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從那個時候開始,求真知道女性流金歲月已經過去。

只有許紅梅她們,才試過什麼都不做,光是戀愛的好日子。

回到家,一打開門,就聽見電話鈴聲不住地響。

有急事!

求真連門都不關,便撲到電話前面去。

是一段錄音,“求真,小郭心臟病發,已送往市立醫院,請速前來會合,琦琦。”

糟。

求真立刻趕去醫院。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也許還能見許多次,也許連這一次面都見不到。

求真默默忍耐,長嘆一聲,此類生關死劫,最平常不過,人人均須挨過。

沖了兩個紅燈,幸虧沒有遇上交通警察,求真趕到醫院。

護理人員問:“病人叫什麼?”

“姓郭,叫——”

“叫什麼?”

求真氣結,這老小郭,她的確不知道他名叫什麼。

“叫什麼?”人家已經不耐煩。

“求真,跟我來。”幸虧琦琦出現了。

求真嘆一口氣,連病人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還探什麼病。

二人匆匆來到緊急病房,只能隔着玻璃與氧氣罩約莫認出那是小郭。

求真凝視那躺着的病人。

他可以是任何人,老郭、老王、老張,他們看上去全差不多。

當他們年輕的時候,各有各風采姿勢,活潑的小郭、機智的小王、英俊的小張!可是現在,現在已不能識別。

求真怔怔落下淚來。

琦琦在旁輕輕說:“別擔心,他無礙,明早醫生便會替他植入人造心臟。”

“小郭先生最恨人工這人工那。”

“哦,我恐怕這次他不得不從俗呢!”

“他知道情況嗎?”

“他醒過一次,簽了字,求真,在法律上,我並非他的親人,我沒有地位。”

求真看琦琦一眼,“你會在此地陪着他?”

“稍後我也想回去休息一會兒。”

“經過這次事故,或者你們應該結婚。”

“要結早就結了,現在還結什麼。”

求真說:“名正言順呀,夫同妻,並排坐着,看上去順眼得多。”

琦琦擠出一絲乾乾的笑容,“要到他幾乎離我而去,才知道他有多重要。”

醫生在這時候出現,“病人可以見你們,不要刺激他,不要講太多話,五分鐘。”

求真連忙披上白袍戴上口罩走進病房。

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握着小郭的手。

小郭臉上氧氣罩給除掉,他能夠說話,求真沒想到他在這種關頭仍愛鬥嘴,“哭過了哎,怕失去老朋友是不是?”

求真為之氣結。

小老郭氣若遊絲,“唉,在這種關頭,英雄都會氣短,何況是凡人,真想請原醫生來施展他大能力量,還我河山歲月。”

琦琦問:“要我去找他嗎?”

小郭搖頭,“第一,他很有原則,不一定肯醫我;第二,我是死硬派,凡是人生必須經歷的,我還有勇氣承擔。”

求真笑,“居然是條好漢。”

“咄!”小郭不服氣,要掙紮起來。

看護連忙進來按住他,把氧氣罩覆上,轉過身來,瞪着求真與琦琦。

她們知難而退。

人一進了醫院,就變成醫院所有。

晚風甚涼,她倆機伶憐打個冷戰。

求真渾身寒毛豎起來,忽有不祥之兆,她低下頭,只是不出聲。

那夜求真沒睡好,朦朧間一直聽到電話鈴響,睡夢中她掙扎去聽,電話剛好割斷,嗚嗚連聲,不知什麼人找她,不知有什麼事。

若干年前,一清早,也是這麼一通電話,是她兄弟掛來的,“母親不行了,速來醫院。”

她正穿衣出門,電話又到,“媽已經去世。”

外套穿了一半,求真僵在那裏,以後怎麼辦呢?表情應如何?姿勢該怎麼樣?

在電影裏,主角與配角最懂得應變,如不,導演也會幫忙,來一個淡出,跟着接第二場,一切困難已經過去。

可是在現實生活中,所有冷場也須逐一演出,真要命。

天才亮,求真就起來了。

在這一刻,她才知道寂寞是怎麼一回事。

求真撥電話給琦琦,只聽到一段錄音:“我已赴醫院,求真,多謝你關心,琦琦。”

求真看一看鐘,這正是小郭做手術的鐘點,她忽而覺得彷惶,坐立不安,終於更衣出門,到市立醫院去與琦琦會合。

“三零六病房。”

“病人在手術室,請稍候。”

求真靜靜走到會客室,剛想坐下,忽見琦琦臉色灰敗地走出來,身邊有看護陪伴。

求真耳畔嗡一聲,啊,終於發生了,她雙腳發軟,跌坐下來。

琦琦比她鎮定,“求真,你來了。”

求真看着她。

“手術失敗,他已魂歸天國。”琦琦伸手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愣了一會兒,忽然揮舞拳頭,“那渾球,他還沒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琦琦一直沒出聲。

求真大聲控訴:“一次又一次,叫我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次又一次,真不知能承受多少次——”聲音漸低。

其他病人的家眷聽到這樣的牢騷,深有同感,不禁都哭泣起來。

看護前來,“這位老太太,我替你注射寧神劑。”

“走開。”

琦琦按住求真,“是我叫她來的。”

求真頹然屈服。

茫然地,她的記憶飛出老遠,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小郭,他抬起頭,老氣橫秋地問:“卜求真,《宇宙日報》記者卜求真?”

宛如去年的事罷了。

求真心神有點亂,時間哪裏去了,為什麼忽然之間人人都叫她老太太?她痛哭起來。

像一個不甘心離開遊樂場的孩子,求真大哭。

旁人為之惻然,只道琦琦失去了父親,求真永別了老伴。

但是求真知道她的哀傷可以克服,而琦琦將與創傷長住。

琦琦為小郭舉行簡單的儀式。

琦琦輕輕吟道:“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求真不語,站着發獃。

郭晴前來,緊緊握着求真的手。

他告訴求真:“叔公把偵探社及他的筆記給了我。”

求真點點頭。

“我在《宇宙日報》刊登了小小一段訃告。看,看誰來了。”

求真抬起頭,她發覺雙眼有點不適,揉一揉,啊,都來了。

坐在禮拜堂最後角落是原醫生,不遠之處是許紅梅,前排有列嘉輝,余寶琪剛到,輕輕走到求真身邊坐下。

他們都穿黑色,互相頷首招呼,不發一言。

小郭生前,當然不止這幾個朋友,可是能不能來送他這一程,又得講前緣後果。

如今,小郭晴才是真正的小郭了,他好奇地問求真:“那位穿黑衣的、氣宇不凡的先生是誰?”

求真低聲答:“他姓原。”

小郭呆住,“原,原醫生?”

他站起來要去招呼他,跟着自我介紹,可是一回頭,已經不見了那黑衣男子。

原氏已經走了。

小郭只得重新坐下,喃喃道:“叔公的筆記簿里一定有他的地址。”

年輕人的哀傷與愛情都不能集中,一下子淡忘。

琦琦坐在最前排,一言不發。

小郭又問:“那年輕貌美的女子是叔公什麼人?”

求真答:“她是他的紅顏知己。”

“他們沒有結婚,是因為年齡差距?”

“我不清楚。”

“多麼可惜。”

對小郭晴來說,叔公一生如此豐盛多姿,已經有賺,親友不該傷心,故此不住逗求真聊天。

求真自問還了解年輕人,故不予計較。

牧師在這時叫眾人唱詩。

余寶琪站起來,回頭去取詩本,忽然瞥見列嘉輝。

她一怔,先是若尤其事地打開詩篇,低頭看着本子,但是定一定神之後,她緩緩把頭轉過一點點,眼角帶到列嘉輝身形那邊,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來。呵,先是一絲驚訝,跟着是惱怒,隨即想起,他與她已沒有任何關係了,於是輕輕呼一口氣,她感慨了,眼色柔和下來,想到以前的好日子,終於黯然。

求真都看到了。

她老懷大慰,原來他們只是嘴硬,原來他們還沒有練得金剛不壞之身,他們內心仍然壓抑着各種情緒,偶然泄露,叫求真發現。

可憐,裝得那樣強硬,實有不得已之處罷,不過為挽回一點自尊,以後對自己有個交代,好繼續生活下去。

求真嘆息一聲,但是不要緊,會過去的,余寶琪這樣聰明懂事,年紀不算大,又有經濟能力的女子,甚受男性歡迎,總有一日,她會完全忘記舊人舊事。

求真想到這裏,不由得伸手過去拉住她的手。

余寶琪知道適才一幕沒躲過求真的法眼,感激她的關懷,輕輕點點頭。

求真與年輕人的鴻溝突然接近一點,求真發覺他們並非冷血動物,他們比上一代更懂得壓抑情緒,控制過火,看上去便冷冰冰,不近人情。

牧師要求眾人再唱一首詩。

求真的目光又游到許紅梅身上。

她的頭髮柬在腦後,用一頂小小黑邊帽子壓住,寬大的黑襯衫黑裙,可是高挑身型仍然無比俏麗,她垂着頭,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頸。

而列嘉輝,正在凝視她的背影。

儀式終於完畢,許紅梅轉過頭來,看到求真,向她走近。輕輕說:“小郭先生是個好人。”

“你還記得他。”

“當然,他,”印象模糊了,“他是你的,他是你的……”竟想不起來。

求真連忙說:“他是我們的好朋友。”

余寶琪從來沒有見過許紅梅,她詫異地看着她,啊那麼美麗而憔悴的大眼睛,連同性都深覺震蕩,這是誰?

求真卻沒有介紹她倆認識的意思。

而列嘉輝遠遠站在一角,躊躇着考慮是否要走過來,求真再抬頭時,發覺他已離去。

紅梅問:“你找誰?”

求真答:“沒有,朋友都走了。”

紅梅反而安慰求真:“當然都要回家過日子,你也不希望我天天來你處坐着。”

求真只得說是。

只剩琦琦孑然一人,求真向她走過去。

琦琦聽見腳步聲,沒有轉過頭來,“我想多坐一會兒。”

“我回頭再來。”

“你回去吧。”

“我不急,我沒事。”

在禮拜堂門口,求真發覺列嘉輝並沒即時離去,他坐在車中,看着許紅梅,似有話要說。

紅梅接觸到他的眼神,猶疑地徵求,求真的意見:“他好像在等我。”

求真不出聲。

她同他的緣分難道還沒有盡?求真吃一大驚,只覺恐怖,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幸虧這個時候,列嘉輝的車子終於駛走。

求真問紅梅:“你記得那是誰嗎?”

紅梅笑,“那是列嘉輝,他曾叫我快樂,也曾叫我傷心,此刻我們已經沒有關係。”

“你懷念他嗎?”

“有時,有時不,”紅梅說,“我還有一個約會,”她吻吻求真面頰,“我得走了。”

她不願廣泛地談論她生命中過去的人與事。

許紅梅上了車。

余寶琪也向求真告辭。

求真把他們一一送走。

只余小郭晴,在求真背後“啪”拍一記巴掌,“這幾個人,關係奇妙得很呢。”

求真沒好氣,轉過頭來,“你懂得什麼。”

“你沒留意到他們的眉梢眼角嗎,嘖嘖嘖,大有學問。”

“沒心肝,叔公故世一點悲傷都沒有。”

小郭詫異了,“可是,那是人類必然結局,並非叔公個人不幸,而且,他得享長壽,我又何必傷感?”

求真聽了,只得嘆息,說得再正確不過,可是道理歸道理,她仍忍不住難過。

誰知小郭晴說下去,“而你,卜女士,你那樣哀傷,是因為年紀大了,大約不須很久,便會同叔公會合,因而觸感傷情而已。”

求真聽了,一點沒有生氣,此小郭太似彼小郭,說話一針見血,也不理人家痛不痛。

就此可見小郭的生命其實已經得以延續,這個侄孫已得他真傳。

求真不由得微笑起來。

“你還不走?”

小郭搖搖頭,“你先把琦琦小姐送回家吧。”

求真回到禮拜堂內,看見琦琦還坐在百合花前。

求真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我們回去吧,我煮了一鍋湯,歡迎你來品嘗。”

琦琦緩緩轉過頭來。

她說:“這世上一切的事,從此同小郭無關了。”

求真也說:“從他那好奇多事的性格,不知是否會覺得無聊?”

“一定很寂寞。”琦琦十分憐惜地說。

“不怕,他這一覺,怕要睡很長一段時間。”

過了一刻,琦琦緩緩說:“我一直以為他不怕老,可是有一日,我們觀劇出來,看的是午場,散場時正值黃昏,站在街角等車,他忽然在幕色及霓虹燈下凝視我,並說:‘琦琦,我老了,你也老了。’”

求真輕輕給她接上去,“於是你設法找到最好的易容醫生,替你恢復青春。”

“我一直有點笨。”琦琦苦笑。

“不,你想他歡喜。”

“他並不見得高興。”

“你知道小郭先生為人,天大的事,他都淡然處之,那是他做人的學問。”

琦琦笑了,“他這個怪人。”

“小郭先生的確是個可愛的值得懷念的一個人。”

“我會嘗試替他整理筆記。”

“他把筆記給了郭晴可是?”

“也得讓我替他找出來。”

“不是一宗簡單的工夫。”求真笑道。

琦琦眉頭漸松,“來,我們該去喝湯了。”

求真握住她的手。

離開禮拜堂時回頭看了一看,小郭好像一直站在她們身後似的,不,不是老小郭,而是年輕的小郭,他正嘻嘻笑,叉着腰,在設法逗得卜求真暴跳如雷呢!

求真又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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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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