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要命,“有消息嗎?”得重重賞她。
“你要找的鄭傳書,公司里就有一位。”
“啊!”
“我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熟,先到人事部去看一看,免得找遍天下,卻忘了看自家腳底下。”
“幹得好。”
“鄭傳書今年四十歲,加入本公司有一年,他自張董王工程公司轉過來。”
我呆住,年齡背景全對,沒想到是同事,咫尺天涯。
“他是前公司裁員不得已出來的,起薪點比較低。”
“他是否畢業自馬利蘭大學?”
“正是。”
是他了,我頹然,得來全不費功夫。
“是史蔑夫的下屬?”我問。
“正是,史蔑夫對他的報告不夠中肯。”
那表示他不懂孔雀開屏,也不屑拍馬屁,如非專業人士,早已危危乎,現在混口飯吃尚不成問題。
我說:“明天再說。”
“是。”
該夜做夢,竟看到衣衫襤褸的鄭傳書,拉着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清早,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工程部去。
他還未上班,寫字枱上很整潔,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連小小的照相框也欠奉,自此可知,他不過當這裏是暫來歇腳的地方。
這態度是正確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便可,何苦灌注太多感情在一份職業里。
有人認得我,“顧小姐,稀客稀客。”
“鄭先生通常幾點鐘回來?”
“九點正。”
“史蔑夫呢?”
“這裏都是九點,你們做京官,近大老闆,當然吃力點。”他甚客氣。
“我稍遲再來。”
“不送。”
我希望心頭有一點點異樣,但是捫心自問,卻是漣漪都沒有一圈,泡泡也不起一個。
那感覺不過似,對,象在文件櫃中找舊年會議記錄,當時我確在場參與那個事件。
秘書對我說:“老闆病了。”
我笑,“這一天公司就白白損失兩千大元。”
秘書咋舌,“是我半個月的薪水。”
“天下第一營生,所以,書中自有黃金屋。”
她側着頭說:“總也要靠些運氣吧。”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太敏感。
鄭傳書似在等我。
一見我便禮貌地站起來。
他胖了許多許多,額頭是U字型禿髮,但與我認識的鄭傳書扯不出關糸,他們是兩個人。
真奇怪,在我心目中,鄭傳書永遠是少年鄭傳書,這位先生卻似當年的鄭伯父。
“玉梨,請坐。”使人安慰的是他落落大方。
我笑道:“你看我多糊塗,竟不知大家是同事。”
“我一進公司就認出是你,同你少女時期一模一樣。”
“沒有什麼失態的情況落在你眼中吧。”
“行政部同工程部很少來往。”
“為什麼不來打個招呼呢?”
“一切都有時機。”他微笑。
“有幾個孩子?”
“三個。”
“嘩!”
“你呢?”
“一個女兒。”
“我的全是男孩。”
我已經辭窮,如何不着痕迹地請他去喝一杯呢,他會怎麼想,如有誤會,後患無窮。
他終於說:“很久沒見了。”
真是,我欲惆悵問,我們會見過嗎。
他突然又說:“縱使相逢應不識。”丟起書包來。
“沒有啦,你仍然書卷氣十足。”
真沒想到反而要安慰他弱小的心靈。
“幾時有空去喝一杯,”
“好。”
“我要上去了。”
他送我到電梯口。
鄭傳書的衣着打扮絲毫不差,但不知怎的,整個人散發著七十年代初期的氣息,那該是他一生最燦爛的一段光陰,所以他不願離開它,要把它緊緊抓住,旁人即時感覺得到。
暮氣沉沉的一個人。
年齡上區慕宗比他長一大截,活力上他卻比不上區慕宗十分之一。
為什麼有這種現象?
與麗華談起,她說:“還象男人算他夠運,管是什麼年代,我認得的幾位中年男人,竟似老太婆,頭髮斑白不好好修理,掉了牙齒也不鑲,癟嘴,身材發福,面白無須,猛的一瞧,像古代武俠片里的公公。這種賣相怎麼出來找生活,我真弄不明白。”
我一味駭笑。
麗華說下去:“近年來,中年女士不知保養得多好,這種事真要自己爭氣,拚老命也不能露出住家男人或女人的樣子來。”
“你不怕,你的老朱很時髦。”
“你的老區也不錯呀。”
我沉默一會兒,“麗華,你誤會了。”
“這城市有多大,豆乾似,不見得有那麼多人誤會你。”
“我們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麗華氣惱道:“你老祖的普通朋友。”
她摔下電話。
我嘆口氣。
當夜就約好鄭傳書到鴉片窟去找人。
重臨舊地,了解年輕人泡酒館的心情:氣氛熱鬧,喜樂奔放,地方舒適,兩杯啤酒,可以坐一個晚上。
躲在這裏,聽不到成年人的嚕嗦,暫離殘酷的現實世界。
也有不少穿西裝的少年下班來喝一杯。
坐下沒多久,便有人來答訕,哼,寶刀未老。
“等人?”
我點點頭。
“會不會是我?”
我搖搖頭。
他聳聳肩,笑一笑,取起杯子走開,並沒有瞎七搭八纏上來。
現代男女關係刮辣鬆脆,真好。
我耐心等候。
三十分鐘后,鄭傳書出現。
他忍不住取笑我,“怎麼選這個地方?”
我頗為無地自容,只得尷尬地說:“人老心不老。”
“看樣子你也不是熟客。”
我四處張望,少年顧玉梨還未到,是不是來得太早?記得我自己喜歡這個時候來吃客三明治。
鄭傳書當然認為是敘舊約會,盡說過去的事,略見曖昧。
“……後來奉雙方父母命結了婚,他們支持這頭婚姻,盡量在經濟上支持我們,但我倆性格始終不合,你沒有見過安琪吧,她喜歡把皮膚曬得老黑,眼皮搽銀綠色——”
我看到她。
明媚愉快的外表,沉重憂鬱的內心,陪着她的是幾個男孩子。
鄭傳書並沒有注意到四周圍發生的事,繼續訴心聲。
“對不起,”我說:“那邊有熟人,我過去一下。”
我擠在人群中,走到她身邊。
“玉梨,”我叫她,“我有話同你說。”
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隨即不由自主的趨近來。
我握住她的手,“你還在這裏,還沒走?”
她睜大眼睛,“是你,又見到你了。”
我與她在一個角落坐下,趁着音樂沒那麼吵,表示我的心意。
“我很耽心你。”
她低下頭。
“怎麼同那群人在一起?”我輕問:“他們沒有明天,不負責任,你會吃虧。”
“其餘的朋友都沒空。”她無奈地說。
“當然,人家上課的上課,辦公的辦公,做正經事要緊。”
她不語。
“將來的你就是今天的我,玉梨,合作一點,提起勁來,不要踏入陷阱。”我雙眼都紅了。
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輕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鄭傳書。”
玉梨動容,“不,那是他父親吧。”
“不相信?過去,我介紹你認識。”
“他看上去似一個小老頭。”玉梨表情古怪。
“時間是很殘酷的,你將來也會變成我這個樣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象你,你看你保養得多好。”
“謝謝。”我笑。
我把玉梨帶到鄭傳書的桌前。
原以為他看到她會吃一大驚,嚇了大跳,掩着嘴巴叫出聲來。
但是喝了兩杯啤酒的鄭傳書茫然抬起頭,看着我,又看我身邊的少女,一點情緒都沒有。
電光火石間,我與少年顧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覷。
當然,當然他沒有感覺,他心中根本沒有顧玉梨,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從未試過有,試問他又怎麼會注意到我倆多麼相似。
售貨員與銀行出納都可以觀察得到的事,他不以為意,因為他這次出來,目的是訴苦,不是為了認人,他才不在乎誰長得象誰。
只見鄭傳書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們要坐一會兒嗎?”他見話不投機,要先走一步。
我點點頭,“明天公司見。”
“再見。”他蹣跚地站起來。
也沒叫結帳,便離開了。
玉梨轉過來看着我,雙目充滿驚惶、悲哀、失望、無措,她完全不置信,她此刻所愛的人,若干年後,會如陌路人一般。
我摟着我自身年輕的拷貝,“弄清楚這件事,對我們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掛着跟他去美國,稍後可以專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學校,專修管理科,將來,做到我這樣。”
玉梨凝視我,“你快樂嗎?”
我最恨人家問我這個問題,“看着我,你認為我會有什麼理由要不高興?”
她狡獪地笑,“這隻有你自己知道。”
這女孩不簡單,我憐愛地看着她,不要緊,她會熬過黑暗期,闖出一條路來。
世人全離棄她也沒幹系,她有她自己,一關又一關,她會征服所有的山。
“這一次短暫的見面幫不什麼。”
“不,你使我認識自己,請告訴我,今後我會怎樣?”她迫切地拉着我的手。
輪到我滑頭起來,“你想知道什麼?”
“未來,人類都渴望知道未來。”
“天機不可泄露。”
玉梨睜大眼睛,不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來。
“怎麼,”我笑,“你以為人到中年,就不再調皮搗蛋?”
音樂開始,舞池中年輕人甩手甩頭,快活地運動。
“我們散散步。”
她與我離開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車虹彩,兩個人都沒有傘。
我不忍把將來的荊棘告訴她,未卜先知並不是幸福,人生路,不過是走一日算一日,一日的擔子一日當,算起來,有限溫存,無限心酸,恐怕她預先知道自己的故事,沒有勇氣扮演註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當作活生生的一個人,其實據我所知,少年玉梨不過是實驗室輯錄的一卷立體紀錄片,在這個時空播放出來。
我竟關懷她,愛護她,與她發生了感情。
“你幾時走?”我問她。
“我不知道。”
“約什麼時候?你總不能一直在這裏遊盪下去,直到永遠。”
“我有種感覺,就是這一兩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麼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噯?”
“年輕時總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兒才不象你,她認為世界上最舒適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為她有一個好母親。”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時候是這個樣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認。”
“我認,但是不信。”
“我太壞?”
“不,看到你的皮膚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來我早已忘記自己曾經青春過漂亮過,直到你出現,發覺上主確是公平,現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來這是我出現的目標。”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腳。
“我們在這裏分手吧。”她說。
“你有一隻皮夾子在我這裏。”
她不經心地說:“我不要它了,送給你做紀念吧。”
“你需要什麼?”
她搖搖頭,“我要的,你不能給我。”
“仍是鄭傳書?”
她無奈苦笑。
我們在雨中緊緊擁抱。
“別玩得太瘋。”我說。
“我不會的,”她說:“否則也不能夠成為你。”
“再見。”
她朝我擺擺手。
我拉拉衣襟,雨絲漸急,面孔濡濕,頭髮也潮了。
我依依不捨地看着她,只見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轉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來,一大班人,呼嘯着離去。
我以無限留戀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時的顧玉梨。
並沒有叫車,我躑躅回家。
“玉梨!”
我轉頭,是區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麼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湯雞。”
我傻笑,很久沒有人以這樣瑣碎的事為題來責難我,分外溫馨。
他說:“我與咪咪談了一陣子,一老一少,倒沒有鴻溝。”
“要不要繼續話題?”
“快回去沐浴睡覺,當心着涼生病。”
“很久沒有人把我當小孩子。”
區慕宗凝視我,“要是你願意的話,讓我來照顧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樓去。
咪咪替我開門,“咦,這一陣子你神出鬼沒,那位區先生來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時候,讓他等。”
“嘩,風騷。”咪咪笑出來。
我坐下擱好雙腿,態度有點洋洋洒洒。
女兒端詳我,“你戀愛了,媽媽,本來你異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這一兩個月,生命又似復蘇,嘴角時常帶個神秘的笑容,為什麼?”
“你真想知道?”
“告訴我告訴我。”
“我勘破了過去未來,大徹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過不久就把款子還我,再三道謝。
“我很慚愧,”他說,“低估了你,沒想到你肯幫我。”
他說得對,再早半年,我無論如何不會這樣大方,但如今,我體內每個細胞都已放鬆,心中再沒有仇恨。
其實每一個不愉快的經驗皆因我自己錯誤的決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掛齒。”
“現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氣。”
對一位前夫來說,這可真是至大的讚美。
我有點啼笑皆非,始終做不到落落大方,於是找個藉口,把他送走。
塵埃落定了。
先一陣的煩躁不安都改過來,性情開始樂觀,遇到難題,以遊戲人間,幽默的態度來應付。
秘書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對人說:“原來男朋友有這麼大的效用,顧小姐自從經常約會之後,整個人舒泰溫和,她一放鬆,連帶我們手下人也得益不淺。”
她說錯了,這裏頭,還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原因。
當然,我沒有解釋。
當日下班時分,老闆走進我房間,面色慘綠,雙目無神,魂不附體的模樣,愣愣地坐在我對面,象是有話要說,更象無從說起,看得出是非說不可,否則壓力無法渲泄,會要她的命。
我當然不是她傾述的好對象,那又有誰是呢?
“玉梨”,她開口,“我有些私人事與你商量。”
還是選了我來做聽眾,可見實在是沒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為她輕輕嘆一口氣。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經完全正常。”
是什麼事呢,這麼嚴重,我的神經也不禁謹慎起來,靜靜地等她開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雙手掩住面孔,驚恐莫名地,以沙啞的聲音再重複一遍,“我竟看到了自己!”
什麼,我即明白,她也見了自己,與我的經歷不謀而合,看樣子將來還會有很多人有機會看到自身的過去與未來。
但是她的反應與我的完全不一樣,她害怕得似見鬼一樣,額角佈滿豆大的汗珠。
“一個人怎麼會見到自己,怎麼可能,我懷疑這是精神崩潰的前夕,你明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我點點頭,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這純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丟不開老闆身分的氣焰。
我斟一杯冰水給她,溫和地說:“我真地了解,因為我也見到了自己。”
“什麼!”她訝異地跳起來。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偉略才會在街上遇見自己,”我停一停,“要不必害怕,因為那不過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證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聽別人所說的話。
“看到自己有什麼好怕?堪稱天下第一樂事,你聽我慢慢解釋,這不過是未來世界的科學家同我們開的一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