起來,"謝謝你。"其餘的十二小時,不消細說,在工作中度過。
我們的實驗室在閣樓,介於廠的一樓與二樓之間,用鋼架搭成,通往一樓,是條透空的走火梯,上二樓,亦是同樣的設備,非常驚險,但十分實用。
鄧博士會說非常標準的國語,什麼術語都用中文,交通方面毫無困難。
那天晚上由她到市集買菜回來,我幫手做飯。她問我:"老魏說你就快完工。"
"是的,硼輪盤裝置好,切開第一塊高速鋼的時候,我就可以回家,兩年來的工作告一段落。"
"你很高興吧。"
我承認,"是,實驗成功,是我們至大的成就。"
她看我一眼,深湛的眼神像是在問:以你的婚姻為代價也值得?
我低下頭。
我們兩人朝汐相對,非得肝膽相照不可,況且她這個人絕對值得相信,我何必裝沒事人。
我攤攤手,盡在不言中。
她說,"什麼都要付出代價。"
我問:"是否因我冷落了她?"
這種事外人一時也答不上來,她比小郭深沉、多慮,自然不會如一個九流偵探般跳進結論去。
終於她說:"從你信中,我知道這兩年來,氮化硼是你的生命。"
"不,應當這麼說,在這間鋼鐵廠內安裝氮化硼打磨輪盤是我畢生最大的願望。"
鄧博士微笑,"你比很多人幸運,第一:你有至大的願望,第二:你的願望已經實現。你還有什麼遺憾呢。"
她說得很對。
但是,我緩緩地、辛酸而牽動的說:"我們曾經深愛過。"
她沒有再回答。
廚房傳出菜飯的特有香味,我還加了臘肉及蝦米,更加引人垂涎。
我們需要三大碗飯來補充體力。
鄧博士對我說:"手藝很好。"
"每個留學生都會做幾味菜。"
她會心微笑,"尤其是海南雞飯,從馬來亞籍學生護士處學得。"
我說:"她們憑這一道手勢俘虜多少博士。"
我卻一直煮給利璧迦吃,我更厲害。
利璧迦被我幾道大菜征服。
我做的叉燒與利璧迦的水準不相上下。還有,時常到肉食店門口笑嘻喀同店主說;"有沒有豬前蹄?我家有小狗。"好心而愛動物的店主通常免費送我一大包,費用來做豬腳姜。利璧迦就是那隻小狗。
當然她從來不知底蘊。
我又深呼吸一下。
鄧博士盛出飯來。
我說;"在家吃膩了,可以到飯堂去。"
她說:"我對飯堂,一向有恐懼感。"
這也是寄宿生的通病。
"很悶是不是?"我說:"吃完飯也該休息,為第二天工作作好準備。"
"我的生活一向這樣,"鄧博士說:"我對夜夜笙歌沒有興趣。"
"可是,"我微笑,"我見過你在酒吧喝酒。"
她也微笑,"自從那次遇到醉漢以後,也不再去那種地方了。"
我紅了雙頰,訕訕地笑。隔很久我說:"對不起。"
"獨坐而有異性來搭腔,也可以算是榮耀。"
她很會說話,是個很成熟體貼的女子。
"在這裏,我們一星期做七天。"
"我知道,不過可以放例假。"
我原想建議散步,但在這種天氣之下,說也多餘。
我坐到書桌前去做功課。
沒到一會兒,聽到錄音機播出鄧麗君的情歌。
我很喜歡鄧的歌曲,她有一把異常清麗的嗓子,脆而嘹冤,動人心弦。在靜寂的時間聽來,更加絲絲入扣,二十餘歲的時候,我最喜歡她,巴不得能夠見到她,向她一吐傾慕之情。
後來也淡了下來。過了那種歲數,什麼都會淡下來,什麼都可有可無,什麼都看將開,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一笑置之,或者只除出健康是最重要的。
鄧麗君的歌喚起回億,想到才不久之前,無知青年人一邊聽她的錄音帶,一邊面紅耳辦地握着拳頭宣佈宏願。
屁,哪有這麼容易。
一部博士論文都被無良的導師佔了一半去。
他硬說與我共著這本報告,而且排名在我之前,因他姓亞當斯,我姓周,字母排列前後有別。
這老頭涎着臉同我說,他許久許久沒有作品發表,恐怕地位不保,不過,如果我不與他合作,他還足有足夠的能力整死我,使我不能畢業。
年輕的我氣得發抖,抖了二十多小時,拿茶杯手抖,吸香煙嘴唇抖,站着大腿也抖。
等不再發抖的時候,我心胸明澄一片,自動把亞當斯的那一份加上名字好讓他去交差。啊,排名在周至美之前,當然,無論他姓什麼,總不能屈居一個黃種人學生之後。
這就是純潔的大學生涯的片斷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