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程真發獃,等,還是不等?

最好召一桌麻將,一邊搓一邊等,不至於浪費時間,這是婦女們打牌的至大原因?

車子到了家。

司機幫她把酒抬上去。

他要她等。

她得急急想個對策,正是,等亦不是,不等亦不是。

一看鐘,已經一時半,如果不等,要趕快出門才是,正在猶疑,門鈴一響,莫非他決定早到?

一打開門,卻是母親大人駕到。

程真安下心來,這下子名正言順可以留在家中。

母親絮絮發言:“你又為哪個閑人兩肋插刀?”

“你益東家幫西家,總是不理自家。”

“董昕為什麼沒同你回來?”

程真呆坐着,不知自己年紀大了會否變成這樣嘮叨,對程功的瑣事管個不休。

整個下午都被她嚕囌殆盡!

看看錶,已經五點多,程真送母親大人下樓。

司機還沒下班,順便載老人一程。

程真在附近溜達,在潮州食肆中買了半斤熟花生,用來送酒,最好不過,她喜歡這些小食店與角落士多,她緩緩踱步回家。

到家門看見一個人蹲在她門口。

聞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笑。

“是你嗎?”

“我足足等了四十分鐘。”

“現在已是黃昏,逾時不候。”

他站起來。

程真用鎖匙啟門。

開亮了燈,她看着孫毓川,孫毓川也看着她。

孫毓川訝異,“你看你,又瘦又干,怎麼剎那間憔悴了?”

程真哈一聲,“你也是呀,老兄,髒兮兮,一身軍服似整月未換,怎麼搞的?”

然後再也忍不住,她主動擁抱他,埋首他懷中。

孫毓川的下巴緊緊抵着她頭頂,半晌才說:“你好幾天沒洗頭了吧?”

程真本來想哭,此刻又忍不住笑,“總比你多日不洗澡的好。”

“我沒想過敢擁抱你。”

程真說:“感覺真好,很舒服,像七十二小時未睡,回到家中躺到床上一樣。”

“謝謝你,形容得很貼切。”

“沒想到會進展到這個地步。”程真語氣凄酸。

“是,第一次開口與你說話時我也那麼想:總算有過對話,不是陌生人了。”

程真說:“或許我們應該等待對方,不應結婚。”

孫毓川不出聲。

“那也不行,”程真改口,“一旦生活在一起,什麼情趣都會變質。”

孫毓川問:“你為何憔悴?”

程真回答:“我老友快要死亡。”

“是,我聽說了。”

孫毓川放開程真,細細看她的臉,然後,他走到另一角坐下。

程真連忙去做飲料。

孫毓川在客廳說:“在這裏可以看到你青年時期的生活狀況。”

地方小,無論在什麼角落講話都清晰可聞。

“所以一直不願賣掉這公寓。”

“你將留幾天?”

“一個星期左右。”

“你會否恢復原職?”

“相信不會,那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起早落夜,四處奔波,一旦懶下來,再也不願背起架生,我們敵人不少,歷年挖社會瘡疤,被人痛恨,屬厭惡性行業。”

“對於工作,你是認真的吧?”

程真點點頭,“可與你打賭。”

孫毓川看着她問:“假如我為你提供一份工作,你可願接受?”

程真一怔,坐下,笑起來,差些沒埋首雙膝上。

他要給她一份工作,好讓她乖乖留在身邊,正像當年董昕欲把她訓練成室內裝修師一樣,她與他出雙人對,任他副手。

不不不,她有思想有靈魂,這不正是他們當初覺得她與眾不同之處嗎?

“不,”程真搖頭,“我有我的打算。”

“當然,”孫毓川溫和地說,“我相信你有計劃。”

程真看着他微笑,“還有什麼問題嗎?”

“將來要見面,就更加困難了。”

“困難並非不可能,我的生活里,沒有什麼是容易的。”

“那是因為你不允許他人幫你減輕負擔。”

“你說得對,什麼都是靠自己的好。”

“那樣倔強,必定吃苦。”

“所以我相信沒有什麼好事會得耐久,一開頭就持悲觀態度,往後便不會失望。”

“與你說話真是舒服。”

“你一再強調這點,”程真問,“難道你統共沒有談心事的朋友?”

孫毓川欠一欠身。

程真訝異,“真沒想到你如此寂寞。”

他英俊的臉上露出感喟的神情來。

“我比你幸運。”

孫毓川笑道:“看得出來。”

“我們這行業人人大情大性,喜怒哀樂都擱臉上,敢怒、敢言,還有,恨一個人,也千萬要給他知道,不然白浪費精力。”

“真痛快。”

程真十分自傲,“說得好。”

“可是,為什麼敢恨不敢愛?”

程真被他一言打沉,不作一聲,隔了一會兒才說:“生活有了經驗,知道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修行那麼多年,實在不想放棄功力。”

孫毓川嘆息,“你說話一句是一句,驚人坦誠。”

“假如我很年輕的時候認識你,一切肯定兩樣。”

“我告訴過你,大學時期,我有個朋友像你。”

程真微笑,“你與她怎麼樣了?”

“家裏反對。”

“你還得聽家裏?”程真大表意外。

“是。””

“嘩,那麼慘。”

“我與她齦齲甚多,所以我想,大概分開也是好的。”

程真搖頭,“你錯了,吵架也是一種溝通,你不會與不相干的人吵架。”

“你說得對,我思念她至今。”

“家裏為何反對?”

“怕她太過不羈。”

“有無她消息?”

“她在美國波士頓教書,已婚,有兩個孩子,與常人無異。”

“有無再見她?”

“沒有。”

“為什麼?”

“怕她笑我,我已十分滄桑,與當年差太遠了。”

“我才不會那樣說!她一定在報上看過你的照片。”

孫毓川瞪她一眼,“希望不是你那篇特寫。”

程真大笑,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孫毓川感喟地說:“我只認識兩個會這樣大笑的女子。”

程真安慰他,“已經不太壞了。”

他站起來。

程真送他到門口,微笑道:“下次看到你希望你穿西裝。”

他神色黯然,一言不發。

程真看着電梯門關上,良久,沒有進屋關門,她落下淚來。

趙百川沒有浪費任何人的時間,他很快昏迷進入彌留,留下呆若木雞的妻子與惶恐的孩子。

程真當夜便去陪他。

看護輕輕說:“你們這班同事情深意長,真正難得,其實,你可以回去休息,他已沒有知覺。”

程真疲倦地慘笑,“不一定,也許他的靈魂已升上屋頂,正在俯視他自己的軀殼。”

看護沒好氣,搖搖頭走開。

又過一夜,趙百川才離開這個世界。

程真黯然與劉群話別。

她只能說“儘快把趙小川送過來讀書”。

然後背着行李上飛機,不知恁地,那時十分希望有人送她一程,可是人生往往想什麼沒什麼,不如意事常八九,她重重打賞為她服務好幾天的司機,一人登上飛機。

不知恁地,一闔上眼就看到趙太太愁苦的面孔,她只得喚人取酒來。

到站幾乎酩酊,被服務生喚醒才懂得下飛機。

程真隨着一眾走進海關,那是一條長而窄鋪地毯的走廓,走着走着,程真忽爾問自己:“我幹嗎在這裏?我明明是中國人。”幾乎想打回頭,就在那個時刻,有人高聲叫她:“程真,是程真嗎?”

停睛一看,是泛亞通訊社一位朋友。

只得交談幾句,不自覺來到關員面前,順利過關。

一出門就看見董昕。

程真沒想到他會親自來接,暗暗留意他有否對不修邊幅的她露出厭惡神情。

他沒有,他臉色凝重,似有心事。

“程真,我有話說。”

“請說。”

“回家坐好才說。”

程真用手撐着頭,“那麼重要的事?改天說行不行,今日我實在累。”

“已經拖太久了,非今天講不可。”

程真頻頻打呵欠。

二人一言不發到了家。

開了門,程真嘀咕:“程功沒來替我澆花。”

董昕卻說:“你坐下。”

程真抬起頭,“你有話請說吧,別賣關子了。”

董昕清清喉嚨,“你講得對,程真,我另外有了人。”

程真耳畔“嗡”地一聲。

這麼快。

這是一個講效率的世界,董則師自然不甘後人。

終於不得不分手了,從此以後,他的世界再也不容她踏足,奇怪,她不是已經對他的天地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嗎,為什麼由他宣佈出來,統共不是味道?

原來,做不做客人,吃不吃這頓飯純屬等閑,可是,由主人說“你不必來,沒請你”,感覺又自不同。

這一剎那,程真但覺多年時間心血泡了湯,不禁氣餒,臉色變得煞白。

董昕全神貫注留意程真神情,見她臉色大變,可是不發一言,沉得住氣,倒也佩服。

程真平時獨來獨往,自作主張,並非傳統賢妻,不過遇到要緊關頭,時窮節乃現,她非常沉着大方,董昕總算享受到她的優點。

半晌,程真說:“每個人都有權追求快樂。”

董昕清清喉嚨,“謝謝你。”

“祝你幸運。”

“你也是,程真。”

“幾時把文件準備好,我去簽名。”

“我名下所有財產,依法你佔一半。”

“你十分慷慨。”

“應該的,耽擱了你這些歲月。”

程真靠着落地長窗,默默不語,董昕算是有良知的人,知道女性的時間經不起耽擱。

他試探地問:“仍然是朋友?”

程真看着他,淡淡答:“可以做朋友,何必離婚?”

她站起來,預備送客。

“慢着,”董昕說,“你不問她是誰?”

程真老實不客氣地回答:“坦白說,我才不理會那麼多。”

“可是這次你必須知道。”

程真光火了,“我已說過我不想知道!”

“程真,她是程功。”

程真呆住,一臉問號。

董昕知道她想再聽一遍,“她是程功。”

程真聽見了,第一個反應是“糟糕,事情太壞了,怎麼可能一時間失去董昕與程功”,然後立刻想到她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出賣了她,悲哀之意油然而生,令她雙手發顫。

不過她是一個出來做事的人,平時已經練得刀槍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動色聲,無論如何,不可讓敵人知道練門所在,也不可露出傷重楚痛的樣子,免得敵人窮追猛打。

故此董昕那時看到的,只是程真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

那董昕原本紮好馬步前來應戰,看到程真沒有發招的意思,反而有點慌。

他嘗試解釋:“這件事發生沒多久,我已爭取第一時間向你說個明白,免你受到更大傷害。”

程真不發一言。

董昕一想,不對,剛才的話說錯了,怕程真惱怒,故另外再添幾句:“我很內疚,所以親自向你交待,願意作出補償。”

程真這時斟了一杯白蘭地,坐下來慢慢喝。

她像是被人在面孔上打了一錘,五孔流血,金星亂冒,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來,她要努力做完這場戲,她想說幾句得體的台詞,可是在腦海中翻箱倒櫃,都找不到適用的劇本。

她,程真,也會遇到詞窮的時刻,由此可見董昕有多厲害。

“程功在我們家裏生活近十年,她對你始終尊重,我向她解釋,在她介入之前,我同你的感情已經死亡。”

這番話,董昕在過去數日中,大概已經練了三千次,如今說來,自然有金石之聲。

程真靠在安樂椅上,不能動彈,她怕一動就倒在地上,她不能叫對方看到傷口,也不能叫他看到血。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我都明白了,你回去吧。”

“程真——”

“文件準備好了,我會來簽字。”

董昕感動了,“程真,我小覷了你,我以為像你那樣的脾氣,一定會叫我難堪,下不了台,千方百計拖得我們筋疲力盡,可見我是小人之心。”

程真別轉面孔。

“程真,君子成人之美,我餘生感激你。”

他站起來,開門,離去。

董昕走了很久,程真才緩緩走過去鎖上大門,雙腿發軟,坐倒在地。

她幾乎要爬回睡房去。

想到程功初到她家,她陪這小孩去買衣服,程功連內衣褲都沒有,從頭到腳要重新置,看得出好幾天沒洗過澡,還得帶她去剪頭髮,皮膚與腸胃都有病,直看了一年醫生,臉色這才慢慢紅潤,可是功課一直追不上。

是程真天天晚上撥時間出來替她補習,有時累得慌,還撐着眼皮教功課,程功故此不敢不下苦工,這才跑了頭馬。

一切歷歷在目。

她以為她一生都會是好朋友。

時常半玩笑半認真地說:“程功,我死了之後,這一切都是你的。”

沒想到那小女孩沒耐煩等她死。

現在果然一切都已屬於她。

程真嘆口氣。

怪不得要搬出去住,以便進一步瞞住她,待時機完全成熟才順理成章掀盅。

生活經驗告訴她,敵人越是逼她吵,她越要維持緘默,以靜制動,令對方無可奈何。

她如果沉不住氣炸起來,可要令仇者快,親者痛。

這道理誰不懂,可是真做起來,卻有一定難度。

程真覺得頭眩,她怕室內氧氣不足,推開窗戶,探頭出去。

戶外已經涼風習習,頗有寒意,吹半晌,程真醒了,心灰意冷。

那晚她醉倒床上,朦朧間覺得冷,可是沒有足夠力氣把一床被子拉上身子。

她凄涼地覺得會就此凍死在床上,待鄰居發覺。她已是一具屍首。

天亮了,她聽見聲音,有人進屋來,一路收拾雜物,那人的腳步聲一直走近,推開房門,看到床上的程真,急忙過來扶起她的頭,把她身體翻過來。

這樣一動,程真忽然嘔吐起來。

幸虧肚子是空的,吐來吐去白辛苦了喉嚨腹腔,她躺下喘氣。

睜開眼,看見扶着她的正是程功,真糟糕,這樣狼狽的情形被她看在眼內,窘死了。

“水。”她呻吟。

程功一聲不響去廚房泡神糊茶。

她常見程真醉酒,文化界的人就是愛喝,醉死在所不計。

程真把一碗茶慢慢喝完,覺得靈魂緩緩歸位。

程功輕輕說:“我替你煮了白粥,有肉鬆醬瓜。”

程真訝異,她太了解這個孩子,她的演技不至於逼真純熟到這個地步,這裏頭還有文章。

說程功有事瞞着她,可能,不過拆穿后她不會若無其事上門來,她還沒練成這種能耐。

程真忽然明白了,程功還未知道董昕昨日來攤過牌。

他沒告訴她。

只有那樣,程功才會繼續充滿內疚。

一個內疚的人是軟弱的,比較容易控制。

董昕竟那麼工心計。

程真更加無言。

程功冰雪聰明,日後一定可練得與董昕旗鼓相當,不必替她擔心。

這時聽得程功說:“喝那麼多傷身體,肝臟難以負荷。”

程真的喉嚨就是喝啞的,少女時期聲線不知多清脆,“你的功課如何?”

“還需五年漫漫歲月。”

“一下子就過去了。”

“是,都那麼講,可是我希望早些畢業,早些自立。”

“你母親來了沒有?”

“上星期到的,喜歡得不得了,正找顧問研究正式移民。”

程真忽然露出一絲微笑,董昕董昕,以後你有得煩了。

這個時候笑得出來,程真非常佩服自己。

也可能笑得太早,董昕也許就是喜歡扮偉大的角色照顧這兩母女,好讓程功餘生感激他。

“移民其實很簡單,要不有才,要不有財,”程功說下去,“可是她偏偏什麼都沒有。”

程真不語,她怕話中露出譏諷之意,何必呢,她的損失決非口舌上佔一點點便宜可以補償。

要泄憤,除非用更大的報復。

程真看着程功纖細白皙的脖子,心想,如果控制不住,撲過去,用力扼,要多久才可使她斷氣?

想到這裏,十分驚恐,又有嘔吐的感覺。

不可以任由思流朝這方面飛去,太危險了。

程功身量比她高大,打鬥起來,未必不是對手,最重要的是,程真非常自愛,世上沒有人沒有事可以令她陷自己於不義。

人家已經不愛她了,她更要愛自己。

想到這裏,氣漸漸消了。

此時她決定不再追究。

她願意退出成全這個曾經一度叫她媽媽的女孩,由年輕力壯的她來侍候董則師吧。

想到這裏,程真有點悲哀,她一生的愛與恨都是含糊的,她所有的激情都用在工作上了,其餘一切,像是可有可無,終於,她進化成今日這樣,變為一個沒有血性的人。

程功並沒有留意到程真思潮起伏。

她正用小銅壺為室內植物澆水。

程真平和地告訴她:“你該走了。”

她不想再對着她。

程功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門口停着董昕借給她或是送給她的平治吉普車,她以後再也不必擔心開銷了。

程真盡量幫她:“你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是。”程功如釋重負。

“講吧。”

“首先,我請你不要怪我。”

程真微微笑,“你這要求過分,我還不知道你要說什麼,怎麼事先就不准我怪你?”

“囡為,我相信我會傷害你。”

程真看着程功,笑意不減,“是嗎,別高估自己,試試我,你未必得勝。”

“呵不,我情願我輸。”程功搶着說。

“那麼,祝你得償所願,快把話說出來吧。”

程功坐她面前,低着頭,思量如何開口,程真覺得她似陌生人,事到如今,還矯揉做作,似有無限不得意之處,好不討厭。

程真想起她母親一直不喜歡這女孩,還真有點預感,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就在這個時候,程真又回憶到當年四處替程功找學校的情形。

“記得嗎,”心又慈了,“那是一個下雨的早上,我們在聖馬利書院門口排長龍輪候見校長。”

程功不住點頭。

“一位教師出來維持秩序,發現了我是她大學同學,立刻給我眼色示意,我們悄悄脫離隊伍,到後門打尖……”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腳上一雙白皮鞋已經泡了湯。”

她忽然掩臉哭泣。

程真嘆口氣,“你有話直說吧,我一定原諒你。”

“我想輟學結婚。”

“胡說,”程真溫和地斥責她,“結了婚也可以升學。”

“對方要求我在家做傳統妻子。”

“你愛他嗎,願意為他犧牲學業嗎?”

程功不作正面回答:“他是一個結婚的好對象。”

“你將來會遇到很多類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擔心我,你有什麼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權,有人可以幫到她。”

程真訝異,“所以你樂意為他犧牲前途?”

“不不不,他對我那麼好,我也很感動,跟着他,我知道我會幸福。”

“年紀比你大那麼多,一定懂得呵護你。”語氣還是諷刺了。

程功詫異,隨即頹然,“你已經猜到了。”

程真頷首,“中年專業人大,事業有基礎,經濟情況穩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頭,“前妻,他有前妻?他說他從來沒有結過婚,為什麼要瞞我?”

程真“噫”地一聲。

她一洗疲態,忽然之間,四肢可以隨意活動,腦細胞充滿生機,“沒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討厭男人有前妻,怎麼會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聲,“我以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總有前科。”

“不,湯姆從來沒有結過婚!我相信他。”

湯姆,是湯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來,指着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誤會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討好他,接受他的禮物,他就以為她是囊中物。

程真笑得不能停,笑得歇斯底里。

程功抱怨,“媽媽,你宿酒未醒。”

程真拭去眼角的淚印,“是,你說得對,我得收斂一點,豪放過了頭,就成十三點。”

程功說:“我正站在三岔路上——”

程真說:“你放心,我會與湯姆曾作談判:結婚管結婚,讀書管讀書。”

“他會就範?”

程真笑,“我是他未來丈母娘,他不敢不聽我的。”

“你不反對婚事?”

程真反問:“反對有效嗎?”

程功不語。

“反正我支持你,娘家永遠有房間等着你回來住,生了孩子,帶回來養。”

“母親。”程功緊緊擁抱她。

程真喃喃說:“失去丈夫不要緊,幸虧女兒仍在身邊。”

“你一定對我很失望。”

“失望到極點,”程真仍然微笑,“叫曾某人來見我,告訴他,醜女婿終需見岳母。”

“媽媽,真沒想到你會支持我。”

程真心想,比這更大的事,我都不打算與你計較,她由她帶大,半夜起來喂葯的苦況歷歷在目。

程真說:“你叫他快來,明早我要到紐芬蘭。”

“去哪裏?”

“去聖約翰某漁村度假,我會給你地址,我在甘德下飛機乘車前往目的地。”

“媽媽,你為什麼不能學其他母親那樣上巴黎買名牌時裝?”程功有點擔心。

程真說:“我不覺我穿得差。”

“那當然——”

“別越描越黑了,”程真溫和地說,“去,我要準備行李,那裏已經下雪。”

程功再擁抱她一下離去。

程真渾身酸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年輕真好,打一個轉,就叫兩個中年男子神魂顛倒,爭相獻媚。

不是很久之前,程真也還做得到,後來覺得對事業毫無幫助,反而是項阻滯,故不彈此調。

打真軍那麼多年了,一樣站得住腳,不屑扮狐媚子。

她留下地址,傍晚就乘飛機往東部。

她感激程功救了她。

程功不是不可以選擇董昕的,董與曾同樣願意,可幸程功討厭有前妻的男人。

比起她,程真暗暗慚愧,她明知孫毓川有妻室,卻仍然勇往直前。

這使她更加要急急躲到紐芬蘭去。

算一算時間,抵達聖約翰,約是第二天清晨。

太陽剛升起來,她要乘三小時車才能抵達目的地。

公路沿海,看到的是浩瀚的大西洋。

程真幼時並不是一個出色的孩子,貪玩貪吃,對功課不大在意,進步得很慢,讀小學時,常考尾三名,一年級小同學看着地球儀,會大聲隨老師手指之處讀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程真茫然不知所措,統共不知是啥東西。

她沉迷於人魚公主的遭遇、快樂王子的悲慘結局。

老師並不喜歡她,程真記得教師們寵愛一個大眼長睫會得說“爸爸自瑞士帶來這副皮手套給我”的女孩,她聰明伶俐,成績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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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是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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