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揚揚手,也叫啤酒。兩個大男人坐着對喝,看上去真是蠻有趣的。

我說:“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在等我們去約她們呢,我們卻坐在這裏。”

藍剛對我的幽默感一點興趣也沒有,並不欣賞,他捧着杯子猛喝。

我只好等他慢慢把酒喝完,氣氛是很沉悶的。

他放下酒杯。他問我:“你見過我妹妹?”

我心底一動。“是的。”聲音非常輕弱。

“你覺得她如何?”他問。

隔了很久,我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抬起頭問我。

“她很複雜,不容易形容她的性格,我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解釋她才好。你會原諒我是不是?”

“你為什麼不說,我認為她是個妓女!”他抬起頭。

“藍剛,她是你妹妹!”我吃驚,“你怎可以這樣形容她?”

“我不認為那有什麼分別!”藍剛的聲音是悲哀的。“她不錯是我的妹妹,你知道她吃的是什麼飯!”

“她是一間酒吧的老闆娘。”我鎮靜的說。

“她的錢從什麼地方來?”

“我不知道,我並不關心。”我用平靜的聲調說。

“你不關心!你當然不關心!”藍剛說,“但是這些年來,我交學費付房租的時候,不停的問:這錢是什麼地方來的?”

我接上去,“是你任工程師賺來的。”我說。

“我是說以前!”他不耐煩,“你知道我指什麼。”

“以前的事早屬過去,你想它做什麼呢?多想無益。”

“但是以前的事永遠是存在的。”

“如果你要忘記,別人記得又有什麼用?你理他們呢!況且……”我想到了藍玉,不知怎麼,震動一下。

“你妹妹是一個難得的女孩子,你可以對她好一點。”

他看着我,“我們相依為命,不用你提醒。”

“看上去不太像。”我冷冷的說。

“看上去?”他說,“你懂得什麼!”

“是的是的,你找我出來幹什麼?”我說,“我一向什麼也不懂。”

“我要訂婚了。”藍剛忽然宣佈。

“哦,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呢,然而恭喜恭喜!”我說:“那位小姐是誰?”

“你認識的。”

“誰?”我問,“告訴我,我太好奇了!”

“璉黛。”他說。

我呆住了。

“原來我是一直喜歡她的,而且她非常了解我,藍玉的事她非常清楚,我不必多費唇舌來解釋,像她這麼明理的女子簡直是少有的。”

璉黛。

“但是我們之間發生了問題,訂婚有儀式,璉黛堅持要有一個酒會,她不允許藍玉參加。”

我漸漸明白。

“我與藍玉說過了,訂婚不要她來,結婚也不要她來,她不肯,她說她有權在場,無論我在什麼地方舉行婚禮,她一定會在場,你說我有什麼辦法?”

“你叫我勸她看開一點,勸她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過一輩子,是不是?”我耐心的說,“從前你雖然靠過她。花過她的錢,但是現在你的身分不一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即使是兄妹,也顧不得了。”

他蒼白的抬起頭來,“你知道我是愛她的。”

“是的,她不該妨礙你的生活。”我說,“我會去勸勸她,她真是太孩子氣了。”

“家明!”

我笑,“我明白,我會盡到做朋友的責任。”

他拉住我,“家明!”他聲調是悲哀的。

我冷冷的看着他,他實在是可憐的。

“藍剛,她是你的妹妹,你們有共同的父母。”

“是的,我明白,家明,但是璉黛……”

“叫她去地獄!”我厭憎的說,“這個女人不值一個仙!”

“家明,答應我,勸勸藍玉,告訴她我只是她的哥哥,她搗亂我的婚禮是不公平的。”

我沉默着,看着藍剛很久。我不明白,我看不穿他。

“為什麼?”我問,“她在你婚禮中出現,對你有什麼妨礙呢?我不明白。告訴我,你的身份有多高貴,告訴我。”

“家明,你不必用這種聲調對我說話,事情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很憤慨,“我不過是想請你去勸勸藍玉,你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

“好好,”我擺着手,“我知道了,可以去的地方多得很,我會勸她到別處尋歡作樂,再見。”

“家明!”

“什麼?”

藍剛看着我,大眼睛裏陰晴不定,誰說藍剛與藍玉長得不像?我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實在不忍。

“家明——”

“我明白了。”我轉身走。

迎面來了璉黛,看到我她呆一呆,她並沒有裝出微笑,她只是看着我。我原想好好諷刺她幾句,但不知道為什麼竟說不出口。

她看上去很高貴,很鎮靜,穿一件白色T恤,袖口邊上綉着藍色的字樣:芝韻詩,芝韻詩,一邊把價目也拼了出來,但是她穿得很好看,璉黛沒有化妝的臉有種淑女感,男人可以想像她在化妝的時候會有多明艷。

藍剛走過來站在她身邊。

我認得他們兩個人良久,從來沒把他們當一對情人看待過,因此覺得詫異,因為他倆站在一起,居然十分相襯,就在這種相對無言的情況之下,我終於走了。

我第一個感覺是要見到藍玉。藍剛托我做的事,我自問可以做得到,而且越快做越好。

我趕到藍玉的“金世界”。吧里的客人像是已經身在天堂,我拉住一個小姐說:“找老闆娘。”

那位小姐向我眨一眨眼,“老闆娘今天休息。”

我說:“我一定要找到她。”

“找我還不是一樣。”她笑說,“我們的責任都是讓客人覺得快樂。”

這個女侍有一張杏臉,脂粉在細膩的皮膚上顯得油光水滑。她很討人喜歡,但是她不明白,快樂並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一時的歡愉,或者,但不是快樂。

我說:“替我打個電話到老闆家好不好?”

“先生貴姓大名呢?”

我把我的名字說了。

她向我笑笑,轉身進辦公室打電話。

過一陣子她出來,跟我說,“老闆娘在家中,請你去,她問我,你有沒有喝醉。”

“你怎麼說?”

“我說你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舞娘格格地笑。

我謝她。

無疑有些人是把這個地方視為老家的。為什麼不呢,假如他們喜歡的話。

我馬上趕到藍玉家。我從沒到過她家,此刻我簡直趕得像梁山伯似的。

她住得華貴。

最好的住宅區,複式洋房,我在大門前按鈴。

女佣人來開門,我走進去,經過一條小路,兩邊種滿洋水仙,她的屋子非常歐陸化。

大門打開,又一個女佣人。我的老天,藍玉生活得像一個公主。那一間“金世界”真的是她的金礦。

我一走進來,藍玉便等不及的跑出來。

“家明!家明!”她歡笑着,“你來得正好,我原本也想去找你呢!”

她的客廳全部紅木與花梨木的傢具,一條藍自相間的大地毯,很明顯是古董。

她穿着T恤牛仔褲,白色的T恤有藍邊,袖邊織着字樣芝韻詩。芝韻詩……我覺得心酸,這件衣服我是曾見過的,剛剛見過。

“家明,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定一定神,“我趕得太厲害了。”

“喝杯缽酒吧。”她說。

“有馬賽拉雪梨酒嗎?”我問。

“有。”她揮揮手,叫傭人去倒。

“到裏邊來坐,我有書房,”她一臉笑容,“好笑不好笑?我居然有書房。”

她的書房還不是開玩笑的呢,大得不得了,顏色非常素凈,有兩幅齊白石的畫。

傭人拿了酒進來,水晶刻的杯子。

各種情況看來,藍玉都像個千金小姐。

我在真皮沙發上坐下來。

“家明,藍剛終於要成親了!”她興奮得不得了。

“我知道。”

“藍剛居然與璉黛訂婚,”藍玉說,“我真沒想到,可是他們是很好的一對,不論相貌與學識都是很相匹的,是不是?”藍玉看着我。

“是。”我說。

“我打算問你一聲,我送什麼禮好?”她問,“你會給我意見的,是不是?”

我看她一眼,不出聲,喝我的酒。

她開心得臉都紅了。“我想送他們五十桌酒席,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最好的地方,而且不用賀客送禮。”

我又喝一口酒。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請客,要不就請他們去渡蜜月,讓他們回歐洲去好好住一陣子。”

我還是不出聲。

“真沒想到是璉黛,”她說,“我以為蘭剛不會結婚,他混了那麼久,誰曉得好消息終於傳來,他們會有孩子,會有人叫我姑姑。”她一直笑,雪白小顆的牙齒在燈下閃閃生光,我從來沒有見她這麼開心過。

我不出聲。

“家明,你怎麼了?”

“沒什麼,藍玉,他只是你哥哥。”

“自然他是我哥哥。”

“藍玉,現在做哥哥的,未必喜歡妹妹管他們的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商業社會中,家庭觀念漸漸淡薄,各人遲早做各人自己的事去,你不明白嗎?”

“當然,”她說:“你說得很對,但是藍剛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看着他進中學,念大學,拿了博士學位,找到好的職業,現在他要結婚,我怎麼能不高興呢?”

藍剛最恨的便是這一點。

“但是他始終只是你的兄弟,”我說,“你幫他,是出於你的自願,那很好,對陌生人,如果可以助一臂之力,也不妨如此做,不過你不能老提醒他,沒有你他就永遠不能成才,”我說下去,“有恩於人就忌是老提在嘴邊。”

藍玉看着我,“家明,你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什麼意思,”我說,“這是藍剛的意田”

“誰的意思?”藍玉問。

“藍剛。”

“他?”

“他不要你插手,不要你管,你難道不明白?他要你離開他的生活,你沒聽清楚?”

藍玉微微張開嘴。

“你有你的天地,”我說,“金世界,這問美麗的屋子,你不會覺得寂寞。藍剛不願意生活在你的陰影下。”

“但是,”她的聲音提高,“我沒有叫他活在我的陰影下。”

“你只要放棄他。”我說,“應該是容易的,你只當……只當沒有這個人。”

“為什麼?”

“因為他不要見你,他不要你去參加他的婚禮。”

“為什麼?”

“藍玉,你在社會上生活多年,什麼沒有見過,有很多問題是不能問的,而且你知道答案,你知道藍剛,你應該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蒼白着臉,倒在椅子上,她拉了拉傭人鈴,女傭出現。

她很微弱的說:“給我一杯水。”

女傭出去了,拿來了水。藍玉像個孩子似的喝完了整杯水,水晶杯子在她手中發抖。

我走過去,她抱住我的腰,頭埋在我的胸前。

我抱緊她的頭。我的手也在顫抖。

她的頭髮握在我的手心中。

漸漸藍玉發出一陣嗚咽,像一條小狗受了傷。

我的眼睛濡濕起來。

對她解釋這件事是很困難的。

叫她放棄她惟一的信仰,一切都是為了藍剛,在藍剛身上她得到了補償,她的掙扎,她的委屈,她的生存,一切是為了藍剛,她得到藉口,社會對她如何,她不在乎,因為有藍剛。

但是現在藍剛否定了她,否定了她的生存價值。

她一額角的汗,抬起頭,嘴唇是煞自的。

“家明……”她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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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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