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喬娜英糊塗度日,把女兒像貓狗隨便地扔給她,是她付出感情,照顧出親密的情分。料不到喬娜英一翻臉,就斬斷關係,真狠。最痛的是,美美聽見了她賭氣的話。
不是啊,美美。我是愛你的。
陳明慧感覺自己的心被絞碎了。
陳明慧回到家裏,客廳里美美的玩具散落着。那邊地上,堆着美美最愛看的童書,那兒沙發放着的是買給她的洋娃娃,茶几上有她最愛吃的巧克力,冰箱貼着美美給她畫的母親節卡片。這些那些,都提醒着陳明慧,曾深愛過這個小女孩。
對陳明慧來說,愛是艱難的課題。她是獨生女,不易和人親近,而一旦愛上,就很頑固。所以十年後,蔣漢城,依然是她最親愛的。所以十年過去,喬娜英這個兒時的朋友,就算個性南轅北轍,她還是願意收留照顧。所以沒有血緣關係的喬美美,一旦納入自己的國度,就變成她最心愛的孩子。一旦認定是自己人,就頑固地投入到底,不計得失,不求回饞。
可是,為什麼?最終她卻一再地讓這些想要好好守護的人受傷?甚至不被他們諒解?
喬娜英憤慨的指控。
喬美美傷心的哭喊。
蔣漢城差點因她喪命。
好奇怪啊,自從媽媽意外喪生后,陳明慧是更用力的珍惜身邊人。但是不是她太愚笨了,越是用心,越是搞砸,連對她真心真意的王柏琛,也被重傷。
陳明慧呆坐在空蕩蕩的客廳。
經歷這些,她好沮喪,好氣餒,明明是單純的心意,最後變成這樣的局面。陳明慧不禁開始懷疑自己,難道,她真是喬娜英指控的那種差勁的壞女人?
說不定真的是。
陳明慧抱膝痛哭,在慘白的日光燈下,被黑暗的記憶覆蓋。
也是,她連親生媽媽都可以背叛,都能拋棄。她這種女人當然是壞心的、黑心的,沒資格愛人的。也許她不配擁有任何人的愛,也許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因為她曾讓自己的媽媽那麼凄慘。
陳明慧無助又脆弱地痛哭很久,可是,天亮時,她到店裏上工,面對爸爸跟寶珠阿姨時,她又一副沒事的樣子。她用若無其事的姿態,掩藏傷痕纍纍的心。
陳阿勇忙着腌制中午要烤的鯖魚,一邊回頭問女兒。“美美怎麼樣了?好多了吧?你是不是留在醫院過夜啊?臉色這麼差。”
“就是啊,黑眼圈都跑出來了。”寶珠姨捧着腌料,當陳阿勇的助手。“眼睛這麼腫,是都沒睡喔,你不要太擔心,美美很健康的,她很快就會出院。”
“嗯。”陳明慧翻着筆記本,檢查待會兒要去採買的食材。
陳阿勇說:“我早上本來要做早餐送去醫院給她們,可是打電話過去,娜英竟然要我不準去醫院,她是怎麼回事啊?我有點擔心,等一下弄完高湯我去看一下她們。”
“不要過去。”陳明慧舀了一匙高湯試味道。“湯頭好像太淡了……”
“怎麼你也叫我不要去?”陳阿勇緊張了。“你不要瞞我,是不是美美怎麼了?”
“以後她們母女的事我們都不要管,不要去就對了。”
“欸?”陳阿勇呆住,跟寶珠面面相覷,怪怪的喔。陳阿勇追問:“喂,你跟喬娜英怎麼了?你們吵架了嗎?”
他看女兒臉色憔悴,知道女兒是那種受了悶氣和委屈也不肯講的孩子。
他臉一沉,摘下圍裙。“我去問娜英,到底你們是怎麼了。”
“唉,你不要管,沒什麼事,以後我們都不用管她們母女了,多好。”
“好個屁!我不是笨蛋,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她跟你生氣嗎?她又鬧情緒嗎?還是公主病又犯了?什麼叫不准我去看美美?我早上聽了還真他媽不爽!她落魄的時候是誰接濟她們?是誰收留她們?喔,需要的時候就賴着你,不爽的時候就要我們別管?有這種事嗎?做人要有良心,老天都在看的啊!是不是美美生病她賴在你頭上了?”
“沒錯!”寶珠用力點頭。“隨便在附近抓個人問都知道,美美被你照顧得多好,簡直是親生的媽,那個亂七八糟的女人有什麼資格發脾氣啊?要是我,寄人籬下,給人家惹那麼多麻煩,報答都來不及了還敢耍什麼脾氣?你連她不要的大肥豬都養下來了,她還要不爽什麼啊?”
“拜託你們不要再講了。”陳明慧重重地放下湯匙。“我已經夠煩了,不要再說了。”
陳阿勇跟寶珠愣住,不敢再提。
陳明慧繼續攪拌高湯,渴望恢復平靜。
沒關係,沒有喬娜英,沒有喬美美,她還是會好好的。陳明慧以挺直的腰桿、冷漠的姿態,來掩飾內心真正的情緒。
喬娜英故意禁止她和美美見面,她越是透過這種方式懲罰陳明慧,陳明慧就越是拒絕表現傷心或在乎。她討厭讓人家看輕,從小和父親擺攤,見過各樣的臉色,受過同學各種言語上的嘲笑,她就是用冷漠跟忽視來防禦自己的自尊。
所以她依然精神奕奕地要把每日的工作做到好,打起精神,開始一天的工作。就算再傷心、再沮喪,只要站上餐枱,準備食材,清洗蔬菜,料理便當,一個一個按步驟完成,就會讓自己煩躁的心慢慢平靜。至少,還有這個地方讓她得到救贖。只要還有這個小天地,再苦都能得到安慰。
“日月便當”是她唯一能肯定自己的場子,她的王國。最單純、最寧靜的所在。可是,接下來的日子,陳明慧偶爾會獃獃失了神,傻傻地發怔。既然跟喬娜英都鬧翻了,既然喬娜英都把她罵成這樣了,要不幹脆去見蔣漢城好了,想和蔣漢城在一起,好想他。可是——
“少裝蒜了,急着跟王柏琛分手,不就是想跟蔣漢城在一起?!既然一開始就沒有要成全我的意思,幹嘛還假惺惺表演大方,噁心!”
喬娜英盛怒時的指控,又令陳明慧軟弱下來。她該怎麼辦?她不知道蔣漢城在想什麼?難道,真的是因為她才跟喬娜英分手?!他……還深愛她嗎?那麼,為什麼又會把徽章送給喬娜英?
蔣漢城心神不寧好多天了。
從那天見過陳明慧,和喬娜英分手。之後,他就像這樣,盡情放肆地想念着陳明慧。可是,漸漸地,除了想念,還有想見面的渴望,越來越強烈。
禮拜三,又到幫兒福的孩子上課的日子。
晚上,指導完孩子們的畫作,日月便當準時送達。外送的阿姨按下門鈐時,蔣漢城衝到門口相迎,熱情地幫着拎便當進來,焦急地圍着阿姨問東問西,還遞上熱茶要阿姨休息一下,迂迴地試探陳明慧的事。
“為什麼你們的便當那麼好吃?”
“喔,你不知道我們老闆多用心,她啊每天親自上菜市場買菜,堅持親自裝每一個便當喔,那麼年輕的一個女人,一點都不怕累,每次去買菜拎那麼重的東西也不喊苦。”
“女孩子怎麼可以提重的東西?要請幫手啊!”他聽了好心疼。
“有時她爸也想幫她去買啦,不過她愛逛菜市場,她真的是對做菜很有熱情。現在的女人都討厭油煙,可是我們老闆一點都不怕,她太愛做菜了,不太和人出去玩,也不太交朋友,每天就愛窩在那個料理台忙來忙去的。”
蔣漢城支支吾吾又問:“她這麼辛苦,身體吃得消嗎?”
“不要看她瘦瘦的,很有力咧,聽說以前跟她爸在菜市場擺攤練出來的體力吧。不過最近啊,唉,大概心情不太好,瘦了一大圈,整個人像消氣的氣球咻地扁掉了。”
這怎麼行!蔣漢城很激動地問:“她為什麼心情不好?是不是病了?有沒有看醫生?”
“她是——”等一下,寶珠回神,看他焦慮的模樣。“奇怪了,老師,你幹嘛一直問我老闆的事?又不認識她。”
“喔,沒什麼,隨便問問。”蔣漢城臉色乍紅,迴避阿姨的目光。
“唉,不能聊了,我還要送別的地方咧,再見。”阿姨繼續送便當去。
現在,小朋友們搶着拿便當吃,滿屋都是飯菜香。
蔣漢城坐好了,打開便當,看着繽紛的料理。
黑胡椒香煎豬排,芥藍菜炒得油亮翠綠的,還有青豆拌炒粉紅色的蝦仁,以及爽口的腌漬好的白蘿蔔。小朋友吃得津津有味,吵吵鬧鬧。
而他獃獃的看着便當,心慌慌的想着——她心情不好,為什麼?會不會她也跟他一樣失眠?因為他們的相逢?她會想着他嗎?蔣漢城焦慮又擔心,想東想西的,患得患失。
小朋友看老師獃獃地瞪着便當,覺得好奇怪。
“便當有蟲嗎?”他們問老師。
“老師怎麼不吃?”
“老師為什麼一直看便當?”
蔣漢城尷尬地笑了笑。“你們快吃,一直問幹什麼?”
被小朋友瞧得尷尬,蔣漢城拿了自己的便當躲進房間。
他啊,想一個人靜靜地吃她的便當。可是,拿起筷子,又愚蠢的對着便當發獃起來,然後,看向鏡中的自己。忽然,他傻氣地衝著鏡中的自己撥了撥頭髮,湊近鏡子,抓住一根頭髮,皺眉,扯下,捻在手中看着——
晚上,日月便當打烊,陳明慧忙着收拾流理台,聽見阿爸在門口驚駭的嚷嚷着。
“蔣漢城?!哈哈,好小子,真的是你?你眼睛好了?手咧?手給我看,動看看?手也好了嗎?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好了真的好了!”
阿爸興奮地嚷嚷。
陳明慧扔下正在洗的鍋子跑過來,真的是蔣漢城?他拿着便當走進來。
陳阿勇拉着蔣漢城,衝著陳明慧笑。“你看他,你看看!他很好咧——你以後不用傷心也不用內疚,他都好了。”又問蔣漢城:“你怎麼知道這裏?”又看他拿着的便當。“欵!這是我們家的便當!”
“伯父好。”蔣漢城禮貌地打招呼,然後有點困窘地問:“伯父,我可不可以跟陳明慧單獨的講一下話。”
趕他走就對了。陳阿勇很識相地拿了外套就往外跑。“沒問題,你們兩個那麼久沒見很多話要講呴,我去買零食跟啤酒回來慶祝,你們先聊,你坐,去去去,去坐好。”
陳阿勇興奮地跑去張羅吃的。
相較於阿勇的興奮激動,陳明慧顯得很冷淡,畢竟才經歷過喬娜英的指控,她不敢對蔣漢城太熱情。而且,也搞不懂他跑來的意思。
“有事嗎?”陳明慧坐下,看着他。
她一定要這麼冷淡嗎?他苦笑,很失落。又看她臉色蒼白,好像又比之前看到的更瘦了,他很心疼,難道婚姻生活不快樂?為什麼表情這樣憂鬱?
他忍不住酸道:“不高興看到我?”
陳明慧抿了抿唇,安靜幾秒,終於說出口。“我知道……你跟喬娜英交往。”所以要她高興什麼?高興他對她的感情已經不在?
蔣漢城困窘地說:“沒錯,之前是和她交往。”
“所以呢?還跑來做什麼?”可以把她的徽章轉送喬娜英,還期待她怎麼熱烈歡迎?因為他,她被娜英怎樣指控。因為他,她又被王柏琛怎樣痛恨。蔣漢城有什麼資格用這種失落的表情跟她講話?真正受傷痛苦的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