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房東太太要請她們吃飯,日朗不好推辭,在那狹小的客廳里坐了下來,有一碟子炒菠菜非常香甜,日朗意外地吃了好多。
母親的衣物已經收拾好,用一輛轎車便可載走,傢具全用新的,大部分已送到新居。
母女二人沒有談話,各自低着頭。
房東太太熱心,是真的不捨得:“姚小姐,住了那麼久,自己人一樣,看着我們家老二與老三中學畢業出來找事做,又教他們寫求職信……從來不欠房租,克勤克儉過日子,姚小姐真是好人。”
日朗從來沒想到母親在別處是那樣受尊敬的一個人。
“姚小姐,以後有空來看我們。”
掌燈了,日朗說:“我們真的要走了。”
她替母親拎起兩件行李出門。
日朗早已練得力大無窮,一口氣朝電梯走過去。
只聽得母親在身後嘆口氣,“總算離了這裏。”
由此可知她並無留戀。
倒是日朗,對房東太太的盛情十分感動。
如果焦日朗有一個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母親,也許一輩子走不了那麼遠。
她把母親載到新家,替她把行李提上去。
那是一幢新廈,光潔明亮,處處透着油漆味,許多單位還在裝修。
日朗聽到母親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語。”
這已經是欣賞感謝語了吧,這些年來,日朗從未聽過母親稱讚一句半句。
用鎖匙開了門,把行李拎進去,日朗忍不住四處巡視了一下。
那單位小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方向不錯,空氣流通,一個人住不知多自在。
日朗在心中說:“岑介仁,謝謝你。”
當下她對母親說:“所有賬單我來付好了。”
母親忽然說:“我也有收入。”
日朗不再客氣,“那好,有需要再通知我。”
她取過手袋要走。
滿以為母親會叫住她,給她一杯茶,然後訕訕地問:“日朗,你不再恨媽媽了嗎?”那麼日朗可以趁勢道:“媽媽,我從來沒有恨過你,都是環境把我們逼成這樣。”那麼母女之間的誤會從此冰釋,像姐妹般融洽地生活下去。
可是沒有。
日朗在走廊逗留了一會兒,等母親喚她,可是沒有,母親已經扭開電視,並在沙發上看起文藝節目來。
日朗只得啟門離去。
母親大抵永遠不會軟化,她的一顆心已經麻木。
的確是環境把她們逼成這樣。
岑介仁撥電話問她:“新居如何?”
“很好,很喜歡。”
“你聲音卻似悶悶不樂。”
“介仁,你說得對,兵不厭詐,錢不嫌多,一味清高,叫老的小的吃苦,真不是辦法。”
岑介仁很高興,“所以,我們要結婚,其實可以結婚的,彼此終於有了共鳴共識。”
“到了母親舊居,只見她廢物奇多,一隻箱於疊一隻箱子,像五十年代那種做法。床單被褥似許久未洗--”日朗語氣迷惘。
“日朗,日朗,她已經搬出來了。”
“是,是,她現在可以隨時洗滌衣物。”
“焦日朗,你能同王首文與孫敏如申訴這種心事嗎?”
“咄,關他們什麼事?”
“所以,他們地位不如我。”岑介仁洋洋得意。
“假如這樣算,那,你的地位還不如范立軒。”
“立軒好像在考慮跟她的伴侶回祖國。”
“英國不好住?”
“不是不好住,日朗,多少達官貴人住倫敦,麗晶公園附近弄間住宅,勞斯萊斯或賓利代步,不知多舒服。”岑介仁又來了,“荷包沒有錢,怎麼可以說人家地方不好?”
日朗唯唯諾諾,“是是是,多謝指教。”
岑介仁一口氣說下去:“念大學沒用,你讀過嗎?平治汽車無用,它當然不會飛!金錢不是萬能,你享受過它的功用嗎?吃不到的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日朗大吃一驚,“岑介仁,你更年期到了。”
岑介仁回她一句,“始終只有你最關心我。”
他掛斷電話。
日朗苦笑,老岑對金錢的態度一向偏激,奇是奇在越賺得多越覺得它的重要。
日朗與他剛相反。
那夜,日朗夢見自己只有十九歲,考取獎學金,正在讀書。
放了學,不知恁地,沒有回宿舍,在路上逐門逐戶敲,“媽媽,我媽媽在嗎?”人家來應門,都說不認識。日朗又渴又飢又倦,仍不放棄,終於有一扇門打開了,那主婦正是她母親,廚房傳出烤肉香,但是母親冷冷看着她,她不敢提出要求,門很快關上。天黑了,接着下起大雨。
日朗的夢也醒了。
她用雙手搗着臉。
老莊說得對,是焦日朗不住想回到過去尋找失去的童年與少年的她,同天秤座時計的功用沒有什麼關係。
她又瘦了。
多喝了一杯咖啡,已經沒有時間化妝,她匆匆忙忙下樓去,有一輛車對着她響號。
一轉過頭去,日朗看見孫敏如。
那張俊朗的臉在清晨特別可喜,日朗身不由己地走過去,稀罕地靦腆,一想到臉上沒妝,一定難看,連耳都燒紅。
一方面訝異,咦,怎麼搞的?怎麼回到二十一二歲那般情懷去了?
孫敏如下車來,“早。”
日朗點點頭。
“好幾天沒見你,”他解釋,“我猜我得加把勁。”
日朗最怕人家對她好,鼻子一酸,險些兒淚盈於睫,只得垂下頭,強自鎮定。過了一會兒,咳嗽一聲,才說:“去喝杯咖啡吧,不然沒有精神開工。”
內心忽然雀躍,老莊,老莊,我要求的,正是這種感覺,這孫敏如就是那個人吧?
焦日朗許久許久沒有患得患失了。
一路上他們很沉默。
日朗想問書店生意好嗎,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賺錢。
她靈機一動,不避嫌地問:“股票市況如何?”
孫敏如有點意外,“你看好哪一隻?”
日朗坦白地說:“我一無所知,我一生並無買賣任何股票。”
孫敏如吃一驚,“從不?”
“我不擅投資,亦不喜賭博。”
孫敏如頷首。
“有一個朋友托我問。”
“你若放心的話,開一個戶口,我可以替你做。”
這大概已經等於大開方便之門。
“日朗,這些年來,你老老實實,只賺一份薪酬?”
日朗不服氣,“我吃用並不比人家差。”
孫敏如笑了。
日朗說:“我有一位朋友,也一味擔心我無以為繼。”
“那他很關心你。”
“是,但他不尊重我的意願。”因為岑介仁怕餘生要照顧她生活。
沒有妝奩,又不擅理財,雙手遲早做不動,最終成為配偶的負擔,岑介仁的算盤何等精妙,故關懷歸關懷,他不會覺得焦日朗是賢妻。
日朗太了解他了。
那天早上,日朗只喝了半杯黑咖啡,她一直呼救:老莊,是不是這個人呢?假如不是,我就無謂浪費時間了,一切從頭開始,這樣吃苦,是為何來呢?
只見孫敏如看着她微笑,“不知怎的,我有點兒緊張。”
日朗喜出望外,“真的?那多好,呵,不,我的意思是,唉,我也是。”
可是回到辦公室,焦日朗又是另外一個人。
所以她越來越喜歡辦公,皆因在這方面得心應手,無往而不利。
車子到了天秤座書店,孫敏如邀請日朗喝一杯茶。
那雅緻的地方其實是他私人書房以及茶座,挪到大街的店堂來,不但可與眾同樂,解除寂寞,且可在公司賬目中扣除稅項,何樂不為。
難怪岑介仁一天到晚教訓她:“日朗,你先要節聚一點錢,否則什麼都不要談。”
一早喝口清洌的龍井,提神醒腦。
孫敏如不慣自己動手,把家裏老傭人請了來沏茶。
那女傭白衫黑褲均漿熨得筆挺,想必又另有人服侍,身分相當於第二層主子。
日朗盡情享受這一點點難能可貴的閑情,她輕輕抬起頭來,想說聲謝,意外地發覺孫敏如正凝視遠方。
日朗不由得轉過頭去看他的目光落在何方,一看之下,忍不住苦笑。
只見書店玻璃窗外站着日朗的新同事瑞雲,她分明前來找日朗,也看到日朗坐在店內,正在躊躇,不知是否應當與大姐打招呼。
年輕的她穿了一身粉色服飾,在清晨的陽光下清麗動人,難怪吸引了孫敏如的目光。
日朗低下頭,再牽牽嘴角苦笑一下。
原來,那人還不是孫敏如,唉,不知還要等到幾時去,太刺激了。
焦日朗是下慣決策的人,立刻速戰速決,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何必躊躇留戀。
她伸手招瑞雲進來。
瑞雲一推開玻璃門,孫敏如已經站起來迎接。
他一臉神情是不置信的訝異,像是在說:什麼,天下竟有如此標緻人物?可叫我遇上了。
在該剎那,他撇下焦日朗,轉移了目標。
日朗只惆悵了一分鐘,失望了一分鐘,以及唏噓了一分鐘,隨即恢復愉快的神情,大大方方地說:“來,我替你們介紹。”
這時,反而是孫敏如與瑞雲不好意思起來。
日朗問:“找我?”
“是,我老闆說今早與你有約。”
“你怎麼曉得我在此地?”
“秘書的揣測正確。”
日朗頷首,這裏已經沒有她的事,焦日朗扮演的角色可能只是為著做中間人介紹他們二人會面。
日朗說:“我先走一步。”
瑞雲連忙道:“我也有事。”
她尾隨日朗返回寫字樓。
日朗略為安慰,噫,總算不是輕狂人物。
在電梯中,那年輕的天秤座少女還是忍不住問:“大姐,那位孫敏如,是你的朋友嗎?”
好一個焦日朗,不慌不忙,笑容滿面,淡淡地說:“孫氏可能是公司的大客戶。”
瑞雲鬆了一口氣。
天秤座的女性聰明過人,一聽即明,不用多說。
那一整天,日朗的精神都不算十分集中。
傍晚,日朗尚未下班,孫敏如的電話來了,日朗猜想他是要交待一些什麼,可是說不出口。
他說了兩隻股票的名稱,吩咐日朗什麼時候入,什麼時候關口出。
日朗親筆記下。
最後,他問:“瑞雲是你的下屬嗎?”
“不,她在另一部門工作。”
孫敏如沉默了。
大姐就是大姐,日朗忽然輕輕說;“在沒有看到更好的之前,我們會以為身邊的已是最好,幸虧尚無任何允諾,大可見異思遷。”
孫敏如在另一頭深深感動,更說不出話來。
焦日朗好人做到底,“你去好了,不要緊。”
從此又多了一位手足。
半晌孫敏如說:“我們維持聯絡。”
“當然。”日朗放下電話。
說也奇怪,她反而有種輕鬆的感覺。
她伏在書桌上寧一會兒神。
忽然聽到一個人惋惜的聲音:“你應當爭取。”
日朗“嗤”一聲笑出來,“老莊,是你嗎?我還以為你會了解我。”
“你太會知難而退了。”
“老莊,你我都知道孫敏如還不是那個人。”
“說得也是。”
“你應當早些告訴我,免我浪費時間。”
“我也不十分肯定。”
“你們天秤座人,原來並非法力無邊。”
“可是,我們使你們母女冰釋誤會,互相諒解。”
“才沒有。”
“還說沒有?”
“不過我們會努力。”
秘書此際推門進來,訝異地問:“焦小姐,你同誰講話?”
日郎意興闌珊,“我做得精神崩潰,已染上自言自語癥候。”
秘書笑,“這裏誰沒有這種毛病?”
“不必擔心。”
“暫且隨他去,先下班再說。”
日朗收拾東西出門,路經街角,不禁抬頭朝天秤座茶室看去。
在玻璃窗內,坐着的赫然是瑞雲與孫敏如。
人生如戲,今早在室內努力演出的是焦日朗。今晚焦日朗已是檻外人、觀光客。
她笑一笑,低頭匆匆離去。
回到家,她把股票名稱以及行情通知岑介仁。
岑介仁不停地道謝,但酸溜溜問:“你同他,快了吧?”
“什麼快同慢?我同任何人都是君子之交。”
岑介仁聽她口風有變,不禁大為可惜,“日朗,要是喜歡,就得爭取。”
“這是什麼話!”
“忠言逆耳。”
日朗溫言道:“還不致於喜歡到那種地步。”
岑介仁突然問:“比起當年我同你又如何?”
這種問題在今時今日怎麼難得到焦日朗,她應對工夫已經練至第九層,立刻回答:“我記憶不太好,這種事,沒有比較。”
“我覺得每次約會,你都很高興。”
“正確,介仁,你一直是個好伴侶。”
“至少你不恨我。”
“不,我不恨。”
“但是你也不愛。”
“你說得對,介仁,你觀察入微。”
岑介仁悻悻然,“然後,每個人都是你的好朋友。”
日朗笑。
“要叫一個女子恨惡,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日朗吃一驚,“這不是你的目標吧?”
“不愛我,至少也恨我。”
“呵,心理變態了。”
“別說出去。”
“最近同誰相處?保不定我一妒忌,就到處宣揚。”
“日朗,太抬捧我了。”
“好好生活,多多發財。”
“我想念你,日朗。”
“我也是,介仁。”
“一定有辦法解決我們之間這個死結。”
“是,閑時想想可供消遣,現在我要掛線了。”
岑介仁真有趣,希望往後的日子裏,他繼續同她來往。
想他那樣做也不難,總要有好處給他。
世上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去換。
母愛也是呀,首要條件是要聽媽媽的話。
母親的電話跟着來了。
她從來不說自己是誰,“日朗,我打算做幾個菜請你,幾時有空?”
她,入廚?日朗訝異。
記憶中母親從來不動手,廚房往往連一杯熱水也找不到。過年過節,家家戶戶熱騰騰的菜肴做出來,焦家卻沒有這回事。
多年來日朗已經習慣,變成一個不過節的人,最受同事歡迎,每次節日,她都自動獻身,留下當值。
日朗建議,“我請你在外頭吃。”
可是母親堅持,“對我手藝沒信心?”
“那好,明日或後日晚上七時正吧。”
“你可以帶一個朋友來。”
日朗苦笑,朋友?呵,是,朋友。
她決定叫范立軒。
母親指的人當然是異性朋友,多麼不巧,早一日還可以約孫敏如。
立軒卻說:“你應該一個人去,她許有話同你說。”
“我就是怕她開口,有外人在,容易應付。”
“好不容易打開多年僵局,給她一個機會,冰釋誤會。”
日朗沉默一會兒,“我的童年及少年因他們二位泡進溝渠,我還沒準備放棄這筆賬。”
“過去已是過去。”
“立軒,就因為過去的不會回來,我才懷恨在心。”
立軒感喟,“既然如此,不必勉強。”
“她幹嗎請我吃飯?”
“酬謝你。”
日朗苦笑。
“也許,因為她終於擁有一個像樣的家,便把多年隱藏的才華施展出來,你是第一名觀眾。”
日朗不語。
“不是不值得同情的。”
立軒的意思其實是可憐。
日朗嘆口氣,躺在沙發上,渾身平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一眼看到那隻天秤座時計正在茶几上。
誰,誰把它取出來?日朗順手把玩。
“給你換上新電源了。”
“老莊,你怎麼做得到?”
“搖控。”
“我將會有何得益?”
“得益得名得利,地球人牽挂的莫非這些,難怪痛苦多樂趣少。”
日朗忽然動氣,“去,把時計取回去,我不稀罕。”
“什麼,你不想回到過去?”
“咄,過去的事我豈不比你更清楚百倍,我努力將來還來不及呢,沒空到過去逛。”
“那麼,你不希祈到未來觀望嗎?”
“未來遲早要來,急什麼,更不用提早知道。”
“噫,焦日朗,你有點與眾不同。”
“老莊,這話是褒是貶?”
“日朗,把時間留着作紀念吧。”
“慢着,老莊,你幾時派人再來開一家酒館?”
老莊笑呵呵,“此事不由我作主。”
“請你把事實反映上去。”
“遵命。”
“有空常來陪我說話。”
“這是最後一次了。”
“呵,你終於要把儀器交還。”
“正是,日朗,再見。”
日朗無限惋惜,“我與你們友誼長存,在你們處我得益良多,我獲得機會反省過去,瞻望將來,家母因此與我初步諒解,我十分感激。”
日朗得不到回復。
“老莊、老莊?”
靜寂一片。
談話已經結束了。
日朗不甘心,“老莊,再多講幾句嘛。”
沒有音訊。
日朗頹然倒下。
過一日,日朗與立軒到母親家作客。
出乎意外,母親的二菜一湯居然做得清淡可口。
因為有立軒這個外人在,大家都沒有多講話。
看到母親總算有個家,日朗有點寬慰。
姚女士忽然問:“你們在外做事,人面也算得廣吧?”
立軒微笑,“牛鬼蛇神,魑魅魍魎,什麼都見過。”
“總有好人吧?”
“好人?好人。”立軒仍是笑。
日朗更正,“好人比壞人多。”
“什麼樣的人最有趣?”
日朗笑答:“天外來客最稀罕。”
姚女士看着兩個時代女性,“總找得到伴侶吧?”
“慢慢來,看仔細點,挑得准。”
姚女士抬起頭,想了很久,目光凝視遠方,像是記起前塵往事,又似感慨萬千,終於說:“這同眼光無關,反而與命運掛鈎。”
立軒微笑答:“阿姨,現代女性選擇比較多。”
姚女士立刻說:“祝你們幸運。”
日朗很寬慰,母親能做到這樣,她已經十分滿足。
是她先走對了這第一步。
飯後兩人告辭。
在街上,日朗問立軒:“你送我媽那一小盒禮物是什麼?”
“香水香皂。”
日朗點點頭,“那時她老到我家來不告自取。”
“日朗,從前何故對阿姨吝嗇?”
“報復。”
“你對別人最慷慨大方不過。”
“因同別人無親無故無仇。”
“是有這種怪人,關係越是親厚越是計較。”
日朗不語。
“後來又是怎麼看開的呢?”
“我做了一個夢。”
“夢,什麼夢?”
“我回到過去,自己還是一個幼嬰的時候,看見母親抱着我,又替我沐浴……彼時,總是由她養活,忽然心平氣和,無話可說。”
立軒微笑,“開頭的時候,我們還真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是,我們受生活所逼,身心漸漸起了變化,運氣好的變化,運氣差的退化。”
“努力呢,我們不用勤力向上嗎?”
日朗笑,“那是份內之事,此刻這個社會,只有巴結得過分的人,誰敢怠慢。”
“來,我們去喝杯咖啡談談。”
這麼空,可見已與男性伴侶疏遠。
他們到咖啡座坐下。
日朗說:“看,將來看是有什麼叫我舍不下的,就是本都會這個喝茶的地方。”
一坐下,發覺四方八面都是熟人。
左邊靠着磨沙玻璃的是梁兆平與霍永錦夫婦及幾個朋友。
那梁兆平一見日朗,立刻過來打招呼,握着日朗的手不放。
日朗笑問:“下一站又該往何處?”
梁兆平興奮地說:“新歐洲地圖終於發行了,你看到沒有?日朗,我將隨國家地理雜誌去拍攝歐洲新貌。”
霍永錦在後邊朝焦日朗眨眨眼。
“永錦,”日朗站起來,把霍永錦左手合在雙手中搖,“大家都好嗎?”
“日朗,還過得去。”
“朋友在叫你們呢。”
霍永錦說:“日朗,改天我們一起吃飯。”
“當然,隨傳隨到。”
“日朗,這樣客氣,折煞我矣。”
他們賢伉麗歸了原位。
范立軒說:“日朗,怪不得阿姨說你人面廣。”
話還沒說完,有人在一側輕輕叫:“日朗。”
日朗抬起頭,那人卻是英俊沉鬱的王首文。
“王兄,別來無恙乎?”
“尚可,日朗,為何電話都不給我?”煞有介事低聲抱怨。
“你大可叫蘇思宏來約時間。”日朗笑。
誰知王首文說:“蘇某已經退休,移民到溫哥華釣魚種花滑雪去了。”
日朗對這個蘇思宏頗有點好感,“好傢夥,果然退下去了。”
“是呀,苦忙之際,有點羨慕他。”
“現在誰頂他的位置?”
王首文身後跟着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與他宛如兩兄弟,立刻朝日朗展開笑臉。
王首文當下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日朗,容后再約。”
日朗與他道別。
立軒十分訝異,“日朗,你幾時認識了一班如此精彩人物?”
日朗扮一個鬼臉,“范立軒,當你閉關練功之際,世上發生了許多新鮮事,待你有空,慢慢一件件說給你聽。”
“都是你的朋友?”
焦日朗十分惆悵,“是,都是好兄弟。”
立軒抬起頭,“噯,岑介仁過來了。”
日朗笑,“別開玩笑,哪有這麼巧?”
“真的,就站你身後,帶着女伴。”
日朗不信,別過頭去。果然,身後站着岑介仁,帶着女友,卻不避嫌洋派地低頭吻日朗額角。
日朗有點尷尬,故對那女孩子說:“我是老岑的太婆。”
誰知那少女十分具有幽默感,竟回道:“我是他叔公。”
焦日朗大笑。
范立軒嘖嘖稱奇。
岑介仁想拉開椅子就坐,可立軒說:“老岑,我與日朗有話要說。”
老岑遺憾地說:“改天吧,日朗,改天再約。”
他一走開,立軒就說:“焦日朗,你太成功了。”
日朗收斂笑容,“立軒,你仔細想想去,這正是我最失敗之處。”
范立軒一凝神,立刻明白日朗所指,不禁苦笑。
日朗吁出一口氣,到這一刻才有時間拿起咖啡喝一口,卻已經涼了。
她喚侍者替她換熱咖啡。
忽爾聽到咖啡室門口有輕微爭執聲。
日朗天性不喜看熱鬧,但不知怎地,這次卻有第六感,覺得事情與她有關。
她抬起頭張望,噫,不得了,是王首文與人對恃,那人竟是孫敏如。
日朗立刻明白了,站起來,撇下范立軒,走到門口去調解。
果然,只見孫敏如帶着瑞雲,那瑞雲一身黑衣,長發披肩,肌膚勝雪,看上去有七分像晨曦。王首文從頭到尾,未能忘記那一段事,免不了多看了人家的女伴幾眼,於是歷史重現,又因一個標緻少女與人起衝突。
日朗一個箭步向前,先喚往瑞雲,“真湊巧,都在這裏,請聽我一句話。”
這幾個人一見是焦日朗,立刻齊齊禁聲。
日朗施展大姐風範,同孫敏如說:“你把我師妹帶往何處?”
孫敏如賠笑,“日朗,樓上有一宴會。”
“還不速去?”
瑞雲連忙答:“是。”低頭把孫敏如拉走。
日朗和顏悅色看牢王首文,“這又是何苦呢?”
王首文不語。
“人不能往回走,你要尊重當年的抉擇。”
“日朗,你認識那位小姐?”
日朗忽然狡黠地頷首,“我會介紹給你,大家公平競爭。”
王首文笑了。
“今天不算,今天好好回去吧。”
“再謝謝你,日朗。”
日朗目送王首文離去。
范立軒已付了賬,手持日朗大衣手袋站着說:“這咖啡怎麼喝得成,全世界熟人都要同焦日朗女士敘舊。”
日朗笑着接過外套。
范立軒說:“我今晚嘆為觀止,五體投地。”
日朗亦自豪,“我對場面調度的能力還不錯吧?”
“控制一流。”
這些年來的苦苦學習總算沒白費工夫。
日朗抬起頭,“可惜還有兩位好友不在此地。”
“誰?”范立軒問。
是老莊與晨曦,日朗與他們可能已永遠失去聯絡。
“你不認識他們。”
“出了國嗎?”
“是,他們離開了本土。”
“我還以為你說文英傑。”范立軒感喟。
“噫,對,文兄也不在此地。”
“多可惜你倆沒有再發展下去。”
日朗只是微笑。
華燈已上,推開玻璃門出去,日朗滿眼是一圈圈炫黃的燈光,一時不留神,沒有看清路上,腳底一滑,膝頭一軟,竟要摔倒。
電光石火間,日朗心中想:糟糕,這一跤,只恐怕要受傷,怎麼辦?怎麼辦?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一隻強壯有力的手臂緊緊把她扶住;然後,從容不迫協助她站定。
日朗驚魂甫定,大聲嘆息,先看看全身上下有無損傷,再連聲道謝。
這人簡直是救命菩薩。
一邊范立軒已替日朗拾起地上手袋。
日朗定神一看恩人,倒是呆住了。
只見他高大英俊,氣宇不凡,正微微向日朗欠身,微笑,但不說話。
日朗心中升起一股無法形容的微妙感覺,她站在那裏發獃,這是什麼人?為什麼日朗想,這人如果開口叫她跟他走,她會立刻考慮回家收拾包袱?
她竟心不由主地開口問:“先生貴姓?”
話一出口,日朗滿臉通紅,她不相信焦日朗會說出這樣四個字來。
可是那位先生卻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答:“我姓原。”
“呵,是原先生。”
日朗站在街角,竟無意離去,心中直問:老莊,是他了,我知道一定是他了。
范立軒在一旁輕輕拉她衣角,暗示她控制自己。
日朗清清喉嚨,不甘罷休,“我叫焦日朗,我們日後如何聯絡?”
范立軒聽了大吃一驚,瞠目結舌。
可是那位原先生似乎對女性刻意兜搭已經司空見慣,笑一笑,“焦小姐,我的聯絡號碼是2902282。”
日朗立刻緊緊記在心中,並且把自己的名片交他手中。
原先生微笑地抬起頭,看到夜空裏去,“焦小姐,今夜月明星稀,可清晰地看到天秤座,我相信,我們有位共同朋友。”
日朗張大嘴,太好了,“老莊!”
原先生又笑,“可不就是他,他着實牽記你呢。”
呵,那麼說來,二人可談的話就不止一點點了。
“焦小姐,我會同你約時間。”
他翩然轉身離去。
日朗猶自怔怔站着,范立軒推之不動。
老莊,謝謝你,她心底想,你終於叫那人前來報到了。
日朗心花一朵朵開放。
范立軒在一旁悻悻然,“看你那輕狂相!當心下場!”
下場?咄,誰管那個。
她焦日朗已經找到多年來要找的人,那才是正經。
日朗大力挽起立軒手臂,“這位原君,我有預感,不會成為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